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幻灭·下(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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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太太,”柏蒂-格劳上前凑着她耳朵说,“我是绝对忠于王上的。”

    她退后一步,表示不愿意听人咬耳朵说话,回答说:“现在我们就需要忠于王上的人。只要特·塞农希太太对你满意,我无有不帮忙。”她说着用扇子做了一个气概不凡的手势。

    戈安得在小客厅门口探了探头,柏蒂-格劳便向伯爵夫人说:“太太,吕西安回来了。”

    “那便怎么样,先生?……”伯爵夫人的声调叫人说话到了喉咙口也只好咽下去。

    “伯爵夫人没有了解我的意思,”柏蒂-格劳用最恭敬的措辞说,“我只是向夫人证明我的忠心。夫人一手提拔的那个名流在安古兰末应当受什么待遇,要请夫人示下。他在这儿不是受人唾弃,便是受人颂扬,没有第三条路。”

    路易士·特·奈葛柏里斯还没有想到这个难题,这件事当然与她有关,不是为了现在,而是为了过去。代理人逮捕赛夏的计划能否成功,完全取决于伯爵夫人此刻对吕西安的情意。

    她摆出一副尊严高傲的态度,说道:“先生,你既然有心归附政府,就该知道政府永远不会错的,这是第一个原则;而女人运用权势的本能,对于她的尊严的感觉,比政府还要强。”

    柏蒂-格劳正在不露痕迹,仔细观察伯爵夫人,急忙回答说:“太太,我正是想到这一点。吕西安潦倒不堪的回家。他可以受到欢迎,同时我也能利用人家的欢迎逼他离开安古兰末,因为他的妹子和妹夫被人控告,逼得很紧……”

    路易士·特·奈葛柏里斯高傲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微妙的表情,可见她在压制心中的快乐。她想不到自己的心事被人猜得那么准,一边望着柏蒂-格劳,一边打开扇子。法朗梭阿士正好进来,伯爵夫人正好利用这个时间考虑怎么回答。

    “先生,”她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你很快就能当上检察官……”

    这不是把话说尽而一点不落把柄吗?

    法朗梭阿士过来向州长夫人道谢,说道:“太太,多蒙您成全我的幸福。”她像小姑娘似的挨在保护人身边,凑着她耳朵说:“做一个内地代理人的妻子,那简直是活活受罪,要我的命了!……”

    柴斐莉纳用这种方式进攻路易士,原是熟悉官场的法朗西斯出的主意。

    前任总领事和他的女朋友说:“初上台的人,不论是州长,是改朝换代的帝王,还是企业的主持人,帮起忙来都很热心;可是他们很快会发觉做后台老板的麻烦,一副面孔马上要冷下来的。今天路易士替柏蒂-格劳走的门路,再过三个月为你的丈夫她也不愿意干。”

    柏蒂-格劳道:“替我们的诗人捧过场,接下去该怎么办,不知道伯爵夫人想过没有?恐怕在我们喝彩鼓掌的十天之内,夫人需要招待一下吕西安。”

    州长夫人点点头,把柏蒂-格劳打发了。她瞧见特·比芒丹太太在小客厅门口露面,便站起身来,走过去和她谈话。侯爵夫人听到特·奈葛柏里斯老头进贵族院的消息,十分诧异,觉得一个女人这样能干,出了乱子反而声势浩大,不能不奉承一番。

    侯爵夫人说了些体己话,表示向她亲爱的路易士低头服小,然后问道:“告诉我,亲爱的,为什么你要费许多周折,送你父亲进贵族院?”

    “亲爱的,上面给我这个情分,主要因为我父亲没有孩子,而且他投起票来永远是赞成王室的。我要生了儿子,最大的一个可以继承外祖父的爵位,纹章,贵族院的缺份……”

    特·比芒丹太太发现路易士的野心扩展到尚未出世的孩子身上,知道不能利用她替比芒丹先生活动贵族院,不免心中怏怏。

    柏蒂-格劳出门对戈安得说:“州长夫人被我抓住了,你的合伙契约包在我身上……一个月之内我就是首席署理检察官,而你也可以支配赛夏了。现在你得找一个人来接手我的事务所,五个月工夫我的业务在安古兰末占到第一位……”

    戈安得对他一手造成的人物差不多有些嫉妒了,他说:

    “你啊,只要把你扶上马就行。”

    吕西安在本乡大受欢迎的原因,现在大家都该明白了。正如法国有过一个国王不记奥莱昂公爵的仇恨,路易士也不记特·巴日东太太在巴黎受的侮辱。她预备先捧吕西安,用保护人的姿态压倒他,然后正大光明的解决他。吕西安在巴黎受人愚弄的事,柏蒂-格劳在当地的闲言闲语中听见过了;他也猜到女性要一个男人爱她的时候,男人不爱她,她会对那男人咬牙切齿。

    04 如此好心,我们一生也能碰上几回

    群众欢迎吕西安,证明路易士·特·奈葛柏里斯以往的行事并没有错。欢迎过后第二天,柏蒂-格劳要吕西安得意忘形,好加以操纵,带着六个本地青年,全是吕西安在安古兰末的中学同学,来到赛夏太太家。

    一些同学因为班级中间出了大人物,决定为《长生菊》和《查理九世的弓箭手》的作者举行公宴,派代表团来专诚邀请。

    吕西安叫道:“啊!柏蒂-格劳,好久不见了!”

    柏蒂-格劳道:“你这次回来刺激了我们的自尊心,我们都觉得面上光彩,凑了份子,预备定一席丰盛的酒菜请你。我们的校长和教授都要到场,看情形还有本地的官长参加。”

    “哪一天呢?”吕西安问。

    “下星期日。”

    “那不行,”诗人回答,“除非再过十天,那我准到……”

    柏蒂-格劳道:“你吩咐就是了,十天就十天。”

    那些老同学对吕西安十分钦佩,吕西安也对他们极尽殷勤。他才气横溢,谈了半小时话,一朝被人供在台上,自然不能辜负地方上的舆论;他一双手插在背心袋里,眼光见解无不高人一等,合乎同乡的估计;态度谦虚随和,完全是一个不拘形迹的才子派头。他发了一阵牢骚,表示在巴黎身经百战,疲倦得很,尤其看破世情,代那些不曾离开乡土的老同学庆幸。诸如此类的话说了一大堆。大家对他印象极好。

    接着他和柏蒂-格劳单独谈话,打听大卫的经济状况,埋怨代理人不该弄得大卫躲在一边。吕西安想跟柏蒂-格劳耍手段。柏蒂-格劳存心装傻,让老同学当他是个内地的起码代理人,没有一点儿聪明才智。目前的社会比古代社会在机构方面不知复杂多少,人的才能为此尽量分化。从前,优秀的人物必然要无所不能,所以为数寥寥,在古民族中像明星一般灿烂。后来即使各有专长,杰出的人还能应付全局。像号称足智多谋的路易十一那样的人,他的奸诈随处都能应用。到了今日,连才智也分门别类,愈分愈细了。比如说,有多少种不同的职业就有多少种不同的奸诈。一个狡猾的外交家在内地碰到一桩官司,很可以被一个庸庸碌碌的代理人或者乡下人玩弄。最狡猾的新闻记者在生意上可能是个大傻瓜,吕西安因之做了柏蒂-格劳的玩具。报上那篇文章当然是恶讼师写的,他要叫安古兰末的城里人在乌莫镇面前下不了台,不能不替吕西安捧场。那天夜里聚集在桑树广场上的所谓吕西安的同乡,只是戈安得印刷所和纸厂的工人,加上柏蒂-格劳和卡乡两个事务所的职员和几个中学同学。代理人看准诗人只要跟他恢复了同窗关系,必有一日会泄漏大卫的藏身之处。如果大卫由于吕西安的过失出了事,诗人便不能再在安古兰末立足。柏蒂-格劳要完全控制吕西安,故意装作不及吕西安高明。

    他说:“我怎么会不尽力呢?事情牵涉到我老同学的妹妹;不过有些案子你非吃亏不可。六月一日[107],大卫跑来要我保证他三个月清静,事实上直到九月里才风声紧急,我把他全部财产从债主手中抢下了;因为我还能在高等法院胜诉,弄到一份判决书,确定妻子的特权绝对不能侵犯,特权也没有掩护什么骗局……至于你,虽然落魄回乡,毕竟是天才……(吕西安做了一个手势,仿佛供奉的香离他鼻子太近了一些。)怎么不是呢,朋友?《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我念过了,不但是一部作品,而且是洋洋巨著!那篇序文只有两个人写得出:不是夏多布里昂便是你!”

    吕西安听着这句恭维话居然默认,并不声明序文是大丹士的手笔。遇到这种情形,法国一百个作家,准有九十九个如此。

    柏蒂-格劳又装作愤愤不平的说:“哪想到这里的人好像根本不知道你的大名!我看大家冷淡,便自告奋勇,出来鼓动这批人。我写了那篇稿子,你早看到了……”

    吕西安叫道:“怎么,是你写的!……”

    “对,是我写的!……安古兰末同乌莫处于竞争的地位,我召集了一些青年,你中学里的老同学,组织昨天的半夜音乐会;等到热情鼓动起来了,我们又发起聚餐。我心上想:就算大卫不能露面,至少吕西安可以受到表扬!”柏蒂-格劳又说:“不但如此,我还见到杜·夏德莱伯爵夫人,暗示她为她着想,也得出来解救大卫的困难,这是她能够做的,应当做的。如果大卫和我提到的那个秘密确实找到了,政府用不着破费多少就好支持他,州长替发明家撑腰,为这样一桩重要的发明出一半力量,你想是何等气派!在众人眼里岂不是个开明的长官吗?……你妹妹看到司法界短兵相接,着了慌,她怕烟雾……在法院里打仗本来同战场上一样要花钱;可是大卫守住了阵地,秘密仍旧在他手中,人家抓不到他的人,也永远抓不到他的!”

    “谢谢你,亲爱的朋友,我可以把我的计划告诉你,请你帮我实现。”

    柏蒂-格劳瞪着吕西安,螺旋形的鼻子活像一个问号。

    “我要救大卫。”吕西安自命不凡的说,“是我连累了他,我要把全部事情弥补起来……我对路易士的影响便是她……”

    “谁是路易士?……”

    “夏德莱伯爵夫人……”

    柏蒂-格劳听着做了一个手势。

    吕西安接着说:“我对她的影响之大,她自己也想象不到。可是,朋友,我虽然能操纵你们的政府,却没有衣衫……”

    柏蒂-格劳又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愿意解囊相助。

    “谢谢你。”吕西安和柏蒂-格劳拉拉手,“再等十天,我去见州长夫人,同时到你那儿去回拜。”

    他们俩握手道别的时候,已经变了老朋友。

    柏蒂-格劳私忖道:“怪不得他要做诗人,原来是神经病。”

    吕西安回到妹子房里,心上想:“不管人家怎么说,要说朋友,只有中学里交的才是真正的朋友。”

    夏娃道:“吕西安,柏蒂-格劳许了什么愿心,你对他这样亲热?还是防他一著的好!”

    “防他一著?”吕西安叫起来。他似乎想了一想,又道:“夏娃,你不信任我,怀疑我,难怪你要怀疑柏蒂-格劳;再过十天半个月,你准会改变意见。”他得意扬扬的补上一句。

    05 吕西安把内地的荣誉当真

    吕西安上楼回到自己房里,写信给罗斯多。

    朋友,咱们两个人之间,只有我会记得你向我借过一千法郎。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你的处境我完全想象得到,所以我赶紧声明不要你还我现金,只要你负责赊一笔账,正如人家在佛洛丽纳身上花了一千法郎,但求快活一阵。咱们俩的衣服既是同一个裁缝做的,希望你替我定一套行头,越快越好。我虽不完全像亚当[108],一副形景实在见不得人。出我意料,州府对待巴黎名流的一套居然临到我了。他们要为我举行公宴,好像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左派议员。我为什么要一套黑衣服,现在你明白了吧?约期付款也好,拿广告做交换条件也好,反正你得想法把唐·璜应付第芒希先生的戏[109]翻新一下,我无论如何要衣冠楚楚的露面。我身上只有破布条子,该怎么办,你斟酌吧!如今是九月,天高气爽,所以要你费心,让我本星期末就有一套白天穿的漂亮衣衫:一件深青铜色的短外套;三件背心,一件柠檬黄的,一件方格子花呢的,一件全白的;三条叫女人看了出神的裤子:一条白的英国料子,一条南京缎的,一条黑的薄呢的;最后还要一件黑礼服和晚上穿的黑缎子背心。如果你另外弄了一个佛洛丽纳,就托她挑两条花色领带。这些都轻而易举,相信你能够办到,也有本领办到,我不担心裁缝。亲爱的朋友,咱们常常慨叹:巴黎人是世界上最杰出的人,穷途末路打起主意来,连撒旦都甘拜下风,却还没有办法向帽子店赊账!除非我们行出上千法郎的帽子,才有赊欠的希望;否则只能拿现钱去买。法兰西剧院演过一出戏,有句台词说:拉弗滦,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话害人不浅!我深深感到我的要求不容易实现,就是说衣服之外,还要一双靴子,一双薄底皮鞋,一顶帽子,六副手套!我知道,这是拿做不到的事来要求你了。不过文字生涯不就是把做不到的事做到吗?……告诉你:你去写一篇长文章,或者干些不清不白的勾当,实现了这个奇迹,你欠我的债就一笔勾销。朋友,别忘了这是赌债,已经拖到一年,你该脸红了,要是你还会脸红的话。亲爱的罗斯多,不是开玩笑,我此刻形势紧急。你听一句话就可知道:乌贼骨发胖了,嫁了鹭鹚,鹭鹚当了安古兰末的州长。这一对可恶的夫妻对我的妹夫大有用处;妹夫受我连累,弄得走投无路,有些期票被人追控,躲起来了……我无论如何要在州长夫人面前重新出现,把我对她的影响恢复一部分。大卫·赛夏的命运要仰仗一双漂亮的靴子,镂空的灰色丝袜(请你不要忘记)和一顶簇新的帽子,不是惨极了吗?……我不能答谢同乡的盛意,只好躺在床上装病,像丢维盖[110]一般。他们为我举行了一个精彩的半夜音乐会,事后知道安古兰末人的热情是我几个中学的老同学鼓动起来的,可见所谓同乡都是有眼无珠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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