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洛尔又变得像鼬鼠一般和顺起来,帮着范提摆刀叉。罗日老头对玛克斯佩服极了,拉着他的手走到窗洞底下,轻轻说道:
“啊!玛克斯,我便是爱亲生儿子也不会像爱你这样。佛洛尔说得好,你们两个便是我的亲人……你人格高尚,玛克斯,刚才的话都说得很对。”
玛克斯趁此截住他的话,说道:“你该好好款待你的妹妹和外甥,可是处置财产的办法绝不更动。这样,你服从了父亲,也堵住了众人的嘴……”
佛洛尔声音高高兴兴的叫道:“两个小宝贝啊,红烩野味快凉了。”又笑嘻嘻的招呼约翰-雅各:“来,好人儿,给你一只翅膀。”
老头儿听着这一句,立马脸上死灰般的颜色褪下去了,往下直挂的嘴唇浮起一副鸦片烟鬼式的笑容;但是又来了一阵咳呛,皇恩大赦和罚入冷宫的刺激一样猛烈。佛洛尔站起身子,从肩上扯下小小的开司棉披肩,裹着老头儿的脖子当领带,说道:
“你蠢不蠢,为着一点儿小事急成这样!……戴上吧,老糊涂!还是从我心口拿下来的,包你舒服……”
佛洛尔看见罗日那个差不多秃顶的脑袋没有戴帽子,特意去拿黑丝绒便帽;罗日趁她不在,对玛克斯道:“你瞧她多好!”
玛克斯答道:“又好又漂亮;不过性子急一些,心直口快的人都是这样。”
或许有人责备我的描写太露骨,认为搅水女人性格中那些真实的成分,做书的人应当放在暗角落里才对。可是这一幕反复搬演,各有巧妙不同的戏确是一个典型,不过这儿表现得粗俗,真实的程度极尽丑恶罢了。上下三等所有的女性,假使为着某种利害关系,离开了服从的本分,抓到了大权,都拿得出这一手。她们和大政治家一样,觉得只要达到目的,一切手段都行。在佛洛尔·勃拉齐埃和公爵夫人之间,在公爵夫人和有钱的布尔乔亚妇女之间,在良家妇女和享用奢华的外室之间,差别只在于所受的教育和所处的环境。搅水女人表现得泼辣无赖,换了贵族太太就变做别扭怄气。在每个社会阶层上,挖苦的笑话,俏皮的讥讽,高傲的冷淡,假哭假笑,无理取闹,效果都和这位伊苏屯的埃佛拉太太[109]粗俗的谈吐一样。
玛克斯滑稽突梯,讲着法里沃的故事,引得老头儿哈哈大笑。范提和科斯基在走道里听着,也笑开了。佛洛尔更是乐不可支。吃过中饭,约翰-雅各开始看报,那时家里订着《立宪报》和《邦陶尔戏报》。玛克斯趁此把佛洛尔带到房里,问:
“你是不是有把握,自从他指定你做承继人以后,没有立过别的遗嘱?”
她回答说:“他连纸笔都没有。”
玛克斯道:“他可以嘴里念出来,叫公证人代笔的。即使他现在没有做,也得防他这一着。咱们一方面要殷勤招待勃里杜娘儿两个,一方面赶紧把所有的押款变成现钱。公证人巴不得我们调动,好多挣几个钱去吃喝。公债天天上涨;我们要征服西班牙,帮斐迪南七世摆脱国会;明年行市说不定会超过票面。眼前市价是八十九法郎,拿老头儿的七十五万本钱买进公债准是一笔好生意!……不过得想法要他写上你的名字。那么不管怎么样,这笔钱反正捞进了!……”
佛洛尔道:“这个主意好极了!”
“再说,既然五万利息需要八十九万资本,现在只有七十五万,咱们叫老头儿向外边借十四万,为期两年,先还一半。两年之内,咱们可以在巴黎收到十万,这儿拿到九万,那就万无一失了。”
佛洛尔道:“我的好玛克斯,没有你,我们怎么得了呢?”
“明天晚上,我们见过了巴黎人,在高涅德酒店聚会,我会想法就叫奥勋他们打发巴黎人走路。”
“你多聪明,我的天使!真的,你是个招人疼的好宝贝。”
07 五个奥勋
穿过圣·约翰广场的街,上面一段叫作大那兰德,底下一段叫作小那兰德。在贝利地区,“那兰德”的意思等于热那亚方言中的“萨利塔”,专指坡度陡峭的街道。从圣·约翰广场到维拉德门的那兰德陡得非常厉害。奥勋老先生的屋子和约翰-雅各·罗日的屋子遥遥相对。逢着对面挑起窗帘或是打开大门的时候,在奥勋太太起坐的堂屋里可以从窗中望见罗日家的动静;反过来也一样。两所屋子没有什么分别,大概出于同一建筑师之手。奥勋生在伊苏屯,早年在贝利的赛尔地方当所得税和产业税的征收员,后来跟伊苏屯的征收员对调位置,回到本乡娶了按察使助理风流罗斯多的妹妹。奥勋在一七八六年上退休,没有受到大革命的风浪;而他也完全拥护大革命的原则,一切“守本分的人”总是跟着胜利者摇旗呐喊的。奥勋先生号称为大吝啬鬼,绝对不是盗窃虚名。可是要描写他,说话未免重复。有一桩使奥勋出名的啬刻事儿,足以说明奥勋先生的全部作风。
他的过世的女儿当初嫁给鲍尼希家的时节,奥勋家请鲍尼希家吃饭。女婿本有大宗遗产可得,因为做买卖失败,尤其父母不肯接济,郁郁闷闷死了。那时鲍尼希家的两老还在,看见奥勋先生为保护女儿的陪嫁,自愿做外孙的监护人,非常高兴。且说奥勋小姐签订婚约那天,双方家长在堂屋里会齐,一边是奥勋一家,一边是鲍尼希一家,都穿得齐齐整整。年轻的公证人埃隆正在郑重其事的宣读婚约,忽然厨娘闯进来向奥勋先生讨绳子扎火鸡,火鸡原是当天的正菜。前任征收员从大氅口袋里掏出一根绳子,大概已经扎过小包裹之类,交给厨娘;厨娘还没走出堂屋门,奥勋先生就高声吩咐:“葛丽德,用过了就还我!”
葛丽德是贝利一带对玛葛丽德的简称。
你们从此可以懂得奥勋先生的为人,也可以懂得地方上为什么挖苦他,把他老夫妻俩和三个孩子称为五个奥勋。
老奥勋的脾气变得一年比一年烦琐,越来越在小事情上认真,而他那时已经八十五岁了!像他那种人,在街上谈天谈得最有劲的当口,会弯下身去捡一支别针,拿来扣在翻袖上,嘴里说:“女人家要做一天呢!”他会怪怨现在的呢绒质地太差,说他的大氅只能穿到十年。奥勋是高个子,又瘦又干,皮色发黄,很少说话,很少看书报,不肯让自己辛苦;他像东方人一样讲究规矩,家里的伙食清淡之极,每个人的口粮都由他亲自过秤。他一家的人口也不少,除了老婆,外孙巴吕克,外孙女阿陶斐纳,这两个都是鲍尼希家的承继人,还有自己的孙子法朗梭阿·奥勋。
一八一三年的大征兵把以前逃过兵役的青年都抽去编成所谓“荣誉禁卫军”;奥勋的大儿子那一次也被征发,在哈瑙一仗中送了命。这个早就指定的承继人为了逃避兵役,年纪轻轻娶了一个有钱的老婆;但他料到自己寿命不长,把老婆的财产花得精光。老婆远远的跟着军队移动,一八一四年死在斯特拉斯堡,丢下一身的债,老奥勋始终不认账,拿旧时的判例回答债主,说妇女等于未成年的人,不能借债。
既然这份人家包括两个老的和三个孙子孙女,仍然可称为五个奥勋,那句笑话也就始终存在,因为内地的笑话从来不会过时。葛丽德那时六十岁,家里的杂务归她一个人包办。
屋子虽则很大,家具并不多。但三楼的两间卧房尽可以安顿约瑟和勃里杜太太。奥勋老人这才后悔不迭,当初不该在每间房内留着一张床,附带一把花绸面子的白木旧靠椅,一张胡桃木桌子,上面放一只蓝边面盆,盆里摆一个阔嘴的水壶。老头儿平时在地下铺着干草,堆放苹果,山楂,木瓜,冬天的梨子;老鼠经常在此打架:两间房都有一股水果和耗子的气味。奥勋太太叫人把地方打扫干净;有几处脱胶的糊壁纸用浆糊粘好;从自己的旧镂空纱衫上剪下几小块做窗帘。丈夫不肯买小草席,她便把自己床前的脚毯给她的小阿迦德用。尽管阿迦德已经四十七足岁,儿子都那么大了,在奥勋太太嘴里始终是个“小可怜儿!”。奥勋太太向鲍尼希家借来两张床几,又向高涅德酒店隔壁的旧货商大胆租了两口铜拉手的旧五斗柜。她藏着两对木料贵重的烛台,还是她喜欢做车工的爸爸亲手做的。一七七〇至一七八〇年之间,有钱的人玩一样手艺原是一种风气:路易十六学做铜匠,上一代的罗斯多,前税务衙门的小官儿,学的是车工。装饰两对烛台的箍有花梨树根的,有桃树根的,有杏树根的。奥勋太太居然连这两件传家之宝也拿出来了!……奥勋先生看了这些布置和这种牺牲,越发沉着脸,心里可还不信勃里杜母子当真会来。
就在法里沃被人捉弄的那天,奥勋太太吃过中饭对丈夫说:
“奥勋,希望你对我干女儿勃里杜太太客气一些。”
等她料定孙子们都出去了,又道:
“我的一份产业归我自由支配;别逼着我因为亏待了阿迦德,将来在遗嘱上给她补偿。”
奥勋先生声气柔和的答道:“太太,你认为我活了这把年纪,连一些起码规矩都不懂么?……”
“老狐狸,你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你得好好看承咱们的客人,别忘了我多么喜欢阿迦德……”
“玛克桑斯·奚莱想抢你心爱的阿迦德的遗产,可是你也喜欢奚莱啊!……你自己在胸口养了一条毒蛇。不过话又说回来,罗日的家私反正落在罗斯多的后代手里。”
这句话暗指大家私下猜想的阿迦德和玛克斯的出身,奥勋说完,打算出门。奥勋太太虽然干瘪,还是身体笔直,脸上扑着粉,戴一顶大蝴蝶结的圆顶睡帽,穿一条闪光绉纱裙,一件窄袖子的上衣,脚下套一双露出后跟的软底鞋,她把鼻烟壶望小几上一放,说道:
“奥勋先生,我真不懂,像你这样的聪明人怎么会跟着人家胡说乱道:我可怜的老朋友就为那句话不得安宁,我的干女儿也为此得不到她爹的家私。玛克桑斯·奚莱不是我哥哥生的,我当初切切实实劝过他不要浪费金钱。至于罗日太太,你和我一样知道她一生清白……”
“有这样的娘才有这样的女儿,我觉得她好不糊涂。家私弄得精光,还把孩子教育成这样:一个牵入贝尔东[110]式的案子,关在牢里,等贵族院审判;另外一个更糟,竟是个画画的!……你庇护的两个小辈,倘若打算在这儿住到把脓包罗日从搅水女人和奚莱掌心里解救出来,不知要住到何年何月呢。”
“别多说了,奥勋先生;但愿他们不论头尾翅膀,多少到手一些……”
奥勋先生拿着帽子和象牙球柄的手杖,出门了,心里对太太那句斩钉截铁的话暗暗吃惊,没想到她会这样坚决。奥勋太太拿起祈祷本子念她的弥撒课;她年纪大了,不能天天上教堂,逢着星期日和节日去一次已经够累了。她收到阿迦德的回信以后,在日常祷告之外又加上一节,求上帝点醒约翰-雅各·罗日,祝福阿迦德,使她听着干娘的话到这儿来干的事能够成功。她认为孙子外孙目无神明,便瞒着他们托本堂神甫在念“九日经”期内做几台弥撒,派外孙女阿陶斐纳·鲍尼希代表她上教堂去做祷告。
阿陶斐纳从七岁起就在这所冷冷清清,生活刻板单调的屋子里陪外婆做活;她那时十八岁,很高兴去念九日经,希望能感应约瑟对她有些情意。奥勋先生不了解艺术家,说了那巴黎青年许多坏话,引得外孙女儿对约瑟越发兴趣浓厚。
凡是老年纪的,守本分的,做家长的,在地方上可以算作首脑的,无不赞成奥勋太太的做法。他们巴望她干女儿和干女儿的孩子们成功的心思,和他们多年来看不起玛克斯行为不端的心思完全一致。因此罗日的妹子和外甥来到的消息把伊苏屯分成两派:一派是上层的和家世古老的布尔乔亚,只会私下发发愿心,袖手旁观而不会出来相助的;一派是逍遥团的团员和袒护玛克斯的人,会千方百计阴损两个巴黎人的。
那天下午三点,阿迦德和约瑟在弥赛尔广场运输公司门前下了车。勃里杜太太虽则旅途劳顿,看到故乡也觉得自己变得年轻了,走在街上随处想起童年的往事和印象。在伊苏屯当时的情形之下,十分钟之内四面八方都传遍巴黎人来到的消息。奥勋太太到大门口迎接阿迦德,拥抱阿迦德,赛过阿迦德是她的亲生女儿。老人家过了七十二年空虚单调的生活,葬过三个儿女,而且都死得可怜;她的母性只能发泄在另外一个小辈身上,聊以自慰;她常说她把干女儿抱过整整十六个年头呢。在凄凉寂寞的内地,她老是怀念这番深厚的交情,怀念阿迦德的童年,仿佛阿迦德就在面前。因为这缘故,她对勃里杜家的利益特别热心。她把阿迦德当作贵宾似的带进堂屋,威严的奥勋先生冷冰冰的坐在那儿,像一座冷灶。
干娘[111]对干女儿说:“奥勋先生在这里呢,你觉得他神气怎么样?”
阿迦德道:“跟我离开他的时候一点没有分别。”
老人道:“你一开口就显出你是巴黎来的,嘴巴真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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