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幻灭·下(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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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敲竹杠是英国出品,最近才进口到法国来。敲竹杠的人总是有办法控制报纸的人。经理和总编辑从来不插手,只让奚罗多和腓列普·勃里杜一流的角色出面。这帮好汉去拜访一般为了某些理由不愿被人提到的人物。好多人良心上有些小疙瘩,有的性质比较特别,有的比较普通。来历不明的财产,走着合法或者不合法的路子,往往还是用犯罪的手段弄来的家业,巴黎多的很,说出来全是怪有趣的故事。例如傅希手下的宪兵包围警察总署的暗探,因为暗探不知道假造英国钞票的底细,跑去搜查秘密的印刷厂,不料印刷厂有部长做靠山。还有迦拉蒂奥纳公主的钻石案,摩勃滦伊案,庞勃勒东遗产案等等。敲竹杠的人拿到一些证据,一宗重要文件,去跟发横财的人约期面洽。如果当事人不拿出一笔钱来,就给他看报纸的清样:揭露秘密,向他开火的文字已经排好。有钱的家伙害怕了,只得破钞。事情也就得手了。再不然你正在经营一桩担风险的买卖,唯恐报上来几篇文章拆你的台,那时便有敲竹杠的朋友来找你,请你收买稿子。有些部长和敲竹杠的人谈判,要求报纸攻击他们的政治措施,而不要攻击他们本人,或者宁可本人受攻击而要人放过他们的情妇。你认识的那个漂亮评议官,台·吕卜克斯,天天同新闻记者开这一类谈判。那小子靠着各方面的关系,在政府里极有地位:他既是报界的代理人,又是部长们的全权代表,忙着替人遮面子,甚至把这种交易扩展到政治方面,疏通报界不要提某一项借款,不要披露某一桩私相授受的好处,那是既不张扬,也不许别人竞争,只让进步党金融界的豺狼独吞的。你也敲过道利阿竹杠,他给你三千法郎,要你停止诽谤拿当。十八世纪,新闻事业还在摇篮里的时候,敲竹杠的方法是印小册子,叫一般勋贵近臣买去销毁。发明敲竹杠的老祖宗是一个伟大的意大利人,阿雷蒂诺[32],我们此刻要挟演员,他当时要挟国王。”

    “你用什么方法敲诈玛蒂法三千法郎?”

    “我叫人在六家报纸上攻击佛洛丽纳,佛洛丽纳向玛蒂法诉苦,玛蒂法托勃劳拉打听捣乱的原因。勃劳拉上了斐诺的当。我本是为斐诺的利益敲竹杠的;斐诺却告诉药材商,说是你吕西安为着高拉莉而破坏佛洛丽纳。另一方面,奚罗多跑去点醒玛蒂法,只要他肯把斐诺杂志的六分之一股权作价一万法郎出让,就好风平浪静。事情成功的话,斐诺给我三千法郎。玛蒂法正要应允,以为三万法郎的投资大有问题,能够收回一万也很侥幸了;前几天他听佛洛丽纳说,斐诺的杂志销路不好,非但分不到红利,还需要股东增资。不料全景剧场的经理在宣告清理以前,有几张徇情票据[33]要托玛蒂法周转,把斐诺的把戏告诉玛蒂法。玛蒂法这个精明的生意人,看穿了我们的主意,便丢开佛洛丽纳,留着六分之一的股权。斐诺和我急得直嚷,算我们倒霉,碰到那家伙不在乎姘头,竟是个没心没肺的混账东西。可恨玛蒂法做的买卖不受报纸管辖,不怕我们损害他利益。药材不像帽子,时装用品,戏剧,文艺,可以任意中伤。可可粉,胡椒,颜料,染料,鸦片,你没法叫他们贬值。佛洛丽纳走投无路,全景剧场明天关门了,她不知道怎么办。”

    吕西安道:“既然全景剧场关了门,过几天高拉莉就能在竞技剧场登台,可以帮佛洛丽纳的忙。”

    “才不会呢。”罗斯多说,“高拉莉尽管没有头脑,也不至于那么傻,肯荐个角儿去同自己竞争!我们的事糟糕透了!斐诺又等不及的要收回六分之一的股权……”

    “为什么?”

    “因为是笔好生意啊,朋友。杂志有希望盘出去,作价三十万。斐诺除了到手三分之一,还有合伙人给的佣金让他和台·吕卜克斯两个均分。所以我要向斐诺提议再敲一次竹杠。”

    “难道敲竹杠像拦路抢劫,不留下买路钱就要人性命不成?”

    “比这个可怕多呢,”罗斯多回答,“不留下买路钱叫你身败名裂。前天有一家小报因为老板向人借款碰了钉子,登出一条新闻,说巴黎某名人有一只镶满钻石的打簧表,不知怎么落在王家卫队的一个士兵手里,内幕离奇不亚于《一千零一夜》,不久就好向读者报道。那位名人赶紧约小报的主编吃饭。主编当然得了好处,可惜近代史上少了一段打簧表的掌故。每逢你看到报纸拼命攻击某个有势力的人物,就该知道幕后准是借钱不遂,或者有什么请托遭到拒绝。英国的财主最怕涉及阴私的敲诈,英国报纸的秘密收入多半是这个来源,他们的新闻界比我们的不知要腐败多少!相形之下,我们是小孩儿!在英国,有人花到五六千法郎收买一封名誉攸关的书信,拿去转卖。”

    吕西安道:“你有什么办法挟制玛蒂法呢?”

    “告诉你,朋友,”罗斯多回答,“这个下流的杂货商[34]给佛洛丽纳写过一些挺好玩的信:拼法,文字,内容,没有一样不滑稽透顶。玛蒂法怕老婆怕得厉害,他自以为在家太平无事,我们偏偏跑进他家庭里去伤害他,不提姓名,叫他没法控告。我们编一段短短的社会小说,题目叫作:《一个药材商的痴情》,只要登出第一篇,你想他看了会急成什么样子!我们派人坦坦白白通知他,说他有些信件碰巧落在某报的主编手中,他在信里提到什么小爱神,把从来写作重来,说佛洛丽纳帮他渡过人生的沙漠,口气仿佛佛洛丽纳是一匹骆驼。总之,这批笑话百出的书信可以叫读者笑痛肚子,消遣半个月。我们再吓他一下,说要写匿名信给他老婆,报告这件妙事。问题在于佛洛丽纳肯不肯跟玛蒂法公然作对。现在她还讲道德,就是说还存着希望。也许她要把信抓在自己手中,分点儿好处。她是我的徒弟,精明得很。可是等她知道差役上门不是儿戏,等斐诺送她一份相当的礼,或者答应她弄一份戏院合同,她准会交出信件,让我卖给斐诺,斐诺再交给他舅舅,由奚罗多去叫药材商投降。”

    这番心腹话使吕西安头脑清醒了。他先是觉得他的一帮朋友非常危险,其次认为不能和他们闹翻,万一特·埃斯巴太太,特·巴日东太太和夏德莱对他不守信用,还用得着他们的恶势力。说话之间,吕西安和罗斯多在河滨道上到了巴贝那个破烂书店前面。

    35 贴现商

    埃蒂安纳对书店老板说:“巴贝,我们拿到方唐和卡瓦利埃的五千法郎本票,期头有六个月的,九个月的,一年的。你愿不愿贴现?”

    “我出三千法郎收进。”巴贝非常冷静的回答。

    “三千法郎!”吕西安叫起来。

    “这个数目只有我肯出。”书店老板接着说,“那两位先生三个月之内要破产。我知道他们店里有两部好书,一时销不出,他们又等不及;我用现钱去批发,拿他们的票据付账,我进货的成本可以减少两千法郎。”

    埃蒂安纳问吕西安:“损失两千法郎你肯不肯?”

    这第一笔交易把吕西安吓了一跳,他说:“不行!”

    “你错了。”埃蒂安纳回答。

    巴贝说:“他们的票子,随你上哪儿都换不到现钱。你先生的书,是方唐和卡瓦利埃的最后一张牌,出了书还得押在印刷所里,要不根本就没法印。一本畅销书也不过让他们拖六个月,早晚要倒掉的!那些家伙卖出的书还没有灌在肚里的老酒多!他们的票据对我来说是一笔交易,所以出的价比随便哪个贴现商都高。换了别人,不要估量一下票子上每个签名值多少钱吗?你的票子只有两个人签名,每个人的身价还抵不到票面的十分之一。”

    两个朋友听着面面相觑,没想到这个酸溜溜的家伙三言两语道破了贴现的关键。

    罗斯多说:“废话少说。我们找哪个去贴现呢?”

    “方唐上个月底是向圣·米希河滨道上的夏蒲阿梭老头调的头寸;你们不接受我的条件,不妨上他那儿去试试。可是你们仍旧要回来的,那我只给两千五了。”

    夏蒲阿梭专门做出版业的贴现。埃蒂安纳和吕西安在圣·米希河滨道上找到一幢有过道的屋子,夏蒲阿梭住在二楼,室内的陈设非常别致。等级虽低而也有百万家财的银行家爱好希腊风格。墙角顶上的嵌线是希腊式。紫红帐帷按照希腊款式沿壁挂下来,像大维画上的背景;式样很标准的床还是帝政时代的出品,那时样样东西都是这个派头。靠椅,桌子,油灯,烛台,零星杂物,全是从木器店里耐心挑选得来的,有一种古代的细巧,苗条,典雅的风味。带着神话色彩的轻巧的陈设,和贴现商的生活成为一个奇怪的对比。值得注意的是,银钱帮中颇有些不可思议的怪物。他们可以说在思想上贪欢纵欲。因为要什么有什么,对样样东西感到腻味,他们只要花足气力才能摆脱那种麻木的心情。你如果善于研究,准能发现他们都有一种嗜好,心坎里必有一个地方可以打动。夏蒲阿梭似乎把古希腊作为藏身之处,当作他的堡垒。

    “有怎么样的招牌必有怎么样的人物[35]。”埃蒂安纳笑着对吕西安说。

    矮小的夏蒲阿梭头发扑着粉,穿着似绿非绿的外套,栗色背心,黑扎脚裤,花袜子,一双皮鞋踏在地上咯吱咯吱的响。他接过票据,仔细看了看,郑重其事的交还吕西安。

    他声气柔和的说:“方唐和卡瓦利埃两位先生人都挺好,年纪轻轻,很聪明,可是我手头没有钱。”

    埃蒂安纳答道:“我朋友对贴现的条件很迁就。”

    “条件再好我也不收这些票子。”小老头儿回答罗斯多的话,像断头台上的刀子落在你头上。

    两个朋友告辞了,夏蒲阿梭小心翼翼的送他们到穿堂。开过书店的贴现商在穿堂里放着一堆买来的旧书;吕西安眼睛一亮,看见建筑师杜赛尔梭的一部著作,描写法国的王宫和有名的古堡,图样画得非常准确。

    吕西安问道:“这部书能让给我吗?”

    “可以。”做贴现的夏蒲阿梭又变了书店老板。

    “多少钱?”

    “五十法郎。”

    “好贵啊,书倒用得着,只是付不出钱,你又不收我的票子。”

    夏蒲阿梭道:“你有一张六个月期五百法郎的票子,我可以收下来。”他大概有这样一个零数要跟方唐和卡瓦利埃清账。

    两个朋友回进希腊式的房间,夏蒲阿梭开好一张单子,写明六厘利息,六厘佣金,一共扣除三十法郎,再去掉杜赛尔梭的书价五十法郎。他打开柜子,里头全是雪白的现洋,拿出四百二十法郎。

    “啊!怪了,夏蒲阿梭先生,一样的本票,或者全要得,或者全要不得。为什么别的几张你不肯贴现呢?”

    老头儿说:“我这不是贴现,是收一笔账。”

    埃蒂安纳和吕西安到道利阿书店的时候还在笑话夏蒲阿梭,始终不了解这个人。罗斯多在书店里要迦皮松介绍一个贴现商。两个朋友拿着介绍信,雇了一辆街车,讲明按钟点计算,直奔鱼市大街。照迦皮松说来,对方是个最特别最古怪的怪物。

    他说:“萨玛农要不收你们的票据,没有人会收的了。”

    萨玛农在楼下卖旧书,二楼卖旧衣服,三楼卖违禁的画片;另外还做押款。哪怕是霍夫曼小说中的人物,沃尔特·司各特笔下的凶恶的守财奴,也没有一个可以同巴黎社会产生的这个人相比,假如萨玛农还能算一个人的话。干瘪的小老头儿,骨头差不多要戳破暗棕色的皮,脸上青一块黄一块,好似你近看一幅铁相或者保尔·凡罗纳士[36]的油画,吕西安见了浑身一震。萨玛农一只眼冷冰冰的一动不动,一只眼亮晶晶的很精神。吝啬鬼仿佛用那只死人眼睛做贴现,用另外一只眼睛卖猥亵画片。头上戴一副小小的扁平的假头发,黑里带红,底下露出白头发;黄黄的脑门有股杀气,腮帮完全瘪了,只看见凸出的牙床骨,牙齿还白,似乎长在嘴唇外面,像打呵欠的马。两只表情相反的眼睛,歪七扭八的嘴巴,看上去狰狞可怖。又硬又尖的胡子像针一样,准会刺人。紧窄的外套经纬毕露,同火绒差不多,褪色的黑领带被胡子磨烊了,露出火鸡般打皱的脖子,说明他并不想用衣着来补救他凶恶的长相。两个记者看见他坐在一张肮脏透顶的账台后面,在拍卖来的旧书背后贴标签。吕西安和罗斯多对着这样一个人物不知有多少感想,彼此望了一眼。他们向萨玛农打了招呼,把迦皮松的信,连同方唐和卡瓦利埃的票据递过去。萨玛农看着信,黑洞洞的铺子里忽然走进一个极有才气的人,短小的外套用许多不相干的东西打满补钉,硬得像白铁皮。

    他给萨玛农一张号码卡,说道:“我要拿我的礼服,黑裤子和缎子背心。”

    萨玛农抓着铜钮拉了一下铃,楼上走下一个女的,皮色红里泛白,大概是诺曼底人。

    萨玛农吩咐道:“把这位先生的衣服借给他。”一边向作家伸出手去,说道:“跟你打交道我很高兴;可是你有位朋友介绍一个年轻人来,给我上了一次大当。”

    “他会上当!”作者用一个挺滑稽的手势指着萨玛农对两位记者说。

    那不勒斯的穷光蛋往往向当铺出了钱把自己的衣衫借出去穿一天,那个大人物也付了三十铜子,贴现商伸出蜡黄的开裂的手接过去,丢入钱柜。

    “你这种交易倒很古怪!”罗斯多对那艺术家说。那艺术家抽上鸦片,只管腾云驾雾,欣赏仙山楼阁,不愿意创作或是不能创作了。

    他回答说:“向萨玛农当东西比一般当铺钱多一些。他还有这种可怕的慈悲心,肯让你需要穿扮的时候把衣服借出去。今晚我要带着情妇上格莱弟兄家吃饭。三十铜子比两百法郎容易张罗,所以我来领我的衣服。六个月到现在,我的衣服已经替这位慈悲的债主赚到一百法郎。我的藏书被萨玛农一本一本的吞掉了。”

    “也是一个子儿一个子儿[37]吞掉的。”罗斯多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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