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刚出医院,一定饿得发慌,像个复原的病人!”
两个年轻人心上想:
“强盗坯!看他这副长相!倒要我们费一番手脚呢。”
阿迦德指着艺术家道:“这是画画的约瑟,我的好儿子!”
阿迦德勉强说出这个“好”字的口气,表明她的心老是在卢森堡监狱。
奥勋太太道:“他面色不大好,长得也不像你……”
约瑟凭着艺术家的天真率直,回答说:“是的,我像父亲,而且像他丑的方面!”
奥勋太太本来握着阿迦德的手,这时又捏了她一把,瞧了她一眼,意思是说:“啊!孩子,怪不得你要偏心,喜欢下流的腓列普。”
她接着回答约瑟:“亲爱的孩子,我从来没见过你父亲;可是只要是你妈妈生的,我都喜欢。过世的台戈安太太还在信里说你有才气呢;你们家里最后只有她一个人和我通通消息。”
艺术家道:“才气还谈不到!不过耐着性子干下去,过几年也许能有一些名气,挣一份家私。”
“靠画画么?……”奥勋先生的口吻挖苦得厉害。
奥勋太太道:“阿陶斐纳,上厨房去照顾夜饭。”
约瑟道:“妈妈,我们的行李来了,我想去安放停当。”
祖母吩咐法朗梭阿:“奥勋,带勃里杜先生上他们房里去。”
晚饭要四点钟才开,那时只有三点半,巴吕克趁此到城里去报告勃里杜母子的新闻,形容阿迦德的穿扮,尤其着重描写约瑟。约瑟那张疲劳过度,带着病态,非常有特色的脸,很像一般人想象中的强盗。那天每个家庭的谈话都离不开约瑟。
“大概罗日老头的妹子怀孕的时期看了猢狲;她的儿子活脱是只猿。——他脸孔像强盗,眼睛像毒眼蛇。——听说那家伙样子好古怪,丑得可怕!——巴黎的艺术家全是这样的。——他们像红毛驴一样凶,像猴子一样坏。——他们那一行本来如此。——我刚才碰到鲍西埃先生,他说真不敢半夜三更在树林里遇到他;他在班车上就看见了巴黎人。——他眼睛上面有个凹洼像马一样,指手画脚,动作赛过疯子。——那家伙看上去什么事都做得出;他哥哥倒是又高又大的漂亮哥儿,说不定就是这个兄弟害他走上邪路的。——可怜的勃里杜太太和小儿子住在一起,神气并不快活。——趁他在这里,咱们叫他画张像怎么样?”
这些意见仿佛被一阵风在城里吹开去,大大的引起了人家的好奇心。平素和奥勋家有来往的都决定当晚就去拜访,细细的瞧一瞧巴黎人。死气沉沉的伊苏屯来了两个外客,等于癞蛤蟆塘里掉进了一根椽子。
约瑟在两间顶楼上安顿好自己的和母亲的东西,打量一下房间,看了看静悄悄的屋子:墙壁,楼梯,护壁板,没有一点儿装饰品,只是寒气逼人;除了必不可少的用具,屋里一无所有。于是约瑟感觉到从充满诗意的巴黎跑到静默枯燥的内地来,转变太突兀了。他下楼看见奥勋先生亲自在切每个人的面包,才生平第一次了解莫里哀的阿巴贡[112]。
他想:“我们原是住旅馆的好。”
一看晚饭的场面,约瑟的疑虑完全证实了。稀薄的汤先就说明主人家重量不重质。一盘白煮牛肉,四周的芹菜堆得老高。蔬菜盛在另外一个盘里,也算一道[113]。白煮牛肉供在桌子中央,旁边还有三样:一样是酸菜作底的白煮鸡子,摆在蔬菜对面;一样是核桃油拌生菜;一样是小罐头的奶油,奶油里的香草用炒焦燕麦代替,味道像香草,正如羼菊莴苣的咖啡味道像莫卡[114]。桌子两头放着两大碟牛油和金钱萝卜;还有两样是黑金钱萝卜和小黄瓜。这个席面总算得到奥勋太太赞成。好心的老人家看见丈夫至少在第一天上还供应得像样,也就满意的点点头。奥勋先生却朝她瞟了一眼,耸耸肩膀,意思明明是说:“你瞧,你叫我浪费了多少钱!……”
奥勋先生分配的白煮牛肉,切得像薄底靴的鞋底;牛肉吃完,紧跟着端上三只鸽子。葡萄酒是一八一一年的本地出品。阿陶斐纳听了外婆的话,在饭桌两头供着两瓶鲜花。
艺术家瞧着饭菜,暗暗想道:“事到临头,好歹得对付过去!”
他只有清早六点在维埃尔仲喝过一杯怪难吃的咖啡,当然肚子饿了。他吃完他的一份面包要添,奥勋先生只得站起身来,慢吞吞的在大氅口袋里掏出钥匙,开了背后的柜子,拿出十二斤重的面包上的零头,郑重其事的切下一段,分做两半,放在一只碟子里横过桌子递给约瑟,不声不响,镇静非凡,活像一个老兵在上阵的时候暗暗发愿:“好,今天我就把老命拼了吧!”约瑟拿了半块,心里明白以后不能再要了。这种派头在约瑟眼中显得多么不近人情,本家的人可没有一个看了奇怪。大家照常谈话。阿迦德听说她出生的屋子,她父亲没有继承台戈安家之前的产业,被鲍尼希家买去了;她表示想去看看。
干娘道:“当然可以;鲍尼希今晚会来的,等会城里所有的人要来打量你呢,”她朝着约瑟说,“会请你们上他们家去的。”
女佣人端来的饭后点心是都兰和贝利一带有名的羊乳软饼,衬着葡萄叶,叶上的纹缕在乳饼上印得清清楚楚,照理镂版艺术应该在都兰发明才对。在小块的乳饼两旁,葛丽德还像煞有介事放着些核桃和咬不动的饼干。
奥勋太太道:“葛丽德,拿水果来!”
葛丽德道:“太太,烂的没有了。”
约瑟好像在画室里和朋友们在一起,大声笑了出来;他忽然明白,为了免得糟蹋而先吃坏水果,在内地竟变为一种习惯。他存心要吃,兴致又好,便嘻嘻哈哈的说道:“我们就吃不烂的吧。”
老太太嚷道:“你去拿啊,奥勋先生!”
奥勋先生听了艺术家的话心里很气,去拿了些桃子,梨子,圣凯塞琳枣子来。
奥勋太太吩咐外孙女:“阿陶斐纳,替我们摘些葡萄来。”
约瑟望着两个年轻人,神气似乎说:“你们满面红光,难道是这种饮食调养出来的么?”巴吕克懂得这道尖利的目光是什么意思,只微微一笑;他和法朗梭阿态度都很谨慎。在高涅德酒店一星期吃三回夜宵的人,家里的生活本来关系不大。饭前巴吕克得到通知,大头目半夜里召开全体大会,预备请他们好酒好菜吃一顿,还要他们助他一臂之力。这一餐奥勋老人替两位远客接风的饭,说明两个精壮结实,一个牙齿都不缺的青年,多么需要高涅德酒店的夜宴补充营养。
“饭后酒咱们到客厅去喝吧。”奥勋太太说着站起来,向约瑟做个手势要他搀扶。
她第一个走出饭厅,趁此机会对画家说:
“唉,可怜的孩子,这顿饭你吃了绝不会消化不良;可是我争来也不容易呢。你在这儿只能勉强吃饱肚子,就算守斋吧。就是这么回事。你吃饭还是耐性一些……”
爽直的老太太心地朴实,肯这样批评自己,艺术家看了很喜欢。
“我跟这位先生相处了五十年,荷包里从来不曾有过二十法郎。要不是替你们抢救一笔财产,我才不叫你娘儿俩到我这监狱里来呢。”
“那么你怎么活到如今呢?”画家很天真的问。法国的艺术家素来有这种风趣。
她回答说:“啊!告诉你,我就是祈祷。”
约瑟听着微微打了一个寒噤,觉得老太太变得伟大起来,退后几步端相她的脸,只见她容光焕发,心平气和,慈爱得了不得,便道:“让我替你画张肖像吧!”
她说:“不,不,我活得厌烦透了,不愿意画成肖像再留在世界上!”
这句凄凉的话,她是快快活活说的,一边打开柜子拿出一小瓶覆盆子酒,那是她按照有名的女修士们的秘方自己做的。那些女修士还会做一种伊苏屯糕饼,法国糖食中最了不起的一样创作,任何伙食房领班,厨子,点心司务,糖果司务,都仿造不出。我国驻君士坦丁堡的大使李维埃先生,每年要定一大批拿去供应穆罕默德的后宫。阿陶斐纳托着一个漆盘,摆满四面刻花,边上描金的古式酒盅;外婆斟一盅,阿陶斐纳拿去敬一盅。
阿迦德看到这老规矩,想起童年,不由得高兴起来,叫道:“一个圈子敬过来,爸爸照样来一杯!”
老太太轻轻告诉阿迦德:“等会奥勋要上俱乐部去看报,咱们好痛痛快快谈一会。”
果然,十分钟以后,客厅里只剩下约瑟和三个女的。客厅里的地板只扫不擦,边线有凹有凸的橡木框子嵌着挂毡,所有那些简单而灰暗的家具,在勃里杜太太眼中和她离开的时候一样。法国从君主政体到大革命,到拿破仑称帝,到王政复辟,大半东西都淘汰了,偏偏这间堂屋原封未动,各个朝代的兴旺与衰败没有在这儿留下一点痕迹。
勃里杜太太发觉一切照旧,想不到她从前看见活着的金丝雀也做成标本保存着,供在壁炉架上的一座老钟,一对铜蜡签,一对银烛台中间;她说:“干妈,跟你相比,我的生活真是动荡得厉害。”
老太太回答说:“孩子,一个人的风浪是在心里。越需要退让,退让的事情越大,我们跟自己的斗争就越多。别谈我的,谈你的正经吧。”她远远指着罗日家的堂屋说:“你正坐在你敌人对面。”
阿陶斐纳说:“他们坐下来吃饭了。”
这姑娘过着近乎修院式的生活,老在窗里张望,只想对外人加在奚莱,搅水女人和约翰-雅各头上的丑名声看到一星半点的事实。家里人一提到他们总叫她走开,但她耳朵里也不免刮进几句。那时老太太又吩咐外孙女走出去,等外客上门时再来。
奥勋太太望着两个巴黎人说:“伊苏屯的一本账都在我肚里,今晚咱们要有十批到十二批客人来看热闹。”
奥勋太太随即把搅水女人和奚莱弄得约翰-雅各服服帖帖的许多事实细说了一遍,可不像我们以上的叙述用综合方法,而是插进本地多嘴和贫嘴的人的无数的议论,描写和推测。她才讲完,阿陶斐纳就来说鲍尼希家,鲍西埃家,罗斯多-帕朗扬家,斐希家,高台-埃罗家的人,一共十四个,已经远远的出现了。
老太太结束的时候说:“亲爱的,你看,要从虎口里抢出这笔家私可不是件小事情……”
约瑟回答说:“照你的描写,一个是无恶不作的光棍,一个是不要脸的婆娘,跟这种人交手非但不容易,简直不可能。我们至少要在伊苏屯住上一年,才能消除他们的影响,推翻他们控制我舅舅的势力……为一笔财产,犯不着费那么大的劲,何况还要降低自己的人格,使出种种卑鄙的手段。我母亲只有十五天假期,她的位置是靠得住的,不能轻易丢掉……至于我,希奈代我约好,十月里到一个贵族院议员府上去画画,工作很重要……太太,你瞧,我的家业是要靠我一支笔去挣来的。”
这番话叫人听着十分诧异。奥勋太太虽然比当地人高明,究竟也不相信画画有什么前途。她望着干女儿,又握了一下她的手。
约瑟咬着母亲耳朵说:“这个玛克斯竟是腓列普的翻版,不过手段更厉害,更有气派罢了。”接着又高声说道:“好吧,太太,我们打搅奥勋先生的日子不会太长的!”
老太太道:“唉!你年轻,不懂得人情世故!半个月之内,稍稍用些手腕,多少能得出一些结果来;你还是听我的主意,照我的话做去吧。”
约瑟道:“行,我一定听从你。应付人事,我是饭桶;比如说,明儿舅舅要不见我们,哪怕特洛希亲自出马,我也不知道他会想出什么计策来。”
鲍尼希太太,高台-埃罗太太,鲍西埃太太,罗斯多-帕朗扬太太,斐希太太,由她们的丈夫陪着进来了。照例的寒暄过后,十四个人一齐坐下,奥勋太太少不得向他们介绍勃里杜太太和约瑟。约瑟坐在一张靠椅上只顾冷眼旁观,端相那十六张脸;他事后对母亲说,他们倒像在五点半到九点之间跑来替他当义务模特儿。约瑟在伊苏屯各位长老面前的态度,并没使小城里的人对他的看法有所改变:每个人都注意到他嘲弄的眼神,对他的笑容感到不安,或者看着他的脸觉得害怕;他们不识得天才的相貌奇特,只当作狰狞可怖。
十点钟,大家都睡了,干娘留干女儿在卧房里一直坐到半夜。没有旁人在场,两个女的把一生的悲伤,各自的苦处,互相诉说了一番。阿迦德看到像奥勋太太这样一个无人赏识,胸怀高洁的女子,所处的环境简直是一片无穷无尽的沙漠,精力完全没有用处;听见那个虚度一世的人发出最后一些呼声,听到她心中的痛苦,知道她的慈悲和慷慨从来没有施展的机会;阿迦德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自己并非世界上最苦恼的人,巴黎的生活还有多少消遣和小小的乐趣,在上天给她的辛酸痛苦之中给她一些调剂。
“干妈,你信仰很深,请你告诉我,我犯了什么罪孽,上帝要惩罚我?”
“孩子,他这是磨炼我们。”老太太这么回答的时候,钟上已经敲十二点了。
08 马基雅弗利式的玛克桑斯[115]
半夜里,逍遥团骑士一个一个像影子似的溜到巴隆环城道上,在树荫底下一边散步一边低声谈话。
每走近一个人,第一句话总是:“咱们干些什么呢?”
法朗梭阿道:“我想玛克斯不过是请我们吃一顿。”
“不会的;对他和搅水女人来说,眼前的形势太严重了。他准是想好什么计策对付巴黎人……”
“把他们赶跑倒也很好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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