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戈多阿太太,我相信你地窖里准有几瓶好酒,篓子里准养着肥大的鳗鱼,你去弄给病人吃,他没有什么病,只是脱力。咱们的大人物吃饱了,马上能站起来!”
吕西安道:“唉!先生,我的病不在身上,在心里。这两个人告诉我一句话,我听着难过死了,据说我妹子赛夏太太家出了乱子!戈多阿太太说你的女儿嫁给卜斯丹,那么大卫·赛夏的事,你一定知道一些。”
医生回答:“他大概坐了牢,他父亲不肯帮他的忙……”
吕西安道:“坐牢!为什么坐牢?”
玛隆先生道:“巴黎送来一些票据,想必他忘了清理。大家都说他糊里糊涂。”
诗人脸色大变,说道:“对不起,先生,我要单独同神甫谈谈。”
医生,磨坊司务和他的老婆,一齐退出。屋子里只剩一个老教士了,吕西安才说:“先生,我觉得快死了,而且我也不配再活在世界上。我罪孽深重,只有投入宗教的怀抱。我把大卫·赛夏当作亲兄弟一般,而我竟害了我的哥哥,我的妹妹。我出了几张本票,大卫没有能照付……他被我拖倒了!我当时遭到不幸,无路可走,忘了这桩罪过。债主为这笔款子控诉我的时候,有个大财主出来说情,不再向我追逼,我只道那财主把钱还清了,原来不是这么回事!”
于是吕西安讲出他的不幸。他到底是诗人,把那个可歌可泣的故事说得非常激动,最后请求神甫上安古兰末走一遭,向他妹子夏娃和母亲夏同太太探问实情,看他还能不能挽回局面。
吕西安淌着眼泪说:“我可以支持到你回来。只要母亲,妹子,大卫不嫌我,我就不死了!”
巴黎人的口才,惊心动魄的忏悔,漂亮青年面无人色,绝望到半死不活的地步,讲的不幸的遭遇又是谁都担当不了的,一切都引起本堂神甫的哀怜和关切。
他回答说:“在内地跟巴黎一样,人家的闲话只信得一半;你不用害怕,这儿离安古兰末有十几里,少不得以讹传讹。我们的邻居赛夏老头进城有几天了,大概去料理儿子的事。让我到安古兰末走一趟,回来告诉你能不能回家;我可以拿你认错悔过的话说给你家里人听,代你说情。”
本堂神甫不知道吕西安十八个月中间已经忏悔过好多次,忏悔得再沉痛也只抵得一场表演挺好而不是有心假装的戏!神甫退出,又来了医生。他看吕西安是发肝阳,危险期过去了;侄儿和叔叔一样说了一番安慰的话,病人听着劝告,答应再吃些东西补补身体。
打落水狗
本堂神甫熟悉当地的情形和习惯,回到芒勒知道等会就有从吕番克到安古兰末去的班车经过。他弄到一个位置。关于大卫·赛夏的事,老教士存心打听他的侄孙婿卜斯丹,乌莫的药房老板。卜斯丹为着美丽的夏娃曾经和印刷商暗中吃醋。矮小的药剂师把老人从来往吕番克和安古兰末的破车上小心翼翼的扶下来,便是最粗心的人看了,也猜得出卜斯丹先生和卜斯丹太太的好日子都寄托在老人的遗产上面。
“用过饭没有啊?要不要吃点儿什么?我们想不到你会来,真是太高兴了……”
问长问短的话不知说了多少。卜斯丹太太跟乌莫的药剂师的确是天生一对。她同矮小的卜斯丹个子相仿,从小在乡下长大,脸色通红;没有腰身,谈不上好看,只是皮色十分鲜嫩。低额角,红头发,滚圆的脸盘一望而知是头脑简单的人,动作和说话也是这一路;眼睛差不多是黄的;浑身上下都说明人家娶她是看中她将来的财产。难怪她结婚才一年多,已经当家做主,把丈夫管教得唯命是听;而卜斯丹娶到这个有遗产的老婆,也自欢喜不尽。卜斯丹太太娘家姓玛隆,名叫雷奥妮,生的一个儿子还在吃奶,被老神甫,医生和卜斯丹当作心肝宝贝;孩子长得又像爷,又像娘,难看死了。
雷奥妮道:“叔公,你到安古兰末有什么事啊?怎么一点东西都不肯吃,才进门就说要出去了?”
老教士一说出夏娃和大卫·赛夏的名字,卜斯丹脸就红了,雷奥妮也对矮小的男人醋意十足的瞅了一眼。凡是把丈夫捏在掌心里的女人为了将来有保障,都要嫉妒过去的事。
“叔公,那些人有什么好处给你,你对他们的事这样关心?”雷奥妮带着尖刻的口气说。
“孩子,他们遭了不幸。”神甫回答,接着向卜斯丹说出吕西安在戈多阿家的情形。
卜斯丹说:“啊!原来他从巴黎回来弄到这副形景!可怜的小伙子!他人倒挺聪明,志气也不小!他出去谋生路,结果是两手空空的回来!他到这儿来干什么呢?他的妹子穷得不堪设想;那些天才,不论是大卫还是吕西安,都不懂生意经。我们在商务法庭上谈到大卫,我是裁判,不能不在他的判决书上签字……我心里才不好过呢!照眼前的局面,我不敢说吕西安能不能回到他妹子家去;他从前在这儿住的小房间还空着,我倒愿意让他来住。”
“好吧,卜斯丹。”神甫说着,戴上三角帽,亲了亲睡在雷奥妮怀中的孩子,准备上街了。
卜斯丹太太道:“叔公,你准定回来同我们吃晚饭吧?你想弄清这些人的事,着实要花些时间呢。等会让卜斯丹套上小马,用他的小车送你回家吧。”
夫妻俩目送他们的宝贝叔公往安古兰末城里走去。
药剂师道:“到了这个年纪,亏他还这样精神。”
趁年高德劭的教士爬上安古兰末的大石梯的时候,我们先来解释一下,他想打听的事牵涉到哪一些复杂的利害关系。
上编 追偿债务的故事
01 需要解决的问题
大卫·赛夏好比画家给福音书的作者配对的牛[68],又勇敢又聪明。夏娃接受大卫求婚,对他身心相许的那天晚上,大卫坐在夏朗德河边的闸板上发愿挣一份巨大的家私,主要是为夏娃和吕西安,不是为他自己。自从吕西安动身以后,大卫就想赶快挣起这份家业来。他要配合妻子的身份,给她一个富裕高雅的环境,同时也要大力支援吕西安的雄心壮志,这个计划在大卫眼中好像每个字都是用火焰写的。出版界,文艺界,科学界的大发展,新闻事业,政治活动,一切国家大事都有人讨论的趋势,复辟政府稳定以后的整个社会动向,使纸张的需要量比大革命初期,有名的乌佛拉根据相仿的理由做投机[69]的时代,差不多增加十倍。可是一八二一年时,法国纸厂林立,不能希望再像乌佛拉那样包下几个主要厂家的出品,来一个独家经营。再说大卫也没有胆气和资金做这种投机生意。造卷筒纸的机器已经在英国运转。可见发展造纸工业,适应法国文明的需要,确是一桩刻不容缓的事。我们的文明倾向于样样事情都要讨论,每个人的思想要不断的发表,这真是国家的大患,因为多议论的民族总是很少行动的。所以说来奇怪,一方面,吕西安投入新闻事业那个庞大的机器,不怕弄得智穷才尽,身败名裂,另一方面大卫·赛夏在印刷所中也在关切报刊的动态,注意报刊的物质方面的影响。他要找出新方法来配合时代所追求的目标。他看准制造廉价的纸张是一条生财之道,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他有先见之明。最近十五年内,发明执照局收到的申请书不下一百多件,都自称为发现了造纸的新原料。
大卫愈来愈相信这项发明的用处,虽然不能享大名,发一笔大财是肯定的。从舅子去了巴黎以后,大卫便老是全神贯注,转着念头,要解决这个问题,不能不如此。为着结婚和筹措吕西安的路费,他的资金都用完了,初婚的生活很艰苦。他只留着一千法郎做印刷所的开销,可是还有一张期票在药房老板卜斯丹手里,欠着一千法郎。因此对这深刻的思想家来说,问题是双重的:既要赶快发明一种廉价的纸,又要把这桩发明的好处派作家用和经营印刷的资本。
经济窘迫的情形不能让人知道,眼看一家的生活费没有着落,印刷所的行当又一点马虎不得,需要时时刻刻留神;同时还得凭着学者的热诚和乐而忘返的精神,在不可知的天地中摸索,探求那个费尽心思而愈来愈渺茫的秘密,这一大堆牵肠挂肚的事不知要怎样的头脑才能应付!不幸我们以后要看到,除了公众的忘恩负义之外,发明家还有许多别的痛苦。一事不做的人,无能的人,向大众提到一个天才,总说:“他是生来做发明家的,不会干别的事。咱们用不着感谢他们,正如用不着感谢天生的君主!他不过是发挥他天赋的才能!工作本身便是他的报酬。”
02 勇气十足的妻子
一个年轻姑娘结了婚,肉体和精神少不得有一番深刻的变动;倘是中产阶级,攀着一门小康的亲事,她还得研究一下从来没接触过的银钱问题,学学做生意的门道,因此必须经过一个袖手旁观的阶段。不幸大卫疼着老婆,耽误了她的教育;结婚的下一天和以后的几天,他都不敢向老婆说出他的境况。尽管父亲的啬刻使他穷得一筹莫展,他还不忍破坏他的蜜月,要妻子学他那个不愉快的辛苦的行当,把做买卖人家的主妇应有的知识教给她。仅有的一千法郎大半做了日常吃用,很少花在工场里。大卫满不在乎,他的老婆蒙在鼓里,这样过了四个月。等到醒过来,两人都大吃一惊。给卜斯丹的票子到期了,家里没有钱;这笔钱是怎么欠的,夏娃心中有数,只得卖掉一些银器和她新娘的首饰,拿去还债。款子付清那天晚上,夏娃想叫大卫谈谈他的情形;她发觉丈夫为着从前谈过的那个问题,撇下印刷所不管了。婚后第二个月,大卫主要是在院子尽头的偏屋,浇墨棍用的小房间里消磨时间。他回到安古兰末三个月以后,就废掉蘸墨的皮球,改用圆筒和石板调墨,拿硬胶跟糖浆做的棍子蘸墨。这是改进印刷的第一步,成绩卓著,戈安得弟兄看了立刻仿效。院子里那间像厨房一般的偏屋,半边靠在和邻居分界的墙上;大卫靠墙安放一个炉子,一个铜锅,推说浇起墨棍来省煤,其实墨棍的模子放在墙脚下生锈,统共也没浇过两回。他用橡木给小屋做了一扇厚实的门,里面钉着铁皮,木格子镶嵌的肮脏的玻璃窗也换了有一道道沟槽的厚玻璃,使屋外看不见他在屋内的活动。夏娃一提到前途,大卫便神色不安的瞧着她,打断了她的话,说道:“亲爱的,你看见工场里冷清清的,我对买卖没精打采,你心里有什么感想,我全知道;可是你瞧,”他把夏娃拉往卧室窗口,指着那神秘的小屋子说:“咱们的家业是在那里……还有几个月的苦日子,咱们得耐着性子熬过去,让我解决那个难题——你知道是怎么回事,难题解决了,咱们就不愁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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