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团当然不是每夜捣乱的。便是集中斯迦那兰尔,玛斯卡利,斯卡班[89]的天才,一年也想不出三百六十种恶作剧。第一,形势不一定常常有利:或者月明如昼,或者上一回的把戏把一般安分的市民惹恼得太厉害了,再不然团员中有一个不愿意参加,因为耍弄的对象是他的亲戚。但那些狐群狗党即使不每夜在高涅德酒店聚会,至少白昼总在一起取乐,来一些不必避人耳目的玩意儿,例如秋季的打猎,收割葡萄,冬天的溜冰等等。城里二十个青年结成这个帮口,等于向当地死气沉沉的社会表示抗议;其中几个和玛克斯特别亲密,或竟当他偶像一般。玛克斯那种性格往往会使青年人着迷。奥勋太太的孙子法朗梭阿·奥勋,外孙巴吕克·鲍尼希,便是玛克斯的死党。在他们心目中,玛克斯差不多是表亲,因为地方上传说玛克斯是罗斯多的私生子。奥勋老头不肯多给孙子们零用;玛克斯却十分慷慨,借钱给他们,带他们去打猎,训练他们,对他们的影响远过于他们的家属。两个青年都是孤儿,虽然成年,仍旧归爷爷奥勋先生监护,其中的原委等大名鼎鼎的奥勋先生出台的时候再叙。
那天夜里,法朗梭阿和巴吕克(为叙事明白起见,我们以后单称他们的名字),一个坐在玛克斯右首,一个坐在玛克斯左首;桌上点着四支八个铜子一斤的油蜡,光线半明半暗,直冒黑烟。在场不过十一个团员,各色葡萄酒已经喝了十四五瓶。正当大家有了酒意,谈笑风生的时候,巴吕克——这个名字说明伊苏屯还剩下一些加尔文教的影响——对玛克斯说:
“你要被人暗算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玛克斯问。
“我外婆收到她干女儿勃里杜太太的信,说要带着儿子来了。外婆昨天叫人收拾好两个房间预备接待他们。”
“那跟我有什么相干?”玛克斯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把杯子放回桌上,样子很滑稽。
玛克斯那时三十四岁。放在他近边的一支油蜡正好照着他威武的脸和额角,使他雪白的皮肤,火辣辣的眼睛,略微蜷曲的乌油油的头发,格外引人注目。脑门和太阳穴上面的头发天生的往后高耸,在额上清清楚楚画出五条黑舌,我们的祖先称之为五个尖角。玛克斯的头部虽然黑白分明,对比很强,脸孔却柔和可爱,五官的轮廓有如拉斐尔画的圣母,嘴巴细腻,嘴唇上浮着一层妩媚的笑意——这也是玛克斯常有的表情。贝利人的皮肉本来色调很丰富,所以玛克斯更显得心情开朗。他当真笑起来,三十二只牙齿真有资格长在一个小娇娘嘴里。身高五尺四寸[90],不肥不瘦,比例平均。一双手又白又细,保养得挺好,两只脚却表明他是罗马城关出身,当过拿破仑手下的大兵。的确,玛克斯够得上做个师长,虎背熊腰,大有法兰西元帅的福分,开阔的胸脯挂得下全欧洲的勋章;一举一动都流露出他的聪明。总之,玛克斯像多数私生子一样,生来风度翩翩,有他生身父的贵族气息。
当过军医而且是城里最好的医生高台的儿子,坐在桌子另外一头,嚷道:
“玛克斯,难道你不晓得奥勋太太的干女儿就是罗日的妹妹么?她带着画画的儿子到这里来,准是想夺回老头儿的遗产,那你不是落空了么?”
玛克斯眉头一皱,把桌子四周的脸一张一张瞧过来,看高台儿子的话发生什么影响,接着仍旧回答说:
“那跟我有什么相干?”
法朗梭阿道:“可是我觉得,倘若罗日老头取消遗嘱,而那份遗嘱真是把财产给搅水女人……”
玛克斯听到这里,打断了他那个走狗的话,说道:
“亲爱的法朗梭阿,我初到这里,听见人家用着三十年来的双关语把你叫作五个奥勋[91]之中的一个,我就板起面孔当场喝阻,从此伊苏屯没有人敢再提那种废话,至少在我面前!现在看你怎样回敬我:谁都知道我喜欢那个女的,而你偏偏叫出一个瞧不起她的绰号!”
法朗梭阿提到的绰号,伊苏屯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但玛克斯对于自己和那个女人的关系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集中营出身的俘虏颇有经验,前帝国禁卫军榴霰兵营的营长也明白什么叫作人格,当然懂得城里人轻视他的原因。所以关于约翰-雅各·罗日的管家婆,老成的奥勋太太直截了当称为毒虫的女人,佛洛尔·勃拉齐埃小姐,玛克斯从来不让人家跟他提起一个字儿。而且人人知道玛克斯的性子,他要不先开口,绝不和他谈到这个问题,而他就没有开过口。惹玛克斯生气冒火未免太危险了,便是他最亲近的朋友也不敢拿搅水女人开玩笑。卜丹少校和勒那上尉是两个和玛克斯并肩的军官,有人在他们面前谈起玛克斯跟那女孩子的关系,卜丹回答说:
“他既然是约翰-雅各·罗日的异母兄弟,干吗不能住在罗日家?”
勒那上尉还说:“不但如此,那姑娘的确是块天鹅肉;就算玛克斯爱上她也没什么不好……高台儿子不是为了想娶斐希家的女儿,不怕受罪,硬着头皮爱斐希太太么?”
法朗梭阿自讨没趣受了一顿抢白,把思路打断了;一听到玛克斯声气柔和地叫他“讲下去……”,心思更乱了。
“不说了!”法朗梭阿回答。
高台儿子说:“玛克斯,你不该这样生气。咱们不是有约在先,在高涅德酒店可以无话不谈么?不是出了门谁也不准把这里说的话,做的事,转的念头,记在心上么?地方上都把佛洛尔·勃拉齐埃叫作搅水女人;法朗梭阿一不留神脱口而出,难道算犯了帮规不成?”
玛克斯道:“不是犯帮规,而是损害我们之间特殊的友谊。我刚才也想到这是逍遥团的集会,所以叫他讲下去。”
屋子里寂静无声。冷场的局面弄得大家很窘,玛克斯便道:
“好,让我代法朗梭阿说下去(全场一震),也代你们说下去吧(全场诧异),把你们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全场大惊)。你们认为佛洛尔,搅水女人,勃拉齐埃女人,罗日老头的管家婆——不是么,大家叫他罗日老头,这光棍是不会有儿女的了!——我知道,你们认为我回到伊苏屯之后,那女的供给我一切用度;我能每月随便花上三百法郎,常常像今天这样请你们吃喝,借钱给大家花,都是靠勃拉齐埃小姐的荷包,是不是?是啊,一点不错!(全场大惊)是这么回事!……勃拉齐埃小姐看中老头儿的遗产,决心拿下来……”
高台儿子在桌子那一头插了一句:“她也是从父子两代手里辛辛苦苦挣来的。”
玛克斯听着笑了笑,接着说:“你们以为,我存心等罗日老头死了把佛洛尔娶过来;现在来了一个妹妹一个外甥——我还是第一回听见有这两个人呢——我的前途就发生了危险,是不是?”
法朗梭阿叫道:“对啦!”
巴吕克道:“在座的弟兄们都是这样想的。”
玛克斯答道:“各位朋友,你们放心,俗语说得好:知道预防,一个人抵一双。现在我有句话问逍遥团的弟兄们:假定我为撵走两个巴黎人需要团里帮忙,众弟兄肯不肯出马?……”他看见大家怔了一怔,赶紧解释:“当然和平常开玩笑一样,不越出咱们规定的范围。难道我会谋害他们,毒死他们不成?……天哪,我才不那么傻呢。归根结底,勃里杜娘儿俩可能达到目的,佛洛尔就算只有眼前的一些,我也照样会满足的,明白没有?我对佛洛尔的爱情相当深,便是斐希小姐看中我,我还是挑选佛洛尔……”
斐希小姐是伊苏屯最有陪嫁的姑娘,高台儿子对斐希太太的痴情多半是打女儿的主意。坦白直爽最能得人心,十一个团员不约而同站起来。
“玛克斯,你真是大丈夫!”
“你的话痛快极了,玛克斯;咱们一定出来保驾。”
“勃里杜滚出去!”
“咱们来收拾勃里杜!”
“先做情人后结婚的有的是!”
“管他!罗斯多老头就爱过罗日太太;爱一个身体自由的管家婆体面多了!”
“再说,罗日医生跟玛克斯带点儿父子关系,所以这完全是家务事。”
“各人可以有各人的看法!”
“玛克斯万岁!”
“打倒伪君子!”
“为美人儿佛洛尔干一杯!”
这是十一个团员的回答,欢呼,祝贺;可见他们心目中根本没有什么道德观念,也可见玛克斯当逍遥团大头目的好处。玛克斯一方面发明捣乱的新花样,一方面讨好大户人家的子弟,有心营私植党,日后帮他恢复名誉。当下他风度翩翩的站起来,举起一杯满满的波尔多红酒,叫大家听他发言:
“让我来一个最起码的祝颂,希望你们都找到一个和佛洛尔一样漂亮的老婆!至于那两个不速之客,那两个亲戚,暂时我毫不担心,将来怎么样等将来再说!”
“别忘了法里沃的大车!……”
高台儿子道:“不用操心,保险没人偷。”
玛克斯道:“这个玩笑归我收场。你们明儿早一些上菜市,看见老头儿找车子,就来通知我。”
敲了三点半钟,团员们才静悄悄的回家,一路挨着墙根,脚下穿着布底鞋,毫无声响。玛克斯慢吞吞的回圣·约翰广场,那是城里地势较高的部分,在圣·约翰门和维拉德门之间,正是有钱人的住宅区。
奚莱少校刚才是假作镇静,其实那消息的确吓了他一跳。自从他进过集中营,作假的本领训练得跟堕落的程度不相上下。的的确确,玛克斯爱上佛洛尔·勃拉齐埃主要是看中罗日老头年收四万法郎的田产。从玛克斯平素的作风上看,显然搅水女人给了他百分之百的保证,凭着罗日老头对佛洛尔的感情,将来的财产决无问题。但名正言顺的承继人来到的消息,不免使玛克斯对于佛洛尔控制老头儿的力量发生疑问。十七年来的积蓄至今还用罗日的户名存放在外。佛洛尔说罗日送她产业的遗嘱早已写好;万一遗嘱作废,至少那笔积蓄还能抢过来,只消把产权换上勃拉齐埃小姐的名字。
玛克斯从玛摩斯街拐进阿佛尼埃街,心里正在盘算:“七年工夫,糊涂姑娘从来没有一句话提到什么外甥和妹子!七十五万法郎托十一二个公证人存放,有的在布日,有的在维埃尔仲,有的在夏多罗,绝不能在一个星期之内变成现款或者改买公债;地方上闲话这么多,一有举动就会张扬。第一先要打发亲属;一朝摆脱了他们,就赶紧变卖产业。总而言之,我得仔细考虑一下才好……”
玛克斯已经没有精神。他拿百宝钥匙开了罗日家的大门,悄没声儿的上楼睡觉,心上想:
“明儿我就能把事情弄清楚。”
04 搅水女人
写到这里,应当说一说圣·约翰广场上的情妇怎么会有搅水女人的绰号,怎么能在罗日府上当家做主。
约翰-雅各和勃里杜太太的父亲罗日医生,老来发觉儿子一无所用,便把他管得很紧,满以为刻板的生活也能代替人生的智慧。这个办法不知不觉把儿子训练得依头顺脑,一朝落在霸道的人手里,只会让人家牵着鼻子走。
有一天,狡猾而无行的老头儿出诊回来,路过蒂伏里林荫道,看见草原边上有个美貌出众的小姑娘。草原上小溪回绕,从伊苏屯高处望下来,好比一件绿衣衫上钉着银色的缎带。孩子听见马蹄声,在小溪中抬起身子。医生冷不防看到水仙一般的女孩子,长相竟像画家意想中最美的童贞女。当地的人,罗日老头没有一个不认识,可从来没见过这绝色的美女。孩子几乎光着身子,一条短裙全是破洞和碎片,蹩脚呢料的花色一条白一条黄。头上用柳条系着一张硬纸当凉帽。画满笔画和圆圈的习字纸底下,盘的辫子用木梳卡着,美丽的淡黄头发会叫卖弄风情的女人看了羡慕。好看的胸部皮色乌油油的,破头巾改成的披肩勉强遮着脖子,晒黑的皮肤底下露出几处白肉。裙子从大腿中间撩上去,用大别针扣在腰里,活像游泳裤。透过溪水看得见的腿和脚,跟中世纪雕像上的一样细气。迷人的身体晒着阳光有股暗红的色调,别有风韵。脖子和胸脯有资格披上开司棉和绸缎。蓝眼睛,长睫毛,那眼神给诗人或画家看了准会拜倒在地。医生凭着他的解剖学知识,知道女孩子的身段一定美不可言,要是这可爱的模特儿给田里的劳动毁了,对艺术确是极大的损失。
七十岁的老医生问道:“孩子,你是哪里人?我从来没见过你。”
这一幕发生在一七九九年九月。
孩子回答:“我是华当人。”
隔开两百步,在溪水上游,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子听见城里人的声音,抬起头来叫道:
“佛洛尔,你怎么的?讲起话来,不搅水了!货色走掉啦!”
医生不理会那人的打岔,接着问:“你从华当到这儿来干什么?”
“替我这个勃拉齐埃叔叔搅水啊。”
搅水是贝利一带的土话,把动作形容得很生动,就是用一根粗大的树干,上面的枝条编成网拍那样,放在水里乱搅。大虾被这个莫名其妙的玩意儿吓昏了,往上游乱窜;钓虾的隔着相当距离放好笼子,等惊慌失措的大虾自投罗网。佛洛尔·勃拉齐埃手里拿着搅水棒,天真烂漫,可爱得很。
“你叔叔到这儿来钓大虾,有没有许可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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