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勋心上想:“万一他们上巴黎去,事情就没希望了。”
那时有个罗马城关的小孩儿,上奥勋先生家给巴吕克送来一封信。老人的孙子外孙从早起就失魂落魄,自动守在家里。他们对前途左思右想,觉得无论如何非笼络两个老长辈不可。巴吕克心里明白,自己的祖父母对外公奥勋言听计从;倘若他的行为叫老人们把希望转到阿陶斐纳身上,像早上那种威吓的说法替她攀一头好亲事,那么奥勋先生竟会叫鲍尼希家把产业传给孙女的。巴吕克比法朗梭阿更有身家,担的风险更大,所以只能完全屈服,只要求替他还掉玛克斯的债。至于法朗梭阿,他的命运完全操在祖父手里;根据监护人的清账,他还倒欠祖父的钱,日后只能指望祖父给他一笔财产。两个青年为了利害关系不得不赌神发咒,表示悔过。欠玛克桑斯的债,外婆叫他们不必担忧。
她说:“你们做了荒唐事儿,以后应当安分守己,补赎罪过;外公的气会平下去的。”
因此,法朗梭阿挨在巴吕克身边看了信,咬着他耳朵说:
“问爷爷去讨主意吧。”
“你瞧。”巴吕克把信拿去递给外公。
“你念出来吧,我身边没带眼镜。”
亲爱的朋友:
我托你做罗日先生的全权代表;目前形势危急,希望你帮忙,能够接受。明天早上九点你赶到华当,我要派你上巴黎去。放心,我会给你旅费,我也会马上到巴黎去找你的。十二月三日我恐怕要离开伊苏屯。再见了;我相信你会顾到交情,我永远是你的朋友
玛克桑斯
奥勋先生叫道:“谢天谢地!脓包的遗产到底没有落入那些魔鬼手里。”
奥勋太太道:“既然你这么说,想必是可靠的了。我真感谢上帝,他一定是接受了我的祷告。可见恶人得势终究不会长的。”
老人吩咐巴吕克道:“你尽管上华当去做罗日先生的代表。他们要你把五万利息的公债过户给勃拉齐埃小姐。你也尽管答应去巴黎,可是在奥莱昂停下来等我的信,不让人家知道你的住址。你在巴尼埃城关最末一家客栈下宿,不管是不是赶车的住的小客店……”
法朗梭阿听见大那兰德那一头传来车马的声音,奔往窗口张望,叫道:“啊!又出了新鲜事啦:罗日老头和腓列普·勃里杜先生坐着轿车回来了,朋雅明和卡邦蒂埃先生骑着马在后面跟着!……”
奥勋先生道:“让我过去瞧瞧。”他一心想看热闹,把别的顾虑都忘了。
奥勋发现罗日老头正在房里照着外甥的口述写下面这样一封信:
小姐:
如果你不见信即回,你的行事就表示你忘恩负义,我将要取消那份优待你的遗嘱,把财产给我的外甥腓列普。你也应该明白奚莱先生既然与你同在华当,他以后就不能再住我家。我托卡邦蒂埃上尉面交此信,希望你能听他的劝告,他和你说的话等于我说的。
约翰-雅各·罗日
腓列普用挖苦的口气告诉奥勋:“我和卡邦蒂埃先生碰到我舅舅,他糊里糊涂想到华当去找勃拉齐埃小姐和奚莱少校。我解释给舅舅听,这样办等于闭着眼睛自投罗网。只要签了委托书,让那婆娘把五万利息的公债过到她自己名下,舅舅不是立刻被他一脚踢开了么?如今写这封信去,还怕逃出去的美人儿今夜不赶回家来?……奚莱先生住在这儿,太不成体统了;舅舅要是让我代替奚莱的位置,保管叫勃拉齐埃小姐一辈子软得像根柳条……你说对不对?……舅舅倒还哭哭啼啼抱怨呢!”
奥勋先生道:“我的邻居,你要家里太平,这是最好的办法。倘使你肯听我的话,只消把你的遗嘱取消,勃拉齐埃小姐对你就会和开头几年一样。”
老人哭着说:“不会的,我给她受了罪,她不会原谅我,不会再爱我了。”
腓列普道:“会爱你的,而且爱得很呢,我向你担保。”
奥勋道:“哎,你还不睁开眼睛来么?人家就想卷了你的钱溜之大吉……”
脓包叫道:“啊!……要是真的话!……”
老奥勋道:“好,我有一封玛克桑斯写给我外孙巴吕克的信,你念吧。”
罗日一边哭一边念,卡邦蒂埃听着嚷道:“太可怕了!”
腓列普道:“舅舅,事情还不明白么?听我的话,你把钱抓在手里,她为了钱就会疼你……就是说一半真心一半勉强的爱你。”
“她太爱玛克桑斯了,她要离开我的。”老头儿表示害怕得厉害。
“可是舅舅,玛克桑斯和我两个,后天必有一个从此不在伊苏屯地面上出现……”
老头儿说:“那么好吧,卡邦蒂埃先生,既然你答应带她回家,你就去吧!你是君子,你认为应当代我说的话,都对她去说吧……”
腓列普道:“卡邦蒂埃先生会悄悄的告诉她,我预备到巴黎找个姑娘来,又年轻,又漂亮,那婆娘听了就服服帖帖赶回家了!”
卡邦蒂埃亲自赶着破轿车出发;朋雅明骑马跟着,因为科斯基不见了。虽然两个军人拿着告他一状和敲破他饭碗的话吓过他一阵,波兰人仍旧租着一匹马逃往华当,把遭到拦截的事去报告玛克桑斯和佛洛尔。卡邦蒂埃不愿意传过信再和搅水女人同车,预备骑朋雅明的马回来。
腓列普知道科斯基溜了,就吩咐朋雅明:“今晚你在这儿接波兰人的差事。等会你不要给佛洛尔发觉,偷偷爬在轿车背后,和她同时赶回家。”
腓列普又道:“奥勋老头,事情有了眉目了。后天的聚餐才热闹呢。”
老吝啬鬼问:“你打算住在这儿么?”
“我才吩咐法里沃把我行李搬来。我住在奚莱少校对面的房间里,舅舅答应了。”
老头儿心中好不惊慌,问道:“这许多事情结局怎么样呢?”
奥勋答道:“结局是四小时以内佛洛尔·勃拉齐埃小姐回到这儿,像祭坛上的羔羊一般和顺。”
“但愿如此!”老头儿抹着眼泪说。
腓列普道:“现在是七点,你的宝贝大概十一点半可以到了。家里没有了奚莱,你还不像教皇一般快活么?”他又凑着奥勋先生的耳朵说:“要是你愿意看见我成功,不妨在这儿等狐狸精回来,你还能帮助我劝老头儿拿定主意。然后咱们俩叫搅水小姐明白究竟怎样才对她真正有利。”
奥勋先生觉得此话不错,便陪着腓列普;可是两人也不得空闲,罗日老头只顾像小孩子般哼哼嗐嗐,要听了腓列普说到十来遍的理由才安静一下:
“舅舅,只要佛洛尔回来,而且对你亲亲热热,就证明我的办法不错。你既受着疼爱,又保住了公债,从今以后照我的主意办事,保你赛过登天一样。”
十一点半,大那兰德上传来小轿车的声音,问题在于来的是空车还是坐着人。罗日的脸色急得要命,一看见车子掉头预备进屋,车厢里有两个妇女,立刻露出欣喜若狂的样子。
腓列普一面扶佛洛尔下车一面说:“科斯基,你不用侍候罗日先生了,今晚不能睡在这儿,把你的东西收拾起来。你的位置由朋雅明接下去。”
佛洛尔含讥带讽的问:“你是主人么?”
“只等你批准,”腓列普说着,一只手像钳子一般抓住了佛洛尔的手,“过来,咱们两个也得把心事像搅水似的搅他一下。”
佛洛尔愣住了,腓列普带她走了几步,站在圣·约翰广场上。
“我的美人儿,后天奚莱要被这条胳膊送回老家去了,”他伸着右臂说,“要不然就是他来送我的命。万一我死了,你就在我可怜的脓包舅舅身边当家做主:算你运气!要是我活下去,那你就得安安分分,第一要使我舅舅开心快活。否则的话,我在巴黎认识一些搅水女人,不是我估低你,长得比你还俏,因为只有十七岁。她们会叫我舅舅快活,而且是站在我这边的。所以你今天晚上就得好好服侍主人,老头儿明天要不像小雀子一样高兴,我只有一句话告诉你,你仔细听着!要杀死一个男人而官厅不来干涉,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和他决斗;但是我有三种办法干掉一个女人。就是这句话,我的小宝贝!”
佛洛尔一边听着一边像发烧似的直打哆嗦。
“你要杀掉玛克斯么?……”她借着月光望着腓列普问。
“赶快去吧,我舅舅出来了……”
不管奥勋先生怎么劝说,罗日老头还是摸到街上来牵佛洛尔的手,有如守财奴见了自己的金银宝贝。他回进屋子,带佛洛尔进房,不出来了。
朋雅明对波兰人道:“今儿是纪念圣·朗倍[131],谁离开岗位,谁敲破饭碗。”
“等我主人回来叫你们一个都开不得口。”科斯基说着,上驿车旅馆投奔玛克斯去了。
02 你死我活的决斗
下一天从九点到十一点,妇女们站在屋门口闲话。城里传来传去的新闻无非是隔天在罗日家发生的离奇的革命。那些谈话的结论到处都一样。
“明儿庆祝加冕节的聚餐会上,玛克斯和勃里杜会闹出什么事来呢?”
腓列普对范提说了两句话:“要就是六百法郎的终身年金,要就是撵出大门!”范提只能在腓列普和佛洛尔两大势力之间暂守中立。
佛洛尔知道玛克斯有性命危险,对罗日比他们同居的初期更温柔了。可叹在爱情方面,别有用心的虚假总比真面目可爱,就因为此,才有许多男人肯在一般手段高明的女骗子身上挥金如土。搅水女人直到吃中饭才扶着罗日下楼。玛克斯的位置上坐着深蓝眼睛,满面杀气的腓列普,搅水女人看了不由得直掉眼泪。
腓列普招呼过舅舅,问道:“小姐,你怎么啦?”
老人道:“她想到你要和奚莱少校决斗,心里难受……”
腓列普回答说:“我又不要害奚莱性命;他只消离开伊苏屯上美洲去,我第一个会劝你给他一笔本钱,让他带一批最好的货色去贩卖,还劝你祝他一路顺风呢!他大可以靠此发财,那比着夜里在伊苏屯兴风作浪,把你家里弄得七颠八倒,体面多了。”
“唔,这个办法不错吧?”罗日望着佛洛尔道。
“上美——洲——去!”佛洛尔哭着回答。
腓列普道:“逃往纽约去总比在法国睡薄皮松板强吧?……不过你会说他武艺高强,会杀死我的!”
“你肯让我和他谈一谈么?”佛洛尔低声下气的央求腓列普。
上校说:“行,他可以来拿行李;不过他来的时候,我得陪着舅舅,从此我不离开老人家了。”
佛洛尔把范提唤来吩咐道:“范提,赶快上驿车旅馆去对少校说,我请他来……”
“来拿行李。”腓列普截住了佛洛尔的话。
“对,对,范提。他借这个名目来看我不会伤面子,我有话跟他说……”
佛洛尔心中的仇恨完全被恐怖压下去了;她是一向得宠惯的,如今碰上一个刚强而无情的男人,吓得魂不守舍,只有向腓列普屈服的份儿,正如可怜的罗日向她屈服一样。她心绪不宁的等着范提,范提回来说玛克斯一口回绝,他请勃拉齐埃小姐把他的行李送往驿车旅馆。
勃拉齐埃问罗日:“你允许我送去么?”
老人道:“可以,不过你一定回来的是不是?”
“小姐中午不回来,你一点钟就给我委托书代你抛出公债。”腓列普对舅舅说着,眼睛望着佛洛尔。——“小姐,你叫范提陪着去,脸上好看一些。从今以后一定要顾我舅舅的面子。”
佛洛尔无论怎么劝说,玛克斯都不答应。他在众目昭彰之下被人从不体面的位置上摔下来,又羞又恨,而且心高气傲,不肯在腓列普面前表示畏缩。搅水女人反对这些理由,提议跟他一同逃往美洲;但奚莱得不到罗日的家私根本不想要佛洛尔,又不愿在女的面前透露真正的心思,只能一口咬定要干掉腓列普。
他说:“咱们犯了大错。咱们三人早该上巴黎去过冬;但是见到那个僵尸鬼之后,谁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局势变化太快了,弄得人昏头昏脑。我错看了腓列普,把他当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老粗。既然我没有先下手为强,给他一个措手不及,今天再退缩就显得我没有种了。他叫地方上瞧不起我,只有送他性命才能挽回我的面子。”
“你还是拿着四万法郎上美洲去;我会躲开那蛮子,脱出身来找你的,这个办法好多了……”
“给人看了像什么话?”玛克斯抱着一肚子成见,只顾到地方上的闲话,“不行,不行。而且我已经干掉过九个。这家伙看来没有多大本领:他是军校出身,到一八一五年为止都在战场上,后来到美洲去,从来没受过剑术训练,不像我有第一流的刀法。骑兵用的武器是腰刀,我让他提出用刀决斗,还显得我大方呢;我打算让他侮辱,然后送他性命。的确是这样的好。你放心,咱们后天就出头啦。”
可见在玛克斯心中,无聊的面子比聪明的策略更重要。佛洛尔一点钟回去,关在房里痛哭。那天从早到晚,闲话在伊苏屯城里满天飞,腓列普和玛克桑斯的一场决斗公认为免不了的了。
弥涅南和卡邦蒂埃在巴隆环城道上散步,碰见奥勋,说道:“啊!奥勋先生,我们很担心,奚莱样样兵器都很来得。”
那位内地军师回答说:“没有关系!腓列普把这件事调度得很好……看他像野马,没料到这么快就得手。两条好汉像两朵乌云一般碰上了!”
卡邦蒂埃道:“噢!腓列普好厉害呢,他在贵族院庭上的作风可以说是足智多谋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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