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戈安女人觉得神志快昏迷了,便对阿迦德说:“你对一个临死的人许的愿,将来能做到么?”
“一定做到,舅母。”
“那么我要你发誓,把你的资金存在小特洛希那儿做终身年金。我的收入,眼看你要拿不到了。听你刚才的口气,你每个小钱都要被那畜生榨光的……”
“我就对你起誓,舅母。”
十二月三十一日,台戈安女人死了,从特洛希老头无意之间给了她打击起,刚好五天。家里仅有的五百法郎勉强抵当了丧葬费。台戈安女人只留下一些银器和家具,勃里杜太太卖了钱交给她的孙子。
小特洛希决定盘进一个“光头的”,就是说没有主顾的事务所,收下阿迦德的一万二千法郎,给她八百法郎一年终身年金。阿迦德把四层楼退还房东,卖掉多余的家具。过了一个月,腓列普开始复原,阿迦德冷着心肠告诉他,现钱在他病中用完了;她从此只能靠做活糊口;她苦口婆心劝儿子回军队,想法自立。
腓列普满不在乎,冷冷的瞧着母亲回答:“你这套说教大可不必。我知道你和弟弟都不爱我了。现在我变了一个人在世界上,倒也痛快!”
可怜的母亲听了痛彻心肺,说道:“只要你争气,好好做人,将来我们还是会爱你的。”
“废话少说!”腓列普打断了娘的话。
他拿起手杖,歪戴着四边脱毛的帽子,吹着呼哨下楼。
母亲忍不住掉着眼泪叫道:“腓列普,你身边没有钱,上哪儿去呀?……来!……”
她伸着手托着一个纸包,里头是一百法郎金洋;腓列普回上几步接了钱。
“怎么,不来拥抱我么?”阿迦德说着,眼泪簌落落的直掉下来。
他抱了抱母亲,一点没有感情流露,只做了个亲吻的形式。
阿迦德问:“你上哪儿去呢?”
“找奚罗多的相好佛洛朗蒂纳去。那才是朋友!”腓列普恶狠狠的回答。
他下楼了。阿迦德回进屋子,两腿抖个不停,眼睛发黑,胸口揪紧。她扑在地下祷告,求上帝保佑这个毫无人性的孩子;她自己算是卸下了为娘的重担。
09 腓列普的最后几手
一八二二年二月,勃里杜太太把从前厨房顶上腓列普的卧房改做自己的寝室。楼梯台对面是约瑟的房间和画室。约瑟看见母亲落到这个地步,想尽量使她舒服一些;哥哥走后,他帮母亲布置阁楼,多少留下些艺术家的气息。房内铺一张地毯;床铺弄得简单,大方,像修道院一般朴素。壁上糊着廉价的布,可是挑得很好,颜色跟翻新过的木器刚好调和,房间因此更显得干净素雅。约瑟在楼梯台上装了门,里面又加一扇小门。窗外装着遮阳,光线柔和。可怜的母亲过的是巴黎女子最寒碜的生活,但靠着约瑟的力量,至少比同样境况的人舒服得多。约瑟免得母亲为家务中最麻烦的事操心,每天晚上带她到蒲纳街去吃包饭,每月花九十法郎饭钱;那边的主顾全是上等妇女,国会议员和有头衔的男人。
阿迦德只管一顿中饭,和儿子同住以后恢复了她从前陪丈夫的习惯。晚饭要花到上百法郎一月,约瑟为了孝心,瞒着母亲,但后来她也知道,觉得这笔开支太大,又想不到儿子画些裸体女人会挣到很多钱,便托她的忏悔师陆罗神甫谋到一个差事。从前鸱枭党[56]的一个头目的寡妇鲍望伯爵夫人手里有一个彩票行,阿迦德到她行里去做事,一年支七百法郎薪水。
凡是有大佬帮忙的寡妇往往能弄到一个彩票行,代售彩票的利润一般都能养活一个家。王政复辟时代,替王室出过力的人都需要酬劳,而立宪制的政府并没许多位置安插,所以对某些清寒的贵族妇女不止分派一个彩票行,而是分派两个,大约有六千到一万法郎收入。在这个情形之下,一个将军或贵族的寡妇没法亲自照管,必须出钱另请掌柜。掌柜倘是单身汉,他又不能不再雇一个伙计;因为彩票行从早上开到半夜,财政部规定的文件表格又数量极多。鲍望伯爵夫人听陆罗神甫讲了勃里杜寡妇的遭遇,答应一朝掌柜出缺,把勃里杜太太补上去,眼前先要她的掌柜给阿迦德六百法郎薪水[57]。阿迦德早上十点上班,连吃夜饭的时间都很局促;晚上七点回彩票行,要半夜才下班。两年之内,约瑟没有一晚不去接母亲回玛萨里纳街,有时还去接她吃晚饭;不论在歌剧院,意大利剧院,还是什么人才济济的交际场所,朋友们老是看见约瑟中途退席,在半夜以前赶到维维安纳街。
不久,阿迦德的单调而有规律的生活成了习惯。受过剧烈痛苦的人精神上多半靠这种生活做依傍。早上她收拾自己的卧房;鸟儿猫儿那时全没有了;在壁炉架旁边弄好中饭,端到画室去和儿子同吃;然后打扫儿子的卧室,把自己屋里的火熄掉,到画室里坐在生铁火炉旁边做活,约瑟有朋友或模特儿来了,她就走开。虽然她对于艺术和制作方法一窍不通,却很喜欢画室的清静。她在艺术方面毫无进步,也不冒充风雅假装懂得;听人家对色彩,构图,素描那么重视,只觉得非常奇怪。遇到小团体里的朋友或是和约瑟来往的画家,如希奈,比哀·葛拉苏,雷翁·特·洛拉,那时还是很年轻的“拉班”,绰号叫弥斯蒂格里,遇到这班人辩论,阿迦德往往过来把作品细瞧,可始终看不出有什么东西值得夸大其词,争得这么热烈。她替儿子缝内衣,补袜子,甚至洗画板,收集揩画笔的破布,收拾画室,样样弄得整整齐齐。约瑟看见母亲关心这些小事,也对她格外体贴。母子俩在艺术方面尽管隔膜,感情却很融洽。原来母亲自有母亲的计划。
等到阿迦德把儿子笼络好了,有一天早上约瑟正在起稿画一幅大画,画成以后不受了解的作品,母亲故意大声自言自语:
“天哪!他在干什么呢?”
“谁?”
“腓列普!”
“嘿!这家伙喝西北风也过得了日子。他会锻炼出来的。”
“他已经落魄过了,说不定就因为潦倒才变的。要是他生活安乐,一定是个好人……”
“好妈妈,你以为他在国外吃苦么?你想错了,他在纽约跟在国内一样寻欢作乐。”
“不过他在我们身边吃苦,我总觉得难受……”
约瑟道:“要我给他一些钱倒还愿意,就是不愿意见他。可怜台戈安姥姥一条命就送在他手里。”
阿迦德道:“这样说来,你是不愿意画他的像了?”
“为了你,妈妈,我就受一次罪吧。我可以忘了一切,只想到他是我哥哥。”
“可是画他骑在马上,穿着龙骑兵营营长的装束么?”
“行,我这里有一匹出色的马,照葛罗的那匹定做的,正没处用。”
“那么你去找他的朋友,打听他怎么样了。”
“好,我去罢。”
阿迦德站起身子,把剪刀等等一齐掉在地下,过去抱着约瑟的头亲吻,还落了两滴眼泪在他头发里。
约瑟道:“你一片痴心就在这家伙身上;咱们都想不开,各有各痴心的对象。”
下午四点左右,约瑟到小径街找到了腓列普,他在那里填补奚罗多的缺。龙骑兵营的老上尉替外甥办的一份周报当出纳员去了。原来的小报仍是斐诺的产业,虽则改成公司,所有的股票都操在他手里,出面的老板和总编辑是斐诺的一个朋友,姓罗斯多。他的父亲便是从前伊苏屯按察使的代办,勃里杜的外公要找他出气的;因此这罗斯多也就是奥勋太太的内侄。
斐诺碍于舅舅的情面,把位置给了腓列普,但薪水减去一半;每天下午五点还得由奚罗多去查账,把当天的收入带走。残废军人苦葫芦仍在报馆当差,跑腿,暗中也防着腓列普。那时腓列普行为还不错。六百法郎薪水,加上五百法郎荣誉团津贴,尽可以过活:白天不用生炉子,晚上凭着送票在戏院消磨,他只消管吃住两项就行了。约瑟走进去,苦葫芦头上顶着一叠印花税票正要出门,腓列普刷着他的绿布套袖。
他见了兄弟,说道:“咦!小家伙来了。好吧,咱们一块儿去吃晚饭,吃过晚饭上歌剧院。佛洛丽纳和佛洛朗蒂纳有包厢。我同奚罗多一起去,你也来,我替你介绍拿当。”
他拿起铅球柄的手杖,嘴里衔上一支雪茄。
约瑟道:“不行;我要去接妈妈,我们在外边吃包饭。”
“可怜的老人家怎么样?”
约瑟回答:“还不坏。我把父亲的像和台戈安舅婆的像重新画过了,我的自画像才完工,想画一张你穿着龙骑兵军装的像送给妈妈。”
“行!”
“不过要你来做模特儿的……”
“我每天九点到下午五点都得守在这个鸡棚里……”
“只要两个星期日就够了。”
“好,小家伙。”当年拿破仑的传令官说着,在门房的灯上点雪茄。
约瑟搀着母亲上蒲纳街吃晚饭,告诉她腓列普的情形,觉得母亲听了胳膊微微发抖,憔悴的脸上放出一点快乐的光彩。可怜的阿迦德好像放下了千斤重担,松了一口气。第二天,她心中高兴,又感激约瑟,对他特别亲热,买了些花插在画室里,又送约瑟一对花盆架。
腓列普让兄弟画像的第一个星期日,阿迦德在画室里备下一顿精致的中饭,几道菜一齐放在桌上,还摆着半小瓶烧酒。她在屏风上戳了一个窟窿,躲在后面。退伍的龙骑兵上一天叫人先把军服送来,阿迦德抱着军服连连亲吻。等到腓列普穿扮齐整,骑上约瑟向马鞍匠租来的干草扎的假马,阿迦德只能趁两兄弟谈天的当口轻轻落几滴眼泪,免得腓列普听见。饭前饭后,腓列普一共让约瑟画了四小时。下午三点,龙骑兵换上便服,抽着雪茄,又约兄弟到王宫市场去吃夜饭,把袋里的金洋抖的铛铛响。
约瑟道:“我不去。看你有钱,我就害怕。”
上校敞开洪亮的嗓子叫道:“啊,怎么!你们还是不放心我?难道我不能有积蓄么?”
“不是的,不是的,”阿迦德说着,从屏风后面跑出来拥抱儿子,“约瑟,咱们去吧。”
约瑟不敢埋怨母亲,只得穿起衣服。腓列普带他们到蒙多葛伊街仙岩饭店,叫了一桌讲究的菜,花到近一百法郎。
约瑟看着大不放心,说道:“怪了!你像白衣太太里的邦夏[58]一样,只有一千一百法郎收入,积蓄的钱竟可以买田买地!”
龙骑兵灌饱了老酒,回答说:“这一阵我手气好呀!”
阿迦德听着忏悔师的吩咐,看戏只看杂技,因此腓列普请母亲上奥林匹克杂技剧场。他们走出饭店正要上车,约瑟听了腓列普的回答,在母亲臂上捏了一把,母亲马上推说不舒服,不去看戏了。腓列普送他们回玛萨里纳街。上了阁楼,阿迦德在约瑟面前闷声不响,一句话都没有。
下星期日,腓列普又来让兄弟画像。这回母亲不再回避。她开出中饭来,向儿子问长问短,从他嘴里听到她母亲的老朋友奥勋太太的内侄,在文坛上已有相当地位。腓列普和他的朋友奚罗多来往的全是一般新闻记者,女演员,出版商,他们俩以报馆出纳员的身份受到重视。腓列普饭后一边让约瑟画像,一边尽喝杂合酒,话愈来愈多。他自命不久又能扬眉吐气,做个头面人物了。但约瑟问到腓列普的经济来源,腓列普就默不作声。碰巧第二天是节日,报纸休刊,腓列普为了早些结束,提议明天就来让兄弟画完。约瑟说展览会日期近了,他有两张画要展出,没有钱配框子,正在替画商玛古斯临一幅卢本斯。原作是一个瑞士银行家的,只借十天,明天是最后一天了。腓列普的像只能等下星期日再画。
卢本斯的原作摆在一个画架上,腓列普瞧着问:“就是这一幅么?”
“是的,”约瑟回答,“那要值到两万法郎。你瞧,天才就有这本事。还有些作品值到几十万呢。”
龙骑兵道:“我倒更喜欢你临的一幅。”
约瑟笑道:“因为更新鲜呀;不过我的临画只值一千法郎。明儿还得花一天时间按照原画的色调加工,做旧,叫人看不出是临的。”
“再见了,妈妈,”腓列普拥抱着母亲说,“我下星期日再来。”
下一天,埃里·玛古斯早约好要来拿临好的画。约瑟的朋友比哀·葛拉苏也在替那个画商工作,想来看看约瑟的临本。作品已经完工,还涂了一层特殊的油。约瑟听见朋友敲门,有心开玩笑,临时把卢本斯的原作和自己的临本对调位置。比哀·葛拉苏完全被他蒙住了,佩服他临画的本领了不起。
他说:“你可骗得过玛古斯么?”
约瑟说:“等会儿瞧吧。”
可是画商没有来,时间已经不早。特洛希老人最近过世,阿迦德在特洛希太太家吃饭。约瑟就邀葛拉苏一同去吃包饭,下楼照例把画室的钥匙交给门房。
过了一小时,腓列普跑来对看门女人说:“今晚约瑟替我画像,他一会儿就来,让我先到画室去等。”
看门的交出钥匙。腓列普上楼拿了临画,只当是卢本斯的真迹,下楼把钥匙交还门房,推说忘了东西,去去就来。他把那幅卢本斯卖了三千法郎。他想得周到,事先冒着兄弟的名通知玛古斯,约他下一天去画室。晚上,约瑟在特洛希寡妇家接母亲回来,门房告诉他腓列普好不古怪,才上去就下来了。
约瑟猜到他偷了画,说道:“要是他狠一狠心,不单单拿走我的临本,就要我的命了。”
他三脚两步奔上四楼,冲进画室,叫道:“还好,谢天谢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永远是个下流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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