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正在谈论吕西安继承特·吕庞泼莱的姓氏和头衔的问题,他的母亲夏同太太原是那个世家的唯一后代。听说杜·夏德莱伯爵夫人出于政治观点,首先想到这件事情,我们也极表赞成。汲引有才能的人和新兴的名流,替行将消灭的旧家重振旗鼓,更足以证明王上不忘记他经常表示的心愿,就是说:团结一致,不念旧恶。
我们的诗人目前寄寓在他的妹子赛夏太太家里。
本地新闻栏还登着下面几条消息:
本州州长杜·夏德莱伯爵原任内廷侍从,最近又兼任参事院特别参议。
昨日本城全体官员前往谒见州长。
杜·夏德莱伯爵夫人定于每星期四接见宾客。
埃斯卡巴乡乡长,特·埃斯巴家小房的代表,杜·夏德莱伯爵夫人的尊翁特·奈葛柏里斯先生,最近晋封伯爵,兼贵族院议员,荣获王家圣·路易三等勋章,并将在下届选举中出任安古兰末大选区的主席。
吕西安把报纸递给妹子,说道:“你瞧。”
夏娃仔细看了,若有所思的把报纸还给吕西安。
吕西安看妹子的态度不但谨慎,还近于冷淡,觉得诧异,问道:“你怎么说?……”
妹子回答:“朋友,这份报是戈安得弟兄的产业,登稿子的权完全操在他们手中,只有州长公署和主教公署能强制他们。你以为你以前的情敌,现任的州长,肯宽宏大量,这样捧你的场吗?两个戈安得借着梅蒂维埃的名义控告我们,想逼大卫把他的发明公开出来,让他们利益均沾,难道你忘了不成?……不管这篇稿子的来历怎么样,反正我不放心。你在这儿只能引起仇恨,嫉妒;俗话说:先知在本乡没人当真,人家只会说你坏话;一霎眼之间形势大变,你不疑心吗?……”
吕西安说:“你不知道内地人的虚荣。南方有个小城市,一个青年参加会考,得奖回乡,大家在城门口热烈欢迎,当他未来的大人物!”
“亲爱的吕西安,我不是要教训你,千句并一句:在这里事情再小也要提防。”
“对。”吕西安嘴里这样说,心里奇怪妹子没有一点热烈的表示。
诗人自惭形秽的回家,忽然变了衣锦还乡,快活极了。
他一声不出,思潮起伏,激动了一小时,终于说道:“花了偌大代价换来的一点儿荣誉,你们竟不相信!”
夏娃不回答,只望了望吕西安;吕西安觉得自己不该埋怨,老大不好意思。
晚饭前一会儿,州长公署派人给吕西安·夏同先生送来一封信,仿佛证实诗人那种虚荣的想法。为着他,上流社会开始和家庭竞争了。
来信是一份请帖:
兹订于九月十五日晚洁樽候
教,敬请
光临,并盼
赐复为幸。此致
吕西安·夏同先生
西克施德·杜·夏德莱伯爵
谨约
暨伯爵夫人
信内附着一张名片:
西克施德·杜·夏德莱伯爵
内廷侍从 夏朗德州州长
参 事 院 参 议
赛夏老头说:“你走红啦,城里当你大人物一样的谈论……安古兰末跟乌莫抢着要送花圈给你呢。”
吕西安凑着妹子的耳朵说:“亲爱的夏娃,我像当初住在乌莫,要去见特·巴日东太太的那天一样,没有礼服赴州长的宴会。”
夏娃吃惊道:“难道你真的想去吗?”
为了去不去州长公署的问题,兄妹俩大开辩论。夏娃凭着内地妇女的见识,认为在交际场中应酬必须满面春风,衣冠端整,打扮得无可批评;她还没说出她真正的意思:“州长请客把吕西安带到什么路上去呢?安古兰末的上流社会对他有什么好处呢?有没有人算计他呢?”
吕西安睡觉之前和妹妹说:“你不知道我的势力有多大;州长的老婆最怕新闻记者;况且杜·夏德莱伯爵夫人始终保持路易士·特·奈葛柏里斯的本性!一个女人能谋到这许多官爵,当然能救大卫!我要把妹夫的发明告诉她,请求部里帮助一万法郎在她根本不算一回事!”
晚上十一点,吕西安和母亲,妹子,赛夏老头,玛利红,高布,被本地的乐队和驻军的乐队吵醒,发现桑树广场上挤满了人。安古兰末的一些年轻人请了乐队来向吕西安·夏同·特·吕庞泼莱表示敬意。最后一个曲子演奏完毕,场上鸦雀无声,吕西安站在妹子的卧房窗口说道:“多谢各位乡亲给我的荣誉,我一定不辜负大家的好意。我情绪太激动了,不能多说,请你们原谅。”
“《查理九世的弓箭手》的作者万岁!……《长生菊》的作者万岁!……吕西安·特·吕庞泼莱万岁!”
几个人叫了三声,很巧妙的从窗口丢进三个花圈和一些花球。过了十分钟,桑树广场上人散尽了,照旧静悄悄的。
赛夏老头带着讪笑的神气,翻来覆去的搬弄花圈花球,说道:“要送来一万法郎才好呢!大概你给了他们长生菊,他们回敬你花球,花花草草原是你的本行。”
“你把同乡给我的荣誉看得这样轻贱!”吕西安嚷道。他得意扬扬,脸上没有一点悲伤的痕迹。“老爹,你要是懂得一些人情,就知道这种时刻一生难得有第二回。只有真正的热情才能给你这样的荣誉!……亲爱的妈妈,亲爱的妹妹。这一下多少的痛苦都抵消了。”吕西安拥抱母亲和妹子,仿佛一个人的快乐像潮水般涌出来,一定要倾泻在知己的心里。(皮克西沃曾经说:一个作家得意之极的时候,没有朋友,便是看门的也要拥抱一下。)吕西安问夏娃:“喂!亲爱的孩子,你为什么哭呢?……哦,你太快乐了!……”
吕西安走了,夏娃重新上床之前和母亲说:“唉!……我看哪,诗人真像一个轻骨头的漂亮女人……”
母亲点点头回答:“你说的不错。吕西安已经把什么都忘了,不但忘了他的苦难,也忘了我们的苦难。”
母女俩不敢把感想完全说出来,各自睡了。
03 捧场的阴谋
凡是反抗情绪极强而用平等两字做掩护的地方,任何轰动一时的成功都是奇迹,而且同某些奇迹一样,没有操纵机关布景的巧匠合作,不可能出现。一个人生前在本国受到喝彩,十有九次,喝彩的原因同他本人并不相关。伏尔泰在法兰西剧院台上的胜利[105],不是十八世纪哲学的胜利吗?在法国,只要个个人戴上了胜利的冠冕,才允许你胜利。夏娃母女两人的预感因此很有道理。在麻木不仁的安古兰末,内地大人物只能引起反感,决没有人捧场,除非是有利害关系的人或者别有用心的人导演,而这两者都是可怕的。夏娃和大多数女人一样,只晓得凭着本能猜疑而说不出猜疑的根据。她入睡的时候心上想:“这里哪一个人对我哥哥有这样的好感,肯在地方上替他鼓动呢?……《长生菊》还没有出版,怎么会有人预先祝贺他成功?”
事实上这次捧场是柏蒂-格劳玩的把戏。玛撒克的本堂神甫报告吕西安回来的那天,代理人第一次上特·塞农希太太家吃饭,向她的干女儿正式求婚。这一类没有外客的饭局,场面的隆重不在于人数而在于衣着。尽管到场的只限于家属,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扮着一个角色,一举一动都流露出自己的用意。法朗梭阿士好像在身上开时装展览会。特·塞农希太太搬出她最讲究的行头。杜·奥多阿先生穿着黑礼服。特·塞农希先生接到太太的信,知道杜·夏德莱太太到了,快要来做第一次的拜访,向法朗梭阿士提亲的男人也要正式登门,便特意从特·比芒丹先生家赶回来。戈安得穿的是他最漂亮的栗色礼服,款式跟教士穿的一样;绉领上一颗价值六千法郎的钻石晶莹夺目,富商借此向穷贵族示威。柏蒂-格劳剃过胡子,梳好头发,擦过肥皂,只是去不掉那副生硬的神气。礼服在瘦小的代理人身上绷得紧紧的,看上去像一条冻僵的毒蛇;心中的希望使他一双喜鹊眼精神饱满,脸上冷冰冰的,功架十足,摆着一副威严样儿,活脱是个野心勃勃的小检察官。特·塞农希太太事先嘱咐亲近的朋友,关于她干女儿初次接见求婚的男人,以及州长夫人光临的消息,在外一字勿提;她知道这样一说,准会高朋满座。州长夫妇早已投过名片,拜过客;只有在某些场合才亲自登门,作为一种特殊手段。安古兰末的贵族因此十二分好奇,便是乡杜的党羽也有好几个准备到巴日东府上走一遭——一般人始终不肯把那所屋子称为塞农希公馆。杜·夏德莱伯爵夫人的势力有了真凭实据,招来不少热衷的人。大家听说她脱胎换骨,比以前更风雅了,也想亲自来瞧个究竟。州长夫人却不过柴斐莉纳的情面,答应接见她亲爱的法朗梭阿士的未婚夫。戈安得把这个重要消息在路上告诉柏蒂-格劳,柏蒂-格劳便想起吕西安的回乡使路易士·特·奈葛柏里斯的地位十分尴尬,正好利用。
特·塞农希夫妇背了重债买进屋子,买下以后只能采取内地人的办法原封不动。下人通报州长夫人到了,柴斐莉纳迎上前去,一开口便道:“亲爱的路易士,你瞧!……你在这儿仍旧在你自己家里!……”一边说一边指着挂璎珞的小吊灯,护壁板,家具,以前吕西安看着出神的东西。
“哎啊!亲爱的,这是我最不愿意想起的。”州长夫人说话的神气挺妩媚,四下一望,瞧了瞧在场的人。
个个人承认路易士·特·奈葛柏里斯变了。她在巴黎交际场中混了十八个月,新婚燕尔的变化,跟内地妇女到过巴黎以后的变化同样深刻,再加有了权势,神态庄严,种种因素使你在杜·夏德莱伯爵夫人身上只看到一些特·巴日东太太的影子,好比在二十岁的姑娘身上看到她的母亲。头上戴一顶镂空花边的小帽子,一支钻石别针随便扣着几朵鲜花。头发卷儿沿着腮帮挂下来,跟她的脸蛋配得很好,还遮掉她面孔的轮廓,看上去更年轻。她穿一件尖领的薄绸衫,底下盯着美丽的穗子,有名的女裁缝维多莉纳把衣衫做得特别显出路易士的身腰。双肩在镂空花边的围巾和轻纱的披肩之下若隐若现,披肩裹着太长的脖子,裹的手法很巧妙。她手里拈着漂亮的小玩意儿,一般内地妇女最不会对付这种东西:手镯上拖一根小链子,系着一个精致的小香炉;另一只手若无其事的握着扇子和卷起的手帕。但看她向特·埃斯巴太太学来的姿势,举动,没有一个小地方不高雅,可知路易士对于圣·日耳曼区的一套研究得十分到家。至于那个帝政时代的老风流,结了婚,熟透了,有如隔天还青绿而一夜之间变黄的甜瓜。西克施德丧失的元气转移到容光焕发的妻子脸上,引得大家交头接耳,说了不少内地的刻薄话;尤其前任安古兰末的王后新近得势,所有的妇女看着又妒又恨,更要叫那个顽强的外乡人代妻子受气。除了特·乡杜先生夫妇,已故的特·巴日东先生,特·比芒丹先生和特·拉斯蒂涅一家之外,客厅里的人几乎同吕西安朗诵诗歌的那一天一样多。主教也由几位副主教陪着到场。柏蒂-格劳四个月以前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场合会有他的立足之地,眼睛望着安古兰末的贵族,心里很激动,对上层阶级的一肚子怨气不知不觉的消解了。他觉得杜·夏德莱伯爵夫人美不可言,私下想:“这个就是能保举我做署理检察官的女人!”路易士同时和每个女客应酬了一番,说话的口吻按照各人的地位而定,也考虑到对方在她同吕西安出奔那件事上采取的态度。黄昏过了一半,路易士和主教退入小客厅。柴斐莉纳过去搀着柏蒂-格劳的手臂,柏蒂-格劳忐忑不安的跟着她向小客厅走去。那是吕西安的厄运开始的地方,不久也要在那里结束了。
“亲爱的,这位就是柏蒂-格劳先生,我向你郑重推荐,因为你要看得起他,便是法朗梭阿士的造化。”
“先生,你是诉讼代理人吗?”奈葛柏里斯家的小姐把柏蒂-格劳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
“不幸得很,是的,伯爵夫人。(乌莫镇上裁缝的儿子生平从来没用过这个称呼,说的时候好像嘴里含着一口东西。)我只有仰仗夫人,才能进检察署。弥罗先生听说要调到纳凡去了……”
伯爵夫人道:“照例不是先要做了副署理检察,再升为首席署理吗?我倒希望你马上当首席……要我关切你,帮你谋这个缺,我先要得到保证,知道你的确忠于正统派,忠于教会,尤其是忠于维兰尔先生[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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