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公认为思想深刻,能干非凡的人,说话竟这样轻薄,没有顾忌,叫皮罗多听了非常奇怪,不敢再问下去了。他喝了香槟,脑子乱哄哄的糊涂得很,可是还想起杜·蒂埃向他提过一个名字,便向克拉巴龙打听,有个叫高勃萨克的银行家是怎样一个人,住什么地方。
克拉巴龙说:“亲爱的先生,你竟到了这个田地么?向高勃萨克借钱好比请巴黎的刽子手看病。他一开口就是五分利,他是阿巴贡的徒弟,会把加拿利岛上的金丝雀,做好标本的蟒蛇,折成现钱借给你;夏天给你皮货,冬天给你花布[101]。你打算拿什么票子给他?不把你老婆,女儿,阳伞,帽笼,木靴,镢头,钳子,跟你地窖里的木柴一齐押给他,休想他收你没人担保的光票子!……啊,高勃萨克,高勃萨克!他是个凶神恶煞,金融界的刽子手,谁给你介绍的?”
“杜·蒂埃。”
“啊!坏蛋!不错,他是这样的人。以前我们做过朋友,现在见面不打招呼了。你该相信我讨厌他是有根据的:我把他的龌龊心思都看透了。在你那个漂亮的跳舞会里,他叫我坐立不安。我受不了他的臭架子,他不过是搭上了一个公证人的老婆,哼,我要弄女人起码是侯爵夫人。杜·蒂埃!我才瞧不起呢。要我敬重他,休想!嗨,你这老头儿倒真有一手,先开了个跳舞会,过了二十天就来要求把票子展期!你本领不小,前程远大得很呢。来,咱们一块儿做生意吧。你的名气可以给我派用场。噢!杜·蒂埃天生能了解高勃萨克。可是他不会有好结局。要是他真像人家说的替高勃萨克做幌子,他的日子也不会长。高勃萨克好比一只老蜘蛛,走遍了世界,张着网蹲在一边。早晚总有那么一天,放印子钱的会把他的代理人咕噜一口吞下,像我干这杯酒一样。那才痛快呢!杜·蒂埃叫我落过圈套!……噢,该死的圈套。”
这掮客出身的家伙胡说八道了一个半钟点,还打算讲一个故事,说马赛城里有个议员爱上一个女戏子,女戏子扮了美人阿赛纳[102]登台,被池子里的保王党大喝倒彩;皮罗多不想再听,预备走了。
克拉巴龙还是往下说:“那议员在包厢里站起来吆喝:喂!喝倒彩的人站出来!……是女的,我收下;是男的,咱们来见个高低!倘不是女的,也不是男的,就叫他天打雷劈!……你知道这笑话后来怎么收场……”
“再会了,先生。”皮罗多说。
“你还得来找我呢,”克拉巴龙回答,“加隆的第一张票子给退回了,是我签的字,所以我付了钱[103]。我叫书办来找你。不管怎么样,生意要紧。”
这番丑态百出的假殷勤给皮罗多的打击,跟格莱的冷酷和纽沁根的德国式的挖苦,同样的攒心刺骨。克拉巴龙的亲昵,灌饱了香槟说的荒唐无耻的话,把清白的花粉商污辱了;他觉得是看到了金融界最下等的场所。他下了楼,到了街上,茫茫然不知道往哪儿去。沿着大街向前,到了圣·但尼街才想起莫利奈而转往巴太佛大院。他又踏上那座转弯抹角的肮脏的楼梯。上次来他神气活现,正在最得意的势头上——现在他想到莫利奈的尖酸刻薄,自己还得去央求他,不由得直打哆嗦。跟花粉商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房东坐在壁炉旁边,但这一回是吃过饭在那里消化食物。皮罗多向他提出了要求。
“一千二百法郎的票子要展期?”莫利奈冷言冷语的装作不相信,“你不至于吧,先生?月半拿不出一千二付我的票据,难道把我的收条给退回来不成?呃!那我要生气了,在银钱上面就是一点不讲礼貌的。房租是我的进款,没有进款,我欠人家的账怎么办?这个规矩对大家都有好处,做买卖的绝不会反对。钱是不认人的;钱没有耳朵,没有心肝。今年冬天好冷,木柴也涨价了。你月半不付钱,限期付款的通知十六中午就送到你府上。你的书办弥德拉老头也是我的书办,他会顾到你的地位名望,把通知书用封套装起来送给你。”
皮罗多说:“先生,我从来没接到过限期付款的通知。”
莫利奈说:“样样事情总有一个开头的。”
小老头儿这副赤裸裸的凶狠的面目,吓得花粉商失魂落魄,耳朵里只听见破产的钟声,每一下钟声都使他想到自己根据那套铁面无情的法学理论,关于破产说过多少话。他的言论映在脑膜上,每个字都像用火焰写成的。
莫利奈说:“喂,你忘记在付我的票子上批明房租两字,让我能保持优先权。”
“我的处境不允许我做一件侵害债权人利益的事。”花粉商看见悬崖峭壁就在眼前,发呆了。
“好,先生,很好。我还以为跟房客把租赁的事学到家了呢,想不到跟你又学了一次乖,票据原来是收不得的。啊!我一定要告你,你这句话分明说你的票子是不兑现的了。这种案子和巴黎所有的业主都有关系。”
皮罗多走出门去,对人生厌恶透了。他本是那种温柔,软弱,一碰钉子就灰心,有点儿成功就高兴的人。那时赛查的指望只剩下一个忠心的小包比诺了,他走到伊诺桑广场,自然而然想起他来。
“好孩子!六个星期以前,我在蒂勒黎公园把他提拔起来的时候,谁想得到有这种事儿!”
那是下午四点光景,正是法官们下班的时间。预审推事包比诺碰巧去看他的侄儿。这位法官看人的精神活动,眼光最厉害,无论怎么隐蔽的心思都瞒不过他;无关大体的行为,他也能看出作用,看出作恶和犯罪的根苗。他对皮罗多留着神,皮罗多可没有发觉。他只因为有这个叔叔在场,心里懊恼,在法官眼中就特别显得态度拘束,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小包比诺耳朵上夹着笔,照例很忙,对赛查丽纳的父亲也还是那么五体投地。赛查和他的合伙人东拉西扯,法官觉得完全是装幌子,骨子里必有什么大事情来央求。狡猾的推事料定花粉商为了打发他,会先走一步;他便赖在那儿,不管侄儿乐意不乐意。皮罗多一出门,法官也跟着离开,但注意到皮罗多在五钻石街通往屠夫奥勃里街的那一段闲荡。这一点小枝节叫老包比诺对赛查的用意更起了疑心。他朝龙巴街走去,等花粉商一回进安赛末的铺子,又马上赶回来。
赛查对他的合伙人说:“亲爱的包比诺,我要求你帮个忙。”
包比诺一片热心的问:“帮什么忙呢?”
皮罗多叫道:“啊!你这是救了我的命了!”他在冰岛上旅行了二十五天,忽然看见闪出一道温暖的光,快活极了,“我名下的盈余,我要预支五万;咱们以后再算账。”
包比诺定睛望着赛查,赛查把眼睛低了下去。这时法官又出现了。
“孩子……——啊,对不起,皮罗多先生——孩子,我忘记告诉你……”
他拿出法官的威严做了一个手势,把侄儿叫到街上,不管他光着头,只穿一件上衣,径自和他一边讲一边朝龙巴街走去。
“侄儿,你老东家恐怕已经山穷水尽,要摊出账簿来了。没有落到这一步之前,哪怕清白了四十年,哪怕是最规矩的人,为了保住面子,也会跟昏了头的赌棍一样,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们会出卖老婆,女儿,拖累最知己的朋友,把别人的财产拿去抵押,会进赌场,会做戏,会撒谎,会哭……反正什么出奇出怪的事我都见过。你也亲眼看到罗甘那副忠厚样儿,大家样样事情都会闭着眼睛信托他的。我说这些苛刻的话不一定指皮罗多先生,我相信他是老实人。不过倘使他要求你做什么不合生意上规矩的事,比如签周转票据,滥发期票等等——我认为那就是欺诈的第一步,因为都是空头票子;你得答应我,没有和我商量之前,无论什么票据都不签出去。你该记住,倘若你爱他的女儿,为了你的爱情就不能断送你的前途。要是皮罗多先生非倒不可,两个人一同倒下去有什么好处?你的铺子本来还可以做他的退步,把你拖倒了不是大家的生路都断绝了么?”
包比诺道:“谢谢叔叔。俗语说得好:人家劝你,听懂就是便宜。”这时他才明白老东家为什么说出那样伤心感慨的话来。
包比诺皱着眉头回到黑洞洞的铺子里。皮罗多也看出他神气变了。
“请你上楼,到我房间去吧。伙计们忙虽忙,我们讲话还是听得见。”
皮罗多跟在包比诺后面,心里的焦急仿佛一个判了罪的人不知道是撤销原判还是驳回上诉。
安赛末道:“亲爱的恩人,我对你的忠心,想必你信得过,我对你完全死心塌地。只是请你允许我问一声,这笔数目是不是能把你完全救过来,还是不过拖延日子,将来仍旧要爆发的?要是这样,拖我下水有什么用?你需要三个月的期票,可是我到期一定付不出。”
皮罗多脸色发白,很庄严的站起来望着包比诺。
包比诺着了慌,说道:“你一定要,我就签吧。”
“没有良心的东西!”花粉商迸着最后一些力量,冲着安赛末说出这句话,好像把安赛末脸上盖了一个耻辱的印。
皮罗多走向大门,出去了。包比诺听了那句可怕的话大为震动,等到定了定神,冲下楼梯,奔到街上,花粉商早已不见了。可是赛查丽纳的情人耳朵里老是听见那个惊心动魄的罪名,眼中也老是看见可怜的赛查那张突然变色的脸。包比诺从此和哈姆雷特一样,身边有了一个可怕的鬼魂[104]。
13 交出清账
皮罗多像醉汉似的在那一区的几条街上乱转。后来到了河滨大道,顺着大道一直走到赛佛,在小客店里宿了一夜,痛苦得糊里糊涂了。他太太虽然惊骇,却不敢派人出去寻访。在这种情形之下,冒冒失失的一声张就会闯祸。公斯当斯识得大体,顾着生意上的信誉,宁可暗中着急。她等了一夜,一面担惊受怕,一面做祷告。她心上想,赛查是死了呢,还是到城外去走什么最后的门路了?第二天早上,她装作若无其事,好像是知道丈夫不回家的原因的。但到下午五点赛查还不回来,她就把叔叔请来,要他到验尸所去看看。勇敢的女人自己坐镇在柜台后面,女儿在她身边做绣作。两人面上一本正经的招呼顾客,既不愁眉苦脸,也没有什么笑容。
比勒罗回来的时候把赛查带回家了。比勒罗从交易所出来,在王宫市场碰到他退退缩缩的正想进赌场。那天是十四。开出晚饭来,赛查吃不下去。过分抽搐的胃没法接受食物。饭后的时间更不好过。忽而希望,忽而绝望,一下子体会到各种各样的快乐,一下子又感到最剧烈的痛苦:这种翻来覆去的磨折,对性格懦弱的人最伤身体。皮罗多已经打熬了上百次,这时又尝到这种滋味。他要睡到六层楼去,说:“我不要看到我荒唐胡闹的成绩。”赛查太太花尽气力,把他硬留在富丽堂皇的客厅里,正好皮罗多的诉讼代理人但尔维来了,一直闯进客厅,说道:
“官司打赢了。”
赛查听了,抽搐的脸马上松下来,但那种快活的表情叫比勒罗和但尔维都看了害怕,母女俩吓得跑到赛查丽纳房里去哭了。
花粉商叫道:“那我可以做押款了?”
但尔维道:“你不能这样冒失。他们还要上诉,说不定会重判。大概一个月之内可以定局了。”
“一个月!”
赛查迷迷糊糊的打起瞌睡来,谁也不想把他叫醒。这是精神瘫痪的症象:肉体还活着,还在受罪;脑子可暂时不活动了。公斯当斯,赛查丽纳,比勒罗和但尔维都看得很清楚,觉得他能放松一下的确是上帝的恩惠。这样,皮罗多在夜里才不至于再受攒心刺骨的痛苦。他坐在壁炉旁边的大靠椅里;太太坐在壁炉的另外一边,留神看着他,嘴角上那个温柔的笑容说明女人的本性比男人更近于天使,懂得同情心要极尽温存的表现出来。这是天使独有的本领;我们承蒙上天的好意,一生也有过几回在梦中见到这种天使。赛查丽纳坐在凳上,靠在母亲脚下,不时把头发挨着父亲的手磨来磨去,借此表达她的心意;父亲这样悲痛,跟他说话当然是不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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