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搅水女人(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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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八一九年,到布日去换防的一营兵路过伊苏屯,营里的军官全是保王党,“红房子”[79]出身的青年。在立宪派气息如此浓厚的城市中,军官们无聊得很,只能上军人咖啡馆消磨时间。凡是内地城市都有一家军人咖啡馆。伊苏屯的一家开在城墙脚下,面对校场,老板是个军官的寡妇。当地的拿破仑党人,退伍军官,或者赞成玛克斯的意见,由于地方上的反政府气氛而敢于把崇拜皇帝的言论随便发表的人,自然而然把那个咖啡馆作为俱乐部。从一八一六起,伊苏屯每年举行聚餐,纪念拿破仑的加冕日。那天先来的三个保王党军官讨报纸看,特别指明要《日报》和《白旗报》。伊苏屯人,尤其是军人咖啡馆的顾客,绝对不看保王党的报纸。咖啡馆只定《商业报》,那是《立宪报》被禁以后好几年中不得不改用的名字。但创刊号上的社论一开头就说:“《商业报》主要是遵守宪法的”,大家便继续称之为《立宪报》。报馆用那句双关语暗示读者不必重视招牌,报纸是换汤不换药;订户都体会到双关语的话中带刺和强烈的反政府意味。咖啡店的胖老板娘坐在高高的柜台上回答那些保王党,说他们要的报纸她没有。

    三个军官之中有个上尉问道:“那么你们订的是什么报?”

    年轻矮小的茶房穿着蓝呢上装,束着粗布围身,送上《商业报》。

    “啊!这是你们的报纸!有没有别的?”

    茶房道:“没有了,只有这一份。”

    上尉把反对党的报纸撕做几片,摔在地下,还在报上唾了一口,说道:

    “拿骨牌来!”

    《商业报》平日攻击教士的时候,那种勇敢和那种锋芒,你们都知道;因此侮辱这份神圣不可侵犯的报纸等于侮辱了反对党,侮辱了立宪派。十分钟之内消息传遍大街小巷,像光线一般无孔不入;大家从这个广场议论到那个广场,众口一词的说着:“通知玛克斯去!”玛克斯一会儿就得了消息。三个军官的一局骨牌还没有结束,玛克斯已经由卜丹少校和勒那上尉陪着走进咖啡馆;二三十个青年拥在校场上想看事情的结局。咖啡馆里一下子挤满了人。

    玛克斯声音文文气气地问道:“茶房,我的报纸呢?”

    他们有心做一出戏。胖老板娘装着胆小和求情的神气,说道:“上尉,我借出去了。”

    玛克斯的一个朋友叫道:“去要回来。”

    茶房道:“不看也可以吧?报纸没有了。”

    三个年轻军官哈哈大笑,拿眼睛瞟着在场的布尔乔亚。

    一个本地青年瞧着保王党上尉的脚下,叫道:“啊!报纸撕掉了!”

    玛克斯眼睛火辣辣的抱着手臂站起来,大声问:“好大胆子,谁撕掉的?”

    三个青年军官也站起来,瞪着玛克斯回答:“我们还唾了一口呢。”

    玛克斯铁青着脸,说道:“你们侮辱了所有的伊苏屯人。”

    最年轻的一个军官回答说:“侮辱了又怎么样?”

    玛克斯把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军官打了两个巴掌,说:“看我的颜色!”那些年轻人没料到玛克斯胆子那么大,出手那么快那么灵活。

    双方到弗拉班尔的走道上去厮杀,三个对三个。卜丹和勒那不肯让玛克桑斯·奚莱单独对付三个军官。玛克斯把对手杀了。卜丹少校的对手,一个好出身的子弟,受着重伤,送往医院,下一天也死了。第三个终算逃出性命,只中了一剑,还伤了勒那。部队当夜开往布日。事情轰动了贝利地区,玛克桑斯·奚莱正式成了英雄。

    逍遥团的团员全是小伙子,最大的也不到二十五岁,对玛克桑斯十分佩服。其中好几个非但不赞成家属的古板和对玛克斯的严厉,还羡慕玛克斯的处境,觉得他挺快活呢。在这样一个头目带领之下,帮口着实干出许多奇迹。从一八一七年正月起,没有一个星期不出一件骇人听闻的乱子。玛克斯为了提高逍遥团的声价,对团员提出一些要求,定下一套帮规。那般捣蛋鬼变得像阿莫洛斯[80]的徒弟一般敏捷,像鹞子一般凶狠,像强盗一般勇猛,灵活,样样工夫都来得。爬屋顶,穿房入户,无声无息的走路,跳上跳下,搅石灰,堵死门洞等等,技巧都很熟练。他们有一所库房,藏着绳索,梯子,各式工具和化装用具。拿恶作剧来说,逍遥团的团员不但在行动方面,而且在造意方面都达于登峰造极之境。到后来他们竟培养出一种捣乱的天才,像当年巴奴日[81]认为最痛快的那一种,既逗人发笑,又叫受累的人出乖露丑,不敢声张。并且他们是本城的子弟,到处有内线,消息灵通,干起事来更方便。

    一个大冷天的夜里,那般小魔王把人家的火炉搬往院子,加足木柴,一直烧到天亮。城里便传说某某先生有心烤暖他的院子,而这位先生原是个守财奴!

    伊苏屯的大街和下街等于城里的两条动脉,许多横街都通到那儿。有时逍遥团团员全体出动,在大街或下街上打埋伏,分别躲在大路和小街小巷的拐角儿上,身子贴着墙根,伸着头,等居民刚刚睡熟的时候装着慌慌张张的声音此起彼落的叫唤:“怎么啦?——什么事啊?”不断的叫嚷把居民惊醒过来,穿着睡衣,戴着棉织品的睡帽,拿着灯火出来互相问讯,那些莫名其妙的说话和古古怪怪的嘴脸真是滑稽透了。

    城里有个老年的装订工相信世界上真有魔鬼。他像内地多数手艺人一样,在一间低矮的小屋子里做活。逍遥团的骑士们夜里扮做魔鬼闯进去,把老头儿关进他放零料的木箱,吓得他穷嘶极喊。可怜虫吵醒了邻居,告诉他们魔鬼出现了。邻居再三向他解释也没用。那装订工差点儿变成疯子。

    有一年冬季天气奇冷,骑士们拆掉收税官办公室的壁炉,一夜之间另外砌了一座,和原来的一模一样,没有声音,也没留下痕迹。新壁炉经过特别安排,屋子里变得老是烟雾弥漫。税官受了两个月罪,才弄明白为什么一向很通风而他很满意的壁炉忽然这样捣乱,结果只能重砌。

    奥勋太太有个朋友是个热心宗教的老婆子,有一天壁炉里被骑士们塞了三捆裹着硫磺的干草和浸过油的废纸。又斯文又和气的老太太早上一点火,赛过点着了一座火山。救火的来了,城里的居民都来了。救火员中有几个是逍遥团团员,把老太婆的屋子拼命浇水,弄得她才怕大火,接着又怕大水;事后病了一场。

    还有一种恶作剧是给一个人写封匿名信去叫他防贼;然后半夜里一个一个沿着他家的墙根或窗口溜过去,前呼后应的吹口哨,害得主人心惊胆战,守了一夜。

    他们开过一次精彩的玩笑,大家觉得有趣极了,至今还在提起。伊苏屯有个遗产可观而非常啬刻的老太太,逍遥团发信给她所有的承继人,说老太太死了,定于某日某时封存遗产,请他们准时到场。大约有八十个承继人从华当,圣·佛罗朗,维埃尔仲和四乡八镇赶来,身上戴着重孝,心里却很高兴,有的是丈夫带着老婆,有的是寡妇带着儿子,孩子跟着父亲,不是赶着两轮车,便是赶着轻便的柳条车,或是破旧的大车。咱们不妨想象一下,最先到的一批和老太太的女佣人之间该是怎么一个情景!随后拥到公证人那里又是怎么个情景!……那一回伊苏屯竟闹得像造反一样。

    终于有一天,县长觉得这种局面太不像话了,尤其可恼的是查不出捣乱的歹徒。年轻人固然大有嫌疑,但拿不到证据;那时伊苏屯非但没有驻防军,连警察也徒有其名,一共只有八个人,没法上街巡逻。逍遥团一听到这消息,马上把县长列入黑单,当作冤家对头。

    这个官儿有个习惯,中饭一定要吃两个白煮鸡子。他院子里养着鸡,他的怪脾气不仅要吃新鲜的鸡子,还得由他亲自煮。他认为他的太太,他的老妈子,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把鸡子煮得恰到好处;他眼睛望着表,自命为在这方面的手段是天下第一。他两年来煮的鸡子无不成绩卓著,被人说了许多笑话。逍遥团的骑士连续一个月,每夜拿掉他母鸡生的蛋,换上两个煮熟的。县长煮出来的全是硬透了的鸡子,弄得莫名其妙,而鸡子县长的英名也从此扫地。最后他的中饭只得换别的菜,可完全没疑心到逍遥团捣鬼,因为那把戏玩的太巧妙了。玛克斯又想出主意,在县长的火炉管子里涂一种气味恶劣的油,叫他没法在家里存身。这还不算,有一天他老婆要去望弥撒,发觉披肩被一种黏性极重的东西胶住了,无论如何拉不开,只得不用。结果是县长请求调任。这个官儿的懦弱和屈服,把逍遥团骑士暗中捣乱的势力完全肯定了。

    03 高涅德酒店

    那时弥尼末街和弥赛尔广场之间有一个区域,从校场起到陶器市场为止,底下是人工河的支流,上面的一段围着城墙。外观丑恶的屋子在这块不规则形的地方紧挤在一起,夹在中间的小街不容许两个人并排着走。城里这个部分近乎那种“奇迹大杂院”[82],住户不是赤贫便是干的没出息的行业,俗话把他们的破房子形容得活龙活现,称为“独眼龙屋子”。大概那是由来已久的下等区域,地痞流氓的巢窟,内中有条巷子就叫刽子手巷。五百多年来,本地的刽子手都住在那儿一所门上涂红漆的屋子里。据说夏多罗的刽子手的副手至今住在那边,但布尔乔亚从来看不见他。只有种葡萄的庄稼汉才跟那神秘的家伙打交道,因为他世代相传会医跌打损伤和疮疖外症。当初伊苏屯还不失为通都大邑的时代,那儿也是娼妓的大本营。现在的居民有卖旧货的,摆着一些好像不会有主顾的货色;也有收破布的,堆的东西臭气冲天;另外跟每个城市的这一类区域一样,还有一帮客民,为首的多半是一两个犹太人。

    从一八一五到一八二三年,也许还晚一些,在那个区里比较热闹的一段,有个姓高涅德的女人在一条黑洞洞的小街上开着一家小酒店。酒店的屋子还盖的不坏,用的材料是白石,中间夹着软石跟三合土,二层楼顶上还有一个阁楼。大门上面横着一根粗大的松木[83],不亚于佛罗伦萨的铜梁。这记号似乎还不够醒目,门框上另外有一张蓝招贴,底下写着:“上等三月啤酒”,招贴上画一个袒胸露臂的姑娘手里托着一只杯子,一个兵提着壶给她倒出泡沫四溅的啤酒,成为一道半圆形的曲线,整个画面大可使特拉克洛阿[84]的作品相形见绌。楼下的一大间屋子做厨房兼食堂,梁上挂着酒菜馆用的干粮杂货。食堂后面,一座又陡又窄的楼梯通上二楼;楼梯脚下有一扇门,里头是个狭长的小房间,靠院子取光,那种内地院子都又小又黑又高,像烟囱管子。小房间外边还有披屋,院子四面又有高墙遮人耳目,所以伊苏屯的无赖少年就把这屋子作为集会场所。

    高涅老头表面上是在赶集的日子供应乡下人酒饭,暗里却是逍遥团的酒店掌柜。高涅老头以前替大户人家管马,后来娶了另外一个大户人家的厨娘高涅德。像意大利和波兰一样,罗马城关始终按照拉丁习惯,在丈夫的姓上加一个女性的结尾称呼他的老婆。高涅夫妻拿积蓄凑起来买下那所屋子开酒店。高涅德年纪四十上下,高大肥胖,鼻子翘得老高,古铜色的皮肤,漆黑的头发,滚圆的棕色眼睛很有精神,一张聪明面孔,动不动就笑;玛克桑斯·奚莱看中她的性格和烧菜的手段,派她做了逍遥团的雷欧娜德[85]。身材臃肿的高涅老头大概有五十六岁,对老婆唯命是听,高涅德常常取笑他,说他用好眼睛看出来的东西无有不好,原来他一只眼是瞎的。从一八一六到一八二三年那七年工夫,半夜里在他们家干的或是商量的勾当,高涅夫妻没有露过半句口风;他们对每个团员始终十分亲热;说到忠心,更没有问题;但你一想到两人的机密和感情无非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就觉得他们的忠心没有什么了不起了。

    夜里不论什么时候,只要骑士们闯来敲门,递个暗号,高涅老头便立刻起床,点上蜡烛,生起炉子,开门让客人进来,到地窖去拿几瓶专为逍遥团置备的酒,再由高涅德弄一顿精致的半夜餐,让他们在执行白天或隔夜的计划以前或以后大吃一顿。

    勃里杜太太从奥莱昂向伊苏屯进发的途中,逍遥团团员正在排练一出精彩好戏。有个西班牙老头本是战时的俘虏,和平以后在当地小本经营做些粮食买卖;那天清早到过菜场,把一辆空车留在伊苏屯塔底下。当夜逍遥团团员恰巧约在塔下集会;玛克斯第一个先到,后来的人轻轻问他:

    “今晚咱们干些什么呢?”

    玛克斯回答说:“法里沃老头把大车丢在这里,险些儿撞得我鼻青眼肿;咱们先把大车弄上山顶再说。”

    前面说过,查理王造的伊苏屯塔,塔基是一所教堂的废墟,教堂的地基又是罗马神庙和克尔特族祭神小丘的故址。这些废墟每个都代表几百年的时期,积起来成为一座小山,藏着克尔特文明,罗马文明和基督教文明的古迹。因此,狮心理查盖的塔坐落在一个圆锥形的尖峰上,各方面的坡度都一样陡峭,只能手脚并用的爬上去。要三言两语说明塔的形势,不妨用个比喻,说那座塔活像卢克索华表[86]立在一个座子上。而伊苏屯塔的座子,藏有多少未开发的考古学宝物的台基,靠城市的一面有八十尺高[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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