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着手说:“巴贝,给我五百法郎好不好?”
“不,只能给两百。”书店老板回答。
“啊!你倒是热心人。”
“对,可是我有我的生意经。”巴贝接着告诉他方唐和卡瓦利埃的倒账,说道:“你害我损失了许多钱,应当帮我赚回来。”
吕西安打了一个寒噤。
书店老板接下去说:“你是诗人,应该各式各样的诗都会写。我此刻要一些香艳的歌,拿来跟别的现成歌曲混在一起,不让人家控告我翻版;我想印这样一部有趣的集子,在街上卖十个铜子一本。你要是明天交出十支出色的酒歌或者色情的小调……你该明白我的意思……就给你两百法郎。”
吕西安回家看见高拉莉直僵僵的横在一张帆布床上,裹着一条粗布被单,贝雷尼斯一边哭一边缝。诺曼底的胖老妈子在床的四角点了四支蜡烛。高拉莉面上光彩熠熠,平静到极点,叫活着的人看了十分感动。她很像害贫血症的少女:暗红的嘴唇有时好像还会张开来,轻轻的叫几声吕西安。她断气之前就念着上帝和吕西安的名字。吕西安打发贝雷尼斯上殡仪馆办手续,开销不能超过两百法郎,还得包括在简陋的佳讯教堂举行的丧事弥撒。贝雷尼斯一出门,诗人便坐在书桌前面,靠近可怜的女朋友的尸体,预备按照流行的曲调写十首快活的歌。他苦不堪言,花了多少气力没法动笔;后来总算心窍大开,救了他的急难,仿佛他根本不曾有过痛苦。格劳特·维浓关于感情和头脑分离的现象发表过沉痛的议论,此刻在吕西安身上应验了。教士替高拉莉做着祷告,可怜的孩子凑着灵前的烛光,为狂欢的酒会推敲歌词。那一夜不知他怎么过的!第二天早上,吕西安写完最后一首,想配一个当时流行的调子,贝雷尼斯和教士听见他唱起歌来,只道他疯了:
朋友们,歌词要带说教,
我听着受不了。
要人快活与开心,
为何又要讲理性?
复唱的词儿句句精彩,
叫我们嘻嘻哈哈干杯:
古希腊的哲人也是这般议论。
我们用不到高雅的辞藻,
掌酒行令自有酒神代劳。
劝你们尽情欢笑莫停杯,
万事皆空休挂怀。
名医常说,谁要能终年沉醉,
包管他长命百岁。
怕什么老态龙钟,
两腿摇摇走不动,
赶不上健步如飞的青春年少!
只要能满满的金樽高捧,
双手轻便岁岁相同;
只要能沉湎醉乡直到老,
传杯换盏意兴豪。
劝你们尽情欢笑莫停杯,
万事皆空休挂怀。
若要问,我们从哪条路上来,
倒很容易说分明;
要知身后何处去,
休问我辈痴与愚。
何必思前想后多愁苦,
有福且享莫蹉跎
享尽荣华才不算此生虚度。
天年有限数难逃,
一息尚存趁今朝!
劝你们尽情欢笑莫停杯,
万事皆空休挂怀。
诗人唱到惨痛的最后一节,来了皮安训和大丹士,发现吕西安伤心至极,眼泪像潮水一般涌出来,没有力气再把歌词誊清。等到他抽抽噎噎的说出他的处境,听的人眼睛都湿了。
大丹士道:“这一下许多罪孽都补赎了!”
教士正色道:“在现世见到地狱的人还是幸福的。”
美丽的死者对着永恒的世界微笑,情人用香艳的歌词替她换来一块坟地;巴贝付了她的棺木;穿着短裙和绿头绿跟的红袜,煽动过整个戏院的女演员,如今给四支蜡烛围绕着;教士带她回到了上帝身边,正预备回教堂去替这个多情的女子做一台弥撒。这些又庄严又丑恶的场面,这些被急难压制的痛苦,把大作家和大医生看得惊心动魄,坐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时走进一个当差,报告台·都希小姐来了。这个美丽的了不起的女子一切都很明白,急急忙忙过来和吕西安握手,塞给他两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太晚了。”吕西安说着,死气沉沉的望了她一眼。
大丹士,皮安训,台·都希小姐,临走时说了许多温暖的话安慰吕西安,无奈他生命的动力都断了。中午,小团体的朋友们,除了克雷斯蒂安(他也已经知道吕西安并没真正出卖朋友),一齐来到小小的佳讯教堂,还有贝雷尼斯,台·都希小姐,竞技剧场的两个小角儿,服侍高拉莉化装的女仆,伤心的加缪索。男客都把女演员送往拉希士公墓。加缪索涕泪纵横,向吕西安发誓,一定买一块永久墓地,立一个小小的石柱,刻上几个字:高拉莉,享年一十九岁——一八二二年八月。
吕西安一个人留在那儿,直到太阳下去的时候,他站在高岗上了望巴黎,心里想:“现在还有谁爱我呢?那些真正的朋友瞧不起我了。只有在此长眠不醒的人觉得我的所作所为都是高尚的,好的。如今只剩我的妹妹,大卫和母亲了!他们在家乡对我做何感想呢?”
可怜的内地大人物回到月亮街,看着空荡荡的屋子不能忍受,搬往同一条街上的一家小旅馆。台·都希小姐的两千法郎,凑上变卖家具的钱,付清各方面的欠账。剩下一百法郎,贝雷尼斯和吕西安维持了两个月。吕西安精神瘫痪,像病人一样:他既不能动笔,也不能思索,一味往痛苦里钻,叫贝雷尼斯看着可怜。
吕西安想起母亲,妹子和大卫·赛夏,不禁长叹一声;贝雷尼斯听着问道:“你要是回本乡,怎么去呢?”
他说:“走回去啰。”
“可是一路也要吃,也要住。一天走四五十里,至少也得二十法郎。”
他说:“我会想办法的。”
他留着身上穿的几件必不可少的衣衫,把礼服和讲究的内衣送去给萨玛农,萨玛农出价五十法郎。吕西安央求放高利贷的多给一些,让他能够坐班车回去,萨玛农始终不答应。吕西安气愤之下,立刻赶往弗拉斯卡蒂碰运气,结果把钱输得精光。他回到月亮街上破烂的卧房,问贝雷尼斯讨高拉莉的披肩。好心的姑娘看他眼神不对,又听说他赌输了钱,猜到可怜的诗人无路可走,想上吊了。
她说:“你疯了吗,先生?你先去散步,半夜再回家。我来替你弄路费;不过你只能待在大街上,别走往河滨。”
吕西安在大街上闲荡,痛苦得如醉如痴;他望着漂亮的车马,行人,看他们受着巴黎成千上万的利益鞭策,像旋风般打转,更感到自己无依无靠,渺小到极点。夏朗德河畔的风光在脑子里闪过,他忽然渴望家庭的欢乐,精神为之一振;性格近于女性的人最容易把这种冲动当作勇气。他不愿意就此屈服,先要向大卫·赛夏倾吐心里的话,听听仅有的三个亲人的意见。他正走着,冷不防瞧见贝雷尼斯打扮得齐齐整整,在泥泞的佳讯大街和月亮街的拐角儿上同一个男人说话。
吕西安看到诺曼底姑娘便起了疑心,害怕起来,问道:“你干什么?”
她把四枚五法郎的钱塞在诗人手里,说道:
“二十法郎你拿去吧,代价不小,不过你总算动身了。”
贝雷尼斯一溜烟走了,吕西安来不及看清她走的方向。我们还得说句公道话,吕西安天良未泯,觉得那几块钱烫手,想还给她;结果他不能不收下,这是巴黎生活的最后一个疮疤。
第三部 发明家的苦难
引言 一个时髦青年的惨痛的忏悔
第二天,吕西安办好身份证的签证手续,买了一根冬青树的手杖,在唐番街广场搭上一辆布谷鸟[67],花十个铜子车费坐到龙于摩。第一晚,在离阿巴雄七八里处歇下,睡在一个农家的马房里。走到奥莱昂已经筋疲力尽,出三法郎搭一条便船到都尔,路上只花掉两法郎伙食。从都尔到博济哀,吕西安走了五天。过了博济哀,身边只有五法郎了,他拼着最后一些气力继续赶路。有一天走在旷野里,天黑下来了,正想露宿一宵,忽然从洼地里望见有辆马车上坡,车夫旁边坐着一个男当差。吕西安不给车内的客人,车夫,以及坐在车夫旁边的当差发觉,爬在车厢背后两个包裹中间,稳住身子,睡着了。早上,阳光射着他的眼睛,四下里人声嘈杂,把他惊醒过来,他一看,认得是芒勒。十八个月以前,他心中充满着爱情、希望、快乐,就在这小镇上等候特·巴日东太太。当下他发现自己浑身灰土,周围挤着一群赶车的和看热闹的人,知道要挨骂了,跳下来正想说话,车内却走出两个旅客,使他见了开不得口:原来是新任的夏朗德州州长,西克施德·杜·夏德莱伯爵,带着他的妻子路易士·特·奈葛柏里斯。
伯爵夫人道:“没想到这样巧,我们竟是同路!跟我们一起上车吧,先生。”
吕西安朝夫妇俩冷冷的行了礼,眼神带着又惭愧又威吓的意味,把他们瞪了一眼,往芒勒镇外一条横路上走开了。他想找一个农家,弄些牛奶面包当早饭,歇息一下,再静静的考虑前途。他还有三法郎。《长生菊》的作者浑身发热,一口气跑了很久,沿着河往下走去,一路打量地形,风景越来越美了。晌午走到一处地方,四周是杨柳,中间一大片水,看上去像一口湖。他受着田园野趣的吸引,停下来眺望那清新茂密的林子。河的支流上有一个磨坊,连着一所屋子,树梢中露出茅草盖的屋顶,顶上长着石莲花。门面很朴素,唯一的点缀是几簇素馨,忍冬和制啤酒用的酒花,周围开着夹竹桃类和多肉植物的花,十分鲜艳。水位最高的地方有一条石堤,底下用一排粗糙的木桩撑着,堤上的水在阳光中往下奔泻。磨坊的那一边,一群鸭子在明净的池塘里游来游去,好几股水在水闸中轰隆隆的响成一片。磨坊的轮子发出刺耳的声音。吕西安瞧见一条天然木做的凳上坐着一个胖胖的女人,一边打毛线一边照管一个孩子,孩子正在捉弄几只母鸡。
吕西安走上去说道:“大嫂,我累得很,还在发烧,身边只有三法郎;你能不能招留我一星期?只要有牛奶和黑面包,晚上给我一个草垫睡觉就行了。我可以写信给家里,他们会寄钱来,或者来接我回去的。”
她道:“行,只要我丈夫答应。喂,小家伙?”
磨坊司务走出来瞧了瞧吕西安,拿下嘴里衔的烟斗,说道:“三个法郎住一星期?还是干脆不收钱吧。”
磨坊司务的女人铺起床来。诗人临睡望着优美的风景,心上想:“说不定我临了就在磨坊里当个伙计。”他这一睡可吓坏了主人。
第二天中午,磨坊司务的女人说:“戈多阿,去瞧瞧那个小伙子,看他死了还是活着,他睡了十四个钟点了,我可不敢去。”
磨坊司务正忙着晒网,整理捉鱼的工具,回答说:“我看那瘦括括的漂亮哥儿多半是个戏子,一个小钱都没有。”
女人问:“你怎么看得出呢,小家伙?”
“嘿!他既不是王爷,又不是大臣,既不是议员,也不是主教,干吗一双手养得白白嫩嫩的,像一事不做的人?”
磨坊司务的女人才给昨天闯上门的客人弄好中饭,说道:“他睡得东西都不想吃,可怪了。你说是戏子,那么他上哪儿去呢?现在还没到安古兰末赶集的时候。”
夫妇俩想不到除了戏子、王爷、主教,世界上还有一等人又是王爷又是戏子,名目叫作诗人,担任庄严的圣职,好像一事不做而其实是控制人类的人,假如他会描写人类的话。
戈多阿对老婆说:“那么是什么人呢?”
老婆说:“招留他有没有危险啊?”
磨坊司务回答:“呃!小偷才机灵多呢,早把咱们的东西搬空了。”
吕西安大概从窗口里听到两夫妻的谈话,忽然走出来伤心的说:“我不是王爷,不是小偷,不是主教,不是戏子;只是一个可怜的青年,从巴黎走到这儿,累死了。我名叫吕西安·特·吕庞泼莱,我的父亲夏同从前在乌莫开药房,后来盘给卜斯丹。我妹子嫁给大卫·赛夏,他在安古兰末桑树广场上开印刷所。”
磨坊司务道:“啊,我想起了,印刷所老板的爷不就是那个精明的老头儿,在玛撒克经营田地的吗?”
吕西安道:“一点不错。”
戈多阿道:“呸!那老子真不是东西!听说他逼得儿子把家里的东西统统卖了;他自己除掉积蓄,光是田产就值二十多万。”
遇到长时期残酷的斗争摧毁了身体和精神,把力量过分消耗以后,接下去不是死亡,便是同死亡差不多的消沉;可是能够抵抗的人这时反而会振作。吕西安处在这种生死关头,听人含含糊糊提到他妹夫大卫出事的消息,几乎支持不住。
他叫道:“哎啊,我的妹妹!我干的好事!天啊,我真不是人了。”
说完他倒在一条凳上,脸色发白,浑身软瘫,好像快死了。磨坊司务的老婆急忙端来一碗牛奶,逼他喝下去;他却央求磨坊司务搀他上床,说他死在这儿连累主人,请求原谅,吕西安只道自己马上要完了。风流的诗人看到死神的影子,忽然想起宗教,要找一个神甫来听他忏悔,给他受临终圣体。戈多阿太太看见一个身段和面相多漂亮的青年,有气无力的说出这样悲痛的话来,十分感动。
她说:“喂,小家伙,赶快骑着马到玛撒克去请玛隆医生;我看这小伙子神气不对,让医生来瞧瞧是什么病;你把本堂神甫也一块儿请来;说不定他们比你知道更清楚,桑树广场上的印刷所老板到底出了什么事;卜斯丹是玛隆先生的女婿。”
乡下人都相信害了病应当多吃东西,戈多阿一走,他老婆就把吕西安喂饱了,吕西安听凭摆布,同时悔恨交并,精神一激动,反而从低沉的情绪中振作起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