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诉讼代理人和内地的诉讼代理人大有分别。长子戈安得太精明了,看见这些起码代理人受着卑鄙的欲望支配,哪有不利用之理?高明的诉讼代理人在巴黎为数不少,都有点儿外交家的本领;他们业务忙,收入多,案子牵涉的范围广,用不着把诉讼程序当作生财之道。作为攻击的武器也罢,作为防守的武器也罢,诉讼程序对于巴黎的代理人不再像从前那样是个赚钱的项目。相反,凡是巴黎的事务所认为无足轻重的小事,内地的代理人用来大做文章,利用规定的手续,消耗许多贴印花税的纸张,左一个文件,右一个文件,大宗费用都开在当事人的账上。内地的诉讼代理人注意这些无聊的细节,当作一宗收入,不比巴黎的诉讼代理人只重视公费。公费是当事人在讼费之外付给代理人的酬劳,不管替他办案子的手段是高是低。讼费一半是国库的收入,公费是代理人独得的进款。老实说,当事人付的公费,跟一个有本事的代理人所要求而应得的酬报,难得相称。巴黎的诉讼代理人、医生、律师,好比交际花同一个临时情人打交道,最不相信当事人会知恩感德。官司未打以前和结束以后,当事人的两副面孔值得梅索尼埃[77]画两幅精彩的风俗画,拿公费的诉讼代理人见了包管叫好。巴黎和内地的代理人还有一点不同。巴黎的代理人难得辩护,遇到紧急申请的状子才偶尔出庭。可是一八二二年,大多数的州府律师很少(过后却大批涌现),诉讼代理人都兼做律师,出庭辩诉。担任这个双重的角色势必有双重的工作,使内地的代理人在思想上沾染了律师的毛病,而并不减轻诉讼代理人的重担。内地代理人因此说话很多,丧失了办案子必不可少的冷静的判断。这样一分化,一个高手往往变作两个庸人。在巴黎,代理人不出庭发言浪费精神,不大替当事人主张是非,尽可保持正确的见解。他即使用法律做战术,利用判例中的矛盾做武器,想法打赢官司,他对案子的看法还是照旧。总括一句,思想麻醉人的力量远不如言语那么强。一个人话说多了,会对自己的话信以为真。其实我们尽可以行动与思想抵触,而不歪曲思想,尽可使理屈的案子胜诉,而不必像辩护律师那样坚持理直。因此,老资格的巴黎代理人可以比老资格的律师成为更好的法官。可见内地代理人的庸碌无能,原因不止一端:他同当事人的琐碎无聊的欲望打成一片,办的多半是小案子,平时靠讼费过活,滥用诉讼法,还要亲自出庭辩护!总而言之,他的弱点有一大堆。万一在内地遇到一个杰出的代理人,那必是了不起的人物!
柏蒂-格劳回答说:“先生,我本以为你约我来有事商量。”他为了表示话中带刺,朝戈安得的莫测高深的眼镜望了望。
“咱们不用拐弯抹角。你听着……”鲍尼法斯·戈安得暗示有许多机密话要说,过去坐在一条凳上,要柏蒂-格劳一同坐下。
他凑着代理人的耳朵轻轻说道:“一八〇四年,杜·奥多阿先生到华朗斯去当领事,经过安古兰末,认识了特·塞农希太太,那时还叫作柴斐莉纳小姐,和她生了一个女孩子……”戈安得看见柏蒂-格劳身子一震,接着说:“是的,柴斐莉纳小姐偷偷的生了孩子,赶快和特·塞农希先生结婚。女儿寄在乡下,托我母亲抚养。特·塞农希太太照例做了孩子的干妈,照顾孩子,那就是法朗梭阿士·特·拉海小姐。我母亲是柴斐莉纳小姐的祖母特·卡大南太太的佃户,因为她知道卡大南和塞农希家大房的独一无二的女承继人的底细,杜·奥多阿先生给女儿的一笔小款子托我负责调度。一万法郎如今变了三万,我也靠着那一万法郎挣起家业来。将来特·塞农希太太会替干女儿置办出嫁的衣服被褥,银器,家具。小伙子,我能帮你娶到那姑娘。”戈安得在柏蒂-格劳膝上拍了一下,“你和法朗梭阿士·特·拉海一结婚,安古兰末的大部分贵族就是你的主顾。这门高攀的亲事可以使你前程远大……诉讼代理人兼律师的身份大概够得上了,他们的要求不过如此,我知道。”
柏蒂-格劳来不及的问道:“那么该怎么办呢?……你的诉讼代理人向来是卡乡先生……”
长子戈安得很有含蓄的说道:“就因为此,我不能突然撇开卡乡来请教你,那要等将来再说。朋友,你问我该怎么办吗?嗳,你去把大卫·赛夏的案子接下来。那穷光蛋有三千法郎期票在我们手里,决计付不出来;你帮他挡住官司,想法叫他背上一大笔讼费……你不用怕,放手干下去,尽管横生枝节。我托我的执达员杜布隆进行控诉[78],杜布隆由卡乡调度,绝不手下留情……明人不需细说。你的意思怎么样,小伙子?……”
他意味深长的停了一会,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戈安得又道:“你只做咱们俩从来没见过面,我什么也没告诉你,有关杜·奥多阿先生,特·塞农希太太,特·拉海小姐的事,你一点都不知道。两个月之内,时机成熟了,你向那位小姐求婚。咱们要见面,夜晚到这儿来。千万不能写信。”
“那么你是要毁掉赛夏了?”柏蒂-格劳问。
“不能说毁掉,只是要他在监狱里住几天……”
“什么目的呢?”
“你当我傻瓜,会告诉你吗?你要有那点儿聪明猜得出,就该有那点儿聪明免开尊口。”
“赛夏老头可有钱呢。”柏蒂-格劳说,他已经明白鲍尼法斯的意思,觉得事情还有一些阻碍。
“老头儿只要活着,绝不给儿子一个钱;并且退休的印刷所老板还不预备叫人印他的讣闻呢……”
柏蒂-格劳马上打定主意,说道:“行,就这样吧!我不要你给我保证,我是诉讼代理人,受了骗会向你算账的。”
戈安得和柏蒂-格劳作别,私下想:“这小子将来一定大有发展。”
08 给付不出款子的出票人义务上一课
他们谈过话以后第二天,四月三十日,戈安得兄弟合营公司派人带着吕西安冒名代签的三张本票中的第一张去收款。不幸票子送在可怜的赛夏太太手里,她认出丈夫的签字是吕西安的笔迹,便唤丈夫过来,劈面问道:“你没有签这张票据吧?……”
他说:“没有!你哥哥等不及,代我签了……”
夏娃把票子还给戈安得铺子的收账员,说道:“我们付不出。”
她觉得要晕过去了,上楼回到卧房,大卫跟着她一同进去。
夏娃有气无力的说道:“朋友,赶快去见两位戈安得先生,他们不会对你不客气;你要求他们宽限一下;再提一句,赛利才续订租约的时候,反正他们要付你一千法郎。”
大卫马上去见敌人。印刷监工尽可以做老板,印刷专家却不一定是精明的商人。大卫不大懂得生意上的门道,他心儿乱跳,喉咙抽搐,向长子戈安得结结巴巴的道了歉,说明来意。对方回答:“这件事跟我们不相干,票子是梅蒂维埃给我们的,梅蒂维埃自会和我们清算。请你和梅蒂维埃先生接洽吧。”几句话说得大卫哑口无言。
夏娃听见这个答复,说道:“只要票子退给梅蒂维埃先生,咱们就不用担心了。”
下一天,代表戈安得兄弟合营公司的执达员,维克多-安日-埃梅奈奚特·杜布隆,下午两点,正当桑树广场上最热闹的时候,跑来立了拒付证书[79];虽然他很体贴,躲在大卫家走道门口同玛利红和高布两人说话,退票的消息当晚在安古兰末的生意场中照样传开去了。长子戈安得嘱咐杜布隆千万顾着对方体面,可是夏娃和大卫付不出款子,难道靠着杜布隆虚情假意的做作,就好在生意场中不受耻笑吗?那真是天晓得了!写到这里,作者的话再多,听的人也只会嫌少。下面一段解释,一百个读者准有九十个听得津津有味,当作怪有趣的新闻。“应当人人知道的法律,我们偏偏知道得最少!”这句至理名言在此又证实了一次。
银钱业的各种业务都有一套经营的方法,单单挑出其中一项来好好描写,绝大多数的法国人就会觉得像读一章外国游记一样有趣。在甲地开店营业的商人,开一张本票给一个居住乙地的人,例如大卫要帮助吕西安而出的本票,那票子的性质便不同于当地商人为了做交易而出的普通票据,而是和寄往外埠的汇票差不多。梅蒂维埃拿着吕西安的三张本票,只能寄给和他有往来的戈安得铺子去兑现。这样一来,吕西安先受到一笔损失,除了贴现的利息,每张票子要另加百分之几的费用,名目叫当地的汇水。而那些票据也得按照银行规矩办理了。你们万万想不到,威风十足的债权人一朝兼有银行家的身份,能够把债务人的处境改变到什么地步。在银行界(这三个字的分量不知你们能不能彻底领会?),只消一张从巴黎转到安古兰末的票子没法兑现,银行与银行之间就得立一张文书,法律上叫作退票清单。且不提谐音的笑话[80],这张清单内容离奇,无论哪个小说家都造不出来,便是在舞台上以刁钻闻名的玛斯卡利玩的手法也不过如此;可是商法上确有一条规定,允许人这么做。你们看了下面的说明,便知道好厉害的合法二字隐藏着多少狠毒的把戏!
杜布隆把拒付证书向主管部门登记完毕,亲自送给戈安得弟兄。杜布隆和安古兰末这两个银钱老虎素有往来,放给他们六个月期的款子,长子戈安得有本领拖到一年,每个月问一声小老虎:“杜布隆,你可要用钱?”事情还不止这一点!杜布隆给这家资力雄厚的商号一个回扣,让他们在每份文书上赚一笔钱,数目微乎其微,不过是每份拒付证书抽一法郎五十生丁!……当下长子戈安得消消停停在书桌前面坐下,拿起一小张贴好三十五生丁印花的纸,一边跟杜布隆闲扯,打听当地一般生意人的底细。
“喂,怎么样,你对小迦纳拉满意不满意?……”
“他做得不错。运输生意……”
“他不是有些麻烦的事吗?听说他女人叫他花了很多钱……”
“叫他花钱?……”杜布隆带着冷笑的神气说。
银钱老虎在纸上划好格子,用圆体字写了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标题,开出一篇账来。(我们引用的是真实文件,务请注意!)
退票清单及费用
兹有期票一纸,票面一千法郎整,出票人大卫·赛夏,一八二二年二月十日立于安古兰末;持票人吕西安·夏同,又称特·吕庞泼莱。该票由吕西安·夏同转让与梅蒂维埃,又由梅蒂维埃转让与本公司。出票人于本年四月三十日到期不付,已由执达员杜布隆于一八二二年五月一日出立拒付证书。
本金 1000
拒付证书费 12.35
手续费0.5% 5.00
经纪人佣金0.25% 2.50
退汇汇票及本清单印花 1.35
利息及邮费 3.00
以上共计 1024.20
上款应另加本地汇水1.25% 13.25
合计 1037.45
上款一千零三十七法郎四十五生丁整,本公司另开退汇汇票一纸,委托乌莫镇迦纳拉先生向巴黎赛邦德街梅蒂维埃先生收取。
安古兰末,一八二二年五月二日
戈安得兄弟合营公司
长子戈安得一边和杜布隆谈谈说说,一边像老公事一般写好清单,在清单下面又批了一行:
证明人安古兰末乌莫镇药剂师卜斯丹,运输商迦纳拉,兹特证明本地与巴黎之间的汇水确系百分之一点二五。
证明人……
……
安古兰末,一八二二年五月三日
“杜布隆,劳驾你上卜斯丹和迦纳拉那儿走一遭,请他们在批语底下签个字,明儿早上送还给我。”
杜布隆走了,他把事情看得稀松平常,这套折磨人的手续在他是太熟悉了。拒付证书像在巴黎一样装着封套送交债务人,安古兰末的人却照样知道可怜的赛夏情形不妙。他的没精打采的作风引起不知多少批评。有的说他事情弄糟是为了溺爱老婆,有的说他对舅子太好了。从这些前提出发,还有什么好听的话?是啊,一个人万万不能顾着家属的利益!赛夏老头对儿子狠心是有道理的,值得佩服!
凡是出立票据而由于某种理由忘了守信的读者,不妨留意一下,看看银行家用哪一些合法的手段在十分钟内使一千本金多出二十八法郎收入。
退票清单上确凿有据,无可争辩的只有第一个项目。
第二项包括国库和执达员的收入。国库供给印花税票,把债务人的伤心事登记入册,收进六法郎。既然政府有收益,这个陋规就会长期存在!并且上面说过,因为杜布隆给人回扣,银行家在这个项目上还有一法郎五十生丁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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