人间喜剧精选集-赛查·皮罗多盛衰记(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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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抱着这些幻想走进一间光秃冰冷的办公室,摆着两张拉盖的书桌,几把简陋的椅子,挂着旧窗帘,铺的地毯也薄得很。这间办公室和另外一间的关系,正好比厨房之于餐厅,工场之于商店。金融界和工商界的业务在这里解剖,各种交易在这里分析,对有利可图的企业也在这里先捞进一笔油水。格莱弟兄在商界中向来以手段惊人出名,能够在几天之内创办一门独行生意,一眨眼就把钱赚足。他们研究法律的漏洞,毫无廉耻的盘剥人家,用交易所的行话来说,叫作大敲竹杠。比如要他们帮一点儿小忙,替什么字号出出面,开个往来户,等等,都要回佣。他们也布置一些表面上合法的圈套,给前途不大可靠的企业垫款,等它发达之后再在紧要关头抽回资金,把事业抢过来:这种恶辣的手段不知害了多少股东。总之,所有的阴谋诡计全是在这间屋里筹划的。

    弟兄俩扮着不同的角色。在楼上,法朗梭阿是个政治家,才华出众,气派和王爷一般,恩惠,诺言,大量布施,叫每个人心里欢喜。跟他打交道,什么都方便,谈起生意来非常痛快。对一般初出道的角色和新进的投机商,他甜言蜜语,有求必应,代他们说出心里的话,把他们迷得神魂颠倒。到了楼下,阿道夫却以政务繁忙为理由替法朗梭阿开脱,事情还得他来精明细到的打过算盘。他扮的角色是代人受过的兄弟,百般挑剔的家伙。所以要和这个奸诈的银行作成交易,一句话不能作数,要两句话才行。在富丽堂皇的书斋里说得多好听的行,到了阿道夫办公室往往变做一个斩钉截铁的不。这种先答应,后推翻的办法,既可以从容考虑问题,又能叫一般不很高明的同行摸不着底。

    银行家的兄弟正在和有名的巴尔玛谈话。巴尔玛是格莱银行的亲信,看见花粉商进来就走了。阿道夫比哥哥精明,是个十足地道的黑心人,尖眼睛,薄嘴唇,皮肤发青。他听完了皮罗多的话,低着头从眼镜上面把他瞅了一眼。那眼风可称为银行家的眼风,跟放印子钱的和诉讼代理人的一样:又贪心又冷漠,又明朗又暧昧,发出来的光又强烈又阴沉。

    他说:“请你把有关玛特兰纳地产的契约送来。既然是抵押品,在决定放款和谈判利息之前,先得审查那些文件。倘若生意可靠,我们免得你负担太重,可以不预扣利息,只消分一部分利益就行。”

    皮罗多在回去的路上想:“啊,我懂了。海狸被人追急了,只能剥掉一层皮。反正让人家剪毛总比送命好。”

    那天他回到家里满面笑容,这点儿快乐倒不是假装的。

    他告诉赛查丽纳:“我得救了,我能够向格莱银行借到一笔款子。”

    直到十二月二十九,皮罗多才重新踏进阿道夫·格莱的办公室。他第一次上门,阿道夫不在家,大演说家要在巴黎郊外几十里地方买一块地,兄弟替他察勘去了。第二次,格莱弟兄正在商量事情,整个上午不见客:政府要借笔款子,先要银行家出一张允条[87]送国会。他们约皮罗多星期五再去。这样的一再拖延把花粉商急坏了。好容易挨到星期五,皮罗多进了办公室,坐在壁炉旁边,对着窗子,阿道夫·格莱坐在壁炉的另外一边。

    银行家指着手里的文件说:“我看过了,先生,可是你付了多少地价?”

    “十四万。”

    “是现金么?”

    “是票据。”

    “兑现了没有?”

    “还没到期。”

    “可是你付的地价倘若高过行市,我们还谈得上什么保障?那只能拿你的人缘和声望来担保了。做买卖可不能凭感情。假定你付了二十万,其中十万按市价说是多付的,那我们还有十万法郎做十万放款的担保;将来我们可以代你把地价付清,地产归我们。但是要这么办,先要知道那笔生意做得做不得。等五年工夫求一个对本对利,还不如把本钱放在银行里调度。局势的变化那么多。你想再签新的票据来付到期的票据么?那很危险!怕吃小苦,就闯大祸。你这笔交易跟我们不合适。”

    这句话给皮罗多的打击,好比刽子手把犯人身上刺了字,定了罪名。他吓得魂都没有了。

    阿道夫说:“家兄对你非常关切,特别和我提到你。你不妨把整个情形说一说,咱们来研究一下。”他说着向花粉商瞟了一眼,好比一个交际花准备付房租了。

    皮罗多嘲笑莫利奈的时候何等气概,不料他这一下自己就变做莫利奈。银行家有心打趣,想叫可怜虫说出他的心事;他盘问生意人的本领,不输似包比诺法官审问罪犯。他拿话一逗,赛查就把经营的事业,女苏丹两用香皂,润肤水,连同罗甘事件,为了空头借款而打官司等等,都说了。皮罗多看见格莱笑盈盈的转着念头,不住的点头耸脑,便私下想:“他听着我呢,关心我呢!借款有希望了!”其实阿道夫是在暗笑皮罗多,像皮罗多从前暗笑莫利奈一样。

    一个人给倒霉事儿弄得头脑不清的时候,说话总是没结没完;皮罗多说到后来,露了本相,显了底,掏出他的最后一笔赌本,要求人家接受护首油和包比诺商行做抵押品。

    老实人一相情愿的存着希望,听凭阿道夫·格莱把他试探,打量。阿道夫看出花粉商是个没出息的保王党,快到破产的关头。区里有一个副区长倒台,尤其是一个新近受勋的官方人士,阿道夫觉得非常高兴。他便老实告诉皮罗多既不能给他放款,也不能向他的哥哥,大演说家法朗梭阿说情。就算法朗梭阿一时糊涂,发起善心来想帮助一个政敌和意见与他相反的人,他阿道夫也要竭力反对,不让他做傻瓜去支持拿破仑的老冤家,在圣·洛克事变中受伤的人。

    皮罗多气愤之极,恨不得把高级银行界的贪心,冷酷和假慈悲数落一顿;但他心里难过得不得了,只能对格莱弟兄的后台,法兰西银行的制度,结结巴巴的批评了几句。

    阿道夫说:“连普通银行都拒绝的户头,法兰西银行更不会放款了。”

    皮罗多说:“法兰西银行每年公布盈余的时候自鸣得意,说在巴黎商界中只损失一二十万法郎:这就表示它没有尽到责任。法兰西银行是应当扶植巴黎的商业的。”

    阿道夫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站起身来笑了。

    “巴黎是金融界中最滑头最危险的地方,法兰西银行要是给那些困难户垫款,一年下来就得宣告清理。它单单提防市面上流通的票据和靠不住的证券,已经够吃力了,怎么还能研究那些要求放款的人的业务?”

    皮罗多一边穿过院子,一边想:“明天就是三十日星期六,我缺少的一万法郎上哪儿去找呢?”

    生意场中的规矩,月底逢到假期,款子就得早一天付。

    11 一个朋友

    花粉商走到大门口,刚好一匹精壮的英国马,浑身大汗,拉着一辆当时巴黎街上最漂亮的双轮车在门口停下。皮罗多泪眼模糊,差点儿没看见。他恨不得让车子撞倒,死掉算了;那也许人家会说他遭了意外,事情才搅得一团糟的。他没有认出,来的是身段苗条的杜·蒂埃,穿着漂亮的晨装,一面把缰绳递给跟班,一面拿毯子盖了牲口,那匹纯血种的马背上湿漉漉的全是汗。

    他招呼老东家道:“怎么在这儿呀?”

    其实他早已知道。格莱弟兄向克拉巴龙打听赛查,克拉巴龙按照杜·蒂埃的吩咐,把花粉商多年的信誉说得一文不值。可怜虫的眼泪虽然马上止住,已经充分泄露了他的心事。

    杜·蒂埃说道:“你可是来要这些阿拉伯人[88]帮忙的?哼!你不知道这批商界上的刽子手作了多少坏事!他们囤足了靛青,把靛青抬价;为了要改进大米,操纵市场,就压低行情,逼人家低价抛出。他们都是手段毒辣的海盗,没有王法,没有信仰,没有良心的!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难道你不知道么?看你手头有桩好买卖,就放款给你;等到你被买卖拖住了,就来收回款子,逼你三钱不值两文的把事业让给他们。他们在勒·哈佛,波尔多,马赛,干的好事,人家会告诉你一大堆呢!他们拿政治做幌子,遮盖了多少混账事儿!所以我老实不客气盘剥他们。亲爱的皮罗多,咱们一块儿走走罢。——约瑟,马热得很,你牵着它去遛一下。值到三千法郎的牲口也是一笔资本呢。”

    他说着往大街那边走去。

    “告诉我,亲爱的东家——因为你是我老东家啊——是不是要用钱?他们问你要抵押品么?那些混账东西!我是知道你的,凭你的票据,我就借钱给你。我的钱是清清白白,千辛万苦挣来的。我是到德国去发的财。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把王上欠的债六折收进;你作的保对我帮助不小,我很感激。你要是缺少万把法郎,在我这儿拿吧。”

    赛查叫道:“怎么!杜·蒂埃,这话当真么?不跟我开玩笑吧?不错,我手头紧了一点,不过也是暂时的……”

    杜·蒂埃回答:“我知道,为了罗甘。唉!我也损失了一万法郎,老混蛋借去做了逃跑的盘缠;可是将来罗甘太太分到了共有财产,会还我的。我劝那可怜的女人别发傻,丈夫为一个婊子欠下的债,千万不能拿她的财产去还。她要能全部归清当然很好,可是对债主怎么能照顾了这个,亏待了那个呢?你不是罗甘那样的人,我知道,你宁可把自己一枪打死,也不肯叫我损失一个钱的。哦!已经到旭赛·唐打街上了,上我家里去坐坐吧。”

    这个暴发户有心带了老东家不进办公室,而穿过一间间的上房,还特意放慢脚步让皮罗多看看他豪华的餐室和两间客厅。餐室里挂着从德国买来的名画;至于客厅的精致讲究,皮罗多只有在特·勒农古公爵府上见识过。

    屋内到处描金,摆满了艺术品,奢侈的小摆设,名贵的花瓶,以及使公斯当斯的房间相形失色的许多小东西,把皮罗多眼睛都看花了。他自己摆过阔,知道摆阔的代价,心里想:

    “他哪儿来的几百万家私呢?”

    皮罗多走进杜·蒂埃的寝室。一比之下,他女人的卧房好比跑龙套住的四层楼,这里却是歌剧院红角儿的住宅。天花板上糊着紫色缎子,用白缎子嵌线做衬托。地下铺着东方出品的青莲地毯,床前另有一条银鼠的脚毯。家具和零星用品都式样新颖,说不尽有多么讲究。花粉商停下来看一架美丽的座钟,雕着爱神和泼西希的像,原作是一个有名的银行家定做的,杜·蒂埃同他商量,弄到了这个独一无二的复制品。最后,老东家和老伙计两个走进一间书房,完全是公子哥儿的气派,精致可爱,不像做交易的地方,倒像是谈情说爱的场所。罗甘太太因为杜·蒂埃照顾了她的财产,送他一把镂金的裁纸刀,一个雕刻精工的孔雀石信插,还有一些穷奢极侈,高价买来的小古董。铺的地毯是最讲究的比利时出品,不但眼睛看了舒服,而且软绵绵的厚羊毛踏上去的感觉也与众不同。杜·蒂埃把花粉商让到壁炉旁边坐下,可怜的花粉商却是眼花缭乱,狼狈得很。

    “和我一块儿吃饭好不好?”

    杜·蒂埃打了铃,进来一个当差比皮罗多还穿得整齐。

    “请勒葛拉先生上来。再到格莱银行门口叫约瑟回家。你进去告诉阿道夫·格莱,说我不去看他了,交易所开市以前,我在家里等他——吩咐下面开饭,要快一点!”

    这几句话把花粉商听呆了。

    “杜·蒂埃居然叫那么威风的阿道夫到这里来,把他当作狗一样的呼来喝去!”

    一个小不点儿的当差进来拉开一张桌子。桌子太小巧了,皮罗多早先没看见。接着端来一盘肝酱,一瓶包尔多红酒,还有几样精致的菜,都是皮罗多家逢年过节才吃的。杜·蒂埃非常得意。世界上只有一个皮罗多有权利瞧他不起,所以他恨透了皮罗多;现在看他坐在自己面前,好像看一只绵羊在抵抗一只老虎。他忽然有了一个慷慨的念头,暗里盘算是不是报仇已经报够了。一方面是刚刚在心中冒起来的怜悯,一方面是正在平息的仇恨:他在两者之间决不定怎么办。

    他想:“我尽可以在生意上把这个人毁掉,他和他妻子女儿的性命都操在我手里。我为他女人受过罪,有个时期还想娶他女儿,把整个前途放在她身上呢。现在他的钱给我拿来了。还是让这个饭桶在水里漂一下再说吧,反正逃不出我手掌。”

    老实人往往不识时务,做起好事来没有分寸,样样都直往直来,心口如一。皮罗多已经倒霉,还要进一步自讨苦吃,把老虎给得罪了,无意中刺伤了他的心。他一句话就把杜·蒂埃变成他的死冤家,而且还是一句赞美的话,表示一个人诚实有德,极坦白极高兴的说出来的。

    出纳员来了,杜·蒂埃指着赛查说道:

    “勒葛拉先生,给我送一万法郎上来,再替这位先生预备一张三个月的期票,写我的抬头。你知道,这一位就是皮罗多先生。”

    杜·蒂埃给花粉商倒了一杯包尔多,拣了些肝酱。花粉商看到自己有了生路,不由得像抽筋一般的笑起来。他摸着表链,只要老伙计说着:“怎么不吃呀?”他才送一口东西到嘴里。看他这副神气,可知杜·蒂埃把他推落进去的陷坑有多么深;而且现在拉他上来,将来仍可以推他下去。等出纳员回上楼,赛查签好期票,十张钞票一装进口袋,他再也忍不住了。一会儿以前,他的街坊和法兰西银行都要知道他付不出款子,他也非向老婆承认亏空不可;现在一切都挽回过来了!一个人得救的快乐,强烈的程度和失败的苦恼差不多。可怜虫情不自禁,连眼睛都湿了。

    杜·蒂埃道:“怎么啦,亲爱的东家?今天我这样对你,明天你不是会同样对我么?那不是平常得很,跟打个招呼一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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