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赛查·皮罗多盛衰记(3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住在葛勒奈街上的人不知有多少种行业,街道的样子叫人看了恶心。屋子的建筑都很难看。到处是工场的垃圾,龌龊得无以复加。羊腿子住在一幢屋子的四层楼上。上下翻动的窗子嵌着肮脏的小格子玻璃。楼梯一直通到街上。看门女人住在中层的一间小房子里,只靠楼梯取光。除了羊腿子,所有的房客都是做手艺的。工人们不断的进进出出,踏级上不是泥巴就是泥浆,看天气而定,还老堆着垃圾。在臭气扑鼻的楼梯上,每一层都有红地金字的招牌,刻着老板的姓名和货物的样品。大门多半开着,望进去可以看到住家和作坊乱糟糟的混在一起;叫喊声,咕噜声,歌唱声,唿哨声,震耳欲聋,活脱是下午四点左右的动物园[106]。二层楼上气味难闻的小房间里,做的是巴黎什货中最漂亮的背带。三层楼上,在最肮脏的垃圾堆中,做的是过年时候摆在橱窗里最花哨的纸匣。羊腿子临死留下一百八十万家财,却始终住在这幢屋子的四层楼上,人家怎么劝他都不愿意搬出去;他的侄女萨伊阿太太在王家广场的住宅里替他预备了一套房间,他也没有接受。

    羊腿子家那扇干干净净的灰色门上挂着一根门铃的绳子,下面吊着拉手;比勒罗一边拉铃一边说:“拿出勇气来!”

    羊腿子亲自来开门。花粉商的两个保护人在破产的阵地上打冲锋,先走过一间整齐,冰冷,没有挂窗帘的屋子。主客三人一齐到第二间房内坐下。贴现商面对着壁炉;炉子肚里积着不少灰,木柴正在跟火焰抵抗。房间像地窖一般通风,严肃得像修道院,摆着放高利贷的人通用的绿色文件夹,叫包比诺看着心里发冷。他呆呆的瞧着三色小花儿的浅蓝糊壁纸,还是二十五年前裱糊的。他把凄凉的眼睛转到壁炉架上,看见一只竖琴式的钟,一对赛佛窖的细长蓝花瓶,镀金镂花,十分华丽。这是群众捣毁了凡尔赛宫,从王后寝宫里散出来,落在羊腿子手中的;花瓶旁边配着两个式样顶难看的熟铁烛台,不伦不类,说明那名贵的东西是在什么情形之下得来的。

    羊腿子说:“我知道你们来不是为自己的事,而是为了大名鼎鼎的皮罗多。那么怎么呢,朋友们?”

    比勒罗说:“你什么都知道,不用我们多说。开着克拉巴龙抬头的票据在你这儿,是不是?”

    “是的。”

    “你可愿意把到期的五万法郎票据换包比诺的票据?贴现的利息照扣就是了。”

    羊腿子脱下那顶好像和他一块儿出世的绿色鸭舌帽,露出一个光光的脑袋,颜色像新鲜牛油。他涎皮赖脸的说道:“你拿头发油付账,我拿了有什么用呢?”

    比勒罗道:“你一寻开心,我们只好滚蛋了。”

    羊腿子装着一副有心讨好的笑容回答:“你说这句话,真是个明白人。”

    比勒罗还想试一试,说道:“要是我替包比诺作个保,行不行呢?”

    “比勒罗先生,你的大名和金条一样靠得住,可是我用不着金子,只要银子。”

    比勒罗和包比诺告辞出来。包比诺到了楼下,两条腿还在发抖。

    他对比勒罗说:“这能算个人么?”

    老人答道:“据说是吧。安赛末,这次短短的访问,你得永远记着。你刚才看到的就是不戴面具,脱下了漂亮衣衫的银钱业。意外的事故好比榨酒机上的螺丝钉,咱们是葡萄,银行家是酒桶。玛特兰纳的地产准是一笔好买卖,我看不是羊腿子便是他背后的什么人,想逼倒了赛查,把他的一份抢过去。事情很明白,没有救了。银行界就是这么回事,永远不要去央求它!”

    那个可怕的早晨,皮罗多太太破天荒第一次把上门收账的客户记下来,打发银行里的老司务空手回去。勇敢的女人因为能代替丈夫受罪,心里很安慰。她越来越焦急的等着安赛末和比勒罗。十一点,他们回来了:一看脸色就知道大势已去。破产是没法避免的了。

    可怜的女人说:“他要伤心死了。”

    比勒罗正色答道:“要是那样倒好了。不过他是虔诚的教徒,眼前只有他的忏悔师陆罗神甫能帮助他。”比勒罗,包比诺和公斯当斯,等伙计把陆罗神甫请来。赛莱斯丁已经造好清册,只等赛查签字。店里的伙计向来对老板有感情,这时都很难过。四点钟,好心的神甫来了,公斯当斯告诉他家里遭了不幸,他就像小兵冲上敌人的缺口一样上了楼。

    皮罗多嚷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来的。”

    神甫说:“我久已知道你能心悦诚服的听从上帝的意志;问题是要实际做到。你应当把眼睛望着十字架,想到救世主受的苦难多么残酷,那么上帝给你的磨折,你也就能忍受了……”

    “家兄劝过我了,我已经有了准备。”赛查拿出信来递给忏悔师,他自己也重新念过了。

    陆罗神甫道:“你有一个慈爱的哥哥,一个温柔贤惠的太太,一个孝顺的女儿;你的叔岳比勒罗和叫人心疼的安赛末是两个真正的朋友;拉贡夫妇是两个宽容的债主;所有这些好心肠的人会不断的给你安慰,帮你背起十字架。你得答应我拿出殉道者的决心来应付患难,不能泄气。”

    比勒罗等在客厅里,神甫咳了一声通知他进来。

    赛查安安静静的说道:“我完全听天由命。遭到了不光彩的事,我只应该想办法洗刷。”

    可怜的花粉商的声音,神色,使赛查丽纳和教士都很诧异。其实是挺自然的。倒霉事儿揭穿了,肯定了,倒反好受;不比那翻来覆去的变化叫你忽而狂喜,忽而苦不堪言,把人折磨得厉害。

    “我做了二十二年的梦,今天醒过来,手里仍旧拿着一根出门上路的棍子。”他说着,又恢复了都兰乡下人的面目。

    比勒罗听了这话,把侄婿拥抱了。赛查看见他女人,安赛末和赛莱斯丁都在场。赛莱斯丁手里的文件,意义清楚得很。赛查态度安详,瞧着这些人,他们的眼神都是凄凉的,可是友好的。

    “等一等,”他说着摘下勋章,交给陆罗神甫,“请你保存起来,等我能问心无愧的戴上身的时候再给我。”又对伙计说,“赛莱斯丁,替我写信辞掉副区长,稿子请神甫念,你照写,日子填十四,写好了叫拉盖送到特·拉·皮耶第埃先生府上。”

    赛莱斯丁和陆罗神甫下楼去了。大约有一刻钟工夫,赛查房里寂静无声。家里的人都想不到他会这样刚强。赛莱斯丁和神甫回到楼上,赛查把辞职的信签了字。比勒罗拿清册交给他,可怜的家伙仍不免浑身紧张了一下。

    “上帝,可怜我吧!”他一边说一边签了那可怕的文件,递给赛莱斯丁。

    愁眉不展的安赛末忽然神色开朗的说道:“先生,太太,请你们答应我跟赛查丽纳小姐的亲事。”

    在场的人听了,除开赛查,都冒出眼泪来。赛查站起身子,握着包比诺的手,声音嘶嗄的说道:“孩子,你永远不能娶一个破产人的女儿。”

    安赛末眼睛紧盯着皮罗多,说道:“先生,那么倘若小姐也同意,你能不能当着你全家的面答应,在你复权的那一天允许我们结婚?”

    屋子里声息全无。花粉商脸上疲倦的表情叫个个人看了感动。

    他终于说道:“好吧。”

    安赛末用一个没法形容的姿势去握赛查丽纳的手;赛查丽纳也伸出手来让他亲吻。

    他问赛查丽纳:“你也同意么?”

    她回答说:“同意。”

    “这样我才算自己人,有权利来照顾这里的事了。”他说话的神气很古怪。

    安赛末急急忙忙走出去,不愿意让自己的快乐和东家的痛苦成为对比。要说安赛末对这次破产觉得高兴倒也未必,但爱情是多么专横多么自私的东西!便是赛查丽纳也有些情绪跟她的悲痛发生矛盾。

    比勒罗凑着赛查丽纳的耳朵说:“趁此机会,咱们把所有的痛疮都揭开了吧。”

    皮罗多太太的表情只是痛苦而不是同意。

    比勒罗问赛查:“侄儿,你以后打算干什么?”

    “还不是做我的买卖?”

    比勒罗说:“我的意思不是这样。你应该把买卖结束,拿资产都分给债主,从此不在市场上露面。我以前常常想,碰到你这种情形我该怎么办?……做买卖是样样要预料到的。一个生意人不想到破产,好比一个将军永远不预备吃败仗,只算得半个商人。我么,我要是破产了,才不干下去呢。怎么!老是看到那些被我拖累的人而脸红么?让他们用猜疑的眼光来瞧我,不声不响的在肚子里怪怨我么?上断头台的滋味,我还能想象……一眨眼,什么都完了。可是天天长出个脑袋来叫人天天把它砍掉,我不想受这种刑罚。好多人会若无其事,照旧做他们的买卖。好吧,他们比我格劳特-约瑟·比勒罗强。要继续做生意,就得现钱交易;可是你做了现钱交易,人家就说你原来藏着私蓄,不拿出来还债;没有钱吧,又永远爬不起来。算了吧!还不如放弃资产,让债主把铺子出盘,自己干别的事儿。”

    “干什么呢?”赛查问。

    “谋一个差事呀。”比勒罗说,“你不是还有些后台么?比如特·勒农古公爵夫妇,特·莫苏夫太太,王特奈斯先生。写信给他们,去见他们,他们可能把你安插在宫里当差,给你几千法郎;你女人也能挣到这个数目,你女儿说不定也行。事情不是没有办法。你们三个人一年可以凑到万把法郎。十年就好还掉十万债,因为你们挣来的钱一个都不用花:我拿出一千五百法郎做她们母女俩的开销;至于你,咱们再瞧着办。”

    听了这些入情入理的话而细细思索的是公斯当斯,不是赛查。

    比勒罗上交易所去了。那时交易所的场子是一个临时用木板搭的圆形大厅,在番杜街上进出。

    花粉商一向是被人注意和妒忌的人物,他破产的消息已经传出去,在上层商界中引起许多议论。他们在政治上都是立宪派,认为皮罗多庆祝领土解放简直是胆大妄为,侵犯了他们的感情。反对党的人要把爱国作为他们的独家权利。保王党尽可以爱国王,但爱国是左派的专利:民众是属于他们的。在领土解放这件事情上做文章,应当由左派包办才对,政府不该让官方人士出面庆祝。皮罗多是受宫廷保护的,是拥护政府的,是一个顽固的保王党,共和三年正月十三还为了反对轰轰烈烈的大革命而作过战,那简直是侮辱自由[107]。一个这样的人倒下来,在交易所里当然会引起许多谣言和一片叫好声。比勒罗想探听舆论,研究一番。在最热闹的一堆人里,他看见杜·蒂埃,高朋汉-格莱,纽沁根,老琪奥默和他的女婿约瑟·勒巴,克拉巴龙,羊腿子,蒙日诺,加谬索,高勃萨克,阿道夫·格莱,巴尔玛,希佛勒维,玛蒂法,葛兰杜和罗杜阿。

    高朋汉-格莱对杜·蒂埃说:“你看,做人真要谨慎啊!我两个舅子差点儿放款给皮罗多!”

    杜·蒂埃说:“我送掉了一万法郎,半个月以前他向我开口,我只凭他一个签字就给了。不过他从前帮过我忙,我损失这笔款子也并不懊恼。”

    罗杜阿对比勒罗说:“你的侄婿作风跟别人一样!请客!摆阔!骗子流氓把灰沙摔在人家眼睛里,骗人家信任,倒还罢了;一个公认为最老实的人也玩起老把戏来叫我们上当,谁想得到!”

    高勃萨克道:“他们就跟蚂蟥一样。”

    羊腿子道:“我们只能相信房子住得破破烂烂,像克拉巴龙那样的人。”

    胖子纽沁根男爵对杜·蒂埃说:“喂,你介绍皮罗多来想捉弄我!”又转身对开厂的高朋汉说,“不知他什么意思,幸亏他没叫皮罗多向我要五万法郎,我真会给的呢。”

    约瑟·勒巴插嘴道:“噢!男爵,你不能这样说。你明明知道法兰西银行不收他的票据是你在放款委员会上叫银行拒绝的。我到现在还很敬重这个可怜的人,他的事真有点儿古怪……”

    比勒罗握了握勒巴的手。

    蒙日诺说道:“这件事的确弄不明白,除非羊腿子背后躲着什么银行家,想把玛特兰纳那桩买卖拆台。”

    克拉巴龙截断了蒙日诺的话,说道:“一个人越出本行,就会碰到这样的事。他要不抢着买地,抬高巴黎的地价,要是他自己去经营护首油,就只损失罗甘那儿的十万法郎,绝不会破产的。现在他只能顶着包比诺的名义做生意了。”

    羊腿子道:“当心包比诺!”

    在这一大批商人嘴里,罗甘被称为不幸的罗甘,花粉商被称为没用的皮罗多。仿佛一个是为了痴情而得到大家的原谅,另外一个是为了想向上爬而过失更大。羊腿子从交易所出来,回葛勒奈街之前,到贝冷-迦斯兰街去找那个卖干果的玛杜太太。

    他拿出一副笑里藏刀的面孔说道:“胖老太婆,小买卖做得怎么样?”

    “马马虎虎。”玛杜太太恭恭敬敬的说着,把独一无二的靠椅让高利贷的债主坐了。原来她只有对她“亲爱的先夫”才会这样低声下气的表示亲热。

    玛杜太太平时把最好的主顾也要挖苦;拉车的倘若跟她使性子或是耍花腔,准会给她摔在地下;要她十月十日跟着大众冲进蒂勒黎王宫,她绝不害怕,便是叫她代表中央市场的女摊贩去向王上请愿,她说话也不会发抖:这样一个女人独独对羊腿子十二分恭敬。玛杜在他面前马上会软下来,他只要用狠毒的眼睛一扫,她就直打哆嗦。本来么,老百姓见了刽子手发抖的日子还长着呢,而羊腿子便是小商小贩的刽子手。在中央市场,无论什么势力也及不上做银钱生意的。跟这一行比,世界上别的制度都不足挂齿。就算法律吧,在中央市场也是由派出所所长代表的,群众只认得他。但是坐在绿色文件夹后面放印子钱的人,大家担惊受怕去央求的那个人,会叫你笑话也说不出了,声音也变了,眼睛也没有神了,个个老百姓都变得毕恭毕敬。

    “有什么事吩咐我么?”玛杜太太问。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