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幻灭·上(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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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杜·夏德莱在吕西安和路易士身边做奸细,他的仇恨既有吃醋的成分,也有贪财的成分,所以等候机会要他们出丑。西克施德想逼特·巴日东太太对吕西安的态度表示得非常露骨,证明她已经像俗语所谓失身。他假装是特·巴日东太太的心腹,不作非分之想,在麦市街赞美吕西安,在别的地方拆吕西安的台。娜依斯已经不再提防过去崇拜她的男人,不知不觉的让夏德莱在她家随便进出了。他对两个情人的关系过分猜疑;事实上吕西安和路易士停留在柏拉图式的阶段,两人还因此大为懊恼呢。有些恋爱开场开得不好,或者说很好,反正你爱怎么说都可以。双方用感情来勾心斗角,没有行动,只管空谈,不去围城而在野外作战。欲望一再扑空,弄得两人都感到厌倦。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们有时间考虑了,能够互相批判了。往往有些热情开始大张旗鼓,浩浩荡荡的出发,似乎火气很大,要把一切关口都攻下来;临了却退回原处,没有胜利,倒反解除了武装,因为白闹一场而老大不好意思。有时候,这种失败是由于年轻人的胆小,由于初入情场的女子喜欢拖延;凡是风月场中的老手,耍惯手段的荡妇,倒不会这样互相愚弄的。

    并且内地生活使爱情极不容易满足,只能引起精神上的冲突;另外还有许多阻碍,不允许情人称心惬意的来往,逼着一般性情急躁的人走上极端。内地有的是无孔不入的刺探,家里藏不住一点儿秘密,给你安慰而并不越轨的亲密简直不可能,最纯洁的友谊受到极荒谬的指摘,不少清白的妇女受到鞭挞。因此,很多这一类的女子恨自己不曾享尽失节的乐趣,白吃了许多苦。某些大张晓喻的事,是经过长时期内心的斗争才发生的,社会不加细察,只知道非难,抨击,其实促成丑事的原始因素不是别人,就是社会。批评的人多半只鞭挞无故受谤的妇女,指责莫须有的罪过,从来不去想逼她们公然下水的原因。不少女性是受了冤枉以后才失足的,特·巴日东太太不久就陷入这种古怪的局面。

    热情刚开始的时候,没有经验的人碰到阻碍就惊慌;吕西安和路易士遭受的困难又极像小人国里的小人捆绑格列佛的绳子[86],不知有多少琐碎的牵掣叫人动弹不得,便是最强烈的欲望也无法抬头。比如说,特·巴日东太太非经常见客不可。如果在吕西安上门的时间谢绝宾客,等于不打自招,还不如干脆同吕西安私奔。事实上她老是在小客厅中接待吕西安,吕西安在那儿已经非常习惯,当作自己家里一样;各处门户都堂而皇之的打开着。一切都按照规矩,不失体统。特·巴日东先生像金壳虫似的在家里来来往往,从来没想到太太要跟吕西安单独在一起。假如只碍着特·巴日东先生一个人,娜依斯倒不难打发他,或者安排他做些事情;无奈客人川流不息,而且外边越注意娜依斯,来的人越多。内地人天生爱捣乱,喜欢破坏人家初生的爱情。仆役不经使唤,在屋内随便走动,事先也不让你知道,这是多年的习惯,女主人没有什么事要隐瞒,一向由着他们。改变家里的老例章程,不等于把全安古兰末还在将信将疑的爱情自己承认下来吗?特·巴日东太太也休想跨出大门不让人知道她往哪儿去。单独和吕西安出城散步,更是坐实人家的猜疑,宁可和他一同关在家中,还少一些危险。吕西安倘在特·巴日东太太家坐到半夜过后而没有别人在场,第二天准会引起批评。所以不论屋内屋外,特·巴日东太太始终过着公开的生活。这些细节说明内地的环境,男女的私情要不坦然承认,根本不可能。

    路易士像一切堕入情网而没有经验的女子,发现一桩又一桩的困难,心中害怕。他们单独相对的时候,最愉快的是亲密的谈话,现在这谈话受了她的恐惧的影响。有些女子能造出巧妙的借口躲往乡下,特·巴日东太太没有庄园好带着心爱的诗人同去。她不耐烦老是在人前露面,恨环境给她戴上难堪的枷锁而并没给她快乐;种种无聊的牵掣使她气恼透了,不禁想起埃斯卡巴,打算去探望年老的父亲。

    夏德莱不相信两人这样清白。他专等吕西安拜访特·巴日东太太的时间,过了一会闯上门去,还每次叫小圈子里的冒失鬼,特·乡杜先生陪着,进门让他走前几步,希望碰巧撞见什么。他要扮这个角色,实现他的计划,极不容易;他必须冒充中立,才能在他导演的戏剧中支配所有的人物。他要叫他假意奉承的吕西安麻痹大意,又要叫目光尖锐的特·巴日东太太不起疑心,便假装追求那个嫉妒路易士的阿美莉。为了进一步监视路易士和吕西安,他最近为两个情人的事故意和特·乡杜先生抬杠。照杜·夏德莱的说法,路易士是拿吕西安打哈哈,以她的傲气和出身而论,绝不会纡尊降贵,垂青一个药房老板的儿子。这个不信谣言的态度正好配合他的计划,因为他要装作站在特·巴日东太太一边。斯大尼斯拉却断定吕西安不是单相思。阿美莉巴不得知道真相,鼓动他们辩论。各人说出各人的理由。杜·夏德莱和斯大尼斯拉都有些精彩的见解,证明自己的看法正确。谈话中间,不免有些乡杜家的熟客临时闯来,那在内地是常事。论战双方都希望有人附和自己,争着问旁边的朋友:“那么你呢,你的意见怎么样?”这样的争论使特·巴日东太太和吕西安经常受人注意。有一天,杜·夏德莱说他和特·乡杜先生每次当吕西安在座的时候闯进去,从来看不出可疑的形迹:小客厅的门敞开着,佣人们照常进出,没有一点儿鬼鬼祟祟的样子可以怀疑他们犯什么风流罪过。斯大尼斯拉不无捣鬼的本领,打算第二天蹑手蹑脚的进去,恶毒的阿美莉听了竭力怂恿。

    像吕西安下一天上的遭遇,无论哪个青年碰到了都会捶胸顿足,发誓再也不在女人面前干这种摇尾乞怜的傻事了。吕西安久已习惯自己的地位。当初踏进安古兰末王后神圣的小客厅,在椅子上怯生生的坐下来的诗人,现在变了贪心不足的情人。仅仅六个月的时间,他已经自以为和路易士一般身份,想占有她了。那天吕西安从家里出来,决意疯疯癫癫拼着性命干一下,他要尽量发挥口才,说出一番火辣辣的话,说他疯了,一个念头都想不出了,一句诗也写不成了。可是有些女子还相当高雅,最恨人家有心算计,要让步也得出于情不自禁而不落俗套。一般说来,强加于人的快乐总是不受欢迎的。特·巴日东太太发觉吕西安的脑门,眼神,脸色,举动,都很骚动,看出他志在必得;而她偏要推翻他的决心,一半是故意反抗,一半因为她把爱情看得极高。她本是爱夸张的女人,如今更夸大自身的价值。她自命为王后,是俾阿特利克斯,是洛尔[87]。她仿佛生活在中世纪,坐在帐幕底下看文坛上的角斗;吕西安要配得上她,先得打好几次胜仗,把才华盖世的孩子[88],把拉马丁,沃尔特·司各特,拜伦,一齐比下去才行。这个高贵的女人认为她的爱情应当生出美丽的果实,吕西安对她的爱慕应当是他获得荣名的因素。这种女性的堂·吉诃德精神肯定爱情的价值,从而发挥爱情的作用,把它抬高,推崇。特·巴日东太太执意要在吕西安生命中当七八年杜西奈[89]的角色,像许多内地妇女一样,要吕西安鞠躬尽瘁,用长期的忠诚换取她的恩爱,让她能充分考察她的朋友。

    吕西安用呕气作为进攻的手段,这种态度只能叫已经委身的情妇伤心,身体还自由的女人看了只会发笑。路易士摆出尊严的神气,用浮夸的辞藻发表一大篇训话。

    结束的时候她说:“吕西安,难道你以前对我的保证就是这么回事吗?现在生活多么甜蜜,你别播下后悔的种子,使我以后的日子不得安宁。千万别糟蹋将来!并且我可以很骄傲的说,千万别糟蹋现在!我的心不是整个儿给了你吗?你还要什么?难道你的爱离不了肉欲吗?女子受人爱慕,她的最光荣的特权是克制对方的肉欲。你把我当什么人看待?我不再是你的俾阿特利克斯了吗?要是在你眼中,我同普通的女人没有分别,我就不配做一个女人。”

    吕西安又气又急,说道:“你对一个你不爱的男人,也不过说这样的话。”

    “我思想中包含的真正的爱,你要不能全部感觉到,就永远不配得到我的爱。”

    “你不肯回报我的爱,才怀疑我的爱。”吕西安说着,扑在她脚下哭了。

    可怜的青年在天堂外面等得太久了,当真哭起来。这是诗人的眼泪,因为力量不足而感到羞辱;也是儿童的眼泪,因为要的玩具得不到而发急。

    他说:“你从来不曾爱我。”

    路易士听着这气话,暗暗得意,说道:“你心里并不这样想。”

    吕西安发疯似的说道:“那么我要你证明你是我的。”

    那时斯大尼斯拉正好悄没声儿的走来,看见吕西安半仰着身子,噙着眼泪,头靠在路易士膝盖上。斯大尼斯拉见了这副可疑的形景满意了,反身便走,朝着等在大客厅门口的杜·夏德莱退回去。特·巴日东太太赶紧冲出来,没有追上两个暗探;他们像冒失的客人一般急急忙忙溜了。

    特·巴日东太太问佣人:“谁来过了?”

    老当差扬蒂回答:“特·乡杜先生和杜·夏德莱先生。”

    她回进小客厅,脸色发白,直打哆嗦。

    她对吕西安说:“要是他们看见你这副样子,我完啦。”

    诗人叫道:“那才好呢!”

    特·巴日东太太听着这句自私而充满爱情的话,微微一笑。在内地,因为话说得难听,这一类的事情显得格外严重。一刹那间每个人都知道吕西安被人撞见坐在娜依斯膝上。特·乡杜先生为这件事变了要人,得意非凡,先上俱乐部去报告,然后挨门挨户的宣传。杜·夏德莱到处抢着声明,他什么都没看见;可是他置身事外,等于逗斯大尼斯拉说话,夸大细节;斯大尼斯拉还俏皮得很,每讲一次都添加一些。晚上大批客人赶往阿美莉家。那时安古兰末的贵族圈子把事情越说越夸张,每个传达的人都学着斯大尼斯拉的榜样添枝接叶。男男女女急于要打听事实。女人中间掩耳盗铃,骂无耻骂堕落,叫嚷最凶的,正是阿美莉,柴斐莉纳,斐斐纳,洛洛德,多多少少尝过私情的甜头的一帮。从这个题目上化出去,刻薄的话层出不穷。

    一个女人说:“喂!你知道没有,据说是那可怜的娜依斯!我吗,我不相信,她清白了一辈子;她多高傲,除了做夏同先生的保护人,绝不肯当别的角色的。万一实有其事,我倒真心替她可惜。”

    “是啊,更糟的是她闹了一个大笑话。那个吕吕先生——用雅各的称呼——尽可以做她儿子!不入流的诗人至多二十二岁,而娜依斯,我们之间说句老实话,足足有四十了。”

    夏德莱道:“我认为特·吕庞泼莱先生的姿势就可证明娜依斯的清白。一个人已经到手的东西,不会再跪下来央求。”

    法朗西斯色眯眯的说道:“那也要看情形!”柴斐莉纳听着把他瞪了一眼,表示不高兴。

    另外几个人偷偷的躲在客厅一角,问斯大尼斯拉:“喂,告诉我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斯大尼斯拉最后编成一个小故事,夹着不少粗话,还指手划脚描摹动作和姿态,事情越发显得不堪了。

    大家都说:“简直不能相信。”

    另外一个说:“而且是中午。”

    “万万想不到是娜依斯。”

    “现在她怎么办呢?”

    接下来便议论纷纷,各式各样的猜想不知有多少!……杜·夏德莱替特·巴日东太太辩护,可是手段极其笨拙,非但没有扑灭毁谤的火焰,反而挑拨得更旺。丽丽眼看安古兰末乐园中最美的天使堕落了,难过得很,流着眼泪赶往主教官邸报告新闻。等到谣言在城中传遍了,得意非凡的杜·夏德莱跑去见特·巴日东太太。可怜那边只有一桌客人玩韦斯脱。他装着莫测高深的样子要求娜依斯到小客厅去谈话。两人在小小的长沙发上一同坐下。

    杜·夏德莱轻轻的说:“全个安古兰末关心的事,你大概知道了吧?……”

    她说:“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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