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啊?”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你是谁呀?”
“我是这里的护林人。”
我报了自己的姓名。
“哦,我知道!您这是回家吧?”
“回家。瞧,多大的暴雨呀!”
“是呀,大暴雨。”那声音回答。
一道白晃晃的闪电光把这个护林人从头到脚照得通亮,紧接着响起一阵急促而暴烈的雷声。雨加倍倾泻下来。
“不会马上停的。”护林人继续说道。
“那咋办呢?”
“要不,我带你去我家吧。”他结巴地说。
“那可就麻烦你了。”
“请上车吧。”
他走近马头,抓住笼头,把马从泥泞里拖了出来。马车开动了。我的车子晃动得就像“大海中一叶扁舟”,我抓住坐垫,一边吆喝着猎狗。我那可怜的母马吃力地走在烂泥地里。四腿时而打滑,时而磕绊,护林人幽灵般地在车辕前东闪西晃。走了很久,我的向导终于停下脚步。“到家了,老爷。”他语调平缓地说道。篱笆门嘎的一声推开了,几只小狗齐声叫喊起来。我抬起头,借着闪电的亮光,看到围着篱笆的宽敞院落中间有座小房子。一扇小窗里透出暗淡的灯光。护林人把马牵到台阶旁,便敲起门来。“来啦,来啦!”一阵清脆的童声伴着一阵赤脚的脚步声,门闩嘎一声拨开了,一个穿着小布衬衫,腰间系着布条、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举着一盏灯,出现在门口。
“快给老爷照路。”护林人对她说道,“我把您的车子推到棚子里去。”小姑娘瞄了我一眼,便往屋里走去。我跟着她走了进去。护林人住的只有一间屋子,墙壁熏得黑黑的,而且很低矮,屋里空荡荡的,没有高板床,也没有隔墙。墙上挂着一件破皮袄。长凳上放着支单筒猎枪,屋角里放着一堆破烂衣服,炉子旁立着两只大瓦罐。桌上燃着松明,郁闷地爆燃一下,又慢慢地暗下来。屋子的正中有一个挂在长杆子一端的摇篮。小姑娘熄灭了提灯,坐到小长凳上,用右手摇起摇篮,用左手弄了弄松明。我往四下看了看,心里隐隐作痛:夜晚走进农家的屋子真不是件开心的事。摇篮里的婴儿沉重而急促地呼吸着。
“你一个人在家吗?”我问小姑娘。
“一个人。”她声音细得几乎听不清楚。
“你是护林人的闺女?”
“是的。”她低声地回答。
门嘎吱响了一声,护林人低下头,一步跨进门来。他从地上拿起提灯,走到桌子旁,把提灯点上了。
“您也许不习惯点松明吧?”他说道,抖了抖鬈发。
我看了他一眼。很少见到如此帅气的汉子,他身材魁梧,宽肩膀,体形很是健美。从那淋湿的麻布衬衫里突露出结实的肌肉。黑黑的卷曲的大胡子把他那严肃而刚毅的脸盘遮住了一半;两道相挨着的阔眉毛下闪动着一对无畏的不算大的褐色眼睛。他的两手轻轻地叉着腰,站在我的面前。
我向他道了谢,并问了他的名字。
“我叫福马,”他回答说,“外号叫孤狼。”
“哇,你就是孤狼呀?”
我更加好奇地上下打量着他。我常常从叶尔莫莱和其他人那里听到护林人孤狼的故事,附近的农民都像怕火似的躲着他。照他们的说法,世上还不曾有过像他那样敬业的护林人:“连一捆枯枝都不让人拖走,无论什么时候,哪怕深更半夜,他会像雪花一样从天而来,突然落在你的面前,你就休想抗拒,因为他力大无比,又是个机灵鬼。没有啥东西能收买他,无论金钱还是美酒都不管用,什么诱惑都打动不了他。好些人不止一次想让他从世上消失,结果还是无功而返。”
附近的农民就是这样说孤狼的。
“原来,你就是孤狼呀,”我重复了一句,“久仰啊,老弟,人家说你是什么人都不放过的。”
“我只是尽自己的职责而已,”他阴沉着脸回答,“总不能白吃主人家的饭呀。”
他从腰后取出斧子,蹲在地上削起松明来。
“怎么,你没有女当家的吗?”我问他。
“没有。”他回答说,使劲地挥一下斧子。
“难道去世了?”
“不……是的……去世了。”他说着,一边转开脸去。我沉默了,他抬起眼睛看了看我。
“跟一个路过的贩子跑啦。”他苦笑着说道。小姑娘垂下了眼睛,婴儿醒了,哭喊起来。小姑娘走到摇篮旁。“拿着,喂他吧。”孤狼说,一边把一个脏兮兮的奶瓶塞到小姑娘手里。“把他给丢下啦。”他指指婴孩又低声地说。他走到门口停下步,转过身来。“老爷,您大概,”他说,“吃不惯我家的这种面包吧,可我这儿除了面包……”
“我不饿。”
“哦,那算了。我本该给您烧上茶炊,可是我没有茶叶……我去看看您的马吧。”
他走出去,砰的一声带上门。我再次打量了四周。我感到这屋里比原先更显凄凉了。冷却下来的烟气中的焦苦味让我呼吸起来很难受。小姑娘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不抬一下眼睛;她不时摇晃几下摇篮,羞涩地把滑下的衬衫往肩上拉一拉;她那光着的双腿一动不动地悬着。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乌莉塔。”她轻声回答,把悲伤的小脸压得更低了。护林人进来了,在长凳上坐下。
“雷雨就快过去了,”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您要是想回去,我送您出林子。”
我站起身来。孤狼取过枪,检查了一下火药池。
“拿枪干吗?”我问。
“林子里有人捣乱……母马沟那边有人在砍树。”他补了一句,算是对我疑问眼光的回答。
“从这儿能听见?”
“在院子里听得见。”
我们一起走出来。雨已经停了,远处还聚集着大团沉重的乌云,时而划过长长的闪电,但在我们的上边有些地方已渐渐露出深蓝的天空,星星透过飘飞的薄云闪烁着。黑暗中开始现出那些沾满雨水、被风刮得东摇西晃的树木的轮廓。我们倾听起来。护林人摘下帽,低下头。“喏……喏,”他突然说,伸手指了指,“瞧,就专拣这样的夜晚来偷。”除了树叶的喧哗声外,我什么也没听出来。孤狼把马从棚子下牵了出来。“我这样去,”他低声说,“也许会让他溜掉的。”“我跟你一起走着去……可以吗?”“好吧。”他回答,把马牵了回去,“咱们把他一下抓住,然后我送你回去。咱们走吧。”
我们走着,孤狼在前,我跟着他。天知道他是怎么认得出路的,他只是偶尔停下脚步,那是为了听一听斧子的砍树声。“瞧,”他从牙缝里喃喃地说道,“听见了吗? 听见了吗?”“哪儿呀?”孤狼耸了耸肩膀。我们下到山沟里,风稍静了片刻,均匀的打击声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朵。孤狼瞧了我一下,摇摇头。我们踩着湿淋淋的蕨草和荨麻继续向前。传来一阵沉闷而连续的轰响……
“砍倒了……”孤狼喃喃地说。
这时,天空越来越明净了,林子里也有了些光亮。我们终于走出了山沟。
“请在这儿等一下。”护林人轻声对我说,他弯下腰,举起枪,消失在丛林中。我开始紧张地倾听。透过喧闹不已的风声,我隐约听到从不远处传来的轻微声响:斧子小心翼翼地砍树枝声、车轱辘的轧轧声,马儿的响鼻声……“往哪儿跑? 站住!”骤然响起孤狼铁一般的喊声。另外还响起了一种像兔子般的哀号……出现了一阵打斗声。“瞎说,瞎说,”孤狼喘着气嚷着,“你跑不了……”我朝那吵闹的方向奔去,步伐踉跄地跑到那打斗的地方。护林人在砍倒的树旁地上动来动去;他按住那个偷树的人,用宽腰带反绑那个人的双手到背上。我走上前去。孤狼站起来,把那个人也拉了起来。我看到的是一个农民,他浑身都湿透了,衣服破烂,长长的大胡子乱蓬蓬的。那里站着一匹瘦弱的马,套在一个小板车上,一张凹凸不平的粗草席遮着它的半个身子。护林人一言不发,那农民也默默无言,只是摇晃着脑袋。
“放了他吧,”我对着孤狼的耳边轻声地说,“这棵树我来赔。”孤狼不声不响地用左手抓住马鬃,用右手抓住偷树贼的腰带。“喂,转身,蠢货!”他厉声说。“斧子在那里,您拿上吧。”农民喃喃地说。“干吗扔掉斧子呢?”护林人说,一边捡起那把斧子。我们便往回走。我走在后边。又开始淅淅沥沥飘起小雨点,不多一会儿便变成瓢泼大雨。我们好不容易才回到那个小木屋。孤狼把抓来的那匹马赶进院子中间,把那农民带进屋里,把绑他的腰带结子松开一些,让他坐到屋角。那小姑娘本来已经在炉边睡着了,此时猛地跳了起来,惊慌地默默地看着我们。我在长凳上坐下来。
“咳,好大的雨呀,”护林人说,“只好再等等了。您要不躺一会儿?”
“谢谢。”
“因为您在这儿,我本想把他关到贮藏室里去,”他指了指那农民继续说,“瞧,那门闩……”
“就让他待在这儿吧,别动他了。”我打断孤狼的话说。
那农民皱着眉头看了看我。我暗自发誓,无论如何也得想个法子放走这个可怜的人。我在长凳上坐着不动。在灯光下我可以看清他那干枯的满是皱纹的脸:倒挂的黄眉毛、不安的眼睛,瘦骨嶙峋的肢体……小姑娘躺在他脚边的地板上又睡着了。孤狼在桌子旁坐着,两手托着脑袋。蝈蝈在屋角里叫着……雨还在敲打着房顶,顺着窗户往下流。我们都没有吭声。
“福马·库济米奇,”农民忽然用沉闷而衰弱的声调说,“哎,福马·库济米奇。”
“你要干什么?”孤狼不回答。
“放了我吧……我是饿得没法子呀……放我走吧。”
“我可知道你们这种人,”护林人沉着脸回答说,“你们整个村子都是贼窝子。”
“放了我吧,”农民哀求说,“管家……我家给毁了,行行好……放了我吧!”
“毁了!不管谁都不该去偷嘛。”
“放了我吧,福马·库济米奇……别毁了我。你知道,你家老爷会要我的命。”
孤狼转过脸去。农民浑身打起战来,像是患了热病。他的头摇晃起来,呼吸也快慢不均匀了。
“放了我吧,”他沮丧中绝望地一再哀求,“放了我吧,求求你,看在上帝的分上放了我吧!我会赔钱的,真的。实在是饿得没法……你知道,孩子们哭着要吃。实在是没法子啊。”
“那你还是不该去偷啊。”
“就让那匹小马,”农民继续说,“就让那匹小马留下作抵押吧……我只剩下这头牲口了……放了我吧!”
“我说了,不行。我也只是个打工的,老爷会追究我的。再说也不该惯坏了你们。”
“放了我吧!是穷得没法呀,福马·库济米奇,实在是穷得没法子了啊……放了我吧!”
“我就知道你们这种人!”
“放了我吧!”
“哼,跟你有什么可讲的,老实地待着吧,要不我就……知道吗?你没看见有位老爷在这儿吗?”
这个可怜的人垂下了头。孤狼打了个呵欠,把头放到桌子上。雨还没停。我在等着看事情如何了结。
农民猛地挺起身子。他那双眼睛冒出怒火,脸都涨红了。“那你就吃了我吧,你就掐死我吧,”他眯上眼睛,挂下嘴角,说了起来,“你这该死的凶手,你就喝基督徒的血吧,喝吧……”
护林人转过身去。
“我对你说话呢,你这野蛮的家伙,你这吸血鬼,我说你呢!”
“你喝醉了,怎么的? 干吗骂人呢?”护林人惊诧地说,“你疯了吗?”
“喝醉了!……那花了你的钱吗,你这该死的凶手,野兽,野兽,野兽!”
“你这家伙……我可得治治你!……”
“我有什么好怕的呀? 反正都得死,没有了马,我还有什么活路? 你打死我,是死,饿死,也是死,反正一样。一切全完蛋:老婆、孩子,全去冻死……可你呢,等着瞧吧,我们会收拾你的!”
孤狼稍稍站了起来。
“打吧,打吧,”农民狂怒地吼叫,“打吧,来,来,打呀……(小姑娘一下子从地上蹦了起来,盯着他看。)打呀!打呀!”
“闭嘴!”护林人大喊一声,上前两步。
“算了,算了,福马,”我喊了起来,“饶了他吧……上帝保佑。”
“我就不闭嘴,”这个倒霉蛋继续说,“反正都得冻死。你这凶手,野兽,你怎么不死呀……等着瞧吧,你作威作福长不了了,有人会掐死你的,等着瞧吧!”
孤狼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我扑过去帮那农民……
“您别动,老爷!”护林人朝我喊了一声。
我并不理会他的威胁,已经伸过手去,然而令我极为惊讶的是,孤狼一转身把绑着农民胳膊肘的腰带扯掉了,抓住他的衣领,把他的帽子扣到他眼睛上,打开门,把他一把推了出去。
“带着你的马见鬼去吧!”他朝农民的背后喊道,“你可要当心点,下一次我可……”
他回到屋里,在屋角里翻找起什么。
“咳,孤狼,”我终于说,“你真让我吃惊呀,看来,你还是个好人哪。”
“唉,得了吧,老爷,”他苦恼地打断我的话说,“但愿您别说出去。现在最好还是由我送您走吧。”他补了一句,“看来,您等不到雨停的了……”
院子里,响起那农民的马车轱辘的响声。
“瞧,他走了!”他喃喃道,“我把他给放了!……”
半个小时后,他在林子边上与我道了别。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