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幻灭·上(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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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呸!你明明知道我没有钱。再说那不是平白无故把钱扔在水里吗?那会给我生利吗?嘿!你大清早跑来要我盖新屋子,花一笔皇帝老子也吃不消的大本钱!你虽然名叫大卫,我可没有梭罗门的财富[85]。你不是疯了吗?我的孩子变作吃奶的娃娃了。这一棵一定结葡萄!”他把话岔开去,指着一棵葡萄藤叫大卫看,“这些孩子才不会叫父母失望,多少肥料下去,就是多少收成。我把你送进中学,花了多大本钱培植你成为学者,到第多厂去研究印刷,谁知全是没出息的事儿,临了给我弄一个乌莫姑娘来做媳妇,一个钱陪嫁都没有!要是你不读书,跟我在一起,你就由我安排,今天倒好娶一个磨坊的老板娘,不算磨坊,就有十万法郎产业。嘿!你真聪明,当我会赏识你的好主意,替你盖起宫殿来?……难道你现在的屋子两百年来都是养猪的,你的乌莫姑娘住不得吗?呦!难道她是法兰西的王后吗?”

    “好吧,爸爸,盖三层楼的费用归我负担,就让儿子来替父亲挣家业吧。事情虽然颠倒,有时还看得见。”

    “怎么,小家伙,你有钱盖屋子,没有钱付房租?你好调皮,耍弄你父亲!”

    这样一来,问题不容易解决了。老头儿能够做到一钱不花而不失其为慈爱的爸爸,非常得意。他同意大卫结婚,允许儿子按照他的需要自己出钱在老家添造房屋。大卫得到的不过是这些。老熊这个保守派父亲的模范,居然宽宏大量,不向儿子讨房租,不叫他把粗心大意露了口风的私蓄捧给老子。大卫怏怏不乐的回去,知道一朝遇到患难,绝不能指望父亲帮忙。

    04 内地的爱情风波

    安古兰末城里只听见谈论主教的话和特·巴日东太太的回答。晚会上每一桩小事都被添枝接叶,经过装饰,改头换面的传开去,诗人也就成为当时的红人。在上层社会中兴风作浪的谣言,也有几滴水星飘入中产阶级。吕西安穿过菩里欧去看特·巴日东太太,发觉好几个青年不胜羡慕的望着他,还听到一些话使他暗暗得意。

    “这小伙子运气真好。”一个诉讼代理人的书记说。他名叫柏蒂-格劳,是吕西安的中学同学,长相难看,吕西安一向对他摆着老大哥面孔。

    一个听过他朗诵的大家子弟回答说:“是啊,他长得漂亮,又有才气,特·巴日东太太被他迷上了!”

    吕西安知道白天有段时间路易士一个人在家,他急煎煎的等候这个时间。如今这女人变了他命运的主宰,妹子的婚事要她赞成才好。经过了前一天的晚会,路易士或许更加温柔,可以让他快乐一下。特·巴日东太太不出他所料,对他特别多情,没有经验的情人以为对方的爱又进了一步。隔天晚上诗人太痛苦了!路易士便听让吕西安在她美丽的金发上、手上、头上,热烈亲吻。

    她说:“你念诗的表情,可惜你自己看不见。”上一天路易士在长沙发上拿雪白的手抹掉吕西安额上的汗珠,等于给他一个花冠的时节,他们俩已经亲热得你我相称了。“你美丽的眼睛发出闪光!我看着你唇间吐出金链,把我们的心拴在诗人的嘴边。希尼埃的作品,你得全部念给我听,他的诗最适合情人的心情。我不愿意你再痛苦了。是的,亲爱的天使,我要替你安排一块乐土,让你过纯粹的诗人生活,有时活跃,有时懒散,有时无精打采,有时用功,有时深思;可是你永远不能忘记:你的桂冠是靠我得来的,你的成功应当补偿我以后的痛苦。唉,亲爱的,这个社会对我不会比对你更宽容,他们因为分享不到幸福,要发泄他们的怨恨。是的,我永远有人嫉妒,昨天晚上你不是看见了吗?那些吸血的苍蝇不是刺伤了人的皮肉,急急忙忙扑到创口上来吗?可是我多快乐!我真正生活过了!我的心弦好久没有这样振动了!”

    眼泪在路易士的腮帮上淌下来,吕西安一声不出,握着她的手吻了很久。诗人的虚荣心受着母亲,妹子和大卫奉承,如今又受到这个女人奉承。他所站立的虚幻的台阶,周围的人都在继续替他加高。狂妄的信心不但有朋友支持,还有恼怒的敌人支持,使他在充满幻景的气氛中向前趱奔。青年人的幻想自然而然同那些赞美、那些观念,沆瀣一气,一切都在帮助一个风流俊美、前程远大的青年,只要经过几次冷酷无情的教训,这样的迷梦才会惊醒。

    “亲爱的路易士,那么你愿意做我的俾阿特利克斯了,肯接受爱情的俾阿特利克斯了?”

    她抬起她本来低垂的美丽的眼睛,天使般的笑容显然和她说话的意义不一致,她说:“要是将来……你值得人家爱的话!……现在你还不幸福吗?有一个知己,无论说什么都有把握得到了解,不是快乐吗?”

    “是的。”吕西安噘着嘴回答,做出一副情人失意的样子。

    她用取笑的口吻叫了声:“孩子!哦,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吗?我看你进来的时候心中有事。”

    吕西安怯生生的向爱人说出大卫和夏娃彼此相爱,打算结婚的事。

    她道:“可怜的吕西安,你怕挨打,挨骂,好像你自己要结婚似的!”她把手掠着吕西安的头发,又说:“那有什么大不了呢?你家里的人跟我有什么相干?你在他们之中是一个例外。倘若我父亲要娶他的女佣人,你会不痛快吗?亲爱的孩子,情人是没有家庭的。难道除了我的吕西安,我在世界上还关心别人吗?要出人头地,要成名,这才是我们的正经!”

    吕西安听着这种自私的回答,一变而为世界上最快乐的人。路易士正举出许多荒谬的理由,证明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特·巴日东先生走进客厅。吕西安眉头一皱,怔住了;路易士向他递了个眼色,留他吃饭,饭后在打牌的人和别的常客未到之前,要他念安特莱·特·希尼埃的诗。

    特·巴日东先生道:“这样不但她高兴,我也高兴。吃过饭听朗诵,对我再合适没有。”

    特·巴日东先生讨好他,路易士讨好他,仆役看主人宠他,侍候得特别恭敬;吕西安便在巴日东府上坐享现成,一样一样的受用过来。等到宾客满堂的时候,特·巴日东先生的愚蠢和路易士的爱情壮了他的胆子,不由得气焰高涨,而他美丽的情人还从旁鼓励。吕西安看着娜依斯在众人面前的威势,好不得意,娜依斯也只想把这威势分一些给他。总之,那天晚上他尽量充当小城市里的大人物的角色。有人看吕西安态度大变,以为他和特·巴日东太太,照旧时代的说法,有了深交。好些妒忌的人聚在客厅一角,跟杜·夏德莱先生同来的阿美莉一口咬定,说已经出事了。

    夏德莱道:“一个年轻小子想不到能踏进这个社会,不免得意忘形,这不能怪娜依斯。夏同听见一个上流社会的太太说了几句好话,就以为对他有意了。他还分辨不出真正的热情是不声不响的,此刻抬举他的话只是看在他美貌,年轻和才气的份上说的。如果我们的痴情都叫女人负责,也太冤枉女人了。他当然是动了心,可是娜依斯……”

    恶毒的阿美莉接口说:“噢!娜依斯!娜依斯看见人家这股痴情才快活呢!到了她的岁数,年轻人的爱情吸引力特别强。在青年人身边,一个女人会返老还童,装作小姑娘,像女孩子般心神不定,装腔作势,忘了什么叫可笑……你们看不见吗?药房老板的儿子竟敢在特·巴日东太太家拿出主人翁的架子来。”

    阿特里安轻轻的哼了一句:“爱情是不知道这些距离的。”

    下一天,安古兰末没有一户人家不谈论夏同先生——一名特·吕庞泼莱——和特·巴日东太太亲密的程度。仅仅有过几个亲吻,他们已经受到指摘,说是有了私情。特·巴日东太太吃了她的权势的亏。在社会的许多怪现象中,你们可曾注意到没有标准的批评和荒唐苛刻的要求吗?有些人可以无所不为,再胡闹也不要紧,他们样样合乎体统,老是有人争先恐后替他们的行为辩护。社会对另一些人却严格得不能相信:他们做事都要合乎规矩,永远不能有错误,犯过失,闹一点儿笑话都不行;人家把他们当作雕像欣赏,冬天冻坏一个手指或者断了鼻梁,立刻从座子上拿下;他们不能有人性,永远要像神道一般十全十美。特·巴日东太太瞧一眼吕西安,就等于齐齐纳和法朗西斯十二年的快乐。两个情人握一握手,就会叫夏朗德河上所有的霹雳打在他们头上。

    大卫从巴黎带回一笔积蓄,此刻作为结婚的开支和在老家添造三楼的费用。扩充住屋不是为的自己吗?屋子早晚是他的,父亲已经七十八岁了。印刷商替吕西安用砖木结构盖了一套房间,因为原来的墙壁到处开裂,不能压得太重。他高高兴兴的把二楼装修齐整,配上讲究的家具,预备安顿美丽的夏娃。那一段时间,两个朋友过着轻松愉快、完全幸福的日子。吕西安虽然讨厌内地的寒酸俭省,连五法郎都看作一个大数目的习惯,可是精打细算的苦日子,他照样忍受,不哼一声。郁闷的情绪消散了,脸上精神焕发,表示他抱着希望。他看到自己福星高照,便一心想望美好的生活,把幸福建筑在特·巴日东先生的坟墓之上。这位先生不但有时候消化不良,而且还有个可喜的怪脾气,认为吃的中饭不消化,晚上再多吃一些就好了。

    九月初,吕西安不再做印刷监工,而是堂堂特·吕庞泼莱先生了。无名的夏同在乌莫住一间只有天窗的破阁楼,相形之下,特·吕庞泼莱先生的屋子不知要华丽多少。他不算乌莫人了,住在安古兰末上城,每星期在特·巴日东太太家差不多要吃四顿饭。主教大人对他很好,让他出入官邸。他凭着诗人的身份变为最高级的人物,将来还要成为法兰西的名流呢。他在漂亮的客室,精致的卧房和书室之间踱来踱去,觉得每月从母亲和妹子辛辛苦苦挣来的工钱中预支三十法郎,用不着于心不安;他的一部历史小说已经写了两年,题目叫《查理九世的弓箭手》,还有一本诗集叫作《长生菊》。这两部作品一朝使他在文坛上出了名,不怕没有钱偿还母亲,妹子和大卫。他既然感到自己的伟大,耳朵里只听见未来的声名,便泰然自若的接受别人的牺牲。吕西安对着清寒的生活微笑,觉得最后一个阶段的贫穷倒也很有意思。夏娃和大卫把吕西安的快乐看得比他们的更重要。工匠先得赶完吕西安的事,再替二楼做家具,油漆,糊纸等等的活儿;婚期因此耽搁下来。认识吕西安的人看他受到这样的爱护,都不以为奇:他多迷人!一举一动多可爱!欲望和急躁表现得多妩媚!他不用开口,人家已经迁就他了。(被这种优势断送的青年,比因之得益的青年多得多。)年少风流自然有人趋奉,上流社会从自私出发,也愿意照顾他们喜欢的人,好比看到乞丐,因为能引起他们同情,给他们一些刺激,而乐于施舍;可是许多大孩子受惯了奉承照顾,高兴非凡,只知道享受而不去利用。他们误解应酬交际的意义和动机,以为永远能看到虚假的笑容;想不到日后头发秃了,光彩褪尽,一无所有,既没有价值也没有产业的时候,被上流社会当作年老色衰的交际花和破烂的衣服一般,挡在客厅外面,扔在墙脚底下。夏娃巴不得婚礼延期,因为她要用俭省的办法置备小家庭的必需品。吕西安看见妹子做活,说道:“我要能做针线就好了!”声调语气完全出于真心。对这样一个兄弟,两个情人怎么能不百依百顺呢?并且这种无微不至的爱护,还有严肃而细心的大卫参加。可是从吕西安在特·巴日东太太家大露锋芒以后,大卫也担心他改变,唯恐他瞧不起布尔乔亚的生活习惯,有时便故意试试兄弟,要他在淳朴的家庭乐趣和上流社会的乐趣之间选择一下。看见吕西安肯为着他们牺牲浮华的享受,大卫私下想:“好,他是不怕人家引诱的!”三个朋友和夏同太太按照内地方式一同玩了几次:在安古兰末附近,夏朗德河边的树林中散步;大卫叫学徒带着食物在约定的时间送到一个地方,他们在草地上野餐,傍晚略微有些疲劳的回去,总共花不了三法郎。逢到重大的日子,他们在乡下饭店吃一顿,铺子介于内地酒馆和巴黎近郊的小酒店之间,花到五个法郎,由大卫和夏同一家分摊。下乡玩儿的时候,吕西安忘了特·巴日东太太府上的享用和上流社会的筵席,大卫看着心里感激不尽。那时大家都想款待安古兰末的大人物。

    到这个阶段,新家庭需要的东西差不多备齐了,大卫到玛撒克去请父亲出来参加婚礼,希望老人看着新媳妇喜欢,自愿在装修房屋的大笔开支里头分担一部分。不料大卫出门期间发生一件事,在小城市里把整个局面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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