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尔维用着吃公事饭的那种镇静得可怕的态度,说道:“太太,应当把账簿摊出去。就算你用了什么方法过了明天这一关,至少还要付出三十万法郎才能拿全部地产去押款。负债五十五万;账面的资金为数不小,而且很有出息,问题就是不能变现款。我认为与其从楼梯上滚下去,不如从窗里跳出去。”
比勒罗说:“孩子,我的意思也是这样。”
赛查太太和比勒罗把但尔维送走了。
赛查丽纳轻轻站起,吻着父亲的额角,说了声:“可怜的爸爸!”叔公和母亲回到楼上的时候,她又问父亲:“难道安赛末一点办法都没有么?”
这个名字把赛查记忆中唯一清醒的部分击中了,好比一按琴键,小锤子就跳起来打在弦上。他叫了声:“没良心的东西!”
小包比诺被皮罗多咒骂过后,再也睡不着觉,心里也一刻不得安宁。可怜的青年恨他的叔叔,跑去找他,他受着爱情鼓动,把能说会道的本领一齐拿出来,想说服这个老资格的法学家,叫他回心转意;可是把话说给一个法官听,等于把水滴在漆布上。
安赛末说:“生意上的习惯,当家的股东可以从将来的盈余里面预支一部分给不出面的股东;而我们的公司的确会有盈余的。我把买卖全盘考虑过了,我觉得有力量在三个月之内付出四万法郎。赛查先生是个规矩人,四万法郎一定会拿去付他的票据。那么,即使将来宣告破产,债权人对我们也无可责备。并且,叔叔,我宁可损失四万法郎,不愿意失掉赛查丽纳。现在她已经知道我拒绝出票,要瞧不起我了。我有话在先,答应替恩人拼命。我的情形,正如一个年轻的水手不能不拉着船长的手一同沉下去,正如一个小兵不能不和将军同归于尽。”
法官握着侄儿的手说道:“你心肠是好的,做买卖可不行,我永远看得起你。”接着又说,“为这件事我转了很多念头,我知道你爱赛查丽纳爱得发疯,我认为你的感情和生意上的规矩都可以顾到。”
“啊!叔叔,你要能想出办法来,我的荣誉就保全了。”
“既然头油是一笔产业,就叫皮罗多把他的一份股子活卖给你吧;那你就可以给他五万法郎。活卖契约我来替你起草。”
安赛末拥抱了叔叔,回去签了五万法郎期票,从五钻石街直奔王杜姆广场。花粉商说了句“没良心的东西”回答女儿,像从坟墓里发出来的声音叫赛查丽纳,公斯当斯和皮勒罗非常诧异,一齐朝他望着。正在这时候,客厅的门开了,包比诺出现了。
他抹着额上的汗,说道:“亲爱的东家,你要的票子,我拿来了。”
他把票据递过去,又道:“我把店里的事仔细算过了,你放心,我到期一定照付;赶快拿去挽回你的荣誉吧!”
“我知道他一定帮忙的。”赛查丽纳嚷着,抓起包比诺的手像抽筋一般使劲握着。
赛查太太拥抱了包比诺。花粉商站起身来,模样像一个好人听见了最后审判的号角,又好像才从坟墓里走出来。他狠命的伸出手去,预备接那五十张贴着印花的票子。
“等一等!等一等!”严厉的比勒罗叔叔说着,把包比诺的票子抢了过去。
赛查和他的老婆,赛查丽纳和包比诺,一家四口被叔叔的举动和声调吓呆了,看着他把票子撕掉,扔在火里烧起来,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
“叔叔!”
“叔叔!”
“叔公!”
“先生!”
四个人异口同声,表示他们的心情完全一样。比勒罗勾着小包比诺的脖子,把他搂在怀里,亲了亲他的额角。
他说:“凡是有良心的人都要佩服你,你也的确值得人家佩服。倘使你爱上了我的女儿,哪怕她有一百万,你只有这些(他指着票据烧成的一堆灰),我也答应你们半个月之内结婚。”他指着赛查道:“你的东家简直胡闹。”——比勒罗又沉着脸对花粉商说:“侄儿,别做梦了!做买卖是靠钱,不是靠感情的。眼前这一套固然了不起,可是没用。我在交易所里待了两个钟点,你连两个铜子的信用都没有了。大家都在谈论你出了事,说你要求把票子展期,被人拒绝了;向好几个银行家借款都没借到。他们说你挥霍滥用,还爬了六层楼去见一个喜欢嚼舌头的房东,要求把一千二百法郎的票子展期;说你开跳舞会是为了遮盖你的穷……有人还说你根本没有什么钱存在罗甘那儿。照你敌人的说法,你是把罗甘的事做借口。我托一个朋友打听,他证明我没有猜错。个个人都料到包比诺要发票子了,说你帮他开店就是为了要滥发票据。总而言之,现在市面上宣传的无非是一个人想要向上爬而招来的毁谤和难听的话。你拿着包比诺的五十张票子到处去跑吧,跑上八天也没有一个人肯接受,不过是多受一些奚落罢了。票子一共签了多少,谁能证明?大家算准你要把这可怜的孩子为你牺牲。你只能白白的毁了包比诺公司的信用。凭这五万法郎票据,你知道最冒险的贴现商肯给你多少?两万,两万!听见没有?生意场中有时要能站在众人面前三天不吃饭,好像肚子闹积食似的,然后到第四天,人家让你进伙食房,给你放款。这三天,你可撑不住:问题就在这里。可怜的侄儿,勇敢一些,把账簿摊出去吧。趁我和包比诺在这里,等伙计们睡了,我们两个代你动手,免得你伤心难过。”
“叔叔!……”花粉商合着手叫。
“赛查,难道你愿意等资金弄光了,再摊出账簿来丢人么?你在包比诺店里的股份现在还能替你争回点面子。”
这道最后的无情的光把赛查的眼睛照亮了,他终究把可怕的真相整个儿看清了。他倒在靠椅上,从椅上又滑到地下跪着,头脑混混沌沌的变了一个小娃娃。老婆以为他要死过去了,蹲下身子想扶他起来,赛查却合着手,翻起眼睛,当着叔岳,女儿和包比诺的面,诚惶诚恐的做了一段非常动人的祷告,表现他是个真正的旧教徒;公斯当斯看了也跟着他一起跪下。
“天父在上,但愿你的圣名受到崇拜,但愿你早日统治世界,天上地下都遵照你的意旨。求你赏赐我们每天的面包,原谅我们对你的冒犯,像我们原谅冒犯我们的人一样;求你帮助我们抵抗诱惑,脱离罪恶。阿门。”
坚韧淡漠的比勒罗含着眼泪;赛查丽纳失魂落魄,把头靠在包比诺身上哭了;包比诺面色惨白,直僵僵的像一座雕像。
比勒罗抓着包比诺的手臂,说道:“咱们下去吧。”
十一点半,他们把赛查交给他老婆和女儿照管,下楼去了。领班伙计赛莱斯丁却进了上房,走到客厅来。自从暗中有了这次风波,铺子都是他在管理。赛查丽纳听见脚声,急忙去开门,不愿意他看见主人的狼狈样儿。
赛莱斯丁道:“今晚上来的邮件,有一封都尔的信,因为写错地址,给耽误了。我想是先生的哥哥寄来的,所以没有拆。”
赛查丽纳道:“爸爸,都尔的伯父有信!”
赛查叫道:“啊!救星到了。我的哥哥啊!哥哥啊!”他一边说一边吻着信封。
法朗梭阿·皮罗多给赛查·皮罗多的复信
最亲爱的弟弟,收到你的信,我非常难过。我为你做了一台弥撒,求上帝看在他的儿子面上,看在我们的救世主为我们流的血面上,对你大发慈悲。我一边做祷告,一边含着眼泪想着你;正当你需要手足之情鼓励你的时候,我竟不在你身边。但是正直可敬的比勒罗先生一定能代替我的。亲爱的赛查,你悲伤的时候,别忘了尘世的生命是暂时的,是一种考验;我们为了上帝的圣名,为了神圣的教会,为了遵守福音书的教训,为了道德而受的苦难,将来都会得到酬报;否则世界上的一切都没有意思了。我知道你敬上帝,心地好,所以我把这些教训再说一遍。有些人像你一样遭到了人间的风暴,自家财产卷进了险恶的波涛,痛苦不过,可能在患难中亵渎神明。你既不能诅咒伤害你的人,也不能诅咒有心折磨你的上帝。你不要看着尘世,要把眼睛望着天上:
弱者的安慰,穷人的财富,富人的恐怖,都在天上……
公斯当斯说:“皮罗多,先别念这些,看看他有没有寄钱来。”
“咱们以后常常要把这封信拿出来念。”皮罗多抹着眼泪,展开信纸,掉下一张王家金库的汇票;他抓住了票子说道:“我知道他会寄来的,好哥哥!”
他带着哭声,断断续续的往下念道:……我去见了特·李斯多曼太太,不说原因,只要求她把能够调度的钱一齐借给我,补充我的积蓄。承她慷慨,我居然能凑足一千法郎,托都尔的税务局汇交金库。
“好大的数目!”公斯当斯瞧着赛查丽纳说。
我只要在生活中减省一些不必要的开支,三年之内就能还清特·李斯多曼太太的四百法郎;所以,亲爱的赛查,你不必放在心上。我把我在世界上的全部财产都给你了,但愿这数目能帮你解决生意上的困难,那想必也是暂时的。我知道你一丝不苟的脾气,所以我预先声明:这笔款子,你既不用给我利息,也不用在生意兴隆的时候还我。这种好日子很快会来的,假如上帝肯倾听我每天的祷告。上一封信是你两年前写的,我看了以为你已经富足有余,我可以把自己的积蓄救济穷人了;可是现在,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了。等到你把暂时的风暴挨过以后,替我把这笔钱留给侄女,让她出嫁的时候买些小玩意儿,纪念我这个老年纪的伯父:我便是到了天上也要永远举着手,求上帝祝福她和所有她心爱的人。最后,亲爱的赛查,别忘了我是一个可怜的教士,像田野里的云雀一样全靠上帝照应,悄悄的走着我的路,竭力服从我们救主的诫命;所以我没有多大需要,你在艰难的处境中不必有所顾虑,只要想到我深深的爱着你就行了。
我并没把你的情形告诉我们那好心的夏波罗神甫,但他知道我在写信,要我代他向你全家多多致意,祝你们永远兴旺。再会了,最亲爱的弟弟。在你眼前的情形之下,我只希望上帝保佑你和你妻子女儿都身体康健,还希望你们大家在患难中保持耐性和勇气。
都尔,圣·迦西安大堂副堂长 法朗梭阿·皮罗多
皮罗多太太气愤愤的,说:“一千法郎!”
赛查正色答道:“收起来吧,他只有这些;而且是咱们女儿的。这笔钱还能养活我们,不用向债主求告。”
“债主还以为你抽逃了大笔资金呢。”
“我可以拿出信来。”
“他们会说是假装的。”
皮罗多大吃一惊,叫道:“天哪!天哪!我过去就是这样疑心别人的,其实那些可怜虫的处境就和我现在一样。”
母女俩都不放心赛查,便一声不响的坐在他身边做针线。清早两点,包比诺轻轻推开客厅的门,向赛查太太招招手,要她下去。比勒罗看见侄女来了,脱下眼镜,说道:
“孩子,还有些希望,不是全部完了。让我和安赛末两人去试一试;谈判要有许多波折,你丈夫是吃不消的。明天你守在店里,有人来讨账,你就把地址记下来;我们到四点钟可以完事。我的计划是这样:我跟拉贡方面,你们不用担心,可以不谈。可是就算罗甘那儿的十万存款已经付给卖主了,你们眼前也不会多出十万来。签给克拉巴龙的十四万法郎,在无论什么情形之下都得照付;因此你们的亏空并非由于罗甘的倒账。要对付你们的债务,早晚得拿厂房去抵借四万,另外叫包比诺签六万法郎票据。所以咱们还能挣扎一下;过后再拿玛特兰纳的地产去做押款。只要你们主要的债权人肯帮忙,我绝不爱惜我的财产,尽可把年金卖掉,没有饭吃也没关系。那时包比诺也要弄得半死不活。至于你们,可再也经不起生意上的小风波了。但是头油的盈利一定很大。我和包比诺商量过,决意帮你们挣扎一下。啊!只要看得见成功的希望,我吃干面包过活也是快活的。关键都在羊腿子和克拉巴龙的合伙老板身上。七点到八点,我和包比诺去找羊腿子,就能把他们的主意弄明白了。”
公斯当斯扑在叔叔怀里,激动得不得了,除了抽抽噎噎的哭声,一句话都没有。包比诺和比勒罗不知道克拉巴龙和诨名羊腿子的皮杜全是杜·蒂埃的替身,而杜·蒂埃只希望在报上小广告一栏里看到像下面那样惊人的启事:
商务法庭裁定公告:花粉商赛查·皮罗多,住巴黎圣·奥诺雷街三九七号,业已宣告破产。兹决定
一八一九年一月十六日为破产开始[105]之期。
商务法庭裁判:高朋汉-格莱监查人:莫利奈
安赛末和比勒罗把赛查的银钱事务研究到天亮。早上八点,两个勇敢的朋友一声不响,向葛勒奈街出发。一个是老战士,一个是新进的班长,他们要不做皮罗多的代表,永远不会知道走上羊腿子家楼梯的人心里是什么一种滋味。两人都很难过。比勒罗好几次把手按着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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