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道:“我们在外人面前素来顾他面子,现在可是要吩咐门房不让他进门了。咱们的钥匙随身带走。他那张该死的脸,我单凭记忆也能画完,只消再添几笔就行。”
母亲回答:“丢开算啦,我看着受不住。”她痛心之极,想不到腓列普会这样卑鄙。
腓列普明知道兄弟临画的钱作什么用场,也明知道这一下要把兄弟逼得走投无路,但还是不顾一切。出了这件事,阿迦德不再提腓列普了,满脸绝望的表情显得又辛酸,又抑郁,永远化不开,老是有个念头在折磨她。
“终有一天会看到勃里杜上法庭的!”她心上想。
两个月以后,阿迦德快要进彩票行做事的时节,有一天正和约瑟吃中饭,忽然一个老军人上门来看勃里杜太太,自称为腓列普的朋友,有要紧事儿。
奚罗多报出姓名,母子俩就浑身一震,尤其那老龙骑兵的长相很像一个凶横的水手。一双黯淡的灰色眼睛,花白胡子,脑壳颜色像新鲜牛油,四周剩一圈乱七八糟的头发,有股说不出的淫乱的神气。旧灰外套上扣着荣誉团的红星,衣襟不容易合拢,挺着厨师一般的大肚子,阔嘴巴几乎跟耳朵相连,肩膀扎实:这些外貌倒很相称,但两条腿又瘦又细。绯红的颧骨说明他过着吃喝玩乐的生活。腮帮下部叠起粗大的内裥,拥在破旧的黑丝绒领外面。老龙骑兵除了别的装饰品,耳上还戴一副其大无比的金耳环。
约瑟看着他想道:“真是个酒色俱全的烂料!”这句俗话那时已经流行到画家圈子里。
斐诺的舅舅兼出纳员说道:“太太,你儿子的情形太可怜了,一般朋友为他的负担也太重了,不能不要求你分担一部分。他不能再在报馆做事,圣·马丁门戏院的佛洛朗蒂纳小姐安置他在王杜姆街一个破烂的阁楼上。腓列普病得不轻,倘若他兄弟和你不付医药费,我们为了治他的病,只得送他进南方医院。只要有三百法郎,我们就能把他留下。他非有人看护不可。佛洛朗蒂纳小姐晚上到戏院去了,腓列普就往外溜,喝刺激的东西,对他的病和治疗都很不好。我们因为喜欢他,看他这样更难过。可怜的腓列普把荣誉团的三年津贴都抵押了,又支不到报馆的薪水,事情暂时由别人代管。太太,要不送他进丢蒲阿医生的疗养院,腓列普就性命难保。那个上等医院一天收费十法郎。我跟佛洛朗蒂纳小姐负担一半,另外一半你来吧……最多不过两个月!”
阿迦德回答说:“做母亲的看到你们这样待她儿子,的确十分感激,一辈子都忘记不了。可是我心上已经没有这个儿子;至于钱,我拿不出。你看我这个小儿子,真正值得母亲心疼的儿子,日夜不停的拼命工作;我因为不要他负担生活,后天进一家彩票行去当伙计。你看我活了一把年纪落到这个地步!”
老兵回头问约瑟:“那么你呢,小伙子?一个圣·马丁门戏院的穷舞女,一个老军人,都在帮忙,难道你不能为哥哥出一分力么?”
约瑟好不耐烦,回答说:“你今天到这儿来,用我们艺术家的口头禅说,目的是想钓鱼!”
“那么你哥哥明儿就得进南方医院。”
约瑟道:“他住医院绝不吃苦。我一朝碰上这种情形,我就会去!”
奚罗多大失所望,走了;要把一个在蒙德罗战役中当过皇帝传令官的人送南方医院,奚罗多心里的确很委屈。
过了三个月,七月将尽,一天上午阿迦德到彩票行去办公;她要省艺术桥的过桥费,向来走新桥,再沿着学校河滨道的石栏杆向前。那天河滨道对面开铺子的一边,有个衣衫褴褛的男人,阿迦德看了眼睛一花,觉得有点像腓列普。按照那人的装束,他应当在穷人中间列入第二等。巴黎人的穷可以分做三大类。第一类是撑着场面而有前途的人的穷,例如青年人的穷,艺术家的穷,上流社会中暂时遭难的人的穷。这种穷的迹象,唯有老经验的观察家像显微镜似的眼光才看得出。他们可以说是贫穷中的贵族,进出还有车马。第二类是老年人的穷,他们觉得样样都无所谓了,荣誉团的红星六月里还钉在粗呢大衣上。其中有靠利息过活的老头儿,有住在圣·贝里纳[59]的老公务员,对衣着的外表满不在乎。最后是衣衫褴褛的穷,是平民的穷,也是最富于诗意的穷;卡洛,荷迦斯,牟利罗,夏莱,拉番,迦华尔尼,曼索尼埃等等一般画家版画家,以及整个艺术界所喜爱而尽量表现的,尤其在狂欢节中间,就是这一类的穷。
阿迦德觉得像她儿子的那个人,正介乎最后两类贫穷之间。衣衫破得不成模样,帽子百孔千疮,一补再补的靴子后跟脱落了,经纬毕露的大氅上,布包的纽子只剩空壳,有的张着嘴,有的反卷着,跟破烂的口袋和油腻的领围正好相配。大氅上的绒毛磨得精光,除了吃饱灰尘以外,什么都没有了。灰色裤子到处脱线,从裤袋里伸出来的手跟工人的一般黑。大氅里面一件手织的毛线衫,年深月久变成棕色,袖子露在大氅的袖口外面,底下一段盖着裤腰,大概是代替衬衣的。
腓列普额上用铜丝系着一个绿绸的太阳罩。他的皮色,苍白的脸,头发几乎全秃的脑袋,都说明他才从可怕的南方医院出来。四边发白的绿大氅上还扣着荣誉团的红星。走路人带着又诧异又怜悯的目光瞧着他,以为这“好汉”一定吃了政府的亏;因为那红星叫人看了心里起疙瘩,最凶悍的保王党还会因此怀疑荣誉团勋章的价值。其实政府虽则有心滥发勋章,贬低荣誉团的声价[60],那个时期全国受勋的人还不到五万三。当下阿迦德心中大为震动。她固然不可能再爱这个儿子,但要她不为之肝肠寸断也办不到。当年何等威风的御前传令官,正要跨进烟店去买雪茄,忽然在门口站住,在口袋里掏了半天,什么也没掏出来。阿迦德看到这里又动了慈母的心,不由自主的掉下眼泪。她急忙穿过河滨道,拿钱袋塞在腓列普手里,赶紧溜走,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她回去两天吃不下饭,儿子在巴黎快饿死的惨状始终在眼前。
她想:“我给他的钱用完了,谁给他呢?可见奚罗多不是骗人,腓列普才出医院。”
腓列普害了舅婆的性命,倾家荡产,偷自己人的钱,狂赌,酗酒,腐化堕落:阿迦德忘得干干净净,只看见一个大病初愈的人饿着肚子,抽烟的人没有烟抽。她才四十七岁,已经像七十岁的老婆子;老是流泪,祈祷,弄得两眼无神。
但这还不是儿子给她的最后打击,她的最可怕的预感竟成了事实。部队里破获一件军官谋反的案子,官报上登出逮捕的详情,报贩编成一段摘要在街上叫喊。
阿迦德在维维安纳街彩票行里听见腓列普·勃里杜的姓名,当场晕倒。经理了解她的痛苦,知道她需要四出营救,给了她半个月假期。
她一边上床一边对约瑟说:“唉!只怪我们太严厉了,逼他走上这条路。”
约瑟道:“我找特洛希去。”
特洛希那时在巴黎出名是个极精明极狡猾的诉讼代理人,也帮过好几个要人的忙,其中一个是某部的秘书长台·吕卜克斯。约瑟把哥哥的案子交给特洛希办,奚罗多却到他家里去看勃里杜太太;这一回勃里杜太太相信他了。
奚罗多说:“太太,想法凑一万二千法郎,你儿子就能因证据不足而当场开释。主要是买通两个证人,叫他们不开口。”
“我一定去弄来。”可怜的母亲回答,既不知道向哪儿设法,也不知道怎么设法。
可是她情急智生,写信给干妈奥勋太太,托她向约翰-雅各·罗日商量一万二千法郎来救腓列普。倘若罗日不肯,就请奥勋太太借给她,两年之内必定归还。一封信去,一封信来,回信是这样写的:
我的孩子,尽管你哥哥确确实实一年有四万进款,还有十七年的积蓄,据奥勋先生估计,应当在六十万以上,他可绝不肯破费一个钱给他从未见面的外甥。在我这方面,你不知道只要我丈夫活着,我连六个法郎都调动不了。奥勋是伊苏屯第一个吝啬鬼;我不晓得他的钱作什么用,他每年给孙子们的零用从来不超过二十法郎;要我向人借,必须得到他的同意,而他是绝不同意的。我根本不想向你哥哥开口,他家里养着一个姘妇,对她百依百顺。可怜他有的是嫡亲妹子嫡亲外甥,却在家中受尽欺负,叫人看了难过。我过去一再给你暗示,要你到伊苏屯来救你的哥哥,替你两个孩子抢救一笔财产,不让那条毒蛇吞没四万,甚至于六万法郎的收入。可是你置之不理,又像不懂我的意思。所以我今天写信不能再拐弯抹角的说话了。我非常同情你的遭遇,但除了同情,我一筹莫展。让我把不能帮助你的原因说给你听:奥勋年纪八十五,一天还吃四顿,晚上照旧吃硬鸡子拌生菜,跑起路来跟兔子一样快,我的墓碑将来还得他来写呢;因此我到死荷包里拿不出二十法郎的了。倘你愿意回伊苏屯,把你哥哥从姘妇手里救出来,罗日有他不能招留你的苦衷;那时要我得到丈夫同意,让你住在我家,也得花我很大气力。不过你尽管来,奥勋在这一点上会依我的。我有个法宝可以制服他,就是跟他提起我的遗嘱。这个手段叫人太难堪了,我从来没用过;可是为了你也顾不得了。希望你的腓列普太平无事,只要能请一个高明的律师。但你应当到伊苏屯来,愈早愈好。你该想到,你那五十七岁的脓包哥哥比奥勋还要老态龙钟:可见形势紧急。外边谣传说他已经立下一份遗嘱,不给你遗产;但奥勋认为遗嘱随时好推翻。再会了,我的小阿迦德,但愿上帝保佑你!疼你的干妈也会尽她的一份力量。
玛克西米里安纳·奥勋,本姓罗斯多
附笔:我的内侄埃蒂安纳常在报上写文章,听说认识你的腓列普。他有没有去问候过你?他的事等你来面谈吧。
阿迦德为这封信转了许多念头。她不能不给约瑟看信,也不能不把奚罗多出的主意告诉约瑟。约瑟遇到有关哥哥的事变得非常小心,向母亲说应当全部通知特洛希。
母亲觉得很对,下一天清早六点带着儿子上皮西街去看特洛希。这位诉讼代理人和他过世的父亲一样刚强,声音尖厉,皮色难看,眼睛冷冰冰的,一张貂鼠脸,像吃过小鸡似的嘴唇血红。他一听奚罗多上门来说的话,像老虎一般直跳起来,逼尖着喉咙叫道:
“哎啊!勃里杜妈妈,你上你混账儿子的当要上到什么时候?一个钱都不能给!腓列普归我负责,我让他去受贵族院特别法庭审判,就是顾着他的前途。你怕他判刑,他的律师才不让庭上这样判呢!你还是到伊苏屯去抢救你两个孩子的财产吧。要是你无能为力,要是你哥哥立的遗嘱偏袒那个女的而你不能叫他取消……至少可以收集一些材料,将来好告他们诈欺取财,案子归我来办。不过你太忠厚了,未必能为这一类的官司打好根基。暑假里我亲自上伊苏屯走一遭……要是有时间的话。”
“我亲自上伊苏屯走一遭”这句话,约瑟听着吃惊。特洛希向约瑟挤挤眼睛,要他让母亲先走一步,特洛希另外有话告诉他。
“你哥哥卑鄙透顶,不管有意无意,反正是在他身上破案的;这家伙诡计多端,我们还弄不清真相。不是傻瓜便是奸细,他究竟是哪一种,你自己去决定吧。他的案子判下来没有什么大不了,不过受警察局管制罢了。放心,他的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快快陪母亲上伊苏屯,你是聪明人,你该想法救出遗产。”
约瑟在楼梯上追上母亲,说道:“妈妈,特洛希说得不错。我才卖出两张画,你有十五天假期,咱们动身到贝利去吧。”
阿迦德写信给奥勋太太报告行期,第二天傍晚就带着约瑟上路,丢下腓列普听天由命。班车从唐番街往奥莱昂大道前进;腓列普那时已经移送卢森堡监狱,车子在前面经过,阿迦德忍不住说:
“要没有各国的同盟军,他不会在这里的!”
车子前厢只有约瑟母子两人。换了别的孩子,听着母亲这句话或许会不耐烦,耸耸肩膀一笑置之;约瑟却紧紧搂着母亲说:
“好妈妈,你这个母亲等于画家之中的拉斐尔!而且永远是个糊涂母亲!”
第二部 一个内地单身汉的生活
01 伊苏屯
过了一会,路上的形形色色使勃里杜太太忘记了愁苦,想起她出门的目的了。特洛希看着奥勋太太的信大为激动,阿迦德当然也重新看过一遍。干娘已是七十多岁的人,素来老成持重,这次提到一个正在吞掉约翰-雅各·罗日财产的妇女,竟用上“姘妇”“毒虫”这类字眼,便是罗日本人也被她称为脓包,阿迦德不免为之暗暗吃惊,寻思自己到了伊苏屯怎么能救出遗产。
约瑟这个可怜的艺术家既没有图财谋利的心,对法律也不甚了了,听着母亲叫苦,不由得担起心事来。
他道:“特洛希打发咱们去抢救遗产,事先应该把方法说清楚才对。”
阿迦德回答说:“我过去只想着腓列普在牢里或许烟都没有抽,不久又要上特别庭受审;至今我脑子昏昏沉沉,只记得小特洛希要我们收集一些材料,作为将来告他们诈欺取财的根据,假定你舅舅立的遗嘱偏袒那个……那个……那个女的。”
约瑟嚷道:“他说得好轻松,特洛希!……管他!倘使我们毫无头绪,就要他亲自出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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