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赛查·皮罗多盛衰记(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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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赛查一生最难堪的一个场面是不得不和小老头儿莫利奈谈判。赛查一向把他看作一文不值,不料由于法律的假定,他竟一变而为赛查·皮罗多了[115]。皮罗多由叔岳陪着到巴太佛大院,走上六楼,踏进那所恶心的屋子。现在老头儿既是他的监护人,又是债权人的代表,差不多也是他的法官。

    赛查叹了一声,比勒罗问:“怎么啦?”

    “唉!叔叔,你不知道莫利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十五年来,我不时看见他晚上在大街咖啡馆玩骨牌,所以我陪你来。”

    莫利奈对比勒罗客气得不得了,对破产人却是一脸瞧不起的样子。小老头儿早已转过念头,把自己的态度举动,连最细微的地方都研究过了。

    比勒罗道:“你要问些什么?债权是一点没有问题的。”

    小老头儿说:“噢!债权是合格的,都审查过了。债权人都是正经而合法的!可是法律到底是法律,先生!破产人的开支跟他的财产不相称……事实证明那个跳舞会……”

    “你也参加的。”比勒罗插了一句。

    “……花到近六万法郎,或者说为了跳舞会用到这个数目,而当时破产人的财产不过十万多一些……这就有资格送轻罪庭,照过失破产起诉……”

    比勒罗看见皮罗多听着吓坏了,就对莫利奈说:“你是这个意思么?”

    “先生,当然事情有所不同。皮罗多先生做过区政府的官员……”

    比勒罗说:“难道你叫我们来,就是告诉我们要送轻罪法庭么?你这种做法,今晚大卫咖啡馆的人都要笑死了。”

    小老头儿似乎很怕大卫咖啡馆的舆论,他带着吃惊的神气望着比勒罗。这位破产管理人本以为皮罗多是一个人来的,打算拿出一副审判员面孔,表示他大权在握,是个朱庇特[116]。他想好了一套严厉的话,预备像控诉犯人一般搬出来吓唬皮罗多,把轻罪法庭当作板斧似的在他头上晃来晃去,拿皮罗多的惊慌失措开开心;然后听着他的央告而缓和下来,表示自己宽宏大量,叫皮罗多受了侮辱还一辈子的感激不尽。他没料到,上门的不是一条可以由他摆布的虫儿,却是一个生意场中的老手。

    他说:“先生,没有什么可笑的。”

    比勒罗答道:“哦,你对克拉巴龙相当慷慨;你放弃了大众的利益,只想自己多得好处;我要以债权人资格出来干涉。我们还有商务裁判呢。”

    莫利奈说:“先生,我是清白的。”

    比勒罗说:“我知道,你不过想不吃亏。你精明得很,对付这件事像对付你房客一样……”

    听到这一句,破产管理人马上恢复了业主的身份,好比猫儿变的女人又追起耗子来了[117]。他说:“噢!先生,我在蒙多葛伊街上的官司还没审结。事情又出了岔儿。被告是个主要房客,诡计多端,他说既然预付了一年房租,只有一年……”

    比勒罗对赛查瞅了一眼,要他特别注意。

    “……说既然已经预付房租,他就可以搬走他的家具。因此又是一场官司。在他账目没付清以前,就是要有担保的,因为他还可能欠我修理费。”

    比勒罗说:“不过法律规定,房客的家具只担保房租。”

    “还有附带的费用呢!”莫利奈觉得被比勒罗抓住了弱点,“那条法律怎样解释有判例可作根据;不过条文本身也需要修改,我正在起草一份备忘录,向司法部长指出这方面的漏洞。政府应当关心业主的权利,这也是为了国家。税收根本要靠我们业主的。”

    比勒罗说:“你的确能向政府说明问题,可是关于眼前这件事,我们能向你说明什么呢?”

    莫利奈架子十足的说道:“我要知道皮罗多先生有没有收过包比诺先生的钱。”

    “没有,先生。”皮罗多回答。

    接下来讨论皮罗多在包比诺号子里搭股的问题,双方同意包比诺的垫本应当如数归还,不把皮罗多欠的一半开办费列入破产账内。破产管理人莫利奈在比勒罗掌握之下,不知不觉变得客气了,可见他很重视大卫咖啡馆的舆论。临了他居然安慰皮罗多,还邀请他和比勒罗在他家里吃便饭。要是前任花粉商一个人来,说不定会惹莫利奈生气,把事情弄僵的。这一回,正如在别的场合一样,比勒罗老头做了皮罗多的护身神。

    根据商法规定,破产人一定要受一次痛苦的磨难:决定他命运的债权人大会,他必须随同商务裁判和临时破产管理人到场。对于一个满不在乎的人,或者是只想翻本的生意人,这个不愉快的仪式并不怎么可怕;但要一个像皮罗多那样的人出席大会,他的痛苦就像判了死罪的囚犯到了临刑的前夜。比勒罗想尽办法使侄婿在那天不至于太难堪。

    莫利奈得到破产人的同意,把处理的办法决定如下:关于寺院街厂基的官司,高等法院业已判决皮罗多胜诉。破产管理人决定把那块地出卖,赛查也不反对。杜·蒂埃因为知道政府要开一条运河穿过寺院街,把圣·但尼区和塞纳河的上游连接起来,拿出七万法郎买了皮罗多的厂基——赛查放弃在玛特兰纳地产中的权利,归克拉巴龙承受,条件是:一、克拉巴龙不再要皮罗多负担登记税和立文契的一半费用;二、地价由克拉巴龙负责,将来在破产账内分摊给卖主的清偿成数,也归克拉巴龙领取——花粉商在包比诺店里的股份,作价四万八千法郎卖给包比诺——玫瑰女王那个铺子盘给赛莱斯丁·克勒凡,作价五万七;存货,生财,屋子的租赁权,连同女苏丹香皂和润肤水的所有权在内;工场的十二年租约和工场用具也一并转让。这样清算之后,现金共有十九万五千,再加皮罗多在罗甘破产案中所能收回的七万,一共是二十五万五千[118]。负债的总数是四十四万,债主还能收回百分之五十以上。

    破产这件事好像是做化学实验,调皮的破产人总想法叫自己在实验过程中发胖。皮罗多经过蒸馏,得到这个成绩,把杜·蒂埃气坏了。他满以为皮罗多的破产是丢人的,没想到竟然很有面子。杜·蒂埃不花一个钱到手了玛特兰纳的地产,但他并不把这笔赚头放在心上,只巴望可怜的花粉商从此完蛋,受尽唾骂,丢尽脸面。照现在的情形看,债主们在大会上倒是会对皮罗多喝彩叫好的。

    皮罗多的勇气一点一点的恢复过来,比勒罗这个聪明的医生也跟着一点一点的下药,把料理破产的种种经过告诉他。许多忍痛牺牲的办法对债务人都是沉重的打击。生意人眼看自己花了多少钱和多少心血置办起来的东西,三钱不值两文的卖出去,不能不伤心。皮罗多听了叔岳报告他的消息,呆住了。

    “玫瑰女王只盘五万七么?存货就值到一万;住房花了我四万;工场,工具,模型,锅炉,一共花到三万;铺子里别的东西就算打个对折,也还值到一万;还有香皂和润肤水的所有权抵得一个农场呢!”

    倾家荡产的赛查这样哼哼唧唧的怨叹,比勒罗并不着慌。这位退休的老商人听着,好像一匹马站在大门口淋着阵雨;但皮罗多为了要出席大会而沉着脸一声不响,比勒罗看着倒急起来了。社会上每个阶层的人都有虚荣,都有弱点,懂得了这一点,就能体会到在商务法庭当过裁判的人,如今以破产人的身份走进去是什么一种滋味。皮罗多从前帮过人家忙,多少人在庭上向他道谢;他对破产的看法那么严厉,在巴黎商界中也大众皆知,他说过:“交出清账的时候还是个规矩人,从债权人大会出来就变成骗子了!”而他现在竟要到那儿去当众出丑!那不是受毒刑是什么!叔岳特意拣了个适当的时间,和他提到要跟债权人在大会上见面的事,让他心上有个准备。但法律上这一项规定竟要了皮罗多的命。比勒罗看着他不声不响、灰心绝望的表情,不由得很紧张,夜里还隔着板壁听见他嚷着:

    “不行!不行!我活不到那一天的!”

    比勒罗由于生活朴素,性格非常坚强,可还是能了解一般人的软弱。他决意不让皮罗多和债权人见面的时候受难;他可能痛苦不过,当场倒下来的,但那个会又无法避免。在这一点上,法律的条文很明确,很严格,非遵守不可。只要破产人拒绝出席,就可以被送往轻罪法庭以倒闭罪起诉。但法律只能强制破产人到场,而并没有权力强制债权人到场。只有在一定的情形之下,债权人大会才是个重要的仪式,例如破产人犯了欺诈罪,需要剥夺他产权,订立破产财团的合同;或者是沾便宜的债权人和吃亏的债权人发生争执;或者是协议书把债主的利益损害太过分了,表决的时候破产人不容易获得法定多数。至于从头至尾都照规矩办事的破产案,正如从头至尾都做好手脚作弊的破产案,大会只不过是个形式。

    比勒罗把债权人一个一个的拜访过来,请他们委托各自的商事代理人代表他们出席大会。除了杜·蒂埃,每个债主把赛查打倒以后,都真心的对他表示同情。他们知道花粉商的为人,知道他账目清楚,做的买卖多么规矩。所有的债主看见没有一个捣乱的债权人,觉得很高兴。莫利奈是监查人,后来又是破产管理人,在赛查家里看见可怜虫把什么东西都留下了,甚至包比诺送的版画,他随身的穿戴,别针,金搭扣,两只表,也统统撂在那里。本来这些东西拿走了也不能算不诚实。公斯当斯仅有的几样首饰也留下了。这样动人的守法的行为,轰动了商界。皮罗多的敌人说他幼稚可笑;明理的人却也还他一个公道,认为这样过分的老实究竟了不起。两个月以后,交易所里的舆论变了。连不相干的人也承认皮罗多的破产是市场上一桩绝无仅有的希罕事儿。债主们知道能收回百分之六十,都答应了比勒罗的要求。商事代理人本来为数不多,几个债主只能托一个人做代表。结果比勒罗把这个可怕的大会减缩到只有三个商事代理人,两个破产管理人,一个商务裁判,以及他自己和拉贡。

    到了那个庄严的日子,早上比勒罗对侄婿说:“赛查,今天你到会场去不用怕,差不多没有什么人。”

    拉贡有心陪他的债务人一同去。一听见玫瑰女王的老主人那个细小生硬的声音,老伙计脸色变了;可是好心的小老头儿对他张开了手臂,皮罗多便像孩子扑向父亲怀里一样扑上去,两个花粉商都掉了眼泪。破产人看见人家这样宽容,也有了勇气,和叔岳一齐跨上马车,十点半,三个人到了圣-曼丽修院,当时商务法庭的所在地。在那个时间,破产庭上一个人都没有。日子和钟点是比勒罗跟破产管理人和商务裁判商量好的。债主都由商事代理人代表出席,因此赛查·皮罗多用不到胆怯。但加缪索的办公室碰巧就是皮罗多从前的办公室,他走进去不能不大大的激动,再想到等会还得上破产庭,更觉得心惊胆战。

    加缪索对皮罗多说:“天气冷得很;诸位先生大概也愿意待在这里,不到庭上去挨冻了吧?(他故意不说破产庭。)各位请坐。”

    大家坐下了,法官把自己的椅子让给局促不安的皮罗多。商事代理人和破产管理人都签了字。

    加缪索对皮罗多说道:“因为你放弃资产,债权人一致同意把其余的债权情让。协议书的措辞,你看了很可以安慰。你的商事代理人不久就会把协议书办好批准手续。现在你没事啦。”加缪索又握着他的手说,“亲爱的皮罗多先生,本庭全体裁判对你的处境表示同情,对你的勇敢并不觉得奇怪。没有一个人不佩服你规矩老实。你在患难中的表现证明你不愧为当过商务裁判的人。我在生意场中混了二十年,一个商人倒下来还能得到大众敬重,还是第二回看到。”

    皮罗多含着泪握着法官的手。加缪索问他以后打算干什么,皮罗多回答说要去工作,挣起钱来把全部债务都还清。

    加缪索道:“为了做成功这桩了不起的事,倘若短少几千法郎,尽管来找我。这种事情在巴黎太少有了;我要能亲眼看到,很高兴拿出一些钱来。”

    比勒罗,拉贡和皮罗多一齐告退。

    走到商务法庭门口,比勒罗对皮罗多说:“嗯,你看,不是什么无边苦海吧?”

    可怜的家伙很感动的回答:“叔叔,我知道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拉贡说:“现在你地位恢复了,这儿到五钻石街不过几步路,去瞧瞧我的内侄吧。”

    要皮罗多看见公斯当斯坐在中层楼上一个又矮又黑的小房间里办公,当然心里不会好过。房间正好在店面高头,窗子被店门上面包比诺的招牌遮去三分之一,挡住了一部分光线。

    皮罗多这时已经死心塌地,倒反兴冲冲的指着包比诺的招牌说道:“哼!这是亚历山大手下的一员大将呢。”

    皮罗多这点儿高兴明明是勉强的,也很天真的流露出他自命不凡的心理始终没有消灭。拉贡年纪上了七十,听着仍不免打了一个寒噤。赛查看见他女人拿着一叠信,下楼来送给包比诺签字,马上脸色发白,淌下眼泪。

    “你好,朋友。”她笑嘻嘻的招呼赛查。

    “你在这儿舒服不舒服,我看是用不着问的了。”赛查望着包比诺说。

    “就好比在儿子家里一样。”她那副感动的神气把前任花粉商也感动了。

    他拥抱着包比诺,说道:“我再也没权利叫他做儿子了。”

    包比诺道:“别失望。你的头油销路很好,一方面靠我在报上宣传,一方面也靠高狄沙出力。他跑遍全国,把招贴,仿单到处散发;如今又在斯特拉斯堡印德文仿单,就要攻进德国去了。我们接到了三万六千打订货。”

    赛查叫道:“三万六千打!”

    “我在圣·玛梭城关买了一块地,价钱不贵,预备盖厂房。寺院街的工场我仍旧保留。”

    皮罗多凑着公斯当斯的耳朵说道:“太太,只要人家帮点儿忙,咱们一定爬得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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