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安感动之下,含着眼泪紧紧握着罗斯多的手。
记者站起身子,走往通向天文台的大路;两人一块儿踱过去,似乎要痛痛快快呼吸一下。
罗斯多又道:“称呼各种才具的话,所谓时行,走运,得势,声望,成名,群众的拥护,只是达到荣誉的各个踏级,还算不得真正的荣誉;可是要爬到任何一级所做的残酷的斗争,在文艺界以外没有一个人知道。显赫的声名总是无数的机缘凑成的,机缘的变化极其迅速,从来没有两个人走同样的路子成功的。卡那利斯和拿当的经历完全不同,以后也不会重现。埋头苦干的大丹士将来也要靠另一种机会出名。人人渴望的名气差不多永远是个走红的娼妓。低级的文艺好比在街头挨冻的神女;第二流的文艺是受人豢养的情妇,刚刚脱离新闻界,由我做保镖的那个下流地方;交运的文艺仿佛风头十足,态度狂妄的交际花,有住宅,有家具,有穿号衣的仆役,有车马,向国家纳税,交接王公贵人,对他们或者款待,或者冷淡,尽可以怠慢急迫的债主。啊!从前的我,现在的你,还有许多别人,都把声名当作天使,长着五色的翅膀,戴着雪白的头巾,一手握着青枝绿叶的棕榈,一手亮着宝剑;既像神话中虚幻的人物,住在井底里,又像清白穷苦的姑娘,隐居在郊区,除了贞洁和勇气,没有别的财产,将来会白璧无瑕的飞回天上,假定她没有在贫民窟中受着污辱而死,遭着强暴而死,永远没人知道的话!抱着这种信念的人脑壳有铜箍保护,尽管残酷的经验像大风雪般打在他们身上,一颗心照样热乎乎的,这等人在这个地方可少得很了。”罗斯多一边说,一边拿手往下指着[152]在暮色苍茫中冒烟的巴黎。
吕西安眼中闪过小团体的形象,心中一动;罗斯多却继续大发牢骚,使吕西安听着出神。
“在这个发酵的大酒桶里,我说的那种人寥寥无几,和真正的情人一样少,和金融界中来路清白的财产一样少,和新闻界中洁身自爱的人一样少。我今天告诉你的经验,从前也有人告诉过我,可是没用,正如我的经验对你也不会有用。内地每年有一批年轻的野心家,受着同样的热忱鼓动,扬着脸,逞着傲气,赶到这儿来,就算不是愈来愈多,至少每年相仿;来干什么?来向时行的风气进攻。时行的风气好似《一千零一日》中的多朗铎德公主,个个青年想做卡拉夫王子!可是一个都猜不中她的谜[153]。大家掉入苦难的沟壑,报界的泥坑,书业的沼泽。这些要饭的花子,替报纸写写小品,社会新闻,传记性质的稿子,或者受精明的字纸商委托,写一些小册子——出版商都喜欢半个月内销完的无聊东西,不欢迎要相当时间才能出售的杰作。这批小青虫没有变成蝴蝶就被踩死了,他们只求活命,顾不得什么羞耻,下贱,对一个新出台的人才咬一口也好,捧一阵也好,但凭《立宪报》《日报》《辩论报》的大老板吩咐,只听出版商的号令,或者受一个嫉妒的同道请托,为的什么呢?往往为了吃一顿。一朝过了关,早先的苦处全忘了。我替一个混蛋做了六个月枪手,写出我最有才气的文字,算是他写的;他凭着这批样品当上一份副刊的主编,非但不请我合作,连五个法郎也没给我,而我见了他还不能不伸出手去,跟他握手。”
吕西安傲气十足的说道:“为什么呢?”
罗斯多冷冷的回答:“因为说不定有一天要他的副刊发表我一两篇稿子。总而言之,朋友,在文坛上飞黄腾达的秘诀不在于自己工作,在于利用别人的工作。报纸的老板是承包商,我们是泥水木工。一个人越平庸,越成功得快;因为他唾面自干,样样受得了,看见文坛上的霸主有什么卑鄙龌龊的欲望,尽量迎合;比如那个刚从利摩日来的埃克多·曼兰,已经在一家中间偏右的报馆里当政治编辑,也替我们的小报写稿;我亲眼看见他替一个总编辑捡帽子。这家伙只要不得罪人,趁一般野心家争名夺利,扭作一团的当口,自会钻空子溜过去。你叫我看了可怜。在你身上,我见到我从前的影子,而且我敢说一句,一两年之内你会变得像我现在一样。我的沉痛的劝告,说不定你认为出于暗中嫉妒,或者从个人的利益出发;其实是绝望的表现,因为我堕入了地狱;脱不了身。我向你吐露的痛苦,没有一个人敢说出来。我却伤透了心,像坐在灰堆上的约伯那样叫着:瞧我的伤口![154]”
吕西安说:“我一定要奋斗,不管在哪个阵地上。”
罗斯多接着说:“你该记住!这场斗争是无休无歇的,如果你有些才具的话;没有才具才算你运气。如今你心地纯洁,可是碰到一批支配你前途的人,只消一句话就能给你生路而偏不肯说,那时你的一丝不苟的良心就要动摇。你可以相信我的话,当今的作家对待新人比最粗暴的出版商更蛮横,更冷酷。出版商只愁赔本,作家更怕同业竞争;出版商不过打发你走路,作家要把你踩死才罢。可怜的朋友,你为了创作优秀的作品,尽量挤出你的温情,元气,精力,在情欲,感情,字句上表现出来!你只管写作,不去活动;只管歌唱,不去斗争;你在书中发泄你的爱,你的恨,你整个儿生活在作品里;等到你把财富给了你的风格,把金银绯紫给了你的人物,然后你衣衫褴褛,在巴黎街上溜达,满心欢喜,自以为和出生登记簿一样创造了一个人物,叫作什么阿道夫,高丽纳,克拉列萨,玛侬[155],为了哺育那个人物,你的生活七颠八倒,把胃都弄坏了;临了你却发觉他或她受到新闻记者毁谤,欺骗,出卖,流放在孤岛上叫人遗忘,被你最知己的朋友们埋葬。也许你的人物以后会醒过来,在社会上走红,可是谁去唤醒他呢?什么时候呢?用什么方法呢?你能等到那一天吗?我们有一部出色的书,怀疑派的哀歌,叫作《奥倍曼》[156],孤苦伶仃的待在荒凉的仓库里,被出版商用挖苦的口吻叫作夜莺;哪一天这部书才能复活呢?谁也说不上。别的不谈,你先试试给你的《长生菊》找一个出版家,看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承印?问题还不是拿到稿费,只是把书印出来。你去试一下,稀奇古怪的戏才够你瞧呢。”
这番尖刻的议论,说的口吻表现出各种不同的情绪,像大风雪般打在吕西安心上,冷不可当。他不声不响站了一会,然后那些淋漓尽致、骇人听闻的苦难的描写,似乎鼓动了吕西安,突然振作起来。他握着罗斯多的手嚷道:“我非打胜仗不可!”
罗斯多道:“好!斗兽场中又来了一个舍身的基督徒。朋友,今晚全景剧场上演新戏,八点开幕,此刻六点;你把你最好的衣衫穿起来,收拾得像个样子,到我家里去跟我一块儿走。我住在竖琴街,赛尔凡咖啡馆上面,五层楼上。等会咱们先上道利阿那儿走一走。你决心干这一行,是不是?我今晚介绍你见一个出版界中的巨头,还有几个新闻记者。看完戏,有些朋友在我情妇家吃宵夜;刚才的一顿算不得晚饭。你可以碰到斐诺,我报纸的老板兼总编辑。你知道吗?杂剧院的弥纳德说时间是个瘦长子[157],对我们来说,机会也是个瘦长子,要到处去碰的。”
吕西安说:“我永远忘不了今天这个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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