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巴日东太太已经不认吕西安,正如吕西安暗暗否认她一样,她心惊胆战,唯恐弟媳妇知道她旅行的真相。
“唉,亲爱的弟媳妇,我连累了你,真过意不去。”
“我不会受连累。”特·埃斯巴太太微笑道,“我是为你着想。”
“可是你约他星期一吃饭呢。”侯爵夫人气冲冲的回答,“到时我推说不舒服就完了。你不妨通知他一声。我会吩咐当差,不管他报出哪一个姓来,一律挡驾。”
吕西安在戏院里看大家在休息时间上大客厅散步,也想去走走。先头来过特·埃斯巴太太包厢的人没有一个跟他打招呼,好像根本没看见他,叫内地诗人大为奇怪。接着,他想接近杜·夏德莱,杜·夏德莱却冷眼觑着他,老是回避。最后吕西安看着在休息室中踱来踱去的人物,觉得自己的装束太可笑了,便回去躲在包厢的一角,不再露面。下半场他一会儿聚精会神,欣赏第五幕中场面伟大的芭蕾舞,其中“地狱”一场尤其出名;一会儿专心望着池子,把一个一个包厢瞧过去;再不然对着巴黎的上流社会沉思默想。
他对自己说:“这就是我的天下!就是要我去征服的社会!”
他走回旅馆,一路想着那些跑来奉承特·埃斯巴太太的人说的话;他们的态度,举动,进来出去的功架,都回到他脑子里来,印象非常清楚。第二天中午,他第一桩正经事儿是去找当年最出名的裁缝斯多勃。一半靠央求,一半靠现钱,讲妥衣服下星期一交货。斯多勃居然答应做一件绝顶漂亮的外套,一件背心,一条长裤,赶上他那个重要的日子。吕西安在专做内衣的铺子里定了衬衫,手帕,小小的一套行头;叫一个有名的鞋匠量了脚寸做鞋子靴子,向凡尼埃买了一根精致的手杖,向伊朗特太太买了手套,衬衫上的纽扣。总之,他要和花花公子装扮得一模一样。等到一心想望的东西备齐了,他就上卢森堡新街,可是路易士出去了。
阿倍蒂纳说:“她在特·埃斯巴太太家吃饭,要很晚才回来。”
吕西安在王宫市场一家小饭店里吃了两法郎一顿的晚饭,很早睡了。星期日上午十一点,他去看路易士,路易士还没起床。下午二点,他又去了。
阿倍蒂纳和他说:“太太还不见客呢,不过她有个字条儿给你。”
“她还不见客呢。”吕西安重复了一句,“我可不是外人……”
“那我不知道。”阿倍蒂纳说话的态度很不客气。
吕西安觉得诧异的还不是阿倍蒂纳的回答,而是特·巴日东太太有信给他。他接过来在街上念了,没想到是一封使他绝望的短信:
特·埃斯巴太太身体违和,星期一不能招待你了。我也不大舒服,可是还得换了衣衫,到她府上去陪她。我为这个小小的波折很抱歉;但是想到你的才具,我很放心,你将来一定能凭着真才实学在社会上成名。
“连签名都没有!”吕西安这么说着,到了蒂勒黎,根本不觉得自己在走路。有才能的人都有预感,吕西安疑心这封冷淡的信是大祸临头的预兆。他神思恍惚,只管向前走着,望着路易十五广场上的纪念像。那日天气很好。漂亮的车子络绎不绝,往天野大道进发。吕西安跟在大批散步的人后面,只见那一带和每个晴朗的星期日一样,挤满了三四千辆车,好比龙乡赛马场。马匹,服装,号衣,一派奢华的场面看得吕西安头晕眼花;他一路行来,到了正在动工的凯旋门前面。回来的时候,迎面瞥见特·埃斯巴太太和特·巴日东太太坐着一辆敞篷车,套着精壮的牲口,车后站着跟班的小厮,小厮头上羽毛招展,吕西安还认得他金线绲边的绿号衣。他愣了一愣。前面交通阻塞,车辆一齐停下。吕西安这才发觉路易士改头换面,认不得了:衣衫的颜色正好衬托她的皮肤;袍子美极了;头发梳得挺有样子,完全配合她的脸蛋;大方的帽子便是在时装领袖特·埃斯巴太太的帽子旁边也还显得别致。戴帽子本来有一种说不出的诀窍:过分往后显得放肆,过分往前近乎阴险,偏在一旁又透着轻佻;可是大家闺秀随心所欲的戴上去就很得体。这个难题,特·巴日东太太一下子就解决了。美丽的腰带勾勒出她苗条的身段。她学会了弟媳妇的举动,功架;坐也坐得跟她一样,右手的手指上绕着一根绝细的链子,系着一个玲珑可爱的小香炉,捏着玩儿,借此露出她细气的手和讲究的手套,而不像故意卖弄。总之,她一举一动都和特·埃斯巴太太差不多,而不是依样画葫芦的模仿,她不愧为侯爵夫人的大姑,侯爵夫人对她的学生也很得意。在人行道上散步的男男女女都注意这辆华丽的车子,背对背竖的两块盾牌画着特·埃斯巴和勃拉蒙-旭佛里两家的纹章。吕西安看见招呼姑嫂俩的人那么多,好不诧异;他想不到巴黎二十来个沙龙组成的上流社会,都已知道特·巴日东太太和特·埃斯巴太太的亲属关系。骑在马上兜风的青年过来簇拥着车子,陪姑嫂俩向蒲洛涅森林进发,吕西安认出特·玛赛和拉斯蒂涅也在其内。看他们的手势,不难猜想两个臭得意的哥儿正在恭维特·巴日东太太的变化。特·埃斯巴太太风度十足,精神饱满;可见她的不舒服是假的,不愿招待吕西安是真的,因为她并不另约一个日子请他吃饭。诗人又气又恨,慢慢地朝着车子走过去,等两个女人瞧见他了,向她们行了一个礼,特·巴日东太太只作看不见,侯爵夫人拿手眼镜把他照了一下,根本不睬。巴黎贵族糟蹋人的方式,和安古兰末的贵族不一样:乡下绅士伤害吕西安,至少还承认他的力量,把他当作一个人;在特·埃斯巴太太眼中,他压根儿不存在。这不是宣判,干脆是不受理。特·玛赛架起手眼镜打量他的时候,可怜的诗人身子凉了半截;时髦哥儿放下手眼镜的姿势古怪透了,给吕西安的感觉仿佛断头台上的铡刀直砍下来。车子过去了。诗人遭了轻蔑,怒不可遏,心里只想报仇:要是他能抓住特·巴日东太太,准会把她当场勒死;他恨不得变作夫几埃-丹维尔[102],把特·埃斯巴太太送上断头台;还要叫特·玛赛尝尝野蛮人想出来的稀奇古怪的毒刑。他瞧见卡那利斯骑着马走过,风流潇洒,俨然是个最会趋奉的诗人,一路上向最漂亮的妇女打招呼。
吕西安心里想:“天哪!无论如何要有钱!这个社会只有见了黄金才下跪。”接着又听见良心的呼声对他嚷着:“不!还是成名要紧,要成名就得用功。对,用功!大卫说的就是这句话。天哪!为什么我要到这里来?可是我一定成功!一定能坐着敞篷车,带着跟班,在这条林荫道上兜风!一定能把特·埃斯巴侯爵夫人一流的妇女弄到手!”
吕西安说着这些气话,在于朋饭店吃了一顿两法郎的晚饭。第二天早上九点,他上路易士家,打算去埋怨她不该那么冷酷,谁知非但特·巴日东太太不接见,门房还不准他上楼。他在街上张望,一直守到中午。中午,杜·夏德莱从特·巴日东太太家出来,眼梢里瞥见吕西安,立刻躲开。吕西安气坏了,紧紧跟着他的情敌。杜·夏德莱眼看他快追上了,只得掉过身来点点头,想打了招呼溜之大吉。
吕西安道:“对不起,先生,请你慢走一步,让我说几句话。你一向待我很好,希望看在过去的友谊份上,帮我一点小小的忙。你从特·巴日东太太家出来,请你告诉我为什么她和特·埃斯巴太太忽然对我冷淡。”
杜·夏德莱装着忠厚的样子回答说:“夏同先生,两位太太把你丢在歌剧院,你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可怜的诗人说。
“告诉你,你一开始就吃了特·拉斯蒂涅先生的亏。人家向他打听你的来历,他老老实实说你姓夏同,不是姓吕庞泼莱;说你母亲服侍产妇;你父亲生前在安古兰末的乌莫镇上开药房;你妹子是个挺可爱的姑娘,衬衫烫得再好没有,快要嫁给安古兰末的印刷商赛夏。上流社会就是这样。你想出头吗?他们要查究你的出身。特·玛赛先生在特·埃斯巴太太面前把你挖苦了一阵;两位太太生怕在你旁边受累,赶紧溜了。你不用想再上她们家去。特·巴日东太太如果再和你来往,她的弟媳妇便不理她了。你有的是天才,想法报复吧。社会瞧不起你,你也瞧不起社会就是了。躲到阁楼上去,写出伟大的作品来,想办法培养一种势力,大家便对你俯首贴耳;那时你受的羞辱可以照样回敬。特·巴日东太太以前对你越好,以后越要躲开你。这是女人的心理。目前问题不在于争回阿娜依斯的友谊,倒是别让她变作你的敌人,我告诉你一个方法。她给你写的信,你统统还给她,这种君子作风她一定领情;以后你要是用得着她,她不至于和你作对。至于我,我相信你前程远大,到处替你辩护;便是现在,只要有什么地方能替你效劳,我没有不乐意的。”
过时的美男子在巴黎的气氛中返老还童了,他向吕西安冷冷的客客气气的告别;吕西安垂头丧气,脸色那么苍白,精神那么涣散,竟顾不得还礼。他回到旅馆,看见斯多勃等着。裁缝亲自上门,与其说替他试新装——事实上也替他试了,不如说向迦亚-布阿旅馆的老板娘打听陌生主顾的经济情形。吕西安来的时候坐着包车,上星期四特·巴日东太太用马车把他从杂剧院送回旅馆。斯多勃觉得情形不坏,称吕西安为伯爵,又夸耀自己的手艺,说是把吕西安的漂亮身段完全显出来了。
他说:“年轻人穿了这样的衣衫,尽可上蒂勒黎散步,要不了半个月,准会娶到一个有钱的英国小姐。”
德国裁缝[103]的笑话,高雅大方的衣服,细洁的料子,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风度,这许多小事情减少了一些吕西安的愁闷。他隐隐约约觉得巴黎有的是机会,相信自己不难碰到。他不是有一部诗稿,一部精彩的小说——《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吗?前途大有希望。斯多勃答应第二天送外套和别的衣衫来。
第二天,做靴子的,做内衣的,做礼服的,一齐带着发票来了。吕西安既不知道怎样打发他们,也没有忘掉内地的习惯,统统付了现款。付清了账,带来的两千法郎只剩三百六了,而他还不过来了一星期!可是他照样穿起衣衫,到修院平台去走了一转。他出了一口气。他穿得那么体面,那么漂亮,那么风流,好些妇女望着他,有两三个受着他美丽的相貌吸引,还回过头来瞧他。吕西安揣摩青年们走路的姿势,动作,一边想着他的三百六十法郎,一边学那些高雅的姿态。
晚上他独自待在房内,想把住在迦亚-布阿旅馆的生活问题弄弄清楚。平日他自以为省钱,在旅馆里吃最简单的早饭。他仿佛要搬走的样子,叫旅馆开账,发现他欠了上百法郎。下一天,想起大卫说过拉丁区物价便宜,就赶往那儿,找了半天,终于在格吕尼街,靠近索蓬纳[104],找到一家破烂的旅馆,租下一个房间,租金正合乎他预定的数目。他马上付清迦亚-布阿旅馆的账,当天搬往格吕尼街。除了雇一辆街车,没有花别的搬家费。
吕西安在他寒碜的房间里安顿定当,把特·巴日东太太的信集中一处,包起来放在桌上;没有动笔之前,先对这一个倒霉的星期思索了一番。他不承认,在没有想到路易士在巴黎会发生变化的时候,自己先糊里糊涂的变了心;他看不见自己的过失,只看见眼前的处境;责备特·巴日东太太非但不指引他,反而断送他。他愤恨交加,傲气十足,逞着一腔怒火写了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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