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幻灭·上(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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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姓罗斯多,名叫埃蒂安纳。安古兰末诗人花了一星期工夫,殷勤凑趣,跟他攀谈,交换一些感想,把他当作第一个谈话的对手。两年以前,埃蒂安纳像吕西安一样离开本乡,贝里地区的一个城市。他的指手划脚的动作,明亮的眼睛,有时很简短的说话,流露出他对文艺生涯有些辛酸的经验。他从桑赛尔来的时候,带着他的一部悲剧,和吕西安同样受着光荣,权势,金钱的吸引。这年轻人先是接连几日在弗利谷多铺子吃饭,过后却难得露面。吕西安隔了五六日重新见到他的诗人,希望他下一天再来,不料第二天他的位置上换了一个新人。在青年人中间,第一天见过面,谈话的兴致第二天还接得上;有了间断,吕西安只能每次想法打破沉默,而且最初几星期两人的关系没有多大发展,所以更不容易亲密。吕西安打听管账的女太太,知道他那未来的朋友在一家小报馆当编辑,写新书评论,报道滑稽剧场,快乐剧场,全景剧场的戏。吕西安立刻觉得那青年是个人物,有心同他谈得亲切一些,不惜做些牺牲去换取一个初出道的人最需要的友谊。记者半个月不来吃饭。吕西安不知道埃蒂安纳只在没有钱的时候才上弗利谷多饭店,因此老是沉着脸,没精打采;吕西安看他冷淡,便竭力陪笑,拣好话来说。其实应不应该交这个朋友还值得郑重考虑;看来那无名的记者过着挥霍的生活:既要烧酒,又要咖啡,又要杂合酒,还得看戏,吃宵夜。而吕西安住进拉丁区的初期,行事像一个可怜的孩子,被第一次巴黎生活的经验吓坏了。他研究一下饮料的价钱,摸摸钱袋,不敢学埃蒂安纳的样;他还在后悔过去的荒唐,唯恐再出乱子。他还没摆脱内地教育的影响,一有邪念,他的两个护身神,夏娃和大卫,立刻出现,使他想起大家对他的期望:他不但要使老母幸福,也不能辜负自己的天才。白天他在圣·日内维埃佛图书馆钻研历史。经过初步研究,发觉他的小说《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有些荒谬的错误。图书馆关了门,他回到又冷又潮湿的房间把他的作品修改,整理,重写,整章的删掉。在弗利谷多铺子吃过晚饭,他往下走到商业巷,在布洛斯办的文艺阅览室中读当代的文学作品,日报,期刊,诗集,了解流行的思潮;半夜前后回到破烂的旅馆,灯火和取暖的木柴都省掉了。那些读物大大改变了他的观念,他重新校阅歌咏花卉的十四行诗集,他一向看重的《长生菊》,大改特改,保留的原诗不满一百行。可见吕西安最初过的是一般内地穷小子的生活,纯洁,无邪,觉得弗利谷多的饭菜比起老家的伙食已经是奢侈的享受了;所谓消遣只是在卢森堡公园的走道上慢悠悠的散步,心里热乎乎的,斜着眼睛望望漂亮女人;从来不走出本区,只管想着前途,一本正经的用功。无奈吕西安天生是个诗人,欲望极大,看到戏院的招贴心痒难熬,忍耐不住。他买楼下的后座,在法兰西剧院,杂剧院,大千剧院,喜歌剧院,花了五六十法郎。看塔尔玛演他最出名的几个角色,这样的乐趣哪个大学生肯放弃呢?富于诗意的人一开始就爱戏剧,吕西安被戏剧迷上了。他觉得男女演员全是重要人物,不可能跨过脚灯去对他们随便张望。在吕西安心目中,那些使他快乐的名角儿简直像神仙一般,报纸上提到他们,口气不亚于谈论国家大事。他渴望做一个戏剧作家,编出戏来叫人上演!有些大胆的人,例如卡西米·特拉维涅,居然实现了这样的美梦!吕西安转着这些创作的念头,忽而信心十足,忽而悲观绝望,精神上骚动不已,可是他继续过着用功和俭省的日子,不管有多少顽强的欲望在暗中激荡。他甚至过分谨慎,不敢走进王宫市场那样的销金窟,他不是一天之内在万利酒家花掉五十法郎,做衣服花掉将近五百吗?即使打熬不住,要去看福洛利,塔尔玛,米旭,或者巴蒂斯德弟兄[110]演出,他也只敢买楼上黑洞洞的散座,五点半就去排队,迟到的人只好花十个铜子买一个靠近售票房的地盘。不少大学生往往等了两小时,最后听见一声票子完啦!大失所望。散了戏,吕西安低着头走回去,不敢望街上的神女。或许他有过几回极简单的艳遇,在他年轻胆小的想象中显得重要无比。有一天吕西安把钱数了一下,发觉所剩无几,大吃一惊;而想到要去找一个出版商,弄些工作来糊口,他又冷汗直流。他一厢情愿当作朋友的那个青年记者,不再上弗利谷多饭店。吕西安等着机会,机会始终不来。巴黎只有交游广阔的人才能碰到巧事;熟人越多,各式各样成功的可能性越多,所谓幸运本来是趋炎附势的东西。吕西安还保持内地人未雨绸缪的脾气,不愿意等到只剩几个法郎的时候,他决意大着胆子去找书店老板。

    03 两种不同的书店老板

    九月里有一天上午,天气相当冷,吕西安挟着两部手稿,从竖琴街往下走到奥古斯丁河滨道,沿着人行道踱过去,瞧瞧塞纳河,瞧瞧书店,仿佛有个好心的神通在劝告他,与其投入文坛,还不如投河。从玻璃窗或店门口望到的脸相各各不等,有的和善,有的好玩,有的快活,有的抑郁。吕西安先是迟疑不决,苦恼得厉害,把那些脸孔仔细打量了一番。最后发现一家铺子,好些伙计在门口忙着打包,准备发货;墙上全是招贴,写着:本店发售——特·阿兰戈子爵著:《孤独者》,第三版;——维克多·丢冈日著:《雷奥尼特》,全五卷,上等纸精印,十二开本,定价十二法郎;——盖拉德里著:《道德综论》。

    “这些人可运气啊!”吕西安叫道。

    招贴是有名的拉伏卡法国十九世纪初期的出版商。夏多布里昂及浪漫派作家的作品大多由他高价收买。想出来的新花样,那时初次在墙上大批出现。不久群起效尤,巴黎城内花花绿绿贴满了这种广告,国家也增加了一项税源。在安古兰末那么威风,在巴黎那么渺小的吕西安,心里又激动又慌张,沿着屋子溜过去,鼓足勇气踏进那书店,里头挤满着伙计,顾客和书店老板——“说不定还有作家在内。”吕西安私下想。

    他对一个伙计说:“我要见维大先生或者包熏先生。”

    他看见招牌上写着几个大字:维大-包熏合营书店,专营国内外图书发行及经销业务。

    忙碌的伙计回答:“他们两位都有事。”

    “我等着就是了。”

    诗人在铺子里待了两小时,打量整包整捆的图书,看看题目,打开书来东翻几页,西翻几页。最后他肩膀靠着一个用玻璃槅子围起来的小房间,挂着绿色的短窗帘;吕西安疑心维大或者包熏就在小房间内,他听见谈话的声音。

    “你要愿意批五百部,就算五法郎一部,每十二部奉送两部。”

    “那么每部实价多少呢?”

    “照原价减去八十生丁。”

    “那就是四法郎二十生丁。”说话的大概是维大或者包熏,对方是来兜销书的。

    “对。”兜销的人回答。

    “是不是记账呢?”进货的人问。

    “好家伙!难道你打算十八个月结账,付我一年的期票不成?”

    “不,马上结清。”不知是维大还是包熏回答。

    “什么期头?九个月吗?”说话的不是来兜销的出版商便是作者。

    “不,朋友,一年。”两个经销人中的一个回答。

    双方不出声了。一会儿,陌生人叫道:“你太辣手了。”

    “怎么,我们一年销得掉五百部《雷奥尼特》吗?”经销人对丢冈日的出版商说。

    “销路要能按照出版商的心思,我们都是百万富翁了,亲爱的先生!无奈销路操在大众手里。沃尔特·司各特的小说只卖九十生丁一卷,三法郎六十生丁一部;你想叫我把你的书卖得更贵吗?要我帮你推广这部小说,得给我好处才行。——维大!”

    一个胖子耳朵上夹着一支笔,离开账台走过来。

    包熏问:“你上回出门,发了多少丢冈日的作品?”

    “《加莱的小老头儿》销去两百部,为此不能不把两部回扣小一些的书跌价,现在都变了夜莺。”

    吕西安后来才知道,凡是搁在货栈的架子上,冷清清无人过问的作品,书业中称为夜莺。

    维大接着说:“而且你知道,比卡[111]正在写小说;他的出版商向我们兜生意,为了要畅销,答应比一般的批价多给两成回佣。”

    丢冈日的出版商听着维大告诉包熏的内幕消息,着了慌,可怜巴巴的回答说:“那么,一年就一年吧。”

    包熏毫不含糊的追问一句:“这话算数吗?”

    “算数。”

    出版商走了。吕西安听见包熏对维大说:“客户已经定下三百部;咱们给他远期票子,把《雷奥尼特》五法郎一部卖出去,要人家付我们六个月的期票,那……”

    “那就净赚一千五。”维大说。

    “嘿!我看出他手头很紧。”

    “他糟糕得很!印两千部,给了丢冈日四千法郎。”

    吕西安走到小房间门口,打断了维大的话。

    他对两个合伙人说:“对不起,打搅你们……”

    两个老板对他似理非理。

    “我写了一部法国的历史小说,近于沃尔特·司各特一路,题目叫《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我想请你们收买。”

    包熏把手里的笔放在桌上,朝吕西安冷冷的瞅了一眼。维大虎着脸瞧着作者,回答说:“先生,我们不出版,只经销。我们自己出书的话,做的是知名作家的生意;并且只收买正经书,像历史和什么概论之类。”

    “我的书非常正经,目的是把拥护专制政体的天主教徒和想建立共和政体的新教徒的斗争,写出一个真面目来。”

    一个伙计在外面叫:“维大先生!”

    维大走出去了。

    包熏不客气的挥了挥手,说道:“我不说你的小说不是杰作,可是我们只销现成的书。你去找买稿子的人吧,比如卢浮宫附近公鸡街上的道格罗老头,便是出版小说的。你要是早一些开口,刚才就好见到包莱,他跟道格罗和一些木廊书店是同行。”

    “先生,我还有一部诗集……”

    “包熏先生!”外面有人叫。

    “诗集?”包熏气冲冲的嚷道。

    “你当我什么人。”他朝吕西安冷笑一声,往铺子的后间去了。

    吕西安穿过新桥,想着许许多多念头。刚才那些生意上的行话,他听懂了一些,知道在书店老板的眼里,书不过是低价收进,高价售出的商品,同头巾店老板看待头巾一样。

    他想:“我找错了门路。”可是发觉文学有这样一副恶俗的生意面孔,暗暗吃惊。

    他在公鸡街上找到一家外表挺老实的铺子,原来是刚才走过的,绿色的店面漆着几个黄字:道格罗书店。他记得在布洛斯阅览室中念过的小说,好几部的封面插图底下有这个名字。吕西安忐忑不安的走进铺子,富于幻想的人遇到斗争总是这样。他看见一个很特别的老头儿,帝政时代出版界中的一个怪物。道格罗穿着古老款式的黑礼服,前面是大方摆,后面是鳌鱼尾。背心的料子很普通,织成颜色不同的方格,口袋外面吊着一根链子,一把铜钥匙,在宽大的黑扎脚裤上晃来晃去。表的厚薄大概同玉葱差不多。底下是深灰的羊毛袜和银搭扣的皮鞋。他光着头,花白的头发乱七八糟,颇有诗意。包熏称为道格罗老头的家伙,从他的礼服,扎脚裤和鞋子来看,像文学教授;看他的背心,表和袜子,又是个做买卖的。他的相貌也有这股奇怪的混合味儿:威严而霸道的神气,凹下去的脸孔,俨然是个修辞学教师;尖利的眼睛,多疑的嘴巴,心绪不宁的表情,明明是个书店老板。

    吕西安问道:“这位可是道格罗先生?”

    “是的,先生……”

    吕西安道:“我写了一部小说。”

    出版商道:“你年轻得很啊。”

    “先生,我的年纪跟写作无关。”

    “对。”老出版商说着,接过稿子。

    “啊!《查理九世的弓箭手》,题目不坏。好吧,先生,你把内容简单的说一说。”

    “先生,这是一部沃尔特·司各特式的历史小说。我把新教徒和天主教徒斗争的性质,写成两种政体的斗争,王权在斗争中受到严重的威胁。我是赞成天主教徒的。”

    “嗯,嗯,倒是异想天开。好吧,我可以念一念你的作品,我答应你。我更喜欢拉德克利夫太太[112]一路的小说,不过你倘若工作认真,稍微有些风格,意境,思想,安排情节的能力,我很乐意帮忙。我们要求什么?……不是优秀的稿子吗?”

    “什么时候听回音?”

    “我今晚下乡,后天回来,那时作品可以看完了,我要认为合式的话,后天就好谈判。”

    吕西安看他这样和气,转错了念头,掏出《长生菊》来。

    “先生,我还有一部诗集……”

    “哦!你是诗人,那我不要你的小说了。”老人把稿子还给吕西安,“起码诗人写散文总是不行的。散文不能拿废话充数,一定要说出些东西来。”

    “可是沃尔特·司各特也写诗啊……”

    “不错。”道格罗又变得软和了。他看出这个青年很穷,便留下稿子,说道:“你住哪儿?我过一天去看你。”

    吕西安写了地址,没想到老人别有用心,也不知道他是老派的出版商,恨不得把饿肚子的伏尔泰和孟德斯鸠锁在顶楼上。

    出版商看了地址,说道:“我才从拉丁区回来。”

    吕西安告别的时候心上想:“这个人真好!对年轻人多热心,而且是个识货的行家。不是吗?我早就告诉大卫:只要有本领,在巴黎是容易出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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