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刷商心上想:“牛本该耐性耕种,鸟儿才能无忧无虑的过活。让我来做牛,让吕西安做鹰吧。”
两个朋友把前途远大的命运联在一起,大约有三年光景。他们阅读战后出版的文学和科学的名著,席勒,歌德,拜伦,沃尔特·司各特,约翰-保尔,贝尔才里于斯,大维,居维埃[21],拉马丁等等的作品。他们用这些融融巨火鼓舞自己,写一些不成熟的作品做尝试,或者开了头放下来,又抱着满腔热诚再写。他们不断的工作,青春时期的无穷的精力从来不松懈。两人同样的穷,也同样的热爱艺术,热爱科学,忘了眼前的苦难,专为未来的荣名打基础。
那天印刷商从口袋里掏出一册十八开本的小书,说道:“吕西安,你知道巴黎寄来什么书?让我念给你听。”
大卫能够像诗人一样的朗诵,他念了安特莱·特·希尼埃的两首牧歌:《奈埃尔》和《年轻的病人》,还有那首纯粹古风的关于自杀的挽歌,以及讽刺诗中的最后两首。
吕西安不住的叹道:“想不到安特莱·特·希尼埃是这样一个人物!”等到大卫感动得不能再念,吕西安把诗集接过去的时候,又说了第三遍:“真是望尘莫及!”他看到序文的签名,说道:“原来发现这诗人的也是个诗人![22]”
大卫道:“写了这部集子,希尼埃还自以为没有写出一点值得发表的东西。”
吕西安念了那首悲壮的《盲人》和几首挽歌,读到“要是他们不算幸福,世界上哪儿还有幸福?”不由得捧着书亲吻。两个朋友哭了,因为他们都有一股如醉若狂的爱情。葡萄藤的枝条忽然显得五色缤纷;破旧,开裂,凹凸不平,到处是难看的隙缝的墙壁,好像被仙女布满了廊柱的沟槽,方形的图案,浮雕,无数的建筑物上的装饰。神奇的幻想在阴暗的小院子里洒下许多鲜花和宝石。安特莱·特·希尼埃笔下的加米叶,一变而为大卫心爱的夏娃,也变为吕西安正在追求的一位贵族太太。诗歌抖开它星光闪闪的长袍,富丽堂皇的衣襟盖住了工场,猴子和大熊的丑态。两个朋友到五点钟还不知饥渴,只觉得生命像一个金色的梦,世界上的珍宝都在他们脚下。他们像生活波动的人一样,受着希望指点,瞥见一角青天,听到一个迷人的声音叫着:“向前吧,往上飞吧,你们可以在那金色的、银色的、蔚蓝的太空中躲避苦难。”那时,大卫从巴黎招来的学徒,赛里才,推开工场通后院的小玻璃门,让进一位生客。客人依着学徒的指点向他们俩一边行礼一边走过来。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本子,对大卫说:“我有部论文打算出版,请你估一估价钱。”
大卫不看本子,就回答说:“我们不印大部头的手稿,先生还是去找戈安得弟兄吧。”
吕西安接过手稿,说道:“我们有一副挺漂亮的字体,可能用得上。最好把作品留下,让我们估价,请你明天再来。”
“阁下莫非就是吕西安·夏同先生?……”
“是的,先生。”监工回答。
那位作家说:“先生,我能遇到一个前途无量的青年诗人,高兴极了。我是特·巴日东太太介绍来的。”
吕西安听到那名字,脸红了,含含糊糊说了几句感谢特·巴日东太太关切的话。大卫注意到朋友的发窘和脸红,让他去招呼客人。客人是个乡下绅士,写好一部讨论养蚕的书,为了虚荣想印出来给农学会的同道拜读。
乡绅走了,大卫问:“喂,吕西安,难道你竟爱上了特·巴日东太太吗?”
“爱得像发疯一样!”
“可是你们受着成见的阻隔,比她在北京,你在格林兰还要离得远。”
“情人的意志什么都能克服。”吕西安低下眼皮说。
“那你会忘记我们的。”夏娃的胆怯的情人说。
吕西安嚷道:“相反,也许我为了你,把我的爱人牺牲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虽然那么爱她,虽然为着种种利益想在她家里左右一切,可是我告诉她,我有个朋友才具比我高,将来准是了不起的人物,名叫大卫·赛夏;她要不招待我这个朋友,我的兄长,我从此不见她了。等会我回家去等她答复。尽管她今晚请了全体贵族来听我朗诵诗歌,倘使拒绝我的要求,我永远不再踏进特·巴日东太太家的大门。”
大卫抹了抹眼睛,和吕西安热烈握手。钟上正好敲六点。
吕西安忽然说:“我再不回去,夏娃要急了,再见吧。”
说完他溜了,让大卫独自在那儿激动;一个人只有在那个年纪上才能充分体会这种情绪,尤其在当时的处境之下,两个青年诗人的翅膀还没有被内地生活斩断。
大卫望着吕西安穿过工场走出去,叹道:“心肠多好!”
吕西安回乌莫,走的是菩里欧的美丽的林荫道,麦市街,出圣·比哀门。他挑这条最远的路线,可知特·巴日东太太家就在这段路上。吕西安觉得从那位太太的窗下经过,即使她不知道,心里也非常快乐,两个月来他回乌莫不走巴莱门了。
到了菩里欧的树荫底下,他凝神望了望安古兰末和乌莫之间的距离。当地的风俗习惯筑起一道精神上的界墙,比吕西安走下去的石梯更不容易跳过。在府城和城关之间,雄心勃勃的青年靠着声名做吊桥,不久才闯进巴日东的府第;此刻他心中焦急,不知道情人如何答复,正如得宠的人做了得寸进尺的试探,唯恐失去主子的欢心。凡是分作上城和下城的地方都有些特殊的风俗,不知道那风俗的人一定觉得上面的一段话意思不大清楚。并且讲到这儿也该介绍一下安古兰末,帮助读者了解这个故事中最重要的一个角色,特·巴日东太太。
02 特·巴日东太太
安古兰末是个古城,建立在一座圆锥形的岩崖顶上,夏朗德河在底下的草原中蜿蜒而过。岩崖靠贝利谷方面连着一带小山,在巴黎到波尔多的大路经过的地方,山脉突然中断;岩崖便是山脉的尽头,地形像个海角,面临三个风景秀丽的盆地。城墙,城门,以及矗立在岩崖高处的残余的堡垒,证明安古兰末在宗教战争时代形势重要。城市位居要冲,从前是天主教徒和加尔文教徒必争之地。不幸当年的优势正是今日的弱点:城墙和陡峭的山崖使安古兰末没法向夏朗德河边伸展,变得死气沉沉。我们这故事发生的时期,政府正往贝利谷方面扩建城市,沿着丘陵筑起路来,盖了一所州长公署、一所海军学校和几处军事机关的房舍。可是商业在另一地区发展。附郭的乌莫镇早在山岩下面和夏朗德河边像一片野菌似的扩张,巴黎到波尔多的大路就在河边经过。人人知道安古兰末的纸厂名气很大,纸厂三百年来不能不设在夏朗德河同几条支流上有瀑布的地方。政府在吕埃镇上为海军办着国内规模最大的铸炮厂。运输,驿站,旅馆,制车,交通各业,所有依靠水陆要道的企业都麇集在安古兰末的山脚底下,避免进城的麻烦。皮革业,洗衣作坊,一切与水源有关的商业,当然跟夏朗德河相去不远;河边还有酒栈,从水路来的各种原料的仓库,有货物过境的商号。乌莫因之成为一个兴旺富庶的市镇,可以说是第二个安古兰末,受到上城嫉妒。政府机关,主教公署,法院,贵族,集中在上城。所以乌莫镇尽管活跃,势力一天天的增长,终究是安古兰末的附庸。上面是贵族和政权,底下是商业和财富;无论在什么地方,这两个阵营总是经常对立的;我们很难说上城和下城哪一个恨对方恨得更厉害。这局面在帝政时代还算缓和,自从王政复辟以后,九年之间变得严重了。住在安古兰末上城的多半是贵族或是年代悠久,靠产业过活的布尔乔亚,形成一个土生土长,从来不容外乡人插足的帮口。难得有一户从邻省搬来的人家,在当地住到两百年,和某一旧家结了亲,勉强挨进去,而在本地人眼中还像是昨天新来的。那些古老的家庭蹲在岩石顶上,好比多疑的乌鸦;历届的州长,税局局长和行政机关,四十年来一再尝试,想叫他们归化;他们出席官方的舞会宴会,却始终不让官方人士到他们家里去。他们嘴皮刻薄,专爱挑剔,又嫉妒,又啬刻,只跟自己人通婚,结成一个紧密的队伍,不许一个人进去,也不许一个人出来;不知道近代的享受;认为送子弟上巴黎是断送青年。这种谨慎反映出那些家庭的落后的风俗习惯。他们抱着蔽塞的保王思想,没有真正的宗教情绪,只晓得守斋念经,像他们住的城市和山岩一样毫无生气。可是在邻近几州之内,安古兰末的教育颇有名气;四周的城镇把女孩子送来进私塾,进修道院。不难想象,等级观念对于安古兰末和乌莫之间的对立情绪影响极大。工商界有钱,贵族穷的居多。彼此都用轻视的态度出气,轻视的程度也不相上下。安古兰末的布尔乔亚也卷入漩涡。上城的商人提到城关的商人,老是用一种无法形容的口吻说:“他是乌莫镇上的!”王政复辟以后,政府把贵族放在突出的地位,让他们存着一些只有社会大变革才能实现的希望,因而扩大了安古兰末和乌莫的精神距离,比地理的距离分隔得更清楚。当时拥护政府的贵族社会,在安古兰末比法国别的地方更褊狭。乌莫人的地位竟像印度的贱民。由此产生一股潜在而深刻的仇恨,不仅使一八三〇年的革命那么令人吃惊,一致,并且把长期维持法国社会秩序的各种因素摧毁了。宫廷贵族的傲慢使王上失去内地贵族的人心,内地贵族也伤害布尔乔亚的面子,促成他们叛离。因此,一个乌莫出身的人,药房老板的儿子,能踏进特·巴日东太太府上,确是一次小小的革命。这革命是谁促成的呢?是拉马丁和维克多·雨果,卡西米·特拉维涅和卡那利斯[23],贝朗瑞和夏多布里昂,维勒门和埃宁,苏梅和蒂索,埃蒂安纳和达佛里尼,朋雅明·公斯当和拉美内,古尚和米旭,总之是老一辈的和小一辈的出名的文人,不分保王党进步党。特·巴日东太太喜爱文学艺术,那在安古兰末是荒唐的嗜好,大家公开惋惜的怪癖;可是我们描写那女子的身世的时候不能不为她的嗜好辩解。她是生来可以出名的,因为处境不利而埋没了,她的影响决定了吕西安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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