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夏老头回答:“要我付也可以,只消你替我剥夺儿子的继承权,不损害我的孙子和媳妇!……”说完突然走开了。
代理人回到安古兰末,心上想:“长子戈安得把他的对手看得再清楚没有!……他明明告诉我,要老头儿付七百法郎,等于拦着他不替儿子还七千法郎的债。不过纸厂老板是个老狐狸,我不能上他的当,此刻不是听他空口说白话的时候了。”
赛夏老头和代理人走了,夏娃问丈夫:“大卫,我的朋友,你打算怎办呢?……”
大卫望着玛利红道:“你把最大的锅子放在火上,这一下我有把握了!”
夏娃听了,性急慌忙拿起帽子,披肩和皮鞋,吩咐高布:“你去换了衣服,陪我走一遭;我要知道是不是还有一条生路……”
夏娃出了门,玛利红说道:“先生,别一厢情愿,叫太太急坏了。先挣起钱来还了债,再消消停停找你发财的门道不好吗?……”
大卫答道:“别多嘴,玛利红;最后一关快攻下来了。发明执照和改良执照可以一齐到手了。”
在法国,改良执照是发明家的致命伤。一个人花了十年心血摸索出一项工业上的秘密,或是造出一架机器,或是发明随便什么东西,领到一张执照,满以为发明的东西抓在自己手中;谁知他要想得不够周到的话,会撞出一个同行来加上一只螺丝,把他的发明改良一下,专利权就给抢走。光是发明廉价的纸浆,造纸问题并没全部解决。别人尽可把你的方法推进一步。大卫·赛夏因此要考虑周密,免得经过不少阻难,好容易才找到的生财之道被人抢去。荷兰纸(纯粹用旧麻布做的纸虽则荷兰已经不再制造,至今保持这个名称)都薄薄的上一层胶,并且是用手工一张一张上胶的,所以成本很高。若能用一种便宜的胶水在煮纸浆的锅内上胶——如今就用这办法,可是还不十分完善——他的发明就没有什么需要改进了。最近一个月,大卫正在研究锅内上胶的方法。他要把两个秘诀同时找到。
夏娃出去是看她母亲。夏同太太服侍的产妇碰巧是首席署理检察官的太太,那太太才替弥劳·特·纳凡家生下一个儿子,未来的继承人。夏娃对一切吃公事饭的人都不敢相信,想拿她的处境去请教孤儿寡妇的法定保护人,问他能否牺牲她妻子的权利,出让她的产权,代大卫还债;同时也想知道柏蒂-格劳那种暧昧的行为到底是怎么回事。
法官看赛夏太太长得这样漂亮,大出意外,对她不但像对一般女性那样有礼,还特别客气,那是夏娃难得遇到的。法官眼睛里的表情,夏娃出嫁以后只有在高布眼中见到,而像她这样美丽的女子往往用这个做标准,观察男人。青年对妇女自会流露出一种绝对服从的表情,倘若为了某种私欲,某种利害关系,或者年龄关系,男人眼中没有这表情,女人就要提防,注意这个男人。戈安得弟兄,柏蒂-格劳,赛利才,夏娃心目中所有的敌人,都用淡漠冰冷的眼光瞧她;在署理检察官面前,她却感到身心舒泰。检察官一面殷勤相待,一面寥寥几句就指出夏娃的计划没有希望。
他说:“太太,你丈夫放弃全部财物,抵充你在共有财产中的优先部分,家具包括在你丈夫放弃的财物之内,这个判决将来高等法院未必会变更。你的优先权不应当包庇一项诈欺行为。日后你以债权人资格可以分到查封财物的售价;你公公因为大卫欠他房租,也有优先权。在这个情形之下,高等法院一朝裁定之后,为了法律上所谓分配问题,还可能引起别的争执。”
夏娃说:“那么柏蒂-格劳先生是不是要断送我们呢?”
法官回答:“柏蒂-格劳的做法同你丈夫的委托书完全符合,因为你丈夫的目的,据代理人说来是要拖延时间。我看还是放弃上诉,你和你公公两人不妨在拍卖的时候买下你业务上最需要的生财机器,你以不超过你应得的部分为限,你公公以不超过积欠的房租为限……不过这个目的一时也谈不到,那些代理人还想盘剥你们呢……”
“那么我是完全落在公公手里了,我欠他房租,又欠他生财用具的租费;梅蒂维埃先生几乎拿不到什么[92],我丈夫还得被梅蒂维埃控告……”
“一点不错,太太。”
“这么说来,我们以后的处境比现在还要糟……”
“太太,归根到底,法律是支持债权人的。你们收过三千法郎,应当归清……”
“噢!先生,难道你以为我们……”
夏娃忽然停住,觉得替自己洗刷不免泄漏哥哥的秘密。
法官说:“噢!我知道事情有点蹊跷:债务人明明规矩老实,爱惜名誉,还有些了不起的表现……而债主只是代人出面……”
夏娃心中害怕,傻支支的望着法官。
法官意味深长的瞧了她一眼,说道:“告诉你,我们在庭上听着律师滔滔不绝的辩诉,尽有时间考虑案子。”
夏娃回去,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伤心得不得了。晚上七点,杜布隆送来羁押债务人的公事。官司到了高潮。
大卫说:“从明天起,我只能夜里出门了。”
夏娃和夏同太太直掉眼泪。在她们心目中,一个人躲起来是大大丢脸的事。
14 为什么羁押债务人在内地是绝无仅有之事
高布和玛利红久已认为主人是忠厚长者,听说他自由受到威胁,不由得大为惊慌;他们替主人提心吊胆,进去看夏同太太,夏娃和大卫,问问可有什么事能够让他们出力。他们俩进去,三个人正在流泪,他们一向过着简单的生活,想不到现在要把大卫藏起来。说不定有些暗探已经在注意大卫的行动,像他这样心不在焉的人,怎么逃得过他们的监视呢?
高布说:“如果太太肯等一等,我可以到敌人的阵地上去侦察一下。别看我模样儿像德国人,这个差事我是内行;我是地道的法国人,乖得很呢。”
玛利红说:“太太,让他去吧,他一心想保护先生。高布不是亚尔萨斯人,是……是一条真正的看家狗!”
大卫说:“行,高布,你去吧。究竟怎么办,咱们还来得及考虑。”
高布赶往执达员家。大卫的敌人正在那里聚会,商量如何抓他。
在内地,逮捕债务人的事即使发生,也是一桩过火的,出乎常规的事。第一,大家素来相熟,谁也不敢使出人人厌恶的手段。债权人和债务人一辈子都得见面。其次,尽管内地人痛恨破产(他们叫倒账)这种合法的盗窃,一个做买卖的要是有心来一次大规模的倒账,尽可溜往巴黎。巴黎好比外省的比利时[93],有些藏身之处叫人不得其门而入,而执达员手中的逮捕状过了法定期限就失效。此外,还有其他的阻碍几乎使逮捕无从执行。住宅不得侵犯的法律在内地始终受到尊重,没有例外;执达员不能像在巴黎一样进入第三者家中逮捕债务人。立法的人认为巴黎应当除外,因为巴黎一幢屋子经常住着许多人家。在内地,就算要走进债务人自己的屋子去抓人,执达员也必须请治安法官协助。治安法官是管辖执达员的上司,他是否同意和执达员合作,多半可以自由决定。治安法官有一点值得称赞,他觉得逮捕债务人这个义务不好随便承担,他不愿被盲目的情欲或者私仇利用。还有另外一些困难同样不容易解决:像人身羁押这种严酷的法律本是不必要的,而风俗习惯的影响还能改变法律的性质,甚至使法律不生效力。大城市中有的是无所不为的光棍流氓,甘心替人做奸细;小城的居民彼此都熟悉,不可能受执达员雇用。万一最穷苦的阶层中有人干了这种卑鄙的勾当,在当地就要立脚不住。在巴黎或者别的人口稠密的地方,逮捕债务人是商务警察的独行生意,在内地却是一桩极其棘手的事,债务人和执达员为此互相斗法,各显神通,有些异想天开的玩意给报纸的社会新闻提供的材料,有时竟妙不可言。
长子戈安得不愿意出面;胖子戈安得自称为受梅蒂维埃委托办这桩案子,带着赛利才到杜布隆家。那时戈安得已经雇用赛利才做印刷所监工,另外许他一千法郎,要他帮着对付大卫。杜布隆有两个助手可以调派。因此戈安得弟兄有三条猎狗监视他们的目的物。逮捕的时候,杜布隆还能调动宪兵;按照判决书规定,遇到执达员要求,宪兵应当出来协助。杜布隆的事务所设在屋子底层,事务所里面一间是他的办公室。当下五个人正在那儿集会。
事务所外边有一个宽敞的走廊,铺着石板,像一条过道。临街的门不大不小,两旁挂着司法人员的金漆招牌,中间刻着执达员三个黑字。事务所临街的两个窗洞装着粗大的铁栅。办公室朝着园子。执达员对园艺女神极有感情,靠墙的花果架上,果树种得出色,而且是他亲自种的。厨房正对事务所,厨房背后是楼梯。屋子在一条小街上,坐落在一八三〇年后才完工,而当时还在建造的新法院后面。要了解高布那天的遭遇,以上的细节不能说没有用处。亚尔萨斯人打算见执达员,假装出卖主人,探听对方的圈套,好回去防备。厨娘出来开门,高布说要见杜布隆先生。女佣人正在洗碗,被人打搅,不大高兴,她打开事务所的门,叫陌生人进去等着,说先生在办公室里和人谈话。她报告主人有一个汉子找他。杜布隆听见汉子两字,知道是乡下人,吩咐说:“叫他等着!”高布便靠着办公室的门坐下。
胖子戈安得道:“喂,你打算怎么进行?最好明儿早上就逮住他,省点时间。”
赛利才道:“那容易得很,他名副其实是个傻瓜[94]。”
高布一听戈安得的声音和那两句话,马上猜到里面就在谈他东家的事;等到他听出赛利才的口音,愈加诧异了。
他毛骨悚然的想道:“那小子还吃过他的饭呢。”
杜布隆道:“朋友们,我看应当这样:从菩里欧街和桑树广场起,咱们一路布置人马,距离远一些,可是各个方向都要照顾到,才能监视傻瓜——这绰号我很喜欢——一直监视到他躲进一幢他自以为安全的屋子;让他太太平平住几日,然后有一天在日出或日落之前可能碰到他[95]。”
胖子戈安得道:“这个时候他在干什么呢?说不定会跑掉的。”
杜布隆道:“他在家里;他要出门,我准知道。我派了一个司法人员守在桑树广场,另外一个站在法院的拐角儿上,还有一个离开我屋子三十步。那家伙一出门,我手下的人立刻吹口哨为号;他走不到三十步,我就靠这个电报式的通讯知道了。”
一般执达员都把助手冠冕堂皇的称为司法人员。
高布想不到运气这么好,轻轻走出事务所,对女佣人说:“杜布隆先生一时还不得空,我明儿清早再来。”
当过骑兵的亚尔萨斯人忽然想出一个主意,立刻实行。他赶到一家相识的马行,挑了一匹马,叫人配好坐鞍等着;然后急急忙忙回到主人家里。赛夏太太正在伤心绝望。
大卫看亚尔萨斯人脸上又惊又喜,问道:“什么事啊,高布?”
“你们被坏蛋包围了。最好把先生藏起来。太太可想出什么地方吗?”
忠心的高布说出赛利才的叛变,屋子四周的埋伏,胖子戈安得的参与,还有那些人的设计划策,可知大卫的处境险恶极了。
可怜的夏娃垂头丧气的说道:“原来是戈安得弟兄在逼你,怪不得梅蒂维埃态度这样强硬……他们开着纸厂,想抢你的发明。”
夏同太太叫道:“有什么办法逃出他们的手掌呢?”
高布道:“只消太太有地方藏起先生,我保证送他去,绝对没人知道。”
夏娃道:“你们只能在夜里进巴齐纳家,我先去跟她讲好。遇到这种情形,巴齐纳同我一样可靠。”
大卫头脑清楚了一些,说道:“暗探会跟着你的,最好想法通知巴齐纳而不用咱们亲自去。”
高布道:“太太尽管去。我有个计策:让我陪先生出门,叫暗探跟着我们走。那个时候太太去看格莱日小姐,没有人盯了。我租好一匹马,等会叫先生坐在我背后;谁要追得上我们才算本事呢!”
夏娃扑在丈夫怀里说:“好吧,朋友,再见了。以后我们都不能去看你,免得你被他们抓住。在你躲起来的时期,咱们不能见面,只好通信,巴齐纳替你把信送往邮局,我给你的信写巴齐纳的名字。”
大卫和高布走出屋子,果然听见一阵阵的口哨,他们把几个暗探一直引到巴莱门下的马行。高布上了马,叫主人坐在背后,紧紧抱着他。
“口哨尽管吹吧,好家伙!我才不怕呢!”高布嚷道,“你们休想追上我这个老骑兵。”
老骑兵把马一夹,风驰电掣一般直奔田野,暗探没法跟踪,也没法知道他们上哪儿。
夏娃先去找卜斯丹,想出一个巧妙的推托,说要向他请教。她听了许多同情她的空话,跟侮辱差不多;然后辞了卜斯丹夫妇,偷偷溜入巴齐纳家,说出自己的苦处,要求帮忙。巴齐纳特别小心,把夏娃让进卧房,打开一个相连的小间,里头只有一扇活动的天窗,外面绝对看不见。女工要烧熨斗,工厂的壁炉经常生火,烟囱和小间的壁炉烟囱并在一起。两个朋友打开壁炉的盖板,地下铺了旧被,怕大卫不小心闹出响声;放一张帆布床,一个做实验用的小风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让大卫能够坐,能够写东西。巴齐纳答应夜里送食物。巴齐纳的房间从来没人进去,大卫不用防敌人,也不用怕警察了。
夏娃拥抱着她的朋友,说道:“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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