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幻灭·上(23)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第一个是特·玛赛先生,出名的会颠倒女性,长得像少女一般,是一种柔媚的,女性的美;可是目光炯炯,沉着,严厉,带点儿杀气,像老虎眼睛,叫人对他又爱又怕。吕西安也很美,但眼神那么温柔,蓝眼睛那么明净;一望而知不可能有女性所喜爱的那种力量和气魄。况且我们的诗人还没有显出他的长处;不像特·玛赛才气横溢,信心十足,不怕没人喜欢,衣着打扮和他的身材面貌非常合适,把周围的对手都比下去了。你们不难想象,在特·玛赛旁边,那矜持,拘束,窘相毕露,像身上的衣服一样新簇簇硬绷绷的吕西安,还成什么模样!特·玛赛说话尽可肆无忌惮,因为他口角俏皮,而说话的态度又妩媚动人。特·巴日东太太看侯爵夫人接待他的神气,便知道这个人势力不小。第二个是王特奈斯两兄弟中的一个,达德利爵士夫人曾经被他弄得声名狼藉。这青年性情和顺,风雅,谦虚,他的特点跟特·玛赛引以自豪的那一套恰好相反;当初他是侯爵夫人的表姐特·莫苏太太热烈介绍的。第三个,蒙脱里伏将军,便是断送特·朗日公爵夫人的人物。第四个是特·卡那利斯先生,当时最有名的诗人之一,年纪很轻,才开始走红;他对自己的贵族身份比对自己的才气更得意,故意向特·埃斯巴太太献殷勤,遮盖他对特·旭里欧公爵夫人的痴情。他尽管装腔作势,做得温文尔雅,照样看得出他热衷得厉害,后来果然卷入几次政治上的风暴。近于甜俗的漂亮,一味讨好的笑容,并不能掩饰他极端的自私和一刻不停的心计,因为他那时前途还有问题,不过从他看中四十开外的特·旭里欧太太以后,居然得到宫廷的宠幸和圣·日耳曼区的捧场,同时招来进步党的侮辱,被称为御用诗人。

    特·巴日东太太见了这四个特别出众的人物,才明白为什么侯爵夫人不把吕西安放在眼里。听他们的谈话,每个人的思想都那么微妙,细腻,警句妙语比阿娜依斯在内地一个月中听到的内容更丰富,意义更深刻;大诗人还说了一句动人的话提到当时的科学成就,说的富有诗意;路易士这才懂得杜·夏德莱上一天说过的话,吕西安变得一文不值了。个个人望着可怜的生客不理不睬,冷淡得可怕;他坐在那里像一个不通言语的外国人,侯爵夫人也看着过意不去了。

    她对卡那利斯说:“先生,允许我替你介绍特·吕庞泼莱先生。你在文坛上太有地位了,不会不照顾一个初出道的人。特·吕庞泼莱先生才从安古兰末来,需要你在那些表扬天才的人面前多多吹嘘。他还没有敌人攻击,没法借此成名。你们靠人家的仇恨得到的东西,他要靠友谊来得到,这不是很别致的事,值得一试吗?”

    侯爵夫人说话的时候,四个客人才正眼望着吕西安。明明近在咫尺,特·玛赛却拿起手眼镜来瞧他;眼睛在吕西安和特·巴日东太太之间来回打转,神气很刻薄,特意把他们俩放在一起,使两人又羞又恨。特·玛赛打量他们像打量两个古怪的动物,脸上堆着笑容。这笑容等于把内地的大人物刺了一刀。法列克斯·特·王特奈斯带着怜悯的神气。蒙脱里伏瞪着吕西安,想看出他的底细。

    特·卡那利斯先生弯了弯腰,说道:“太太,我一定遵命,虽然我们为了个人的利益素来不帮助同行;可是您即使要求奇迹,也不难实现。”

    “好吧,那就请你赏光,下星期一到我家里去和特·吕庞泼莱先生一同吃饭,你们可以谈谈文学,比这里谈得痛快一些。我再邀几个文坛上的霸主,提倡风雅的名流,把《乌里卡》的作者[99]和一般思想正确的青年诗人一齐请来。”

    特·玛赛道:“侯爵夫人是推荐先生的才气,我倒看中他的相貌,愿意做他的参谋,使他成为巴黎最得意的漂亮哥儿。那个时候再做诗人还来得及。”

    特·巴日东太太向弟媳妇望了一眼,表示感激。

    蒙脱里伏和特·玛赛说:“没想到你还妒忌才子。有了幸福,诗人可完啦。”

    “难道就为这个缘故,阁下想结婚吗?”特·玛赛问卡那利斯,借此试试特·埃斯巴太太听了是否动心。

    卡那利斯耸耸肩膀;特·埃斯巴太太是特·旭里欧太太的朋友,听着笑了。

    吕西安穿着新装觉得自己像放在匣子里的埃及雕像,又因为一句话都说不出,暗暗惭愧。终于他用柔和的声调对侯爵夫人说:“太太这样抬举我,那我非成功不可了。”

    那时杜·夏德莱走进包厢。他急于抓住机会,要巴黎最得势的一个人,蒙脱里伏,在侯爵夫人面前撑他的腰。他向特·巴日东太太行了礼,请特·埃斯巴太太原谅他冒昧,说他和旅行的同伴分别太久了;蒙脱里伏和他在沙漠中分手以后,今天还是初次见到。

    吕西安道:“啊,在沙漠中分别,在歌剧院相会!”

    卡那利斯道:“真是戏剧式的团圆!”

    蒙脱里伏把杜·夏德莱男爵介绍给侯爵夫人,侯爵夫人看见前任帝国公主的秘书在三个包厢中受到招待,便对他特别客气:特·赛里齐太太一向只接待有地位的人,何况杜·夏德莱还是蒙脱里伏的同伴。这个资格的确大有作用,特·巴日东太太发觉四个客人的语气,眼神,态度,把杜·夏德莱毫不考虑的当作自己人。他为什么在内地摆出那副不可一世的功架,娜依斯忽然弄明白了。最后杜·夏德莱看到了吕西安,冷冷的点点头。那种招呼的方式往往用来压低对方的身份,借此告诉上流人物他是个地位低微的家伙。夏德莱还露出冷笑的神气,仿佛说:“他怎么会在这里的?”这个意思立刻有人领会了;特·玛赛凑着蒙脱里伏的耳朵说:“你问问他这个古怪的青年是谁,穿得像时装店门口的木头模型。”说话的声音有心要夏德莱听见。

    杜·夏德莱在蒙脱里伏耳边说了一会话,仿佛在那里叙旧,其实是把他的情敌攻击得体无完肤。吕西安想不到那些人才思想敏捷,对答中肯,他佩服他们的警句,妙语,而对于谈吐的诙谐,态度的自然,尤其感到惊异。白天他看到衣着的豪华大吃一惊,此刻又见识到思想的光彩。那些针锋相对的谈话,辛辣的议论,吕西安要思索半天才想得出来,不懂他们有什么诀窍能脱口而出。五位交际家不仅言辞从容,穿着礼服也潇洒自如,衣服无所谓新,无所谓旧。身上没有一点儿耀眼的东西,可是样样引人注目。豪华的装束是今天的款式,也是昨天的、明天的款式。吕西安心下明白,自己的神气好像生平第一次穿礼服。

    特·玛赛和法列克斯·特·王特奈斯说:“朋友,你瞧,小家伙拉斯蒂涅扶摇直上,像风筝一般!现在进了特·李斯多曼侯爵夫人的包厢,越爬越高了。噢!他架着手眼镜瞧我们来着!”然后时髦哥儿眼睛望着别处,对吕西安道:“他大概认得阁下吧?”

    特·巴日东太太道:“他不会不知道特·吕庞泼莱先生的名字,我们都为了这样一个大人物感到骄傲;最近他给我们念几首极精彩的诗,特·拉斯蒂涅先生的妹子也在场。”

    法列克斯·特·王特奈斯和特·玛赛向侯爵夫人告辞,到王特奈斯的姐姐,特·李斯多曼太太的包厢去了。第二幕正开始,包厢中只剩下特·埃斯巴太太,她的大姑和吕西安,客人都走了。有的去把特·巴日东太太的来历告诉一般妇女,她们正在为着她大惊小怪;有的去报告说来了一个诗人,嘲笑他的装束。卡那利斯回到特·旭里欧公爵夫人身边,不再来了。吕西安看着台上赏心悦目的表演很快活。特·巴日东太太为吕西安担的心事越发沉重,看出弟媳妇对吕西安的客气有上下之分,对待杜·夏德莱男爵的殷勤,性质完全两样。台上演第二幕的时候,特·李斯多曼太太的包厢始终挤满着人,似乎为了议论特·巴日东太太和吕西安,兴奋得很。年轻的拉斯蒂涅明明在那里逗笑,叫人开心。巴黎的风气每天都需要新鲜的材料取乐,急于把眼前的题目谈个痛快,一下子谈到腻烦为止。特·埃斯巴太太心绪不宁,料定说长道短的话很快会传到她得罪过的人耳里。她只等休息时间来到。像吕西安和特·巴日东太太那样对自己的感情开始反省,一下子就有意想不到的情形发生:内心的突变是按照一套后果迅速的规律进行的。杜·夏德莱从杂剧院回去,批评吕西安的那番又世故又巧妙的话,路易士始终记着。他的话句句是预言,而吕西安还竭力证实每一句话。先是吕西安对特·巴日东太太的幻想,跟特·巴日东太太对吕西安的幻想同样破灭了;其次,可怜的青年命运有点像约翰-雅各·卢梭,并且学卢梭的样,迷上特·埃斯巴太太,对她一见生情。凡是青年人或者能回想到自己青春时期的成年人,都不难理解这一类的痴情是完全可能的,自然的。那身段苗条的女子,多么气概,多么有地位,人人艳羡,像王后一般,小动作十分可爱,吐属高雅,声音又那么细气,在诗人心目中等于在安古兰末见到的特·巴日东太太。吕西安逞着反复无常的性子,马上想投靠这个有权有势的后台,觉得最好是占有她,那么功名富贵,样样到手了!在安古兰末做得到的事为什么在巴黎就做不到呢?尽管歌剧院中的幻景对他非常新鲜,他的眼睛却受着雍容华贵的赛里曼纳[100]吸引,老是情不自禁的望她那边溜过去,而且越看越想看!特·巴日东太太撞见吕西安的火刺刺的眼风,便暗暗留神,发觉他对台上远不如对侯爵夫人关切。吕西安若是为了达诺斯的五十个女儿[101]变心,她倒还能忍受;可是有一回吕西安的目光特别放肆,特别热烈,意义特别明显,让特·巴日东太太看破了心事,她可不能不嫉妒了,虽然她的嫉妒不是为了将来,而是为了过去。她心上想:“他从来没有这样瞧过我。天哪!夏德莱说的不错!”于是她承认自己爱错了人。女人一朝后悔她不该心肠太软,就好比手里拿着海绵,非要把印在心上的痕迹一齐抹掉不可。吕西安瞧一眼侯爵夫人,特·巴日东太太便多一番气恼,可是面上仍旧若无其事。

    休息时间,特·玛赛又来了,还带着特·李斯多曼先生。老成持重的人物和自命不凡的公子哥儿,不一会都告诉骄傲的侯爵夫人,说她不幸得很,带在包厢里的那个穿着新衣服像傧相一般的家伙,根本不叫什么特·吕庞泼莱先生,正如犹太人根本没有受洗的名字。吕西安是个药房老板的儿子,姓夏同。特·拉斯蒂涅先生熟悉安古兰末的情形,嘲笑侯爵夫人称为大姑的那个木乃伊式的女人,说她大概要经常吃药才能维持她虚假的生命,所以很小心,随身带着药剂师。两个包厢的人听着乐死了。巴黎人为了一时痛快说的许多事过即忘的刻薄话,特·玛赛也搬了几句给侯爵夫人听;其实那些说话背后躲着一个夏德莱,出卖朋友的勾当就是他干的。

    特·埃斯巴太太用扇子遮着脸对特·巴日东太太说:“亲爱的,请你告诉我,你提拔的那个青年是不是真的叫作特·吕庞泼莱?”

    阿娜依斯不好意思的回答说:“他是用他母亲的姓。”

    “他父亲姓什么呢?”

    “夏同。”

    “夏同是干什么的?”

    “是个药剂师。”

    “好朋友,我早知道,你是我正式承认的亲属,巴黎没有人能开你玩笑。我可不愿意同一个药房老板的儿子在一起,让那些轻薄的家伙跑来看着开心。你要是相信我的话,咱们俩一块儿走吧,马上就走。”

    特·埃斯巴太太忽然神态傲慢,吕西安猜不透自己在哪一点上使她变了脸色。他只道他的背心花色恶俗,那倒是事实;又道是礼服的式样过火,那也是事实。他暗暗懊恼,认为他的服装非另请高明不可,决意明天去找一个最出名的裁缝,下星期一才能在侯爵夫人家跟碰到的男人见个高下。他虽然想得出神,眼睛可始终盯在台上,留心第三幕。他一边看着华丽无比的场面,一边想入非非,在特·埃斯巴太太身上打主意。他正热乎乎的想着新生的爱情,明知困难极大也不放在心上,以为必定能克服;不料对方突然冷淡,大大挫伤了他的锐气,他定了定神,想再瞧瞧他崇拜的新人;不料回过头去,一个人都没有了。他刚才听见一些轻微的响动,原来是关包厢的门;特·埃斯巴太太带着她的大姑走了。吕西安被她们突然之间丢下,诧异得了不得;可是因为无法解释,也就不去多想。

    两个女人上了车,在黎希留街上往圣·奥诺雷城关进发,侯爵夫人发起话来,隐隐然带着怒意。她说:“亲爱的朋友,你打的什么主意?要关切一个药房老板的儿子,也得等他真正出了名。特·旭里欧公爵夫人至今没有承认卡那利斯是她的知心朋友,而卡那利斯已经赫赫有名,还是个世家子弟。这个青年既不是你的儿子,也不是你的情人,是不是?”那骄傲的女子说着,明亮的眼睛把大姑追根究底的瞧了一眼。

    特·巴日东太太心上想:“还算运气,不曾让那小子过分接近,什么也没有给他。”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