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幻灭·上(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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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知道有关经济的部分,勃罗!勃罗!”军人说着,打扫喉咙里的痰,“三法郎或五法郎一栏稿费,看你的本领;每栏五十行,每行四十字,空白不算。说到编辑,那些家伙可古怪呢,年纪轻轻的小子,做我勤务兵都不配,自以为能够在白纸上拉苍蝇屎,胆敢瞧不起帝国禁卫军的骑兵老上尉,退伍的营长,跟着拿破仑欧洲每个京城都到过……”

    拿破仑的旧部刷着身上的蓝外套,预备走了,把吕西安推往门口;吕西安鼓着勇气拦住去路,说道:

    “我是想来当记者的。我向你担保,我最敬重帝国禁卫军的上尉,钢筋铁骨的好汉……”

    “说得好,老乡。”军官拍拍吕西安的肚子,“可是你打算做哪一等记者呢?”酒鬼反问了一句,绕过吕西安走下楼梯,在看门的屋子里停下来点雪茄,说道:“旭莱妈妈,有人来订报,你招呼一下,把姓名地址记下来。”又回头告诉跟在背后的吕西安:“订户订户,我只晓得订户。斐诺是我外甥,家属里头只有他一个人照顾我的生活。所以谁要跟斐诺过不去,我奚罗多上尉立刻出场,我先是桑勃-牟士部队的骑兵,后来在意大利方面军第一骑兵师做过五年剑术教官。谁要找上门来,我一,二,马上叫他一命归阴!”奚罗多说着,摆了个击剑的架式,“不错,老弟,我们的记者有好几种:有写稿子拿钱的,有一个钱不拿,白写的,我们叫作志愿军;有的一字不写,那才是聪明人:第一不会写出不通的文章,照样装着作家的幌子,算是报馆的人,请我们吃饭,在各处戏院闲逛,养着女戏子,好不快活。你打算做哪一种呢?”

    “当然是认真写稿,拿足稿费喽。”

    “你像所有的新兵,一开场就想当法兰西元帅!我奚罗多劝你一句话,还是向左转,快步走,像那个好汉一样到阳沟里去捡烂钉子吧,你看他样子就知道是当过兵的。唉,在炮口底下拼过上千回性命的老兵,只落得在巴黎街上捡钉子,你说惨不惨!我的天哪,这个化子难道当年没替皇帝出过力吗?再说,老弟,今天早上你见到的那个家伙,只挣四十法郎一月。你能挣得更多吗?斐诺还说是他手下文笔最俏皮的记者呢。”

    “你从前到桑勃-牟士去投军,不是也有人说你冒险吗?”

    “当然!”

    “那么?”

    “那么你去找我的外甥斐诺,只要你有本事找得到,因为他游来游去,像条鱼。他是个好小子,你再也碰不到像他这样有义气的人。干他那一行不在于自己动笔,而是要叫别人动笔。看样子,大家宁可跟女戏子寻欢作乐,不愿意糟蹋稿纸。噢!他们真是怪东西,再见。”

    出纳员走开了,一路挥着装铅的手杖——替《日尔玛尼古斯》[140]保过驾的武器,让吕西安独自在大街上发愣。他看了编辑部的景象,和他在维大-包熏店里看见文学变成商品的情形,同样诧异。吕西安上番杜街拜访报馆经理安杜希·斐诺,去了十来次都没有碰到。一清早,斐诺没回家。中午,斐诺上街了,据说在某某咖啡馆吃饭。吕西安赶到咖啡馆,忍着许多说不尽的难堪打听老板娘,说是斐诺才走。最后,吕西安灰心了,觉得斐诺竟是一个莫须有的,虚构的人物,还不如在弗利谷多铺子等埃蒂安纳·罗斯多来得简单。青年记者是那个报馆里的人,准会把内部的秘密说给他听。

    08 十四行诗

    吕西安自从交了好运,和大尼埃·大丹士订交的那一天起,在弗利谷多铺子换了座儿;两个朋友并排儿坐在一起吃饭,低声谈着文学,写作的题材,讨论如何处理,如何开场,如何结束。那时大尼埃·大丹士正在替吕西安修改《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某几章重新写过,加入一些美妙的段落,写了一篇出色的序,把新兴文学说得非常透彻,差不多成为全书的重点。有一天,大尼埃在饭店里等着,吕西安随后赶到,握着朋友的手正要坐下,忽然瞧见埃蒂安纳·罗斯多抓着门上的拉手走进铺子,便立刻放下大尼埃的手,告诉茶房,他要搬到账台前面的老位置上吃饭。大尼埃挺温柔的向吕西安瞟了一眼,埋怨中带着原谅的意味,诗人看了心中一动,又拿起大尼埃的手握着,说道:

    “我有要紧事儿,等会告诉你。”

    罗斯多才坐下,吕西安也到了老位置上。他先招呼罗斯多,谈起话来,两人谈得非常有劲,吕西安趁罗斯多饭没有吃完,赶去拿《长生菊》的诗稿。那记者答应看看他的十四行诗,给它一个评价。吕西安看罗斯多表面上很殷勤,想托他介绍一个出版商或者引进报馆。他回到饭店,发觉大尼埃闷闷不乐坐在一边,肘子靠在桌上,神态忧郁的望着吕西安。吕西安受着贫穷的煎熬和野心的煽动,只做没看见小团体里的弟兄,跟着罗斯多走了。太阳还没下山,新闻记者和新学生一同到卢森堡公园的树荫下坐定,地段在天文台街和西街之间。那条西街当时等于一条狭长的泥坑,旁边全是菜园,只要靠近伏奚拉街才有住家。公园中那个区域游人稀少,大家吃晚饭的时间,两个情人尽管在此吵架,讲和,不怕被人撞见。唯一可能的打扰是在西街小铁门口站岗的老兵,可敬的军人来回踱步说不定有些变化,多走一段路。埃蒂安纳就在这走道旁边,两株菩提树中间的凳上坐下,让吕西安从《长生菊》中挑出几首十四行诗,作为样品念给他听。埃蒂安纳·罗斯多实习过两年,已经闯进新闻界,和当时的几个名流有些交情,在吕西安眼里俨然是个要人了。因此内地诗人翻开诗稿的时候,认为需要来几句开场白。

    “先生,十四行诗是诗歌中最难的一种体裁。这个短诗的形式,大家已经放弃了。法国没有一个诗人比得上彼特拉克,因为意大利文比法文伸缩性大得多,允许思想纵横驰骋,不受我们的实证主义束缚(原谅我用这个名词)。因此我觉得用一部十四行诗集做处女作,比较别致。维克多·雨果采用颂歌,卡那利斯擅长短诗,贝朗瑞独霸歌谣,卡西米·特拉维涅专写悲剧,拉马丁专做默想[141]。”

    “你是古典派还是浪漫派?”罗斯多问。

    吕西安一脸惊愕的神气说明他完全不知道文坛的情形,罗斯多认为不能不指点他一番。

    “朋友,文坛上正在展开一场恶战,你要加入,应当立刻打定主意。第一,文学有好几个区域;我们的大人物却分为两个阵营。保王党是浪漫派,进步党是古典派。文艺意见的分歧加上政见的分歧,在刚出头的名人和失势的名人之间引起一场大战,各种武器都用到了:浪潮似的墨水,尖刀般的讽刺,凶狠的毁谤,恶毒的绰号。奇怪的是保王党要求文艺自由,推翻我们文体的规律;进步党倒要保持古典的题材,戏剧的三一律[142],十二音节诗的气势。可见每个阵营的文学主张是同它的政治主张矛盾的。如果你是折衷派,就没有一个人支持你。你打算站在哪一方面呢?”

    “哪一方面势力更大?”

    埃蒂安纳回答说:“进步党的报纸比保王党和政府党[143]的报纸订户多得多;不过像卡那利斯那样,尽管拥护君主专制,拥护宗教,受宫廷和教会提拔,他还是冒出来了。”埃蒂安纳看见吕西安觉得要在两面旗帜中挑选很惊慌,便道:“呃!十四行诗是波阿罗以前的体裁,你还是做浪漫派吧[144]。浪漫派都是年轻人,古典派是老顽固:将来准是浪漫派得胜。”

    老顽固是浪漫派报纸想出来丑化古典派的名词。

    吕西安在开宗明义,最是切题的两首十四行诗中挑了第一首,念道:《雏菊》!

    田间的雏菊,你的色彩种类繁多,

    不只为悦人眼目而开放,

    还道破我们心中的愿望,

    指出人心的趋向,用你的诗歌;

    白银的边框镶着你黄金的花心,

    暗示世间的珍宝,人人着魔;

    花丝上的血迹不知是何缘故,

    岂不是要成功,先得尝遍苦辛!

    难道你为了要等开放那天[145],

    复活的耶稣在更美好的世界上重现,

    崇高的德行布满尘寰,

    所以秋天又看到你又短又白的花瓣,

    向我们的眼睛揭露欢乐的虚幻,

    或者叫我们想起少年的荣华一去不返?

    罗斯多不动声色,若无其事的听着,吕西安看了心中有气;他还没领教过这种难堪的冷淡,不知道这是批评家的职业养成的,新闻记者对散文,韵文,戏剧,腻烦透了,都有这种表现。听惯掌声的诗人只得把失意的心情藏起,又念了特·巴日东太太和小团体中某几个朋友最喜欢的一首。

    “他听了这一首或许会开口了。”吕西安心上想。

    长生菊

    诗集第二首

    满目芳菲,野花铺满了草坪,

    我长生菊本是田野的花魁,

    只凭我的秀丽博人喜爱,

    我的生命好像永远的黎明。

    不幸我新添了一样本领,

    摆明在脸上惹祸招殃;

    命运教我吐露事情的真相,

    我便受难身亡,为了知识而丧命。

    从此不得清净,不得安宁,

    情人逼我说出未来的究竟,

    揉碎我的心,要知道对方的情分[146]。

    等我泄漏了秘密,立即被人遗弃,

    摘下我洁白的冠冕任意作践;

    唯有我此花受尽摧残无人怜惜。

    诗人念完了,瞧瞧严厉的批评家。埃蒂安纳·罗斯多只管朝着苗圃中的树木出神。

    “怎么样?”吕西安问。

    “怎么样?朋友,你念吧!我不是听着吗?在巴黎,一声不出的听着就等于赞美。”

    吕西安道:“你不要再听了吗?”

    “往下念吧。”新闻记者的口气有些生硬。

    吕西安念了下面一首,心里可是说不出的难过;罗斯多的莫测高深的镇静使他口齿迟钝。要是他在文坛上多一些经验,就会懂得一个作家在这种场合的沉默和说话生硬,是表示妒忌好作品,赞美倒是说明作品平庸,叫同行放心。

    山茶

    诗集第三十首

    天地的奇妙,每种花里都有消息可听:

    蔷薇诉说爱情,歌颂美,

    紫罗兰逗引多情而纯洁的心,

    百合花凭着素雅独放光辉。

    唯有山茶这古怪的花卉,

    似蔷薇而无香露,

    似百合而缺乏庄严,

    独独在寒冷的季节盛开,

    也许是为了处女的情怀难遣。

    可是在戏院的包厢中间,

    雪白的山茶仪态万千,

    凝脂似的花瓣为贞洁加冕,

    簪在黑发蓬松的少妇头上,

    有如菲狄阿斯的白石雕像,

    在纯洁的心中引起一缕深情。

    吕西安直截了当的问道:“对我这些不高明的诗,你有什么意见?”

    罗斯多道:“你愿意听老实话吗?”

    吕西安回答:“我还年轻,当然喜欢听老实话,我也极希望成功,不至于听了生气,不过失望是难免的。”

    “朋友,第一首有些做作,显而易见在安古兰末写的,大概你花了很多工夫,不肯割爱。第二第三首已经有巴黎气息了;你再念一首好不好?”罗斯多说着,做了一个手势,外省大人物觉得妩媚得很。

    吕西安受着鼓励,念起来也就更有信心。大丹士和勃里杜最爱这一首,也许是为了诗中的色彩。

    郁金香

    诗集第五十首

    我吗,我是郁金香,在荷兰是花中极品[147],

    我的艳丽克服了法兰德斯人吝啬的脾气,

    买我一个球根,出到比钻石更高的价钱,

    只要品种优良,枝干高挺。

    我外貌封建,像西西里的王后

    曳着宽大的长裙,叠着无数的绉裥;

    我身上画着贵族的纹章,五色斑斓,

    红底银条,金星点点,还有深紫的斜纹[148]。

    天上的园丁用他的神手编织,

    织出太阳的光轮,帝皇御用的紫色,

    做成我这件锦绣的衣衫。

    园林中谁也比不上我的华丽,

    只可惜造物不给我香味,

    古瓶似的花萼没有芬芳可散。

    罗斯多一声不响,吕西安觉得那段静默的时间长得可怕,终于问道:“你怎么说啊?”

    09 忠告

    吕西安从安古兰末带来的靴子已经穿旧,罗斯多瞧着他的靴尖,一本正经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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