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克桑斯·奚莱和佛洛尔·勃拉齐埃自以为高枕无忧了,听见来了罗日老头的第二个外甥,只是打哈哈。他们知道万一腓列普叫人担心,只消让罗日签一份委托书,把公债转到玛克桑斯名下或是佛洛尔名下就行。即使将来遗嘱作废,每年有五万法郎进款到手也是一笔很可观的补偿了,尤其罗日为了借十四万现款,已经把不动产押出一部分。
腓列普到后第二天,早上十点左右去拜访舅舅,有心给人看到衣衫褴褛的怕人样子。九死一生从南方医院出来的病人,关过卢森堡监狱的囚犯走进堂屋,一副丑相叫佛洛尔·勃拉齐埃心里直打寒噤。奚莱的头脑和神经也受到震动;我们遇到潜伏的冤仇或未来的危险,往往有这种出于本能的预感。腓列普新近落过难,脸上有股说不出的阴森森的神气,加上那衣着更显得可怕。可怜巴巴的蓝大氅,为了不便说明的理由,按照军人款式钮子一直扣到衣领,可是想遮盖也遮盖不了什么。裤子下半截像残废军人穿的一样破旧,可见他穷到什么程度。靴底开着裂缝,渗出的泥浆在地下留着水印。拿在手里的灰色帽子,滑腻腻的叫人看了恶心,油漆落尽的藤杖在巴黎咖啡馆的每个屋角都逗留过,弯曲的头子浸过不知多少泥浆。露出硬纸板的丝绒领上面,一副嘴脸活像腓特烈·勒曼德尔[127]在《赌鬼的一生》的最后一幕中的化装:黄铜色的皮肤有些地方发青,年富力强的汉子精力已经衰退。凡是生活荒唐,常在赌台上熬夜的人,都是这一类皮色:眼睛围着一个黑圈,眼皮发红,可并非血气旺盛的表现;皱纹密布的脑门有副凶相。腓列普大病初愈,腮帮高一块低一块,差不多陷下去了。光秃的头上只有脑后到耳朵边还剩几绺头发。本来那么明亮,蓝得那么澄净的眼睛,变得寒光闪闪,像钢铁一般。
他嗄着嗓子说道:“舅舅,你好;我是你的外甥腓列普·勃里杜。你看波旁家怎样对待一个中校,一个帝国禁卫军的老兵,在蒙德罗当过皇帝的传令官的人。在小姐面前,我真不好意思敞开大褂。归根到底,也是运气不好。我们想翻本,结果又输了。我奉着警察局的命令住在你们城里,拿六十法郎一月的高薪。因此地方上不用担心我会使食物涨价。我看你倒有漂亮人物陪着呢。”
约翰-雅各道:“唷!你是我外甥么?”
佛洛尔道:“你该请中校吃饭啊。”
“不,太太,谢谢你,”腓列普回答,“我吃过了。城里为着我兄弟和母亲闹过事,我宁可饿死也不要舅舅一块面包一个生丁……只是住在伊苏屯而不隔些时候过来向舅舅请安,也不成体统。”说到这里,他伸出手来拿舅舅的手握了一下,“再说,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会有一点儿意见,只要不损害勃里杜家的名誉……”
腓列普故意眼睛不朝奚莱望,奚莱尽可自由自在的打量腓列普。玛克斯虽然憋着一肚子火,但事情重大,不能不像大政治家那样小心谨慎,宁可显得懦弱而不逞着青年人的血性随便发作;因此他装作若无其事,冷静得很。
佛洛尔道:“先生,你舅舅每年有四万法郎进款,眼看你只靠六十法郎一月过活,太不像话了。何况你舅舅对他有血统关系的亲属奚莱少校——这一位就是……手面这样大方……”
老头儿接口说:“是啊,腓列普,咱们以后看情形吧……”
经过佛洛尔的介绍,腓列普和奚莱彼此行了礼,腓列普好像有点胆怯的样子。
“舅舅,我有一批画要还你,目前存在奥勋先生家;随便哪一天劳驾你过去点收。”
腓列普·勃里杜口气生硬,说完这几句走了。初见那个怕人的大兵,佛洛尔和奚莱已经吃了一惊,大兵访问的结果,他们俩心情更加沉重。腓列普带上堂屋的门,势头的猛烈说明他是个被人剥夺遗产的承继人。门一关上,佛洛尔和奚莱躲在窗帘后面瞧着腓列普从舅舅家走往奥勋家。
“活脱是个瘪三!”佛洛尔说着眼睛望着奚莱,打着问号。
奚莱道:“是啊,说来可叹,皇帝的部队里就有这样的人;我在水上集中营干掉了七个。”
佛洛尔道:“玛克斯,你千万别跟这个家伙吵架。”
玛克斯答道:“噢!这个吗。”又朝着罗日老头说:“是条癞皮狗,只想讨根骨头吃。他舅舅要是相信我的话,还是拿出一笔钱来打发他。要不然,罗日老头,他不让你太平的。”
老头儿道:“我闻到他的烟草味道。”
“他却闻到你的洋钱味道,”佛洛尔斩钉截铁的说,“我看你还是不再见他的好。”
罗日道:“那我求之不得呢。”
奥勋一家吃过中饭都在堂屋里,葛丽德进去通报,说道:“先生,你们说起的那个勃里杜先生来了。”
腓列普文文雅雅走进去;大家存着好奇心,声息全无。一看到害阿迦德吃了多少苦,把忠厚的台戈安女人送命的人,奥勋太太从头到脚打了一个寒噤。阿陶斐纳也有些害怕。巴吕克和法朗梭阿彼此望了一眼表示惊讶。奥勋老人不动声色,请勃里杜太太的儿子坐下。
腓列普道:“先生,我特意来请你照顾;我要在这儿住五年,政府只给六十法郎一个月,得想个办法活下去。”
八十多岁的老人回答说:“好吧。”
腓列普态度一本正经,谈些不相干的事。他把老太太的内侄,新闻记者罗斯多说做了不起的角色;老太太听见罗斯多这个姓将来会出名,不禁对腓列普有了好感。腓列普毫不迟疑,承认过去的错误。奥勋太太放低声音,很婉转的埋怨了他一句,他就说他在监狱里想过很多,决定重新做人。
奥勋先生听着腓列普的暗示,陪他上街。吝啬鬼和军人在巴隆环城道上走到没人听见的地方,上校才说:
“先生,要是你相信我的话,咱们以后绝对不谈正经,也不提到一个人,除非到田野去散步的时候,或者在没人听见的地方。闲言闲语在小城市中的影响,特洛希先生和我解释得很清楚。虽然特洛希劝我向你请教,我也希望你不吝指教,但是不能让人疑心你出计划策,帮我的忙。咱们的敌人非同小可,要打倒他不能有一点儿疏忽。我先请你原谅以后不再来看你。咱们之间冷淡一些,我的行事就扯不到你身上来。需要和你商量的话,我会在九点半光景走过广场,在你们刚吃过中饭的时候。要是我的手杖搁在肩头,就表示我要同你见面,你先指定一个地方,到时只做是偶尔碰上的。”
老人道:“听你这番话,我觉得你很谨慎,决心要成功。”
“我一定成功,先生。第一,请你告诉我本地有哪些军人是帝国部队出身,不是玛克斯的党羽,可以让我结交的。”
“有一个禁卫军的炮兵上尉,姓弥涅南,高等工艺学校出身,年纪有四十岁,生活很俭朴。这个人极重道德,公开反对玛克斯,认为他的行事不配称为真正的军人。”
“好!”
奥勋先生接着说:“这种品质的军人为数不多,我只想到还有一个退伍的骑兵上尉。”
腓列普道:“那和我是同一个兵种了,可是禁卫军呢?”
奥勋道:“是的。一八一〇年卡邦蒂埃是龙骑兵团的班长;在作战部队中当的是排长,一直升到上尉。”
腓列普私忖道:“说不定奚罗多认识他的。”
“那卡邦蒂埃在市政府担任的差事就是玛克桑斯放弃的,他和弥涅南少校是朋友[128]。”
“这儿可有什么工作让我混口饭吃呢?”
“听说希尔州要在此地设一个保险公司的办事处,你可以谋个位置;不过顶多只有五十法郎一个月……”
“那也够了。”
一个星期以后,腓列普有了新做的一件大氅,一条裤子,一件背心,全是埃尔伯甫出品的上等呢料,用赊账的方式按月付款。此外还赊了一双靴子,一副麂皮手套和一顶帽子。奚罗多把他的内衣和武器从巴黎寄来了,附着一封给卡邦蒂埃的介绍信,卡邦蒂埃在龙骑兵团里原是奚罗多的老部下。这封信使卡邦蒂埃一片热心的帮助腓列普,把他当作人才出众,极有义气的人介绍给弥涅南少校。关于最近结束的叛国案,腓列普吐露出一些内情,两个正直的军官听了对他格外敬仰。大家知道,那次阴谋是帝国部队想推翻波旁家的最后一次尝试,拉·洛希尔的四班长案不算在内,因为政治意义完全不同。
从一八二二年起,鉴于一八二〇年八月十九的阴谋案和(一八二一至一八二二)贝尔东-卡隆事件的下场,军人们只能静待时机。腓列普参加的一桩是八月十九日案的余波,也就是那个事变的死灰复燃,不过主持的换了一些更优秀的分子。和前面的案子一样,这件阴谋也不曾被政府摸清底细。事情一泄露,首脑们马上设法缩小范围,好像只是军营里的兵变。实际上却有好几个骑兵团,步兵团,炮兵团参加,以法国北部为中心,准备一举占领边界上的重镇。他们和比利时军队结成密约,一朝成功,比利时立即脱离神圣同盟,和法国成立联邦,把一八一五年的和约作为废纸。旋风过处,两个王座可以同时倒台。事发之后,这个由雄才大略之士拟定而有政府要人参与的大计划,完全给隐瞒起来,只向贵族院供出一些枝节。案子的泄露或者是有人出卖,或者是由于偶然;但一开场首脑们就销声匿迹,他们身在国会,原来只答应在政府内部帮助事情成功。腓列普·勃里杜愿意给领袖们做掩护。一八三〇年以后,立宪派已经公开透露这个计划的内幕,以及牵涉到四方八面,而下面的党徒毫不知情的细节;我再来叙述未免僭越历史的范围,而且离题太远了。上面一些大概情形尽够说明腓列普所担任的双重角色。他负责在巴黎起事,目的是为真正的阴谋作掩护,在北方大举发动的时候使政府的注意力集中在京城里。如今腓列普奉令把两桩阴谋的关系割断,只招供一些次要的秘密。他的衣着和健康情况证明他穷极无聊,他犯的案子在当局眼中也就显得并不重要。这种使命,对于一个毫无道德观念,生活没有着落的投机分子,再合适没有。狡猾的腓列普知道自己脚踏两头船,一方面在政府面前做好人,一方面受到党内领袖的重视,打算以后看哪条路好处更多,再作决定。腓列普向卡邦蒂埃和弥涅南透露出阴谋真正的规模,说出特别法庭的某些推事也暗中与闻,卡邦蒂埃和弥涅南便觉得他是个了不起的英雄,认为他的忠诚不愧为大政治家,比得上国民议会[129]的黄金时代的人物。所以不多几天,狡猾的拿破仑党徒就成为两个军官的朋友,他们俩在地方上的声誉也给他沾了光。经过两人推荐,腓列普马上谋到奥勋先生说起的位置,进了希尔州保险公司的办事处,像税局的职员一样掌管簿册,填写保险单,把印好的信填上姓名金额寄出去,每天只有三小时工作。弥涅南和卡邦蒂埃介绍他进俱乐部,他的态度举动,同弥涅南和卡邦蒂埃称道这个造反头目的长处完全相符,博得一般人的敬重;他们本来只会以貌取人,不知道外表往往是靠不住的。
腓列普这一回的行事完全出于深谋远虑,他在监狱里思索过一番,觉得长此荒唐也没有好处。所以用不着特洛希教训,他已经懂得必须过一种安分,得体,规矩的生活,博取布尔乔亚的敬意。他很高兴学着弥涅南的做人之道,相形之下使玛克斯的短处更加显著。同时他要玛克斯看错他的性格,不把他放在心上。他故意做得像个傻子,慷慨大方,不在乎金钱,暗里却包围敌人,垂涎舅舅的遗产。他的母亲和兄弟,真正不在乎金钱,真正慷慨而高尚的人,因为行事天真朴实,倒反被认为存心要夺家私。奥勋先生在腓列普面前把舅舅的财产算过细账,愈加引起腓列普的贪心。他第一次和老人密谈,两人就一致同意绝对不能让玛克斯起疑;万一佛洛尔和玛克斯把他们的俘虏带走,哪怕只带往布日吧,腓列普就完事大吉。
腓列普的晚饭每星期在弥涅南上尉家吃一顿,在卡邦蒂埃家吃一顿,星期四在奥勋家吃一顿。不久又有两份人家邀请;住到三星期,自己只消管一顿中饭了。无论什么地方,除非打听他兄弟和母亲在伊苏屯作客的情形,他绝口不提舅舅,搅水女人和奚莱。得过勋章的军官当地只有弥涅南,卡邦蒂埃和腓列普三个,而腓列普还得着荣誉团勋章,在外省更显得高人一等。三个人总在晚饭之前一同散步,成为俗语说的“另外一帮”。这种态度,这种谨慎和安分的作风,给伊苏屯人的印象很好。
拥戴玛克斯的人把腓列普看做“老粗”,军人对有勇无谋而不配当统领的高级军官,往往用这个称呼。
高台的老子在玛克斯面前提到腓列普,说道:“他那个人品质很好。”
玛克斯回答说:“哼!看他在贵族院特别庭上的行径,不是上人家的当便是公家的暗探。他要不是个蠢东西,绝不会受投机政客的愚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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