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要赛利才报出上半年的账,收入是八百法郎;开支项下,赛利才的工资每天两法郎,高布一法郎,共计六百法郎,交出去的印件成本花到一百多法郎。夏娃一看就明白,大卫结婚以后六个月,既赔了房租,机器生财和印刷执照的利息;也没有收回玛利红的工资,油墨,更不用说印刷商应有的利润了。印刷业的行话管这些有关成本的项目叫作零料,因为印刷车上要用呢绒和绸衬在铁板和纸张中间,防绞盘压力太猛,损坏铅字。夏娃对印刷所的生意和盈亏大致有了一个眉目,知道这小厂在戈安得弟兄排挤之下很少办法。戈安得弟兄活跃得不得了:又造纸,又办报,又印刷,主教公署的买卖归他们独家承包,州公署和区公所也是他们的主顾。两年前赛夏爷儿俩得了两万两千法郎出让的报纸,此刻每年有一万八收入。夏娃看出戈安得弟兄表面上装作慷慨,骨子里别有用心;他们让赛夏印刷所多少有点买卖苟延残喘,而绝不会生意兴隆,能够同他们竞争。她一上手管事,先把一切生财造好清册;再叫高布,玛利红,赛利才打扫工场,收拾整齐。然后有天晚上,大卫从野外散步回来,后面跟着一个老婆子背了一个大布包;夏娃乘机告诉大卫,生意上的事可以由她独自照管,只是问大卫,赛夏老人留下的破烂家伙该怎么利用。赛夏太太听着丈夫的主意,把她清理出来而分好门类的存纸,统统印成彩色的民间传说,只用一张纸,排两栏,给农民买去粘在草屋的壁上,题目无非是《流浪的犹太人》《魔王劳贝》《美丽的玛葛洛纳》之类,还有讲奇迹的故事。夏娃安排高布出门兜销。赛利才立刻动手,排那些天真的文字,安上俗气的图版,从早到晚忙个不停。玛利红对付印刷。一切家务都由夏同太太照顾,夏娃管插图的着色。两个月工夫,多亏高布勤谨老实,赛夏太太在安古兰末周围四五十里方圆之内销掉三千份画片,卖两个铜子一份,三十法郎成本变了三百法郎。亚尔萨斯人不能到本州以外去兜售,等到画片贴满了所有的茅屋和小酒店,又该想法做别的买卖了。夏娃翻遍工场,找出一批专印一种名叫《牧羊人历本》的图版,不用文字,内容只有红,黑,蓝三色的符号,图像和镂版画。不识字的赛夏老头当年给不识字的人印这本册子,赚过不少钱。全书用一张纸折成六十四页,钉成一百二十八面的小册,卖一个铜子。内地的小印刷所多半做单页印刷品的生意。赛夏太太看见上回买卖得手,很高兴,打算拿赚来的钱印一大批《牧羊人历本》。这种历本法国每年销到几百万,用的纸比《列埃日历本》更粗糙,大约只要四法郎一令。印成历本,五百张一令的纸,按每张一个铜子计算,可以卖到二十五法郎。赛夏太太决计第一版先用一百令纸印五万册,销完了有两千法郎可赚。
大卫虽则聚精会神忙着自己的事,对什么都不在意,偶尔也望望工场,听见一架木车咯吱咯吱响着,看见赛利才在赛夏太太调度之下老在那里排字,感到奇怪。有一天他进去查看夏娃的工作;夏娃听丈夫说历本是桩好买卖,高兴非凡。历本的内容需要一见便明,印插图的彩色油墨该怎么应用,大卫答应亲自指点。他预备在秘密工房里把墨棍重新浇过,尽量帮老婆做好这笔大规模的小生意。
他们正开始忙得不可开交,吕西安来了几封令人泄气的信,向母亲,妹子,妹夫,报告他在巴黎的失意和苦难。不难了解,给宠惯的孩子寄去三百法郎,在夏同太太,夏娃和大卫说来,是为诗人献出了他们最宝贵的血。夏娃听到那些消息大受打击,而且鼓足勇气干的活儿只赚到很少一点钱,觉得很失望,所以遇到一般青年夫妇认为天大的喜事,倒反害怕起来。她看自己快要做母亲了,暗暗想道:“我生产的时候,要是亲爱的大卫还研究不出一个结果来,怎么办?……小印刷所才开场的事业交给谁管呢?”
03 未来的犹大
《牧羊人历本》早该在元旦以前出货,无奈全部排工只有赛利才一个人做,他却慢条斯理的拖拉,叫人发急,尤其赛夏太太对印刷不大在行,没法埋怨,只能暗中留意巴黎青年的行动。赛利才是巴黎育婴堂出身的孤儿,送在第多印刷厂当学徒。十四岁到十七岁那一段,他对大卫·赛夏唯命是听;大卫派他在一个最能干的工人手下,自己也在印刷方面把他当作副手兼小厮。大卫看他聪明,对他很关切,又念他穷苦,不时给他有些娱乐,因此赛利才对大卫颇有感情。他那张又小又狡猾的脸还好看,头发黄里带红,眼睛蓝得不清不楚。他把一些巴黎野孩子的习气带到安古兰末;仗着头脑灵活,嘴皮刻薄,心思又恶毒,叫人见了害怕。大卫在安古兰末对他不再管束,或许看他年纪大了,比较放心,或许认为内地的风气有感化人的力量。赛利才却瞒着老师,搭上三四个年轻的女工,变做街头的唐·璜,完全堕落了。他的做人之道是巴黎小酒店的产物,唯一的原则是样样为自己着想。赛利才下一年要服兵役,像俗语说的要轮到抽签了;他看到没有出路,便存心背债,算准六个月以后当了兵,随便哪个债主都奈何他不得。小家伙心上还多少服着大卫,原因不在于尊敬老师,也不在于受过关切,而是因为他是从巴黎来的,知道大卫的聪明才智高人一等。不久赛利才和戈安得厂里的工人混熟了,他们的上装,工衣,对他都是一种诱惑,还有同业观念在下层阶级也许比上层阶级更有影响。他同这批人交了朋友,把大卫给他的一点儿好教育丢得干干净净。尽管这样,他还护着大卫;大熊们带他看戈安得的宽敞的工场,十二架出色的铁车都在开动,仅存的一架木机只打校样,不派正用了;他们笑话赛夏父子的旧机器是烂木头;赛利才站在主人一边,傲气十足的冲着他们说:“哼!你们的傻瓜[71]弄了些铁车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印印祈祷本子;我的傻瓜凭着他的烂木头,才有发展呢!他正在找窍门,将来法兰西和拿伐尔的印刷商都要让他捞一笔呢!……”
人家回答说:“哼,你这个起码监工,只挣四十铜子一天,你的老板娘是个烫衣服的!”
赛利才说:“她才漂亮呢,比你们两个牛头马面的东家看起来舒服多了。”
“眼睛望着老板娘,肚子就不饿了吗?”
在小酒店或者印刷所门口说的这些打趣的话,多少透露出一点赛夏铺子的情形,给戈安得弟兄知道了。他们听见夏娃做历本生意,认为必须彻底破坏,不让可怜的女人把事情做成功,从此发达起来。
弟兄俩商量道:“咱们叫她撞得鼻青脸肿,不敢再做买卖。”
专管印刷的戈安得遇到赛利才,说他们活儿太多,原有的校对忙不过来,提议分一部分给赛利才,按件计酬。赛利才晚上替戈安得弟兄工作几小时,比着替赛夏整天干活挣的钱更多。戈安得弟兄便和赛利才有了来往,他们夸他才能出众,只是遭遇不好,代他可惜。
有一天,两个戈安得中的一个对他说:“你满可以当一家大印刷所的监工,挣到六法郎一天;你这样聪明,将来还有希望在厂里搭股。”
赛利才答道:“做个好把式的监工有什么用?我是孤儿,明年轮到兵役,抽签抽中了,谁拿出钱来替我买壮丁?……”
有钱的印刷商道:“只要人家看你出力,怎会不借钱给你免掉兵役呢?”
赛利才道:“反正不能指望我的傻瓜。”
“噢!那个时候也许他研究的东西有了结果啦……”
这句话有心叫听的人起坏主意。赛利才带着探问的神气瞅着纸厂老板,看他一声不响,只得小心回答:“我不知道他忙些什么,反正他这种人不是在铅字架上发财的。”
印刷商拿出六大张教区的经文递给赛利才,说道:“朋友,你明天校完,就有十八法郎进账。你瞧我们气量多大,让同行的监工挣钱!我们尽可让赛夏太太印《牧羊人历本》,把本钱赔得精光。你不妨告诉她一声,我们也在印这个册子,包管赶在她前面……”
赛利才为什么把历本排得这样慢,现在我们明白了。
夏娃听说戈安得破坏她可怜的小买卖,吓了一跳;赛利才假仁假义的报告同行的竞争,她还以为是忠心;可是不久发现她的独一无二的排字工形迹可疑,不能单用年轻人的好奇心来解释了。
有天早上她说:“赛利才,你常常站在门口等先生走过,想看他干些什么;你不赶紧排咱们的历本,反而在先生走出浇墨棍的工房的时候望着院子。这些行为都是不对的。你明明看见我是他的妻子,尚且尊重他的秘密;我不怕自己辛苦,让他安心工作。你要不浪费时间,历本早已完工,高布早已拿去发卖,不怕两个戈安得捣乱了。”
赛利才道:“哎唷!太太,我在这里每天拿四十铜子工钱,替你排的字值到一百铜子,还不够吗?晚上要没有戈安得弟兄的校样,我只好吃糠了。”
夏娃听着心里很难受,主要不是因为赛利才抱怨,而是他声调粗野,带着威吓的态度和恶狠狠的眼神。她说:“你年纪轻轻就没有良心,看你将来有出息吗?”
“跟的老板是个女流,当然不会有出息了,一个月的工钱还不一定能维持三十天。”
夏娃觉得女性的尊严受了伤害,气冲冲瞪了赛利才一眼,上楼了。大卫来吃饭,夏娃问道:“朋友,你对赛利才那小子信得过吗?”
他回答:“赛利才吗?他是我的徒弟,我一手教出来的,他替我念原稿,我安排他上铅字架,哪一样不是我提拔他的?你这话好比问一个做父亲的是否信得过他的孩子……”
夏娃告诉丈夫,赛利才帮戈安得弟兄看校样。
大卫好像师傅做错了事,不好意思,说道:“可怜的孩子!他也得活命啊。”
“对;可是朋友,你瞧瞧高布和赛利才的分别吧;高布每天赶七八十里路,只花十五到二十铜子,替我们把单张的印刷品卖到七八法郎,甚至九法郎,除掉开支,只问我要他一法郎的工钱。高布再苦也不会帮戈安得弟兄掌车;你扔在院子里的东西,哪怕有人许他一千银洋也不会瞧上一眼;赛利才却统统捡去,瞧个不停。”
心胸高尚的人总不大肯相信人家会作恶,会无情无义;只要受到残酷的教训才恍然大悟,知道人心败坏到什么田地;而且他们受了教训也只用宽大来表示他们的痛心。
所以大卫回答说:“哦!巴黎的孩子都免不了好奇。”
“好吧!朋友,我只请你上工场去查查你的小厮一个月来排的东西,告诉我是不是他在这一个月内不能完成咱们的历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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