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搅水女人(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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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喜欢来尽管来吧,他们会跟你玩儿的!——喂,给他一张纸板,几支铅笔,几张纸,让他画画。”雕塑家又道,“告诉你们,坏东西,他父亲帮过我忙。来,吊桶[22],去买些点心糖果来。”他把钱交给那捉弄约瑟的学生,又摸着约瑟的下巴颏儿说:“等会看你的吃相,就知道你是不是艺术家。”

    然后他查看每个学生的作业,孩子跟在后面看着听着,拼命想了解。糖果买来了。整个教室的学生,连他们的教授雕塑家旭台在内,都和孩子一块儿大嚼起来。刚才大家把孩子百般耍弄,现在对他百般亲热。这一幕给孩子的印象非常深刻;艺术家的感情和爱打趣的脾气,约瑟天生能领会。雕塑家旭台受着拿破仑赏识,已经开始出名,可惜中途夭折了;他那天的出现对约瑟是个极有力的暗示。孩子回家对母亲一字不提,但每逢星期日和星期四[23],总在旭台教室里待上三个钟点。台戈安女人素来对两个小宝贝百依百顺,供给约瑟各色铅笔,图画纸,画片。未来的艺术家拿中学的老师和同学做速写的对象,把寝室的墙壁乱涂,在图画班上极其用功。中学的图画教师勒米尔不但注意到约瑟的兴趣,更奇怪他的进步之快,特意去拜访勃里杜太太,告诉她孩子的天赋。阿迦德是十足地道的内地妇女,只懂家务,不懂艺术,听了大起恐慌。勒米尔一走,寡妇哭了。

    她看见台戈安女人进来,便说:“唉,我完了!我本想叫约瑟当个公务员,内政部的路子现现成成摆在那里,靠他父亲的老面子,二十五岁就好当上科长。谁知他要做画家,干一门没饭吃的行业。我早料到这孩子只会叫我伤心气恼。”

    台戈安太太承认她已经有好几个月纵容约瑟画画,星期日星期四偷偷去美术学校也是她给包庇的。她带约瑟上沙龙[24],小家伙竟会那样聚精会神的看画,简直了不起。

    台戈安太太对阿迦德说:“亲爱的,你家的约瑟十三岁就懂得画,准是个天才。”

    “是啊,你看他爸爸有了天才结果怎么样?还不是四十岁上就做得精疲力尽,把性命送掉了!”

    秋天将尽,约瑟正要跨进第十四个年头,阿迦德不听台戈安女人劝阻,径自去见旭台,要求别带坏她的儿子。旭台穿着蓝布工作服正在塑他的最后一座雕像。从前他遇到一次难关,亏得勃里杜帮助,此刻对勃里杜的寡妇倒反不大客气。旭台元气已经动摇,苦苦挣扎的狠劲好像要把几个月都难以完成的工作在短时期内赶完;在艺术上长期摸索的东西终于找到了,他性急慌忙的挥动刀子,捏着黏土,一窍不通的阿迦德看了他的动作只当他有神经病。旭台若是换了一种心境,可能对阿迦德一笑了事;但那个做母亲的诅咒艺术,怪人家硬叫她儿子挑这个职业,要求旭台不让约瑟再进教室,旭台可动了真气,嚷道:

    “我受过你丈夫好处,想报答他,鼓励他的儿子,在你的小约瑟刚踏进一个最伟大的前程的时候扶他一把。是的,太太,你要是不知道,我就讲给你听:一个大艺术家等于一个国王,比国王还强;先是他更快乐,无拘无束,可以随心所欲的过活;其次他能支配一个幻想世界。你的儿子前程远大:像他那样的天赋是少见的,只有在乔多,拉斐尔,铁相,卢本斯,牟利罗一等人身上才出现得那么早;因为我觉得他将来是画家,不是雕塑家。天哪!我要有这样一个儿子,真像拿破仑看见他儿子做到罗马国王一般高兴呢!不过孩子是你的,他的命运操在你手里。好吧,太太,你去叫他做一个俗物,做一个只会吃饭睡觉,整天钻在公文堆里的可怜虫吧!那你就是刽子手。可是我希望不管你怎么办,他还是能成为一个艺术家。志趣比一切人为的阻力都强。所谓志趣是上帝的号召,只有上帝看中的人才会有志趣!你的反对只能使孩子痛苦!”

    他把多余的黏土往桶里使劲一扔,吩咐他的模特儿说:“今天不做了。”

    阿迦德抬起眼睛,看见教室的一角坐着一个裸体女人;阿迦德刚才没有朝那边望,当下吓了一跳,抽身就走。

    旭台对学生们说:“以后你们不能再招留小勃里杜,免得他母亲生气。”

    阿迦德带上教室的门,学生都一片声的“嘘”起来。

    可怜的妈妈觉得所见所闻可怕极了,心上想:“约瑟竟然到这种地方来!”

    各个雕塑班和油画班上的学生一知道勃里杜太太反对儿子学艺术,就把勾引约瑟到他们教室去当作开心事儿。孩子被母亲逼着,答应不再上学士院,但仍旧常常溜进勒饶[25]的教室,在大家鼓励之下画起油画来。寡妇跑去抗议,旭台的学生回答说,勒饶先生的事跟旭台先生不相干,她也没有把小少爷托他们看管,诸如此类挖苦的话说了一大堆。缺德的“拉班”还拿勃里杜太太做题目,编了一支一百三十七节的歌谣。

    阿迦德碰了一鼻子灰,当天晚上不愿意打牌,坐在大靠椅上只顾伤心,美丽的眼睛不时还冒出眼泪。

    克拉巴龙老人问道:“勃里杜太太,你怎么啦?”

    台戈安女人回答说:“她以为儿子学了画将来没有饭吃了。我家皮克西沃前妻生的儿子也热心画画,我可不替他发愁,男人天生会打天下的。”

    古板的特洛希虽然能干,始终没当上副科长。他接口道:“这话不错。我还算运气,只生一个儿子;要不然我薪水只有一千八,我女人代卖官契铺子勉强收入一千二,叫我怎么得了?我把孩子送到诉讼代理人事务所去当小书记,每月拿二十五法郎,还管一顿中饭;我再补贴他二十五法郎;晚饭在家吃,睡也睡在家里:这就行啦。他非这样不可,将来他会出头的!我给他安排不少工作,即使在学校里念书也不过如此;日后他好当个诉讼代理人。我偶尔让他看一回戏,他就乐死了,过来拥抱我。嘿!我管他才管得紧呢,零用都要报账。你对两个孩子心太软。我看你的儿子要是愿意喝西北风,尽管由他;他会成个角色的。”

    新近退休的老司长杜·勃吕埃说道:“我的孩子只有十六岁,他妈妈宠得厉害。可是出现得这样早的志趣用不着当真,只是小孩儿的空想,一时的兴致,慢慢会淡下去的。我的意思,男孩子应当由大人指导……”

    阿迦德说:“唉,先生,你有钱,又是一个男人,只有一个儿子。”

    克拉巴龙接口道:“我觉得孩子是我们的魔王,(我说的是心啊[26]!)我那个宝贝把我气坏了,弄得我变了穷光蛋,临了只能撒手不管。谁知他反而高兴,我也乐得清静,(好,独立!)他可怜的妈一半是被他气死的。如今他做了掮客,正好配他胃口;他回家脚还没跨进门,已经想出去了,老是静不下来,一样都不肯学。我只求老天别让他在我活着的时候出乖露丑,丢我的脸!没有儿女的人不知有儿女之乐,可是也不会尝到有儿女之苦。”

    “这些都算是做父亲的呢!”阿迦德心里这样想着,又哭了。

    “亲爱的勃里杜太太,我跟你那么说,无非劝你让孩子去画画;要不然,你只有白费时间……”

    生性严厉的特洛希说:“你要是能管教,我就劝你反对他的兴趣;不过看你对他们这样软弱,还是让他去东涂西抹吧。”

    “完蛋啦!”克拉巴龙道。

    “怎么完蛋啦?”可怜的母亲直嚷起来。

    “是啊,我这一手独立的红心完蛋啦;要命的特洛希老是叫我倒霉。”

    台戈安女人道:“阿迦德,别发愁,约瑟将来准是个大人物。”

    那次讨论和所有的讨论差不多,寡妇的朋友们临了都意见一致,而这个意见并没能使寡妇安心。他们劝阿迦德让约瑟发展他的志趣。

    对阿迦德特别殷勤的杜·勃吕埃道:“如果他不是天才,再叫他当公务员还来得及。”

    台戈安女人送三个老公务员到楼梯台上,说他们出的主意挺好,把他们叫作希腊的哲人。

    杜·勃吕埃道:“她这是自寻烦恼。”

    克拉巴龙还说:“儿子自愿拣一条路走,她正应该高兴才对。”

    特洛希道:“只要上帝保佑皇帝多活几年,他自会提拔约瑟的。急什么?”

    台戈安女人回答:“为着孩子,她样样害怕。”——“好孩子,”她回到屋内对阿迦德说,“你瞧,他们都是一样说法;你干吗还要哭?”

    “啊!换了腓列普,我就不操心啦。你才不知道画室是怎么回事呢!艺术家竟然招留裸体的女人。”

    台戈安女人道:“他们总该生个火吧,我想。”

    05 家庭中的大人物

    过了几天,从莫斯科溃退的倒霉事儿发生了。拿破仑回国组织新军,向法兰西再要一批人马去做牺牲品。可怜的母亲便另有一番烦恼。腓列普早就不乐意念中学,一心要投军,替皇帝出力。拿破仑在蒂勒黎举行最后一次检阅,腓列普看了兴奋得如醉若狂。那个时代,军队的烜赫的场面,军人的服装,肩章的威风,对某些青年有一股不可抵抗的魔力。腓列普自以为在军事方面的天赋不亚于兄弟在艺术方面的天赋,瞒着母亲写了一份申请书给皇帝:

    陛下,我是陛下旧臣勃里杜的儿子,今年一十八岁,身高五尺六寸[27],脚腿轻健,身体结实,愿意替陛下当一名小兵。伏望陛下成全,准予入伍……

    二十四小时以内,皇帝把腓列普从帝国中学调往圣·西尔军校;过了半年,一八一三年十一月,拿破仑把他编入一个骑兵团,军阶是少尉。当年冬天,腓列普在后方留了一个时期,等到学会了骑马,立即兴高采烈的出发。在联军侵入法国的几仗中有一次前哨战,腓列普奋不顾身救出他的团长,因此升到中尉。在番尔-香北诺阿士一役中,皇帝提升他为上尉,派充御前传令官。腓列普受到这样的提拔,又在蒙德罗一仗立了功,得了奖章。他参加了拿破仑在枫丹白露的告别式[28],万分感动,不愿意替波旁家服务。一八一四年七月回到家中,发觉母亲生活成了问题。约瑟的公费在暑假里被取消了;勃里杜太太的抚恤金原归皇帝私库支拨,现在要求内政部拨付,不得批准。

    约瑟对绘画越来越入迷,遭到这些变故反觉高兴,央求母亲让他进勒饶教室,说不久就能自立。他自认为二年级[29]的成绩很好,无须再进文学班。

    腓列普十九岁,已经当了上尉,得了勋章,在两次战役中做过皇帝的传令官,大大满足了母亲的虚荣心。因此他虽然举动粗俗,爱吵闹,除了大兵的血气之勇别无长处,但在为娘的心目中到底是个天才;不像约瑟个子矮小,身体虚弱,老是可怜巴巴,一面孔的孤独相,只求清静,梦想着艺术家的荣誉,在母亲说来,只会叫她烦恼和操心。

    一八一四到一八一五年的冬天,约瑟运气不错:台戈安女人和她的孙子皮克西沃私下帮着他;皮克西沃拜在葛罗[30]门下,把约瑟也介绍去了。那个有名的画室培养出不少面目不同的人才,约瑟在那边交上希奈,和他很亲密。三月二十的事件[31]爆发了,勃里杜上尉到里昂去迎接皇帝,跟他回蒂勒黎,当上禁卫军的龙骑兵营营长。滑铁卢一仗,他受了伤,虽则伤势轻微,也得到荣誉团四等勋章。事后他随同达胡元帅驻扎在圣·但尼,没有参加洛阿部队;他的军阶和荣誉团勋章,靠着达胡元帅的力量都给保留下来,不过变了退伍将校。

    那个时期,约瑟着急自己的前途,拼命用功,在大局变动最剧烈的期间病倒过好几次。

    阿迦德对台戈安太太说:“他的病都是颜料的气味害他的。那一行对他身体这样不相宜,应该放弃才对。”

    当时阿迦德牵肠挂肚,全是为了那个当中校的儿子。一八一六年,他回到家里。帝国禁卫军龙骑兵营营长的薪水一年大约有九千法郎,退伍以后减到三百法郎一月;母亲拿出一部分积蓄,装修厨房顶上的阁楼,安顿儿子。腓列普经常出入朗布兰咖啡馆,成为最顽强的拿破仑党人;那个咖啡馆原是立宪派的培奥提[32]。腓列普在那儿染上退伍军人的习惯,态度,作风和生活,并且和所有二十一岁的青年一样做得更过火,对波旁家真的咬牙切齿,没有妥协的余地;有过几次机会可以保持中校的军衔进常备军,他都拒绝了。在母亲眼中,这是大义凛然的表现。

    她说:“他父亲遇到这种情形也不过如此。”

    退伍军人的薪俸尽够腓列普花用,不破费家里一个钱;约瑟的生活却完全靠两个寡妇支持。

    从那时起,阿迦德对腓列普的偏心流露出来了。过去她的偏袒还藏在心里;可是眼看一个对皇帝赤胆忠心的人遭到迫害,想起疼爱的儿子受的伤,而他对眼前的逆境又处之泰然,虽则逆境是他自己造成的,阿迦德却觉得那是腓列普人格高尚的表现:在这种种情形之下,怎么能叫母亲不格外怜惜呢?“他多倒霉”这句话,说明对这个儿子样样该多照顾一些。约瑟是艺术家,而艺术家年轻的时候心地都特别单纯,他又从小佩服哥哥,所以对母亲的偏心非但不生气,还认为理所当然;对一个在两次战役中替拿破仑传过命令的英雄,在滑铁卢受过伤的战士,他和母亲同样的崇拜。约瑟亲眼看见过腓列普穿着禁卫军龙骑兵绿色铺金的漂亮军服,带着队伍站在五月广场上:怎么会不相信这个老大哥的确高人一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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