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以前你是瞧不起我么?”杜·蒂埃在一帆风顺的势头上受了这个耻辱,脸孔涨得通红。
花粉商发觉闯了祸,吓了一大跳,说道:“那也不见得……有人提到你和罗甘太太的关系。呵!跟别人的老婆……”
杜·蒂埃暗暗想道:“好家伙,你明明是放屁!”这一句是他当掮客时代的口头禅。
他这么一想,又回到原来的计划上,决意把这个正人君子打倒,踩在脚下。皮罗多拿着杜·蒂埃的把柄,又是个规矩体面的人,杜·蒂埃非叫他在生意场中身败名裂不可。社会上的深仇宿恨,不管是为了政治还是私事,不管在女人之间还是在男人之间,原因都不外乎被人拿住了赃证。物质的损失,面子的伤害,都还能补救,甚至挨了巴掌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唯独犯案的时候被人撞破是无法挽回的!……罪犯和见证的决斗,一定得拼个你死我活才罢休。
杜·蒂埃嘻嘻哈哈的说道:“噢!罗甘太太!那不正是年轻人的风头么?我明白了,老东家,大概外边说我借了她的钱吧。事实正相反,她的财产被丈夫的亏空拖累了,是我替她救过来的。我的家业来路很清白,刚才告诉过你了。你知道我本来一无所有。年轻人的处境有时候真窘,弄得不好,会越来越穷。就算我们像共和政府那样用摊派方式借钱,我们总还如数归清,比政府老实得多。”
皮罗多道:“不错,我的孩子……伏尔泰不是曾经说,上帝把悔过看作人的美德么?”
这句话对杜·蒂埃又是当头一棍,他接口道:“就是不能用卑鄙手段拐骗邻人的财产,比如你三个月之内宣告破产,把我的一万法郎变了一把灰……”
“我怎么会破产?”皮罗多一面喝了三杯酒,一面也得意忘形了。“我对破产的意见,大家都知道。做买卖的破了产,等于死了一样,我是活不下去的!”
杜·蒂埃道:“来,干一杯,祝你健康!”
花粉商答道:“祝你发财!你为什么不在我店里买花粉呢?”
杜·蒂埃道:“说老实话,我怕见你太太,她老是引起我的幻想!你要不是我的东家,真的,我……”
“啊!说她漂亮的不止你一个,好多人都为她动心,不过她是爱我的!喂,杜·蒂埃,好朋友,你索性帮忙帮到底吧。”
“怎么呢?”
皮罗多把地皮生意说给杜·蒂埃听,杜·蒂埃瞪着眼睛,认为那笔买卖太好了,把花粉商的聪明和眼光着实恭维了一番。
“听到你赞成,我很高兴。杜·蒂埃,亲爱的孩子,你是金融界的大人物,很可以介绍我向法兰西银行借一笔款子,让我等到护首油赚钱的时候。”
“我可以介绍你找纽沁根银行。”杜·蒂埃阴损了皮罗多,还打算叫他把破产人的丑态全部表演出来。
他坐在书桌前面写了一封信:
致巴黎特·纽沁根男爵
亲爱的男爵:
兹介绍第二区副区长,巴黎花粉界最知名的实业家,赛查·皮罗多先生前来拜访。他希望和你在商业上发生关系。倘或有所请求,务恳予以信任。你帮了他的忙,就等于帮了我一样。
F·杜·蒂埃
杜·蒂埃签的名在“i”上面漏掉一点。对于一般和他在生意上有来往的人,这个缺笔是个暗号;有了这暗号,不管信上介绍的话多么恳切,请托多么热烈,都不发生作用。原来表示杜·蒂埃伏在地下,苦苦央求的许多惊叹号,是别有苦衷或者是没法拒绝而写上去的,应当作为无效。收信的朋友看到“i”上面缺掉一点,就说几句空话把来人敷衍一番了事。好些上流人物,连要人在内,都像小孩子般受过做经纪人的,做银钱生意的,当律师的骗;他们都有两种签字,一种是有效的,一种是无效的;便是最精明的人也免不了上当。你要把真信假信的效果都领教过了,才能识破这个狡计。
赛查念了信,说道:“杜·蒂埃,你救了我了!”
杜·蒂埃说:“你尽管去借吧;纽沁根看到我的字条,你要借多少就多少。事情不巧,这几天我的资金没法调动;要不然,我也不打发你去找这位金融大王了。跟纽沁根男爵比起来,格莱弟兄不过是虾兵蟹将。纽沁根是劳氏[89]转世。拿了我的信,包你正月半可以过关;以后咱们再瞧着办。纽沁根和我是最要好的朋友,问他要一百万,他也不会拒绝的。”
皮罗多临走对杜·蒂埃感激不尽,心上想:“这就跟打了保单一样了。对,一个人做的好事永远不会落空的!”
他想着人生的大道理出神了。可是还有一桩心事扰乱他的快乐。这几天他拦着老婆不让她去查看账目;银钱出入都交给赛莱斯丁照管,自己也帮着做一些。他为妻子女儿装修布置的漂亮房间,他要她们痛痛快快受用一下。但是兴头过去了,要皮罗多太太不当家做主,不像她所谓的亲自当垆,那是她死也不肯的。皮罗多的戏法已经变完,为了不让太太看出亏空的痕迹,什么手段都用过了。向老主雇讨账的事,公斯当斯就大为反对,把伙计们埋怨了一顿,还说赛莱斯丁不该拆铺子的台,只道是他一个人出的主意。赛莱斯丁听着皮罗多的嘱咐,一声不出,由她埋怨。伙计们都知道老板是受老板娘控制的;夫妇两个谁真正掌权,只能瞒外人,不能瞒自己人。事到如今,皮罗多非把实情告诉太太不可了,向杜·蒂埃借的钱必须在家里说明理由。他回去,公斯当斯正在柜上查看到期应付的账,现金想必也点过了;皮罗多看着不由得心惊肉跳。
她等丈夫在身边坐下了,咬着他耳朵问:“明天拿什么付账呢?”
“拿现款啊。”他说着掏出钞票,向赛莱斯丁招招手,叫他收下。
“哪儿来的?”公斯当斯问。
“等晚上告诉你——赛莱斯丁,你在借贷项下记一笔:三个月到期,一万法郎,户名杜·蒂埃。”
公斯当斯吓了一跳,跟着说了声:“杜·蒂埃!”
赛查说:“我要去找包比诺。我还没有去看过他,太不应该了。他的油销路好么?”
“送来的三百瓶都卖完了。”
“皮罗多,你别出去,我有话跟你讲。”公斯当斯说着,抓着丈夫的胳膊直奔卧房,那副急迫样儿在别的场合准会叫人发笑。到了房里,她看见只有女儿在场,才说:“杜·蒂埃!偷过咱们三千法郎的杜·蒂埃!你怎么跟这个畜生打交道……”又凑着他耳朵说,“当初他还想勾引我呢。”
“那是年轻人一时糊涂。”皮罗多忽然头脑开通起来。
“皮罗多,你这一晌行动不对,连工场都不去了。我感觉到出了什么事了。你得告诉我,一点不能隐瞒。”
皮罗多道:“好,告诉你吧。咱们差点儿破产,一直到今天早上为止。现在可挽回过来了。”
于是他说出半个月来痛苦的经历。
公斯当斯叫道:“你上次病倒,原来是这个缘故!”
赛查丽纳道:“是的,妈妈。爸爸真勇敢。人家要爱我像爸爸爱你一样就好啦。他只怕你心里难过。”
可怜的女人倒在火炉旁边的沙发上,吓得面无人色,说道:“我的梦应验了。我一切都料到的。我做噩梦的那个晚上,在你拆掉的老房间里,我就跟你说过。咱们什么都要弄光,只剩一双眼睛落眼泪。哎唷,可怜的赛查丽纳呀!我……”
皮罗多嚷道:“唉,你啊,我正需要勇气,你这不是替我泄气么!”
“对不起,朋友,”公斯当斯握着赛查的手,那种温存体贴的感情直透入可怜的丈夫心里,“我不应该这样。既然倒霉,我决计一声不出,逆来顺受,我有力量撑下去。放心,你不会听到我有什么抱怨的话。”
她扑在赛查怀里哭着说:“朋友,拿出勇气来!要是你勇气不够,我给你。”
“我的油,太太,我的油会救我们的。”
公斯当斯说:“但愿上帝保佑!”
赛查丽纳说:“安赛末不是会帮助爸爸么?”
赛查叫道:“我马上去看他。”妻子惨痛的声调把他深深感动了;相处了十九年,赛查还没有完全认识她。他说:“公斯当斯,你不用再害怕。这是杜·蒂埃给纽沁根的信,你念吧。借款是拿的稳了。这期间,我的官司也可以打赢了。而且,”他又扯了一个必要的谎,“还有咱们的叔叔比勒罗呢。只要拿出勇气来就行。”
公斯当斯微笑道:“只要勇敢就行,那倒好了!”
皮罗多卸掉了重担,走在路上好像才从监牢里释放出来。可是内心经过这些剧烈的斗争,消耗的意志和精力都来不及补充,不能不动用生命的老本;他只觉得说不出的疲倦。皮罗多已经老了。
五钻石街上的包比诺商行,两个月来面目大不相同。店面重新漆过了。五颜六色的柳条篮装满了瓶子,凡是见识过兴隆气象的商人看在眼里十分舒服。地板上堆满着包装用的纸。栈房里放着许多小桶,装着各式各种的油,都是忠心的高狄沙兜来的订货。铺面和后店堂的楼上做了账房间。一个烧饭的老婆子兼管包比诺和三个伙计的家常杂务。铺面的一角有个装着玻璃门的小房间,包比诺平时守在那儿,束着一条粗呢围身,戴着绿布套袖,耳朵上夹着一支笔;有时埋头钻在纸堆里,像皮罗多上门的时候一样忙着拆那些装满汇票和订单的信。包比诺听见老东家说了声:“喂,孩子!”便抬起头来,把小房间上了锁,高高兴兴的走出来,鼻子冻得通红;因为大门开着,铺子里也没有生火。
包比诺恭恭敬敬的说道:“我怕你永远不来了。”
伙计们都过来瞻仰花粉业中的大人物,得过勋章的副区长,老板的合伙人。这种不声不响的敬意,皮罗多看了心里非常舒服。他在格莱弟兄面前多么渺小,这时却也觉得应该学学他们的功架:便摸着下巴,得意扬扬的提起脚跟,挺着身子,说些无聊的俗套。
“嗯,朋友,早上起得早么?”
包比诺答道:“别说起早,还不大有工夫睡觉呢。生意好的当口要抓住机会……”
“我不是早说的么?我的油就是一笔财产。”
“是的,先生;不过推销的方法也有关系。为你的宝石,我很花了些镶工。”
花粉商说:“那么情形怎么样?可有赚头啦?”
包比诺叫道:“怎么!一个月工夫就有赚头啦?高狄沙才不过出门了二十五天;他一句话没跟我说,就搭着驿车走了。他真忠心!这也是沾了我叔叔的光!”他又凑着皮罗多耳朵说,“报纸要花到我们一万二千法郎呢。”
皮罗多道:“报纸!……”
“你没看报么?”
“没有。”
包比诺说:“那么你是什么都不知道了。招贴,框子,印刷,花了两万!……还买了十万个瓶子!……现在样样都是下本的时候。我们正在大批生产。我常在工场里过夜;要是你上那儿去,可以看到我发明的一个小型榛子钳,不会蛀的。这五天,光是替客户代办制药用的油,就赚了三千法郎佣金。”
“你真会动脑筋!我早看出来了。”皮罗多摸着包比诺的头发,把他当作小娃娃一样。
这时有几个人走进铺子。
皮罗多跑来只闻到肉香,一时还吃不到肉,便丢下包比诺让他去料理事情。他说:“再见了,星期天咱们一起在你姑母家吃饭。”他心上想:“真怪!眼睛一霎,小伙计就这样会做买卖。”包比诺的得意和自信,跟杜·蒂埃家穷奢极侈的排场,同样使他诧异不止。“我把手放在安赛末头上,他脸色就不大好看,仿佛他已经成了法朗梭阿·格莱那样的人物。”
皮罗多没想到,伙计们拿眼睛望着包比诺,做老板的在店里总得保持老板的身份。老实人在这里像在杜·蒂埃家一样,为了好心肠又做了一桩糊涂事儿。他不能把真情实感藏在心里,只会俗不可耐的表现出来;亏得是包比诺,换了别人,准会生他的气的。
皮罗多夫妇两个过了十九年幸福的生活,星期日拉贡家的饭局是他们最后一次的快乐了,而且是完美的快乐。拉贡住在圣·舒比斯-小波旁街,一幢古老房子的三层楼上。房子外表很像样;里面的护壁板画的是牧羊姑娘穿着大裙子跳舞,羊群在那里吃草,完全是十八世纪的风光。而拉贡夫妇作为十八世纪布尔乔亚的代表也再合适没有:古板,严肃,生活习惯叫人看了好笑,心里始终敬重贵族,对王上跟教会都忠心耿耿。家具,时钟,桌布,碗盏,样样都年代久远,因为古色古香,反倒显得新式了。客厅里糊的是大马色旧花绸,挂着织锦缎窗帘,摆几张大沙发和几口什锦柜子。一幅出色的包比诺肖像还是拉都的手笔。画上的包比诺是拉贡太太的父亲,做过桑赛尔的市政官,从画上看是个挺好的好人,满面笑容,活像走运的暴发户。拉贡太太在家还有一条英国种的查理小狗[90]做她的配角,躺在小小的洛可可式[91]硬沙发上,可爱得很。当然,那张沙发从来没有派过克莱皮翁沙发的用场[92]。老夫妻俩有许多优点,尤其是家里藏着沉淀清楚的陈年葡萄酒和安福太太精制的几种饭后酒。据说有些男人尽管不存希望,仍旧死心塌地爱着美丽的拉贡太太;那批酒就是他们从中美洲捎给她的。所以他们家的小小的饭局很受赞赏。老厨娘耶纳德赤胆忠心的服侍两个老人,恨不得偷了果子来替他们做果酱。她攒的钱不存银行,专买奖券,希望有朝一日能有大笔奖金送给主人。她虽则上了六十岁,逢到有客人来的星期天,还是忙着在厨房里招呼饭菜,在饭厅里侍候,手脚的轻健,便是在费加罗婚礼中扮苏珊娜出名的龚达太太也要输她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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