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罗多道:“不客气,不客气。”
杜·蒂埃问:“找我有什么事啊,赛查?”
赛查心慌意乱,把纽沁根男爵的回话和条件告诉杜·蒂埃。杜·蒂埃似听非听,一边找他壁炉用的吹风,一边埋怨当差炉子没生好。
赛查没看见当差在旁边听着,后来发觉了,很难为情的停了下来。杜·蒂埃却心不在焉的催他:“说吧说吧,我听着呢!”他只得继续说下去。
可怜虫浑身大汗,连衬衫都湿了。等到杜·蒂埃朝他瞪着眼睛,夹着一丝丝黄筋的银色眼珠闪着凶光,直瞧到他心里去的时候,赛查的汗又变成冰凉冰凉的了。
“亲爱的东家,你出的票子,克拉巴龙银号没有担保就转给了羊腿子,现在被法兰西银行退回:这能怪我么?你当过商务裁判,怎么做出这种糊涂事儿?我做的是银钱生意,我可以借钱给你,可不能让我签的字碰法兰西银行的钉子。我全靠信用吃饭。在这一点上咱们都一样。你要不要现款呀?”
“我缺的钱,你能全数借给我么?”
“那要看数目了。你要多少呢?”
“三万。”
“哎唷唷!那可了不得!”杜·蒂埃说着哈哈大笑。
花粉商被杜·蒂埃的排场弄迷糊了,听见笑声,只道他瞧不起这个小数目,不禁松了一口气。杜·蒂埃按了铃。
“叫出纳员上来。”
当差说:“还没有上班,先生。”
“嘿!这些混蛋不把我放在眼里!已经八点半了,人家上百万生意都成交了。”
过了五分钟,勒葛拉先生来了。
“咱们现金还有多少?”
“只有两万了。先生吩咐买三万法郎公债,月半要用现款交割的。”
“不错。我糊里糊涂还没睡醒呢。”
出纳员阴阳怪气的把皮罗多瞟了一眼,出去了。
杜·蒂埃道:“一个人的底细瞒得过别人,瞒不过出纳员。”说到这里停了一会,急得花粉商脑门上冒出一颗颗的汗珠。接着又说:“小包比诺新近做了老板,你不是加了股么?”
皮罗多很天真地答道:“是啊。凭他的票子,是不是你能借我一笔大数目?”
“拿他五万法郎票据来,我去跟一个叫高勃萨克的商量,要他利息低一些。他要有大宗款子存放是好说话的;我知道他现在就有。”
12 破产前夜
皮罗多好不伤心的回到家里,还没发觉那些银行家把他当作羽毛球似的抛来抛去。倒是公斯当斯心下明白,款子是借不到的了。已经有三个银行家回绝,大家对一个像副区长这样显著的人物,还有不打听清楚的么?所以法兰西银行也不会有什么希望的。
她道:“还是想办法把票子展期吧。去找你的合伙老板克拉巴龙先生;凡是月半到期的债主,你都得去跟他们商量展期。商量不通,再拿包比诺的票据去贴现还来得及。”
皮罗多垂头丧气地说道:“明天已经十三了!”
用他仿单上的话来说,他是多血质的人,情绪和思想的波动对他是很大的消耗,必须靠睡眠来补足。赛查丽纳带父亲到客厅里,把埃罗作的一支很美的乐曲《罗梭之梦》,弹给他听,给他解闷。公斯当斯坐在他身边做针线。可怜的家伙把脑袋倒在沙发背上,每次睁开眼睛望老婆,老婆都挂着温柔的笑容。他就这样睡着了。
公斯当斯道:“可怜!不知有多少苦难等着他啊!……要他顶得住才好!”
赛查丽纳看见母亲哭了,问:“哎,怎么啦,妈妈?”
“亲爱的孩子,我看破产就在眼前了。要是你爸爸非摊出账簿不可,咱们绝不能求人家哀怜。孩子,你得准备去做个女店员。你要能勇气十足的挑起你的担子,我也就有勇气从头再来。我知道你父亲的性格,他不会私藏一个钱的;我也要放弃我的权利[98],样样东西都交给他们去拍卖。你呀,孩子,明天把你的首饰和衣服送到叔公家里去,你用不着负责。”
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朴素十分真诚,赛查丽纳听了惊恐万状,打算去找安赛末,但是又顾到体统,不敢去。
第二天早上九点,皮罗多到了普罗望斯街,心中的苦闷跟前几天又是不同。向人借款在生意上是常事,要做买卖,每天都需要资金。但要求把票子展期却是走向破产的第一步,两者之间的关系仿佛轻罪法庭之于重罪法庭,犯过小案子就有犯大案子的可能。提到展期的话,你的窘迫和周转不来的秘密就给别人知道了,你是缚手缚脚听另外一个生意人摆布了;而在交易所里是不作兴发善心的。
从前,花粉商走在巴黎街上眼神饱满,信心十足;现在却心里疑疑惑惑的不大敢踏进克拉巴龙的家。他开始懂得银行家的心不过是身上的一个器官。克拉巴龙嘻嘻哈哈的快活劲儿多么粗野,言语举动又多么下流,要去见他实在有些害怕。
“他平民气息重一些,说不定还有点儿心肝。”
这是赛查被处境逼出来的第一句牢骚。他迸着最后几分勇气,走上又小又破落的中层楼。从底下望去,楼上的绿窗帘已经被太阳晒得发黄。门上钉着一块椭圆形的铜牌,刻着办公室三个黑字。他敲了几下,没人答应,便自己推门进去。这地方不仅简陋,而且寒酸,小气,邋遢。隔做办公用的房间,下半截是白木板,上半截钉着铜丝网;里面一个办事员都没有,只有几张木头发黑的台子和斜面的书桌。空荡荡的办公桌上堆着墨水瓶,墨水已经发霉,鹅毛管的笔杆扭成月牙形,乱糟糟的鹅毛像小娃娃的头发;另外还有些文书夹,纸张和没用的印刷品。走道里地板的破旧,龌龊,潮湿,像公寓里的会客室。
门上标着账房二字的第二间屋子,跟第一间那个不三不四的怕人样儿正好相配。屋子的一角有一个橡木做的大笼子,围着铜丝网,开了扇活动小窗,笼内放着一口其大无比的大铁箱,大概除了给耗子在里头翻筋斗,不会再有别的用处。笼子的门开着,摆着一张奇形怪状的办公桌,一把颜色发绿,全是破洞的椅子,钻在外面的马鬃和主人的假头发一样乱七八糟,卷成一个个小圈儿。这间房没有改作办公室之前,分明是间客厅,主要的家具是一张铺着绿呢台布的圆桌,四周摆着几把黑皮面子,帽钉的金漆已经剥落的旧靠椅。壁炉架款式还大方,下面的盖板干干净净,炉子肚里也全无烟熏火炙的痕迹。大镜子上撒满了苍蝇屎,一副寒酸相;和镜子派头差不多的是一座胡桃木的座钟,准是在什么老公证人那里拍下来的;一对满是油腻,没有蜡烛的烛台已经叫人看了难过,加上那个座钟,更觉得可厌。粉红镶边的灰色糊壁纸上到处有烟熏的污迹,可见从前住的人烟瘾很大。这间屋跟报上所谓编辑室的那种恶俗的房间再像没有。皮罗多不敢冒失,在第三间屋子的门上短促的敲了三下。
克拉巴龙叫道:“进来!”听克拉巴龙的声音,他和房门还隔着一段,屋子也是空荡荡的没有东西。花粉商只听见炉子里的火烧得毕毕剥剥的响,却看不见银行家本人。
实际上这一间的确是克拉巴龙的私人办公室。拿格莱的声势烜赫的会客排场,和这个冒充大企业家的特别邋遢的环境比较,那差别就像凡尔赛王宫之于休隆酋长的棚屋。花粉商见识过了金融界的光华灿烂的一面,如今要看到它丑态百出的一面了。
室内的家具全新的时候还算漂亮,但住的人生活散漫,把家具用旧了,弄脏了,毁坏了,撕破了,丢失了,搅乱了。办公室后面拦出一个长方形的小间,作为克拉巴龙睡觉的地方。他一见皮罗多,马上披了一件腻答答的睡衣,放下烟斗,来不及的把帐子拉上,动作之快,叫老实的花粉商对他的生活起了疑心。
空头银行家招呼道:“先生,请坐。”
克拉巴龙没有戴假头发,头上横七竖八包着一条围巾,睡衣半开半阖的当口还露出一件手织的白毛线衫,长久不换,变了棕色,叫皮罗多看着觉得格外恶心。
“和我一块吃饭好不好?”克拉巴龙记起花粉商的跳舞会,打算回敬一下,同时也好分散皮罗多的注意。
他急急忙忙把圆桌上的纸张文件搬开,原来摆着一碟肝酱,一盘牡蛎,一瓶白酒,一盘浸着沙司的红烧香槟腰子:明明是屋子里藏着一个美人儿。壁炉里烧着煤球,烤着一盘嫩黄的鲜菇焖蛋。台上放着两份刀叉,两条隔夜用脏了的饭巾,叫最老实的人看了也会心中有数。克拉巴龙自以为手段高明,不管皮罗多推辞,硬要留他吃饭。
“我原来等着一个人,他失约了。”滑头的掮客嚷着,故意要钻在被窝里的人听见。
皮罗多道:“先生,我专诚来商量事情,不会耽误你太久的。”
克拉巴龙指着一张拉盖的书桌和堆满文件的桌子,说道:“我忙死了,人家不让我有一点儿空闲。我只有星期六才见客,不过亲爱的先生,你老人家来了,我随时奉陪!我连谈爱情,逛马路的工夫都没有了;对生意的感觉也麻木了;一个人要有恰当的悠闲,感觉才新鲜。现在你休想再看见我一事不做,在大街上闲逛了。唉!我看到买卖就头痛,连听都不愿意听;我有的是钱,就是不得享福。老实说,我真想旅行,到意大利去!噢!亲爱的意大利!不管它国内怎么乱,到底是个好地方,可爱得很。在那儿准会碰上一个又是懒散又有气派的意大利女人!我一向喜欢意大利女人。你可曾跟意大利女人相好过?没有么?那就跟我一块儿去。咱们去游览威尼斯,总督大人的乡土。唉!威尼斯落在野蛮的奥国人手里,糟糕透了,他们完全不懂艺术。好吧,咱们把生意呀,运河呀,借款呀,政府呀,一股脑儿丢开。只要荷包里有了钱,我脾气才随和呢。管它,咱们去旅行吧。”
皮罗多道:“我只有几句话,说完就走。你把我的票据转给了皮杜先生。”
“你是说羊腿子么?那个好说话的小老头儿,一见生财的羊腿子……”
皮罗多道:“是啊。我希望……在这一点上我相信你是重情义,守机密的……”
克拉巴龙弯了弯腰。
“我希望把票据展期……”
“那不行,”银行家斩钉截铁的回答,“做这桩交易的不止我一个人。我们样样都开会商量,像国会一样,可是意见一致,好比锅子里煎咸肉,一块贴着一块。嗨,嗨,我们商量的事可多呢!玛特兰纳的地产算不得什么,真正的事业还在旁的地方。亲爱的先生,在天野大道上快要完工的交易所四周,在圣·拉撒区和蒂勒黎公园一带,我们都有投资,要不然还说得上做买卖么?玛特兰纳那块地算得什么!不过是顶顶起码的小生意罢了。嘿!我们才不讹诈人呢,告诉你,”他把皮罗多的肚子拍了一下,抱着他的腰,又道:“得啦得啦,咱们吃着饭谈吧。”克拉巴龙因为拒绝了皮罗多的要求,借此缓和一下。
“我奉陪就是。”皮罗多说着,心里想:“吃就吃吧,活该那个人倒霉!”花粉商开始感觉到那笔地产买卖有点不明不白,打算灌醉了克拉巴龙,逗他说出真正的合伙老板。
银行家叫道:“好极了!——喂,维多阿!”
他这么一叫,来了个十足地道的雷欧娜德[99],打扮得像个卖鱼婆。
克拉巴龙吩咐道:“告诉伙计们,我今天不见客,管他什么纽沁根,格莱弟兄,羊腿子,或是别的什么人!”
“除了朗泼滦先生,别的伙计还没有来。”
克拉巴龙道:“有什么贵客都叫他招呼,别让无名小卒闯进里面来。告诉他们,说我正在想办法对付……对付香槟酒!”
要灌醉一个掮客出身的家伙是办不到的。赛查只想探听秘密,听他叽叽呱呱的满嘴粗话,只道他醉了。
皮罗多道:“混账的罗甘始终是跟你们一起的,你应当写信去,说他拖累了朋友,要他帮帮朋友的忙。他和我每个星期日都一同吃饭,认识了有二十年了。”
“罗甘么?……那个糊涂蛋!他的股子是归我们的了。朋友,你别发愁,事情总有办法。你月半先把款子付了,以后咱们再瞧着办……我说瞧着办……(来,干一杯!)因为股本和我没有关系。你不付么?我也不跟你翻脸。这桩生意,我不过在买进的时候拿一笔佣金,将来卖出去再分一些赚头;凭这两个条件,我替他们操纵卖主……明白没有?你的合伙老板都是有实力的,所以我不怕,亲爱的先生。今日之下,生意分得很细。一桩交易要许多有本领的人合起来做才行。你打算跟我们合伙么?可不能拿头油木梳来骗我们:那是不行的!不行的!还是刮大众的钱,做投机的好。”
花粉商道:“投机?投机是什么样的买卖?”
克拉巴龙答道:“投机是抽象的买卖。据金融界的拿破仑,伟大的纽沁根说,这一行十几年之内还不会有人懂。它能叫你垄断一切,油水的影踪还没看见,你就先到嘴了。那是一个惊天动地的规划,样样都用如意算盘打好的,反正是一套簇新的魔术。懂得这个神通的高手一共不过十来个。”
赛查睁着眼睛,竖起耳朵,竭力想把这些杂七杂八的行话弄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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