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首先惹人注目的是挂在长沙发上面的一幅粉笔画,那是一个朋友替勃里杜画的肖像。虽则画家的技术不大到家,无名英雄的刚毅之气却是一望而知。眼神又和善又英俊,清明恬静的气息都给表现出来了。曾经被拿破仑称为“刚强正直之士”的神情,爽朗的笑容,清秀的嘴唇上显出的机智,即使画得不甚精彩,至少表达得很正确。我们看了肖像,知道那是一个始终尽职的人。共和政府颇有几个公认的清官,勃里杜的相貌就表现出那种廉洁的性格。
对面墙上,牌桌子上面,光彩奕奕的挂着一幅皇帝的着色肖像,是凡尔奈的手笔:拿破仑骑在马上匆匆忙忙走过,后面跟着卫队。阿迦德养着两大笼子鸟儿,一个笼子是金丝雀,一个笼子是热带鸟。勃里杜的死对她和对大众都是不可补救的损失,从那时起,她就爱上了这种小孩子的玩意儿。
至于寡妇的卧房,从住了三个月起,直到她又倒了霉不得不离开的那一天为止,永远乱七八糟,无论怎样描写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大靠椅变做猫儿的床铺;有时金丝雀放出笼子,把所有的家具画满标点符号。好心肠的寡妇到处放着喂鸟的粟子和菜叶。缺角的碟子里摆着猫儿的点心。衣服鞋袜四下乱丢。满屋子都是一派内地气息和追念亡人的气息。勃里杜的遗物全部郑重其事的保留下来。对于他文房用具的重视,不亚于中世纪骑士的寡妇对待亡夫的刀剑。我们单看一桩小事就能领会这个女子的心意多么动人。她包起一支笔,加了封,外面批上一句:“我亲爱的丈夫用的最后一支笔。”他喝最后一口水的杯子供在壁炉架上,用玻璃罩罩着。这一类供奉遗物的玻璃罩上面,以后还堆上睡帽和假头发。勃里杜过世之后,三十五岁的年轻寡妇就不再修饰,更没有什么女性的风韵。阿迦德唯一熟悉,敬重,心爱的男人从来没有给她受过气,丈夫一朝撒手而去,阿迦德便忘了自己是个女人,对样样东西都无所谓,也不再打扮了。夫妇生活的幸福,女人家的风情,都放弃得干干净净。有些人为了爱情会把自己的生命移在另一个人身上,失掉这个人就活不下去。阿迦德只能为了孩子而活着,如今眼看自己破了财要害他们吃苦,心里不知有多么悲伤。她一搬到玛萨里纳街,面上另有一副凄凉的情调,令人感动。她的确对皇帝有所指望,但拿破仑除了已经帮的忙以外,也不能多出什么力:他的私库既负担两个孩子的学费,还补助每人六百法郎一年。
光彩奕奕的台戈安女人在三层楼上住着一个和外甥女一样的公寓。她出一张凭据给勃里杜太太,从她没有产权的收益项下每年拨还三千法郎。公证人罗甘把手续办妥,但是要七年工夫才能弥补损失。罗甘受着委托,替勃里杜太太恢复一千五百法郎一年的收入,按期把台戈安女人归还的款子拨在勃里杜太太名下。台戈安女人只剩一千二百法郎,和外甥女俩过着清苦的生活。两个又老实又懦弱的妇女雇一个只做上半天的老妈子。台戈安喜欢下厨房,夜饭由她去做。晚上有几个朋友是从前勃里杜荐到部里去的公务员,来陪两个寡妇玩纸牌。台戈安女人始终追着三连号的彩票,她说那三连号闹别扭,硬是不出来。她希望迫不得已借外甥女的钱能一下子还清;对两个小勃里杜比对嫡亲孙子皮克西沃还疼爱,一则害他们吃苦,觉得过意不去,二则佩服外甥女厚道,便是最痛苦的时候对她也没有半句怨言。因此约瑟和腓列普两个孩子被台戈安女人当作心肝宝贝。一个人染上了不良的嗜好总希望人原谅,法兰西帝国官办彩票公司的老股东不时给孩子们弄一些好菜。再过几年,约瑟和腓列普向她讨零用钱是最方便不过的:小的拿去买木炭,铅笔,纸张,版画;大的买苹果酱松饼,弹子,花绳,小刀。台戈安女人的嗜好逼着她把日常开支减到五十法郎一月,以便拿余下的钱去做赌本。
勃里杜太太为了顾到孩子,也不让生活费超过这个数目。
她因为信托人吃了亏,有心惩罚自己,一些零星享受都忍痛牺牲。正如一般胆小而不大聪明的人一样,只要自己任何一种善良的心意碰了钉子而开始猜疑,便尽量发展另外一个缺点,临了那缺点竟会像德性一般坚强。她想皇帝或许会忘记勃里杜家,也难免在战场上出事;她的抚恤金又只限于她活着的时期。看到孩子们可能一文不名的流落在世界上,她不由得心惊胆战。罗甘向阿迦德解释,台戈安太太每年拨还的三千法郎过了七年可以买回她的公债,阿迦德听着不甚了了;她既不相信公证人,也不相信舅母,也不相信国家;她只相信自己和刻苦省俭的一套。每年在抚恤金项下省出三千法郎,十年就有三万,能替一个孩子挣到一千五百法郎利息。她目前三十六岁,再活二十年大概不成问题:这个办法可以给每个孩子留下一笔最低限度的活命之本。
因此两个寡妇的生活从空头的富裕变为自愿刻苦,一个是为嗜好所迫,一个是自命为从美德出发。我这个故事的取材不过是人生极普通的利害关系,但影响恐怕反而更深远;以深刻的教训而论,以上那些琐琐碎碎的细节一桩都不能忽视。现代法国画派最大的一个画家约瑟·勃里杜,小时候看到美术学校的考棚,一些“拉班”在街上的喧闹;潮湿的区域远景那么沉闷,只能望着天空消遣;经常接触那幅业余画家的肖像,虽则工夫不到家,人物的精神和伟大的气魄都很充沛;屋子里温暖安静,色彩丰富,古色古香,非常和谐;还有吊在楼窗口的花草,清苦的生活,母亲对大儿子的偏心,不赞成小儿子的兴趣:总之,构成这个故事的开场白的一切事故,一切形势,也许就包含着约瑟·勃里杜成为大画家的原因。
04 志趣
勃里杜两个孩子中大的一个名叫腓列普,长相跟娘一模一样。虽是淡黄头发,蓝眼睛,一副爱淘气的样子看上去倒很像活泼,勇敢。当初和勃里杜同时进内政部的克拉巴龙老人,也是晚上来陪两位寡妇打牌的一个老朋友,每个月总有几次摸摸腓列普的腮帮,说道:
“好小子将来气魄可不小!”
孩子受着鼓励,要充好汉,越发装出一种狠巴巴的神气。他有了这个倾向,变得对一切体力活动都很拿手。中学里的打架把他锻炼得胆子很大,不怕肉体痛苦,一般所谓军人的勇敢就靠这两点养成;但对书本不消说是讨厌之极,体育与智育同时发展的难题原非学校教育所能解决。腓列普仅仅是相貌像娘,阿迦德却以为品性也跟自己一样,深信自己的厚道早晚会在腓列普身上出现,再加上男子的气魄,将来品格更伟大。阿迦德搬进玛萨里纳街那个凄凉的公寓的时候,腓列普十五岁,正是儿童最可爱的年龄,所以更证实了母亲的信念。
约瑟小腓列普三岁,像父亲而更难看。第一,密密麻麻的黑头发不管怎么梳理永远乱七八糟;他哥哥虽然活泼,却老是漂漂亮亮的。其次,约瑟不知倒了什么楣,衣服总没法穿得干净,倒霉的次数太多了竟成为一种习惯:新衣服一上身马上变做旧衣服。腓列普可是爱面子,会当心衣着。母亲不知不觉的专门埋怨约瑟。要他看哥哥的榜样。而阿迦德对两个孩子的脸色也就往往有所分别,上学校去接他们,提到约瑟就说:
“不知他身上又弄成怎样了?”
这些小事叫为娘的越来越偏心。
和两个寡妇来往的杜·勃吕埃老头,克拉巴龙老头,特洛希的父亲,全是极平常的人,其中没有一个,连阿迦德的忏悔师陆罗神甫在内,发觉约瑟有喜欢观察的倾向。未来的善用色彩的画家只顾他的兴趣,对切身东西全不在意;这种气质使他小时候显得懵懵懂懂,父亲还为他担过心。脑袋大得异乎寻常,额角宽广,最初竟叫人疑心他害脑水肿。脸孔歪歪扯扯,年轻时期的表情好像老是在生气。一般人不懂相貌所表现的精神,看到特色只当作丑恶。只要后来才发展的线条,在约瑟脸上好像拧在一起,再加孩子常常聚精会神看东西,皮肉的抽搐更厉害。腓列普替为娘的争足面子,约瑟没有使母亲受到半句夸奖。腓列普有些精彩的话,巧妙的对答,大人听了觉得孩子日后必是个出众的人物;约瑟却一声不响,只会出神。母亲断定腓列普会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对约瑟完全不存希望。
启发约瑟的艺术天赋的是一桩极平常的事:一八一二年的复活节假期内,他跟着哥哥和台戈安太太从蒂勒黎散步回来,看见一个学生用粉笔在墙上画一个教员的漫画,表情挖苦得厉害,约瑟看得津津有味,竟舍不得走开。第二天,他靠着窗口看许多学生走进玛萨里纳街上的校门,便偷偷下楼溜入学士院的长天井;里面摆着不少雕像,半身像,凿了一半的云石,还有陶器和石膏的作品,约瑟看着兴奋得不得了;他的本能觉醒了,天生的志趣使他激动起来。矮矮的一间教室,门开了一半,他闯进去,看见十来个青年正对着一座雕像描画;他们马上跟他开玩笑。
第一个发现他的学生拿面包瓤[20]搓成小丸子丢在他身上,叫道:“嗨!小家伙!小家伙!”
“谁的孩子?”
“天哪!多难看!”
一刻钟之内,约瑟在大雕塑家旭台的教室里成为众矢之的。等到学生们把他取笑够了,看他不肯走,又对他的相貌发生兴趣,便问他来干什么。约瑟回答说想学画,于是大伙儿都鼓励他。孩子听他们口气和善,又说出自己是勃里杜太太的儿子。
教室里四面八方嚷起来,说道:“噢!只要你是勃里杜太太的儿子,你就可以做个大人物了。勃里杜太太的儿子万岁!——你妈漂亮么?看你这副嘴脸,她也不见得出色吧。”
年纪最大的一个学生离开座位,过来捉弄约瑟,说道:“啊!你想做艺术家?可是你知道不知道,做艺术家先要有狠劲,经得起折磨?有些考验会扭断你的胳膊和大腿。屋子里这些癞蛤蟆没有一个不受过考验的。你瞧,那家伙曾经七天不吃东西!我们来考你一下,看你能不能做艺术家。”
他举起约瑟一条胳膊,要他悬空擎着,拿另外一条摆做拔出拳头打人的姿势,对他说:
“这个我们叫作打电报。你要能一动不动把这个姿势保持一刻钟,就算狠将。”
另外几个学生说:“好,小孩儿,拿出勇气来。本来么,做艺术家就得吃苦。”
十三岁的约瑟一片天真的相信他们,大约支持了五分钟,所有的学生都一本正经的朝他望着。
一个说:“噢!你胳膊低下来啦。”
另外一个说:“喂,别动啊,该死的!”还有一个学生指着旭台塑的出色的拿破仑像说:“你瞧,拿破仑皇帝就是这样站一个月呢。”
拿破仑拿着皇帝的杖站在那里;这座雕像作为华表的结顶再合式没有,可是在一八一四年上被人推倒了[21]。约瑟撑到十分钟,额上冒出了亮晶晶的汗珠。那时走进一个矮小秃顶,脸色苍白,带点病态的男人,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肃静下来。
“喂,孩子们,你们干什么啊?”他望着教室里的受难者问。
“小家伙来做我们的模特儿。”替约瑟摆姿势的那个年纪大一些的学生回答。
“你们难为一个可怜的孩子,好意思么?”旭台说着放下约瑟的胳膊,亲热地拍拍他的腮帮,问道:“来了多久啦?”
“一刻钟。”
“谁带你来的?”
“我要做艺术家。”
“你住哪里?从哪儿来的?”
“从妈妈那儿。”
“嘿!妈妈!”学生都叫起来。
旭台喝道:“静下来画画!——你妈妈是干什么的?”
“她叫勃里杜太太。我爸爸死了,从前跟皇帝是朋友。您要肯教我画画,要多少钱皇帝都会拿出来的。”
旭台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说道:“哦,他父亲从前是内政部的司长。——你这么小就想做艺术家了么?”
“是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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