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笔记-淡褐色的草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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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七月里的一个艳阳天,这样晴朗的天气,只在气候长期稳定的时候才遇得上。从早晨起,天空就是晴朗的。朝霞不是像火一样烈焰喷射,而是泛着柔和的红晕。太阳既不像酷热干旱时那样火红,也不像暴风雨前那样暗淡,而是清净明丽而又灿烂宜人——从一片狭长的云朵下冉冉上升,放射出清丽娇艳的光芒,随即又融进淡淡的云团中。太阳给舒卷的云朵镶上了亮闪闪的细边,犹如蛇一样蜿蜒屈伸,那种光彩就像刚出熔炉的白银。中午时分,经常会出现许多又高又圆的云朵,灰色中闪耀着金黄,边缘处镶着软绵绵、柔乎乎的白边儿,仿佛是无数小鸟散布在波澜壮阔的河流上,四周环绕着条条清澈湛蓝的支流。这些云朵几乎一动不动地悬挂在高空。在极目远眺的遥远天际,云朵又互相吸引靠近,甚至拥抱融合在一起,再也看不到散落在云朵之间的蓝天了。但是那些拥抱融合在一起的云朵,因为它们都渗透了光和热,也渐渐稀薄起来,后来也变得像天穹一样蔚蓝。天边的颜色是朦胧的淡紫,整整一天都不曾变化。到了傍晚时分,这些云朵便没影儿了。那最后的一批云朵,略显黑色,像烟雾一样飘浮不定,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之下,仿佛在天边绽出的朵朵玫瑰。太阳像冉冉升起时一样徐徐降落下去,嫣红的光辉在夜幕渐近的大地上空短暂停留之时,金星已经在天边展现出容颜,就像有人小心地端着的蜡烛一样,轻轻颤动着、闪烁着。在这样的日子里,一切色彩都显得柔和而清澈,而不是浓艳重彩。一切都使人觉得亲切而安详。这样的日子里,有时也会有些燥热,在田野的坡地上就像置身于蒸笼里一样闷热。但阵阵微风会吹散积蓄起来的热气,而那股骤然拔地而起的旋风——是天气稳定时必然会出现的征候——卷起数条擎天柱一样的白色气流,沿着大路和片片耕地呼啸着飞驰而过。在干爽的空气中飘荡着苦艾、收割了的黑麦和荞麦的气味,甚至在入夜前一小时还感觉不到任何湿气。这种风和日丽的天气,恰好是庄稼人企盼的收获的好天气。

    正是在这样晴朗的日子里,有一次我去图拉省契伦县射猎松鸡。这次可是大丰收,我找到并射猎到了很多野味。猎袋撑得满满的,背起来把肩部勒得生疼,但是我一直兴致不减,等我决定回去的时候,晚霞已经消失在天际,寒冷的暗影开始变得浓重了,并且在不断地扩大,尽管夕阳余晖中的天空还很明亮。我加快了脚步,急急忙忙穿过一大片高高的灌木丛,爬上一座小山坡,看到的却不是我意料之中那片熟稔的平原(右边有一片橡树林,远处有一座低矮的白色教堂),而是我完全陌生的地方。我惊疑地收住了脚步,环顾四周。“唉!”我心想,“糟了,我完全走错路了,迷失了方向,太偏右了。”我对自己迷失方向很是惊愕,于是匆忙走下了山坡。令人不快而又凝固不动的潮气立刻笼罩了我,犹如走进了冰窖一样。谷底的野草长得又密又高,全都湿漉漉的,白茫茫的一片,仿佛平平展展的台布,走在上面令人有些担心。我立即走向另一边,向左转弯,顺着山杨树林走去。蝙蝠已经出来了,在早已入梦的山杨树冠上到处飞翔,在苍穹中神秘地盘旋和颤动。高空中一只迟归的鹞鹰飞驰而过,急匆匆地飞回自己的巢。“对了,我只要走到那一头,”我琢磨着,“马上就会有路了,唉,我已白白走了一俄里多,真够冤枉的!”

    我终于走到了树林的那头,却依然无路可走。我面前是大片大片未曾采伐过的低矮的灌木丛,穿过灌木丛远眺,是一片空旷而寂凉的原野。我又止步沉思起来。“真奇怪,怎么搞的?我这是来了哪儿?”于是我转向右边,穿过了一片灌木林。夜色有如阴云一样铺天盖地压了下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浓,好像浓雾一般,黑暗也从四面八方升起,甚至从高空倾泻下来。我发现了一条坎坷不平、杂草丛生的小路,就沿着这条小路走下去,仔细注视着前方。周围景物很快全都黝黑一片,寂静异常,偶尔传来鹌鹑的几声啼鸣。一只小型的夜鸟伸展开柔软的翅膀,静默地低低飞着,差点儿就撞到我身上,但立即张皇失措地飞向一旁。我出了灌木林,沿着田埂走去。此时我已经难以辨别稍远一点儿的东西了,四周的田野朦胧一片。再望向远处,黑压压的夜幕渐渐地包围过来,越发近了。我的脚步在凝滞不动的空气中低沉地回响。暗淡的夜空又呈现出蓝色——但此时已是夜晚的蓝色了。星星在夜空中闪闪烁烁,好似羞怯的孩子调皮地眨着眼睛。

    我刚才以为的那片小树林,原来是一座黝黑的圆形山冈。“我到底是在哪儿啊?”我又问了自己一次,并且第三次止步下来,用探询的目光看了看我那条英国种黄斑猎犬季安卡,因为狗是所有的四腿动物中最有灵性和最通人性的。但是这条四腿动物中的翘楚也只是摇着尾巴,无精打采地眨着疲惫的眼睛,没有给我任何有用的提示。之前,我一直满怀希望,总以为能够找到归路,此刻我才不得不承认,我完全迷失了方向,便完全放弃了寻找归路的希望。周围已经被黑暗所统治,根本就辨认不出路径。我只好借着微弱的星光硬着头皮跌跌撞撞地向前走,走吧,走到哪儿算哪儿……我费劲儿地拖着双腿,就这样又跋涉了半个多钟头。我平生从未到过如此荒凉之地,无论望向哪里都没一点儿亮光,万籁俱寂,只听得到自己的脚步声。就这样走着,来到悬崖边上,脚下就是深不见底的深涧,真是太可怕了!

    在峭崖底部,有两堆相邻的篝火喷着红彤彤的火苗,篝火上方烟雾弥漫。篝火周围晃动着几个人影,时而清楚地映出一个小小的人头,鬈发在火前飘动……

    我终于明白自己走到何处了。这片草原就是我们这儿有名的淡褐色草场。现在赶回家去已经不可能了,再说还是在这样黑暗的夜里,更何况我的两条腿已经累得难以继续了。但是我仍决心走到篝火那里,跟那些我误认作牲畜贩子的人在一起,先挨到天亮再说。我较为顺利地走下了山冈,但还没来得及放开手中拉扯着的最后一根树枝,就有两条大狗猛扑向我,抖着全身蓬松的白毛,恶狠狠地吠叫着。就在这一瞬间,从火堆那里传来清脆的吆喝声,有两三个半大孩子噌地一下子从地上站了起来。我回答了他们的大声询问。他们飞快地跑到我面前,立刻叫回了那两条狗。我跟着他们走到篝火前面。

    我本以为是牲口贩子坐在篝火前,其实不然。他们是邻近村子的农家孩童,深夜时分在这里看守马群。他们都光着头,穿着旧皮袄子,骑着欢蹦乱跳的马到处游耍。他们兴高采烈地呼喊着,在马背上颠簸,手舞足蹈地欢笑,沿着大路飞奔,扬起一团团黄色尘雾。马蹄声震荡着幽远宁静的夜空,马儿都竖着耳朵扬蹄飞奔。跑在最前头的是一匹枣红色的长鬃烈马,尾巴竖着,四蹄飞快地倒换着,凌乱的鬃毛上挂着许多牛蒡种子。

    我对孩子们说,我迷了路才走到这里。他们问我从哪儿来,然后沉默了片刻,便在篝火前给我让出一个座位。我们聊了片刻,我就躺在一丛被啃光枝叶的灌木丛下面,抬起眼睛张望四周。

    四周一切都酣然入梦,万籁俱寂。只是偶尔从附近的河流中传来大鱼跃出水面时浪花飞溅的声响,岸边的芦苇被涌动的波浪轻轻地冲击着,低低地瑟瑟作响,两堆篝火噼噼啪啪地演奏着单调枯燥的小夜曲。

    孩子们环绕着篝火坐着。曾想把我吞下肚的那两条狗也蹲在篝火旁,它们有好长一段时间对我坐在这儿耿耿于怀。狗睡意蒙眬地眯着眼睛,斜睨着篝火,有时又盛气凌人地吠叫几声。孩子一共有五个:费嘉、巴甫鲁沙、伊利沙、柯斯嘉和凡尼亚(我是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他们名字的)。现在我就把他们一一介绍给诸位读者。

    第一个,也就是年长的那个,叫费嘉,看样子约莫十四岁。这个孩子身材匀称,模样很漂亮,五官清秀而略显小巧,长着一头浅黄色的鬈发,眼睛闪闪发亮,总是笑眯眯的,愉快和漫不经心各占一半。从衣着和举止等方面来看,他一定生于富裕之家,到野外来不是为了生计,而是为了找乐子。他身着一件镶有黄边的印花布衬衣,披一件有点儿瘦小的新外套,勉强挂在他瘦削的肩膀上。浅蓝色腰带上挂着一把小梳子。他穿着一双合脚的浅筒皮靴,一看便知,一定是他自己的,而非他父亲的。

    第二个孩子是巴甫鲁沙,一头乱糟糟的黑发,一双灰眼睛,颧骨略宽,脸色苍白,还有一些稀疏的麻子,端正的大嘴巴,大脑壳。他的身材正如人们所说的,像个啤酒桶一样矮矮胖胖。这孩子并不漂亮——这一点用不着多说,可我却对他很有好感,我喜欢他的机灵和豪爽,而且说话很有劲儿,有点儿男子汉的气概。他穿着平常,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麻布衬衣和打补丁的裤子。

    第三个小男孩是伊利沙,相貌一般,鹰钩鼻,长脸,流露出一种迟缓而忧愁的神情,显得有点儿病恹恹。他的双唇抿得紧紧的,不怎么开口,总是双眉紧皱,眼睛微眯,仿佛害怕火光似的。他的头发黄得几乎发白,一绺绺地从小毡帽底下钻出来,他常用两手把小毡帽往耳朵上拉。他脚蹬一双新树皮鞋,还裹着包脚布,腰系一条绕了三圈的粗绳子,紧紧捆着他那件整洁的黑色长袍。看模样,他和巴甫鲁沙都不超过十二岁。

    第四个小男孩是柯斯嘉,十岁左右,他那一副满腹心事的样子,以及忧郁和悲哀的目光,引起我的好奇。他的脸庞又小又瘦,还有不少雀斑,尖尖的下巴就像松鼠一样,小小的嘴,薄薄的嘴唇。但是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却水汪汪的,显得大而有神,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这双眼能表达出语言所表达不出来的心意。他的身材矮小而虚弱,衣着破旧。

    最后一个孩子是凡尼亚,刚开始的时候我竟没有注意到他。他席地而卧,蜷作一团,身上盖着一张皱巴巴的旧席子,安安静静,一声不吭,只是偶尔伸出头来,一头浅棕色的鬈发。看样子,最多不超过七岁。

    我就一直躺在篝火旁的灌木丛下,目不转睛地端详着这五个小男孩。在一处篝火上吊着个小铁锅,锅里煮着土豆。巴甫鲁沙在那儿看着,他跪在地上,用一块长木片往沸腾的水里扎,看看土豆是否熟了。费嘉躺在篝火边,用一只胳膊支着头,上衣的衣襟敞着。伊利沙坐在柯斯嘉身旁,依旧使劲儿眯着眼睛。柯斯嘉稍稍低着头,两眼却一直望向远方。凡尼亚仍然老老实实地躺在席子下。

    我佯装睡着了,几个孩子又渐渐地聊了起来。起初他们海阔天空无所不谈,说完明天要干的活,又谈到了马匹,但是费嘉突然转问伊利沙,仿佛重又聊起中断的话题,问道:“喂,你说说看,你真的见过家神吗?”

    “没有,我没有见过,再说家神是看不到的,”伊利沙用无精打采而又沙哑的声音回答,这种声音和他的表情真是绝配,“但是我却亲耳听到过……而且不止我一个。”

    “那你是在哪里听到的呢?”巴甫鲁沙追问道。

    “就在原来的打浆房里。”

    “好,你说说看,你是怎么听到的?”费嘉问。

    “那天我们都得在打浆房里过,本来不用在那儿过夜,可监工纳扎罗夫不让我们走。他说:‘伙计们,你们干吗要回家?明天的活很多,伙计们,你们犯不着回去了。’于是我们就没走,住在了造纸厂里,都躺下准备睡觉了,这时阿甫久什卡却问:‘哎,弟兄们,要是家神来了可怎么办哪?’还没等到阿甫久什卡说完,忽然就听到有人在我们的头上来回走动,踩得木板一颤一颤的,吱吱作响。忽然,水哗哗地流到轮子上,冲得轮子转动起来,轧轧地响个不停。这水是打哪儿来的呢?水闸明明是关得好好的呀。我们都觉得奇怪,是谁把闸门打开让水流过来的呢?但是轮子转了一会儿,又转了几下后就不再转了。那个没露面的家伙又上去走向门口,突然门砰的一声打开了。我们吓得不得了,偷偷一看,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忽然一个大桶上的格子框活动了起来,腾空而起,并在空中游来荡去,好像什么人在那儿刷洗一样,一会儿又回到原来的地方。接着,另一个大桶上的钩子脱开了钉子,又钩在了钉子上。后来好像又有人走到门口,还突然大声咳嗽起来,好像是一只羊,可是声音真响……我们吓得挤成一团,互相钻到对方的身子下面……那一回差点儿就把我们的魂给吓没了!”

    “喂,看看,”费嘉打破沉默,问道,“土豆煮熟了吗?”

    巴甫鲁沙又用木片捅了捅。

    “没熟,还生着呢……听,拍水声,”他转过脸向着河流,接着说,“大概是梭鱼吧……看,一颗流星飞过去啦。”

    “喂,弟兄们,我也来给你们说件事,”柯斯嘉用清脆的声音说,“你们可要注意听啊,这是前几天我爸爸讲的。”

    “好,我们一定好好听。”费嘉鼓励他。

    “你们都知道镇上那个木匠加甫里拉吧?”

    “嗯,是,知道。”

    “那你们知不知道,他为啥总那么不高兴,总是不喜欢说话,知道吗?我爸爸说,有一天他到树林子里摘胡桃,迷了路,不知道走到哪儿去了。他走着,走着,一看,不对头!怎么也找不到路。这时天已经黑透了,没法子,他只好坐在一棵树下,心里寻思着,先在这儿等到天亮再说吧。他刚一坐下,就睡着了。正迷迷糊糊的,听到有人叫他。他睁眼一看,一个人也没有。他又瞌睡起来了,可又听到有人叫他。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看了又看,看到他面前一根树枝上坐着个美人鱼,身子摇晃着,叫他走过去呢。木匠加甫里拉简直惊呆了,那个美人鱼前仰后合地大笑,还不停地招手叫他过去。加甫里拉已经站起来了,正打算走过去,就在自己的身上画了个十字……他画完十字后,弟兄们啊,那个美人鱼就不再笑了,而是忽然放声大哭,美人鱼哭啊哭啊,简直停不住啦,还用头发擦自己的眼睛,她的头发是绿色的,就像大麻的颜色。加甫里拉望了望她,还问她:‘美人鱼,你为什么哭了?’美人鱼就对木匠说:‘你这个人,不该画十字,你本应该与我甜甜蜜蜜地过一辈子。我哭了,我很伤心。不仅我伤心,你也要难受一辈子。’说完,弟兄们啊,她就没影了,加甫里拉立刻就醒悟过来,明白了该怎样走出树林。但是从那时起,他就郁郁寡欢了。”

    “那就怪啦!木匠为什么总是不开心呢?美人鱼唤他过去,那是喜欢他呀。”

    “哼,还喜欢他呢!”伊利沙接过话茬儿,“说什么呀!她是想挠他的痒痒,她想干的就是这个。她们这些美人鱼就爱恶作剧。”

    “这儿一定也有美人鱼吧。”费嘉说。

    “没有,”柯斯嘉答道,“这里可是个福地,而且又很开阔,鬼鬼神神都不来,只不过就是离河太近了。”

    大家都不作声了。忽然远方传来一声悠长的、响亮的、如同呻吟的声音。这是一种神秘的夜间啼鸣,在万籁俱寂之时常会有的一种声音。这种声音响起来,升到空中,还不停地震荡,慢慢扩散向四面八方,最后再也听不到了,完全沉寂无声。这时,你再仔细地听一听,似乎什么也没有,可是还有余音缭绕。就好像有人在天边不住地叫喊,树林里仿佛又有一个人与他相呼应,发出尖锐刺耳的狂笑,接着,河面上掠过一阵微弱的咝咝声。

    孩子们吓得面面相觑,浑身发抖……

    “上帝保佑我们!”伊利沙胆怯地祷告。

    “嘿,你们这些胆小鬼!”巴甫鲁沙喊了起来,“到底怕什么呀?快看,土豆熟了(孩子们都挤到锅前,拿着热腾腾的土豆吃了起来。只有凡尼亚依然在席子下面躺着,一动也不动)。你怎么了?”巴甫鲁沙问道。

    凡尼亚仍旧躺着不动,土豆很快就被一扫而光。

    “伙计们,”伊利沙又说,“你们听说了吗,前些天我们的瓦尔纳威茨出了一件奇事?”

    “是发生在堤坝上那件事吧?”费嘉问道。

    “对,对,是在堤坝上,就是在那条被水冲坏的堤坝上。那个地方不吉利,很不太平,而且又很荒僻。周围都是凹地、山谷,山谷里又有很多蛇。”

    “噢,究竟怎么啦?你快说呀……”

    “是这样的,费嘉,你大概也不知道,我们那儿埋了一个淹死的人。这个人是很久以前,也就是池塘还很深的时候淹死的,他的坟还在那儿,只是不怎么显眼了,只剩一个小土堆。就在前不久,管家把看猎犬的耶尔米尔叫去,对他说:‘耶尔米尔,你去邮局跑一趟。’听到管家的交代,他就骑马进城去了,可是他在城里游荡了好久,喝得大醉才往回走。这天夜里明月当空,到处敞亮。耶尔米尔骑着马过堤坝,他一定得经过这条路。这个驯犬师正骑马走着,忽然看到那个淹死鬼的坟上有一只小山羊不停地转来转去,一身白色鬈毛,样子很惹人爱。耶尔米尔寻思:‘我把它逮回去吧,干吗放它走呢。’于是他跳下马来,把羊逮住,搂在怀里,那只羊可乖了,一点儿都不挣扎。耶尔米尔抱着羊朝马走了过去,谁知那匹马一看到就直向后退,打着响鼻,还摇头晃脑的。但耶尔米尔喝住马,并且抱着羊骑上了马,策马继续向前。他把羊放在自己身前,看着那只羊,羊也瞪着眼睛看他。一路走,一路看,耶尔米尔心里害怕啦,想,我还从没看到过羊这样死盯着人的眼睛看呢。他壮壮胆儿,心想这也没什么好怕的。他温存地抚摸着羊,嘴里还发出咩咩的声音,那只羊忽然龇着牙,对他叫道:‘咩,咩!’”

    讲故事的孩子还未来得及讲完,那两条狗忽然站起来,全身颤抖着,吠叫着,飞快地从篝火旁跑走了,很快消失在夜幕中。孩子们全都吓坏了。凡尼亚也掀开席子噌地跳了起来。巴甫鲁沙嚷着去追那两条狗。狗吠声渐渐远了,只听到马群受惊而狂乱的奔跑声。巴甫鲁沙大声呼喊着:“阿灰!阿毛!”过了一会儿,听不到狗吠声了,巴甫鲁沙的叫声也渐渐远了。又过了一会儿,孩子们都大惑不解地望向彼此,仿佛在等着什么事发生一样。突然传来了一匹马奔跑的蹄声,这匹马猛停在篝火旁,巴甫鲁沙抓着马鬃,飞身下马。两条狗猛地冲进火光的亮圈里,立刻蹲下,吐着红红的舌头。

    “那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孩子们异口同声地问。

    “没什么,”巴甫鲁沙挥着手回答,“也许是狗嗅到了什么。我想是狼吧。”他喘着粗气,一面不慌不忙地补充道。

    我不由得欣赏起了巴甫鲁沙。此时这孩子显得很可爱。他那张本不漂亮的面孔,由于骑马疾驰了一会儿,显得很有生气,充满勇敢刚强的男子汉气概。他手里连一根棍棒也没有,却在深夜里赤手空拳、毫不犹豫地去追狼。我望着他,心想:“多好的孩子!”

    “你们看见过狼吗?”胆小的柯斯嘉问。

    “这里时常有狼出没,而且不少呢,”巴甫鲁沙回答,“不过只在冬天,狼才找人的麻烦。”

    巴甫鲁沙又坐到了篝火前,坐下时还把一只手放到一条狗毛茸茸的脑袋上。这只受宠若惊的动物以一种感激和得意的神情望着巴甫鲁沙,久久不肯转过头去。凡尼亚又钻到席子下边去了。

    “伊利沙,你讲的故事真吓人。”费嘉说,“我听说,你们那儿不怎么吉利。”

    “你是在说瓦尔纳威茨吗?听说,有人不止一次在那儿看到从前的老爷——已死的老爷,听说他穿着长外套,总是唉声叹气,一个劲儿地在地上找东西。一天特罗费梅奇老爷爷遇见他,就问:‘伊凡·伊凡内奇老爷,您在地上找什么东西呀?’”

    “老爷爷问他吗?”费嘉惊讶地接话问道。

    “是的,是在问他。”

    “啊,特罗费梅奇真胆大……哎,那个老爷怎么说?”

    “他说:‘我在找断锁草……断锁草。’声音低低的。‘伊凡·伊凡内奇老爷,您要断锁草干吗?’他说:‘待在坟墓里真难受,憋得直发慌,特罗费梅奇,我想出来,太想出来了……’”

    “还真有这种事!”费嘉说,“这么说来,他没活够哇。”

    “太奇怪了!”柯斯嘉说,“我还以为只在追悼亡灵的星期六才能看得到死人呢。”

    “死人不管何时都看得到。”伊利沙毫不怀疑地接着说,“但是在追悼亡灵的星期六,你能看到这一年要死的那个活人。只要在那天晚上坐在教堂门口的台阶上,目不转睛地向着大路上望就能看得到。有谁走过你面前的大路,就注定这一年要死。去年我们那里的乌丽雅娜老奶奶就到礼拜堂的台阶上看过。”

    “啊,那她看到谁了吗?”柯斯嘉好奇地问道。

    “起初她坐了好久,连个人影也没看到,也没听到什么动静。突然间她看到一个只穿衬衣的小男孩顺着大路走过来。她仔细一看,走来的是菲多谢耶夫家的依凡施卡。”

    “就是春天死去的那个孩子吗?”费嘉插嘴问道。

    “就是他。他连头也不抬一下地走着——乌丽雅娜认出是他。后来她再一看,一个老太婆走了过来。她又仔细一看,哎呀,天哪!——是她自己在走,是乌丽雅娜她自己。”

    “真的是她自己吗?”费嘉问道。

    “真的,就是她自己。”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她不是还没死吗?”

    “这不是还不到一年吗。你看看她病成那个样子,都快咽气了。”

    孩子们又都不说话了。巴甫鲁沙把几根干树枝扔进火里,顿时腾起一片火焰,树枝立刻变黑变红,噼啪作响,火上浓烟升腾。小树枝渐渐弯曲了,烧着的一头翘了起来。火舌猛烈地颤抖着、飞舞着,火光射向四面八方,尤其是向上猛蹿。

    “巴甫鲁沙,我问你,”费嘉说,“在你们夏拉莫沃也看到过‘天兆’吗?”

    “就是说太阳突然没有了,对吧?当然见过。”

    “你们大概都吓坏了吧?”

    “不光我们害怕。我们老爷,虽然老早就告诉过我们,你们要看到天兆了,别害怕,可是等到天昏地暗的时候,他自己也吓得要命。在佣人的屋子里,女厨子一看到天黑了,你猜怎么样?她立马抡起烧火棍把炉灶上的锅碗瓢盆全打碎了,还嚷嚷着:‘世界末日来啦,现在谁还顾得了吃饭呀!’这么一折腾,汤全都流掉了。小哥,我们村里还有这样的传说,如果白狼到处跑,人都得被吃掉,猛禽要飞来,那个托蒂什科就要到了。”

    “这个托蒂什科是什么人?”柯斯嘉问道。

    “连这你都不知道?”伊利沙抢着说,“他特别神通广大,他如果来了,谁也抓不住他,对他束手无策。比如说吧,庄稼汉都想抓住他,拿着棍棒去追他,把他团团包围起来,但他会障眼法——他一使障眼法,包围他的人就会自相厮打。再比如说,如果抓住他关进牢房,他就要求给他一瓢水喝,等到把水瓢给他端来,他就一头扎进水瓢,一下子就没影了;如果给他戴上镣铐,只要他双手一使劲儿,镣铐就掉到地上了。”

    “唉,是啊,”巴甫鲁沙不慌不忙地接着说,“托蒂什科就是这么个人。我们那里的人都在等他来呢。老人们早就说过啦,天兆一出现,托蒂什科就要来了。后来天兆真的出现了,全村的人都跑到街道上、野地里,等着要发生什么事。你们都知道,我们那儿地方开阔,坦荡如砥,一眼能望到很远的地方。大家都干瞪着两眼,看呀看呀,忽然就从镇上走来一个人,已经在下坡,模样要多奇怪有多奇怪,脑袋大得吓人……所有人都惊叫起来:‘哎呀,托蒂什科来了!哎呀,托蒂什科来了!’大家都魂飞魄散地四处奔逃!我们村长吓得钻进沟里。村长老婆的身子卡在了大门底下,死命地号着,把自己的看家狗也吓得连蹦带跳地吠叫,挣开狗链,跳过篱笆,没命地向树林里跑。还有库兹卡的爹道罗费奇,也吓得钻进了燕麦地里,蹲下来,急中生智地学鹌鹑叫。他说:‘杀人魔也许会可怜鸟儿。’所有的人都被吓得没命啦!没想到来人原来是我们的木匠瓦维拉,他买了个大桶,顶在了脑袋上。”

    孩子们听完都笑得前仰后合,接着又都不作声了,这种情况对旷野里聊天的人是常有的事。忽然河面上先后两次传来奇怪、刺耳而又哀伤的叫声,片刻之后,那种叫声在远处回荡着……

    柯斯嘉打了个寒战,说:“这是什么声音?”

    “是苍鹭的叫声。”巴甫鲁沙不动声色地答道。

    “是苍鹭。”柯斯嘉跟着重复着。“巴甫鲁沙,我昨晚听到的是什么声音呢?”他停了片刻,又问道,“你大概也知道……”

    “你究竟听到了什么?”

    “我遇上了这么一回事,我从石岭走出来,就一直朝着沙什基村走去。一开始是走在我们的榛树林里边,后来就到了一片草地,那里不是有个大水塘吗?你知道的,塘里芦苇丛生,我就从塘边上走了过去。弟兄们啊,我忽然听见有人在水塘里呻吟,哼哼唧唧的,非常难过痛苦。哎呀呀!真把我吓了个半死。”

    “前年夏天,一伙强盗把守林人阿金害死在水塘里了。”巴甫鲁沙说,“大概是他的冤魂在诉苦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弟兄们啊,”柯斯嘉瞪圆了本来就很大的眼睛,“我原来压根儿就不知道阿金淹死在这个水塘里。幸亏不知道,要不然非吓个半死。”

    “但是,听说有些刚长成的小青蛙,”巴甫鲁沙接着说,“叫起来声音也很惨的。”

    “青蛙?得了吧,那才不是青蛙叫……怎么可能……(这时,苍鹭在河上又叫了几声)哎,对了,是这个家伙叫的!”柯斯嘉仿佛茅塞顿开,“好像是林妖大叫。”

    “林妖压根儿就不会叫,是哑巴,”伊利沙抢先说,“林妖只会拍手噼啪作响……”

    “这么说来,你见过林妖了?”费嘉嘲弄地打断他的话。

    “没有,没见过,千万可别让我看到!但有人看到过。前几天,我们那儿就有一个人让林妖给迷惑了。林妖领着他走呀走,总是在树林里走,但是总在原地转来转去……一直转到天亮,费了好一番周折才跑回家。”

    “那么,他看见林妖了吗?”

    “看见了,他说,林妖高高大大,全身黑乎乎一片,身上还裹着什么东西,好像躲在大树后面,看不太清,像是要避开月光似的,瞪着一双大眼睛东张西望,还不停地眨着……”

    “哎呀!”费嘉吓得哆嗦了一下,耸耸肩膀,大声喊叫,“呸!”

    “为什么世上会有这种坏东西呢?”巴甫鲁沙说,“真是的!”

    “别骂,留点儿神,林妖会听见的。”伊利沙忙说。

    孩子们又都默不作声了。“看呀,快看呀,伙伴们,”凡尼亚忽然用清脆的童声说,“快看天上的星星,就像一窝窝蜜蜂一样!”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那张稚嫩的小脸,用小拳头支着脑袋,缓缓抬起他那双温和的大眼睛。几个孩子也都抬眼望着天空,望了好久。

    “喂,凡尼亚,”费嘉温存而关切地问道,“怎么样,你姐姐安妞特卡身体可好?”

    “挺好的。”凡尼亚回答,他的发音有点儿含糊。

    “你告诉她,叫她来玩。”

    “好,我一定告诉她。”

    “你转告她,我有件小礼物要送给她。”

    “那送不送给我呢?”

    “也送给你。”凡尼亚轻松地舒了口气。

    “算了,用不着给我。你还是送给她吧,她可是咱们的好伙伴。”凡尼亚又在原地躺下。巴甫鲁沙站起了身,端起那个空锅。

    “你要去哪儿?”费嘉问。

    “去河边打些水,我渴了。”

    两条狗也站起来跟他一块儿去了。

    “小心点儿,别掉到河里啦!”伊利沙望着他的背影喊道。“怎么会掉进河里呢?”费嘉说道,“他会小心的。”

    “对,他会小心的。可是有的事也说不准,正当他弯下身打水的时候,没准儿水怪会拽住他的手,把他抱去。以后人家就会说,这个孩子是自己失足落水……其实哪是自己掉下去的呀!”伊利沙侧耳仔细听了一听,又说,“听,他已经钻进芦苇丛了。”芦苇真的向两边晃动,并且窸窸窣窣地作响。

    “听说傻婆娘阿库琳娜自从落水以后,就疯疯癫癫的了,有这回事吗?”柯斯嘉问道。

    “是的,自从落水以后,她就变成现在那副可怜样子了!听说,从前她还是个大美人呢,是水怪毁了她。水怪没料想会有人很快救她上来,就在水下把她给毁掉了。”

    “听说,”柯斯嘉接着又说,“阿库琳娜是因为遭了情人的欺骗,才投河自尽的。”

    “就是因为这回事。”

    “你还记得瓦夏吗?”柯斯嘉又伤心地问。

    “你说的是哪一个瓦夏呀?”费嘉问道。

    “就是淹死的那个瓦夏呀,”柯斯嘉答道,“就是淹死在这条河里。多好的一个孩子呀!唉,那个孩子真好!他妈菲克丽斯塔可喜欢他了,可疼瓦夏了!菲克丽斯塔好像早就预感到小儿子会在水里遭难,每逢夏天,瓦夏跟我们这群小伙伴偶尔到河里玩耍和洗澡,她就会吓得心惊胆战,全身抖个不停。人家的妈妈都不在意,只管拿着洗衣盆大摇大摆地从河边走过去。菲克丽斯塔一看可不得了啦,赶快把洗衣盆放在地上,大呼小叫:‘回来,快回来,我的宝贝!啊,回来,快回来,我的心肝宝贝!’唉,天晓得他怎么淹死的。一天,他在河边玩,他妈妈也在,她正忙着弄干草,忽然听到仿佛有人在水里吐水泡的声音,一看,就只看到瓦夏的帽子在水面上漂着。从此,菲克丽斯塔就精神失常了。她常到瓦夏淹死的地方去,就在那儿躺着。真可怜呀!她一躺在那儿,就唱起歌来——你们还记得吗,就是瓦夏唱的那支歌——她唱的就是那支歌,边唱边哭,哭呀,哭得可伤心啦,哭着向上帝诉苦……”

    “看,巴甫鲁沙回来了。”费嘉说。

    巴甫鲁沙端回满满一锅水,走到篝火旁。

    “伙伴们,”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有点儿不对头。”

    “怎么一回事?你怎么了?”柯斯嘉赶忙问道。

    “我听到了瓦夏的声音。”

    几个孩子都吓得浑身发抖。

    “你没事吧?你没怎么样吧?”柯斯嘉声音颤抖着问道。

    “唉,是真的。我正弯腰去打水,就听见瓦夏唤我的名字,真是他的声音,仿佛是从水下传来的:‘巴甫鲁沙,巴甫鲁沙,喂,到这儿来。’我吓得倒退几步,可水到底还是打上来了。”

    “哎呀,天哪!哎呀呀,天哪!”几个孩子都画着十字说道。

    “这是水怪叫你呀,巴甫鲁沙,”费嘉说,“我们刚刚还在说他呢,就是谈论这个瓦夏。”

    “哎呀,这可不是个好兆头。”伊利沙有些不安地说道。

    “啊,没什么,不必管它!”巴甫鲁沙满不在乎地说,平静了下来,“死活在劫难逃,只能听天由命了。”

    孩子们都没说什么,很明显是巴甫鲁沙令他们感触颇深。几个孩子都在篝火旁躺下,看来要睡觉了。

    “这是什么声音?”柯斯嘉猛然抬起头来问道。

    巴甫鲁沙仔细听了片刻,然后说道:“这是丘鹬飞过去时发出的叫声。”

    “它们飞去哪儿呀?”

    “听说是飞向没有冬天的地方。”

    “真有这样的地方吗?”

    “有。”

    “距这儿远吗?”

    “很远,很远,飞过温暖的海洋就到了。”

    柯斯嘉长出了一口气,合上了眼睛。

    孩子们都不作声了,睡着了,篝火也灭了,狗也打起瞌睡来了。在微弱而又幽暗的星光下,我看见它们趴在地上,垂着头也在打瞌睡。我也有点儿睡意蒙眬,并很快进入了梦乡。

    一阵清风吹过我的脸庞。我睁开双眼,天色已经破晓。明丽的朝霞还未露出嫣红的脸庞,但是东方已现出鱼肚白。环顾周围,一切景物都能看得见了,只是还有点儿模糊。有的地方已经传来了人的话语和牲畜的喧闹,黎明时的微风已经在大地上飘游、吹拂。

    我的身体经微风的吹拂,也心旷神怡地轻轻颤动。我为之一振,爬起身来,走到孩子们身边。几个孩子围着余烬尚在的篝火,仍然香甜地睡着,只有巴甫鲁沙坐起身来,专注地看着我。

    我向他点头致意,沿氤氲着雾气的河边走上回家的路。

    可惜的是,我必须补充一句:巴甫鲁沙就在这一年夭折了。他不是淹死的,而是坠马身亡。真可惜,多好的一个小家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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