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幻灭·上(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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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西安又快活又轻松的回去,做着功成名就的好梦。他忘了在维大和包熏的账桌上听到的可怕的话,只道至少有一千二百法郎到手。一千二百法郎能在巴黎住一年,让他准备新作品。他从这个希望出发,定下不知多少计划!发愤用功的生活引起他不知多少甜蜜的幻想!他把屋子安排了一下,整理了一下,差点儿没置办东西。他在布洛斯阅览室成天看书,耐着性子等回音。过了两天,道格罗对于吕西安在第一部作品中表现的风格感到惊异,赏识他的人物写得夸张,那在故事发生的时代也说得过去;也注意到他的想象力非常奔放,青年作家勾勒近景的时候往往有这种气魄;道格罗居然不拿架子,亲自上旅馆访问他未来的沃尔特·司各特。他决意花一千法郎买下《查理九世的弓箭手》的版权,另外订一份合同要吕西安再写几部。一看见旅馆,老狐狸马上改变主意。——“住这种地方的青年欲望不大,一定是个用功的读书人;给他八百法郎就行了。”旅馆的老板娘听道格罗问到吕西安·特·吕庞泼莱,回答说:“五楼!”道格罗仰起头来,看见五楼以上就是天空,心上想:“这个年轻人长得漂亮,简直是个美男子,钱太多了会心猿意马,不用功的,为了咱们的共同利益,给他六百法郎吧,不过是现金,不是期票。”他爬上楼去,在吕西安的房门上敲了三下,吕西安开了门。屋子里空无所有。桌上摆着一碗牛奶,一小块两个铜子的面包。天才的穷苦使道格罗老头看了心中一动。

    他私忖道:“这种朴素的习惯,菲薄的饮食,简单的欲望,但愿他保持下去。”随即对吕西安说:“看到你我很高兴。先生,你同约翰-雅各[113]有好几点相像,他便是过的这样的生活。天才在这等地方爆出火花,写出好作品来。文人的生活正该如此,万万不能在进咖啡馆,上饭店,大吃大喝,糟蹋他们的光阴和才具,浪费我们的金钱。”说着他坐下了,“小朋友,你的小说不坏。我当过修辞学教师,熟悉法国史;你的作品颇有些出色的地方。你是有前途的。”

    “啊!先生。”

    “是的,你是有前途的。咱们可以合作。我愿意收买你的小说……”

    吕西安心花怒放,高兴得胸坎里扑通扑通直跳,他要登上文坛了,终究能出书了。

    “我给你四百法郎。”道格罗说话的声音特别甜,望着吕西安的神气仿佛他是大发慈悲。

    “四百法郎买这部稿子?”吕西安问。

    “对,买这部小说。”道格罗看着吕西安诧异并不奇怪,接着说,“可是付你现款。你还得答应六年中间每年写两部。如果第一部在六个月之内销完,以后我给你六百法郎一部。一年两部,每月一百法郎收入,你生活有了保障,应该快活了。有些作家的小说,我每部只给三百法郎。英国小说的译本,我只出两百。这个价钱在从前是惊人的了。”

    吕西安浑身冰冷,说道:“先生,我们谈不成了,请你把稿子还我。”

    出版商回答说:“稿子在这里。先生,你不懂生意经。出版一个作家的第一部小说,要担一千六百法郎印刷费和纸张费的风险。写一部小说比张罗这样一笔款子容易得多。我店里存着一百部稿子,可拿不出十六万法郎。唉!我开了二十年书店,还没赚到这个数目呢。可见出版小说发不了财。维大和包熏经销的条件一天比一天苛刻。你大不了白费时间,我却要掏出两千法郎。书的命运个个不同[114],我要是眼光看得不准,就得赔两千法郎;至于你,你只消写一首诗骂一通愚蠢的群众。你把我的话细细想过以后,会再来找我的。”吕西安不胜轻蔑的挥了挥手,道格罗正色重复了一句:“是的,你会再来找我的。你瞧着吧,不但没有一个出版家肯为一个无名的青年人担两千法郎风险,也没有一个书店伙计肯看你乱七八糟的稿子。我倒是看完的,能指出好几处文字的错误。应该说提醒的地方,你写着提到,尽管后面应当用直接被动词,你却加了一个介词。”两句话说得吕西安好不惭愧。道格罗又道:“你下次再来看我,可要损失一百法郎,我只给三百了。”他说罢起身告辞,走到房门口又道:“你要没有才能,没有前途,我要不关心用功的年轻人,我也不会给你这样好的条件。每月一百法郎!你考虑考虑吧。一部小说丢在抽斗里,当然不比一匹马关在马房里,不用吃饭;可是老实说,也不会给你饭吃!”

    吕西安抓起稿子扔在地下,嚷道:“我宁可烧掉的,先生!”

    “你真是诗人脾气。”老头儿说。

    吕西安吞下面包,喝完牛奶,走下楼去。房间太小了,不出去的话,他只能团团打转,像关在植物园铁笼里的狮子[115]。

    04 第一个朋友

    吕西安准备上圣·日内维埃佛图书馆。平时他在那儿看见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人,每次坐着老位置,埋头工作,从来不分心,不怕扰乱,一望而知是真正好学的人。他大概在图书馆出入久了,从馆员到馆长都对他很客气;馆长让他带书回去,吕西安看着用功的陌生人第二天把书送回。诗人认为他也是在穷苦和希望中挣扎的弟兄。身材矮小,瘦弱,没有血色,英气勃勃的额角盖着又黑又浓而不大梳理的头发,一双手长得很美,使人注目的是他相貌有点像翻刻劳贝·勒番佛原作的拿破仑像。那幅版画把抑郁的热情,抑制的野心,内在的活动,表现得极有诗意。你细看之下,准会发觉画上的人物天分极高而谨慎无比,心思很深而又气概不凡。眼睛像女人的一样机灵。目光好像只嫌视野不够,竭力想找困难来克服。就算版画下面不写明波那帕脱,你也会望上半天。那青年好比画像的化身,平日穿着长裤,厚底皮鞋,料子很普通的外套,有白点子的灰呢背心,钮子一直扣到上面,打着黑领结,戴一顶廉价的帽子。他显然不喜欢多余的装饰。神秘的陌生人额上印着天才的标记。吕西安发觉他是弗利谷多铺子最有规律的常客,不喝酒,吃饭只为充饥,不在乎吃什么,店里的菜他似乎都熟悉。大概他是有意识的关心一些伟大的事业,所以不论在饭店或者图书馆,处处表现出一种尊严,叫人不敢接近。目光带着深思的意味。长相高贵而俊美的脑门,显得他经常在静观默想。炯炯有神的黑眼睛看起东西来又深刻又迅速,表示他对事物有追根究底的习惯。他动作简单,态度庄重。吕西安不由自主的对他有种敬意。两人在图书馆和饭店进进出出,彼此瞧过好几回,好像预备说话,可是谁都不敢开口。沉默的青年坐在餐厅的尽头,靠索蓬纳广场的一面。因此吕西安没法和他结交,虽然对这个用功朋友很向往,觉得他有些说不出的高人一等的迹象。后来两人都承认,他们生来淳朴,胆小,动不动害怕,而孤独的人还喜欢这种羞怯的情绪。要不是吕西安碰了钉子忽然和他相遇,或许两人永远不会发生关系。吕西安走进砂石街,看见那青年从圣·日内维埃佛回来。

    他说:“先生,图书馆没有开门,不知道为什么。”

    吕西安那时含着眼泪,他对陌生人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感谢;那种手势比说话更有力量,能沟通青年人的心。两人从砂石街一同走向竖琴街。

    吕西安道:“那我就上卢森堡公园去散步。已经出了门,不大能够再回去用功。”

    那青年接口道:“是啊,思想给打断了。先生,你好像心里不快活。”

    吕西安道:“我才碰到一桩古怪事儿。”

    他说出怎样到河滨道,怎样去见道格罗老头,刚才听到怎样的条件;又报出自己的姓名,大致讲了讲处境。他一个月来吃饭花掉六十法郎,旅馆三十法郎,看戏二十法郎,阅览室十法郎,总共一百二;此刻只剩一百二了。

    陌生人回答:“先生,你的经历就是我的经历,也是一般年轻人的经历;他们每年从内地到巴黎来,数目有一千到一千二。咱们还不算最苦的呢。这所戏院,你瞧见没有?”他指着奥台翁[116]的屋顶说,“有一天,广场上一所屋子里住进一个人,很有才气,穷得不堪设想,结了婚,这一桩额外的苦难还没临到你我身上;他和老婆感情很好,有两个孩子——是祸是福,我也说不上来;他背了一身债,可是对写作颇有信心。他把一部五幕喜剧送往奥台翁,人家不但接受了,还另眼相看,演员开始排练,经理热心督促。这五项运气等于五出戏,比写五幕喜剧更不容易。可怜的作者住在一个阁楼上,你从这儿望得见;他在排戏的时期想尽方法活下去,老婆的衣服全进了当铺,一家人光吃面包过日子。上演前夜,彩排那天,夫妻俩欠着面包店,牛奶房,门房五十法郎。作家只留着必不可少的衣着:一件礼服,一件衬衫,一件背心,一双靴子。他只道成功在望,拥抱着妻子,告诉她苦难快完了,说道:现在再没有什么事跟我们捣乱了!老婆说:还有火呢,你瞧,奥台翁起火啦!——先生,奥台翁起火啦。因此你别抱怨。你还有衣服,没有妻儿子女,袋里还剩一百二十法郎,一个钱都不欠人家。后来那出戏在卢伏阿剧院演到一百五十场。王上给了作者一笔年俸。蒲丰说的好:所谓天才就是耐性。的确,人的耐性同自然界化育万物的办法最相近。我问你,先生,什么叫作艺术?还不是经过凝炼的自然!”

    两个青年在卢森堡公园大踏步走着。陌生人竭力安慰吕西安。吕西安不久就知道他姓大丹士,名叫大尼埃,后来声名显赫,成为当代最杰出的作家之一,而且也是个少有的人物,因为在他身上,借用某诗人的一句精彩的话来说:“卓越的才能和卓越的性格完全一致。”

    大尼埃声音柔和的对吕西安说:“一个人要伟大,不能不付代价。天才的作品是用眼泪灌溉的。才具是有生命的东西,同一切生物一样有它多灾多病的童年。社会排斥残缺不全的才具,正如自然界淘汰衰弱或畸形的生物。要出人头地,必须准备斗争,遇到任何困难绝不退缩。一个伟大的作家是个殉道者,只是不死罢了。你脑门上印着天才的标记。”大丹士对吕西安一览无余的瞧了一眼,“要是你没有天才的意志,没有那种超人的耐性,在命运的播弄使你同目的隔着一段距离的时候,你不能继续向无限的前程趱奔,像乌龟不论在什么地方都爬向海洋一样,那就不如趁早放弃。”

    “难道你准备受尽折磨吗?”吕西安问。

    “准备受各式各样的考验:同道的毁谤,出卖,褊枉不公;生意场中的无耻,奸诈,残酷。”大尼埃用逆来顺受的口气回答,“只要你作品写得好,第一次碰个钉子有什么关系……”

    吕西安道:“你愿意念一念我的作品,审定一下吗?”

    大丹士回答:“行。我住在四府街。我的屋子里住过一个非常有名的人物,当代最了不起的一个天才,科学界的巨人,最伟大的外科医生,台北兰。他最初就在那儿受难,跟艰苦的巴黎生活和荣名做挣扎。我每天晚上想着他,第二天就有了勇气。在我那个房间里,他常常只吃面包和樱桃过日子,像卢梭一样,可是没有丹兰士[117]。你过一小时去,我等你就是。”

    两个诗人握了握手走开了,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伤感和同情。吕西安回去拿稿子。因为天冷,大尼埃·大丹士把表送往当铺,买了两捆木柴,在房里生起火来招待新朋友。吕西安准时前往,发觉大尼埃的屋子比他的旅馆更糟,走完一条黑洞洞的小弄才是不见天日的楼梯。大尼埃的房间在六层楼上,两个破落的窗洞之间有一个颜色发黑的木书架,插着贴满标签的文件夹。房间尽头摆一张油漆的小木床,像中学生睡的;床几是买的旧货,还有两把马鬃垫子的靠椅。方格的糊壁纸年深月久受着烟熏,像涂了一层油。一个窗洞和壁炉架之间,放一张堆满纸张的长桌。壁炉架对面,有一口桃花心木的蹩脚五斗柜。一条旧地毯把地砖全部铺满,有了这样奢侈品,屋内可以不用生火。桌子前面摆一张普通的写字椅,红羊皮面子用久了,颜色已经泛白;另外还有六把旧椅子。吕西安看见壁炉架上有一个带罩子的旧烛台,插着四支蜡烛,跟别的东西的寒碜大不相称,他问了一下,原来大丹士受不了油烛[118]的气味。可见他知觉特别灵,是个极敏感的人。

    吕西安的小说念了七小时才完毕。大尼埃诚心诚意的听着,一声不出,不插一句嘴;这样的体贴在作家中是极少有的。

    吕西安在壁炉架上放下稿子,问大尼埃:“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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