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笔记-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奇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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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坐着一辆运货马车打猎归来,一路上颠颠簸簸很难受。阴霾弥漫,使这夏日的天气更加窒闷难挨(众所周知,这种天气通常比大晴天更热得让人难以忍受,尤其是一丝风都没有的时候)。我觉得很不舒服,一路上睡意蒙眬,打着瞌睡,身子摇摇晃晃,也只能闷闷不乐地忍耐着。坎坷道路上扬起的白灰撒了我一身,又得听着干裂的车轮子吱嘎作响,心中更加烦躁。突然,我车夫异常不安的情绪和惊慌失措的动作,引起了我的注意,原来此前他也在打瞌睡,甚至比我睡得更熟。他接连勒了好几次马缰,在驾车台上忙乱地折腾起来,嘴里不停地吆喝着马,又不时地往边上张望。我环顾四周,我们的马车正在一片耕种过的开阔平原上前进。条条小路在原野上蜿蜒曲折、纵横交错,其中一条在我们前面五六百步处和我们正走着的大路交叉在一起。

    我在那条小路上看见一队人马,就是我的车夫一直观望的那一队。

    那是出殡的队伍。前边慢腾腾地走着一辆套着单马的车,车上坐着一位牧师,一名教堂执事在他身旁赶着车。马车后面跟着四个庄稼汉,没戴帽子,抬着一口蒙盖着白布的棺材。棺材后面跟着两个农妇。突然,其中一个农妇悲哀地尖声哭号起来。我的车夫拼命地挥鞭催马,他想超越那队送葬的人马。在路上遇到送葬的或者死者,是个凶兆。车夫果然在送葬的队伍还没到大路的时候,就超越他们飞驰过去了。但还没等到我们的车走出百步之外,突然猛地一震,一下子就歪倒了,差点儿就翻车。车夫用力勒住狂奔的马儿,挥了一挥鞭子,啐了一口。

    “出什么事啦?”我急忙问他。

    车夫没有回答我,只是一声不吭、不慌不忙地爬下车。

    “到底出什么事啦?”

    “车轴断了……全烂掉了。”他郁闷地回答。

    我走下车,在路上站了一会儿,忽然生出一种模糊不快的困惑。右面的车轮几乎全被压到车底下了,无奈地把轮毂向上顶着。

    “现在可怎么办?”我不禁问道。

    “就怪那个倒霉的死鬼!”我的车夫气冲冲地说,用鞭子指了指出殡的人马,那队人马已经拐上了大路,正向着我们这边走来。“我向来都留神这种事儿,”他接着说,“碰到死人,必定倒霉……果然应验了。”他又去折腾那匹拉套的马。这匹马看见他神色不对又恼火的样子,便倔强地动也不动,只是有时神色庄重地摇摇尾巴。我围着马车前后转悠了很久,最后站在轮子前面。

    这时出殡的队伍追上了我们,我们的车挡在路上,这伙悲哀的人群只得绕过我们的马车,从大路拐到草地上去。我和车夫都摘下帽子,给牧师点头鞠躬,和抬棺的人对视了一下。他们费力地走着,宽胸脯一高一低地起伏着。棺材后面走着的两个女人,有一个上了年纪,面色惨白。她那张呆滞和因悲伤过度而几乎变形的脸,仍保持着庄重肃穆的神情。她默默地走着,有时抬起那瘦巴巴的手,擦擦她那薄薄的凹陷的双唇。另一个女人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少妇,眼睛哭得通红,热泪长流,脸都哭肿了。她经过我们面前的时候,暂时停止号哭,并用衣袖捂住了脸。但是当棺木刚刚绕过我们折回大路的时候,她又悲恸欲绝、撕心裂肺地号啕起来。我的车夫一言不发地目送着均匀颤抖着的棺材。看棺材过去之后,他扭头对我说道:

    “这是给木匠马尔丹出殡,就是利雅波沃那个木匠。”

    “你怎么知道的?”

    “我一看这两个女人就知道了。那个老太太是他的母亲,年轻的那个是他老婆。”

    “怎么,他是病死的吗?”

    “是病死的,害了热病。前天管家还派人请医生了,真不巧,医生没在家。这个木匠是个大好人,喜欢喝点儿酒,木匠活可是顶呱呱的。”他弯下身,从马缰下爬过去,两手握住马轭。

    “可是,”我说,“我们究竟该怎么办?”

    我的车夫先用膝盖顶住了辕马肩部,摇了两下马轭,摆正辕鞍,然后又从马缰下爬回来,走到车轮旁边。他在那儿边注视着车轮,边慢腾腾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扁扁的桦树皮制的鼻烟盒,把鼻烟揉了一揉,歪歪鼻子,便不紧不慢地闻了起来,每闻一下,都要长长呼哧一声,而且难受地眯着泪汪汪的眼睛,沉思起来。

    “喂,怎么样?”我又有些着急地问道。

    我的车夫仔细地将鼻烟盒装进衣兜,没用手,而是动动头,让帽子扣到眼眉上,便心事重重地爬上驾车台。

    “你要去哪儿呀?”我有些惊疑地问。

    “请您上车吧。”他若无其事地回答,同时拿起缰绳。

    “可我们的车怎么走呢?”

    “能走,您尽管放心。”

    “可是车轴……”

    “请您上车吧。”

    “但车轴断了呀……”

    “车轴断是断了,但我们还能勉强走到移民村……也就是说,慢慢凑合着走吧。那边有一片树林,林子后边,靠右面有一个移民村,叫尤金村。”

    于是他挥挥鞭子,车就开动了。

    尽管车子的右边前轮差点儿就掉了下来,而且转动起来要多奇怪有多奇怪,但我们还真凑合着走到了那个移民新村。

    整个尤金村只有六幢低矮的农舍,都已经东倒西歪了,但村子刚建起来没多久,有些院落篱笆还没有圈好。我们的马车进村后,没有遇到一个人,街上一只鸡也没见到,也没听见狗叫声。我走进了第一座农舍,推开过道的门,呼唤这家主人,却没有人回应。我又走进第二家农舍,屋子里仍然没有人。我走到了院子里……

    在阳光灿烂的院中央,就是所谓的太阳地里,趴着一个人,上衣蒙着头,我推测那是个小男孩。离他几步开外的草棚下,有一辆运货的旧马车,马车旁边站着一匹套着破旧马具的瘦马。我走到那睡在太阳地的人的身旁,呼唤着他……

    他抬起头,一看见我,立马站了起来,“什么,你要什么?有事吗?”他睡眼惺忪地问着。

    我没有马上回答,因为他的模样吓了我一大跳,原来他是个五十多岁的矮个子,一张布满皱纹的黑黝黝的脸,尖尖的鼻子,一双小得几乎看不见的棕色小眼睛,脑袋上浓密的黑色鬈发,像个蘑菇扣在头上一样。他的身躯显得孱弱又瘦削,眼神怪异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地步。

    “你有什么事?”他又问我们。

    我跟他说明缘由。他慢慢地眨着眼睛,一直盯着我,听我说完。

    “就是说,你能给我们搞一根新车轴吗?”我终于说道,“我可以付钱。”

    “可是你们是干什么的?打猎的吗?”他细细打量了我一番,然后问道。

    “是打猎的。”

    “你们一定是打天上的鸟……和林子里的野兽吧?你们杀害上帝的生灵,让无辜的鸟兽流血,难道没罪过吗?”

    “我可没有现成的车轴,”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这上边的轴又不合适(他指了指他那辆小运货马车),你们的马车一定是大的吧?”

    “在村子里能弄得到吗?”

    “这也算村子!这里没什么人有车轴……而且谁家都没人,全都干活去了。你走吧。”他忽然这么说,然后重又躺在地上。

    这令我始料不及。

    “喂,老人家,听我说吧,”我拍拍他的肩膀说,“劳驾,请帮帮忙吧。”

    “你快走吧!我累得要死要活的,今天去了趟城里。”他对我说,又把衣服蒙在脑袋上。

    “劳驾啦!”我继续说,“我……我会付给你钱。”

    “我不要你的钱。”

    “请帮帮忙吧,老人家……”

    他抬起上半身,盘着两腿坐在那儿。

    “我带你去树林采伐地吧,也许会有办法。有几个商人在那里买了一片林子——真是造孽,他们砍掉了树林子,盖了个事务所,真是造孽。你可以在他们那儿定制一个车轴,或者买个现成的。”

    “那真是太好了!”我高兴地喊道,“太好了!……我们现在就去吧。”

    “橡木车轴可是好车轴。”他接着说,却没有站起来。

    “离伐木的地方远吗?”

    “三俄里。”

    “不远!我们可以坐你的马车去。”

    “不行……”

    “那么我们就走路吧,走吧,老人家!我的车夫还在街上等着呢。”

    老头儿很不乐意地站了起来,跟我一块儿来到街上。我的车夫正在生气,他要饮马,但是井里的水很少,味道也差。可他一看到那个老头儿,就咧嘴笑了,点点头,喊道:“啊,卡奇扬!你好呀!”

    “你好,耶罗费,你这个直肠子!”卡奇扬不怎么热情地回答道。

    我立刻把卡奇扬的主意告诉了车夫。耶罗费表示同意,就将马车赶进了院子。当他老练而麻利地忙着卸套之际,卡奇扬用肩膀靠着大门站在那儿,闷闷不乐地看着他,又闷闷不乐地看着我。他好像有点儿惶惑不安。据我观察,他不太喜欢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的来访。

    “怎么,把你也给迁来了?”卸马轭的时候,耶罗费突然问卡奇扬。

    “我也被迁来了。”

    “唉!”我的车夫透过牙缝,含糊不清地说,“你可知道,木匠马尔丹……你认识利雅波沃的那个马尔丹吗?”

    “认识。”

    “唉,他死了。我们刚刚碰到给他送殡的棺材。”

    卡奇扬哆嗦了一下。

    “死了?”他说完,就低下了头。

    “真的死了。你怎么不好好给他治治呢?大家都说你会治病,说你是医生。”很明显,我的车夫是在开这个老头儿的玩笑,挖苦他。

    “怎么,这是你的马车吗?”我的车夫接着说,并向着马车耸耸肩膀。

    “是我的。”

    “唉,车呀……车呀!”他重复了两遍,抓住车辕,几乎把车给翻过去,“车呀!你坐什么去伐木地呢?我们的马套不进这样的车辕子,我们的马又高又大,可是你这算什么呀?”

    “我可不知道,”卡奇扬答道,“不知道用什么拉你们去,要不就用这头畜生吧。”他又唉声叹气地补充了一句。

    “就用这头牲口?”耶罗费接着说,然后就走到那匹驽马前,鄙夷地用右手中指戳了戳马脖子。“看,”他责难地说,“都睡着了,没用的东西!”

    我让耶罗费赶快套上马。我想亲自跟卡奇扬去采伐地,因为那里常常有松鸡出没。等套好那辆小马车,我便带着我的狗将就着坐上车,车身是用树皮做的,凹凸不平,坐在上面很不舒服。卡奇扬也缩成一团,坐到前面的栏板上,依旧愁眉不展地拉长着脸。这时耶罗费走到我面前,神秘而低声地对我说:“老爷,您不知道他有多奇怪,是个真正的疯子,要不然外号怎么叫‘跳蚤’呢。您可留点儿神,看他是否带您去那个地方。而且您得亲自挑选车轴,要挑根结实些的……”“喂,怎么样,跳蚤,”他又高声说,“你们这儿能弄到点儿面包吃吗?”

    “你自己去找吧,也许能找到。”卡奇扬说完,拉拉缰绳,我们就出发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的马跑起来倒还不错。卡奇扬一路都没吱声,我问他什么,他都不大愿意回答,即便回答也是含混不清。我们很快就到了采伐地,又在那儿找到了事务所——一座高高的木房,孤单地矗立在河流边上。那条河只用一道堤坝马马虎虎地拦住,成了一个池塘。我在事务所里见到了两个年轻伙计。我向他们买了一根车轴,就回到了采伐地。我本以为卡奇扬会在停车处等我,不想他却忽然走到我的面前。

    “怎么,你想去打鸟吗?”他问,“去吗?”

    “想去,如果找得到的话。”

    “我和你一起……可以吗?”

    “可以,可以。”

    于是我们就出发去打鸟。砍掉的树木共有一俄里长。坦白说来,我留意观察卡奇扬的时间,比看我的狗的时间还多。“跳蚤”这个绰号和他还真般配。他那个乌黑乌黑的、没有遮盖的小脑袋(可他那头浓发代替得了任何一种帽子)在灌木丛中时隐时现。他走起路轻巧灵便,压根儿不是走,而是蹦蹦跳跳,还时不时弯下身,将一些草揣进怀中,自言自语地嘟哝几句。在低矮的灌木中,在采伐地上,经常飞舞着一些灰色小鸟,从这棵树飞上那一棵树,啾啾地鸣着,忽高忽低。卡奇扬模仿着鸟叫,和它们呼应着。一只小鹌鹑吱吱啾啾地唱着,一只云雀飞下来,在他头顶扇动翅膀盘旋,高声歌唱着,卡奇扬也随着云雀一起唱,他依旧不和我说一句话……

    天气晴朗,比刚才更好了,可仍旧那么炎热。我和卡奇扬在采伐地上走了很久。一个个低矮的树墩子,都有些发黑了,周围长满了细嫩而光滑的枝条,新生的嫩枝还不足一寸。随处可见的一串串浅蓝色的野豌豆,一朵朵金黄色的毛茛花,半紫半黄的蝴蝶兰,令人目不暇接、赏心悦目。一些几乎湮没在干荒草中的小路上,布满了红色小草,它们呈带状分布,勾勒出昔日的车辙。时而微风吹动,时而岑寂,时而又强风骤起,迎面而来,仿佛要狂风大作,周围一切都活跃了,欢呼起来,左摇右晃地摆动着,连羊齿植物那柔软的枝梢也妩媚地跳起舞来。你正想享受一下凉风送爽呢,可谁知风一下又消逝无踪了,一切又都静寂下来了。

    一路上,我们连一群鸟也没有遇上,两手空空地来到了另一片采伐地。在远处,邻近树林的地方,响着沉闷的斧头声,过一会儿,就有一株茂盛的大树慢慢倒下来,就好像在伸展着臂膀庄重而舒缓地鞠躬……我转悠了许久,一只野禽也没有找到。最后,终于从长着一大片苦艾的橡树丛中飞出一只秧鸡。我举枪射击,一枪命中,只见那只秧鸡在空中翻转了一下,便倒栽葱似的跌了下来。卡奇扬听到了枪声,立刻捂住眼睛,呆呆地站立不动,直等到我装好枪捡起那只秧鸡为止。等我继续走向前,他才走到被打死的秧鸡掉落的地方,弯腰去看溅在草地上的血滴,伤心地摇摇头,惊恐地朝我望了一眼……后来我听到他低低的声音:“罪过呀!……唉,真是罪过!”

    烈日似火,我们终于被逼进树林,我急不可耐地跪倒在一片高高的榛树丛下面,树丛上方有一棵新长出来的槭树,挺拔秀颀,神采飞扬地伸展着它的翠枝碧叶。卡奇扬在一株被伐倒的白桦树的树干上坐下。我注视着他,树叶在高处轻轻地摆动,投下了浅绿色的阴影,在他那用深色上衣马马虎虎裹着的虚弱的身体上,还有他那张瘦小的脸庞上缓缓地移动着。他一直低垂着头,始终不声不响,使我感到索然无味,便只能仰躺在地,自找乐趣了,我开始欣赏那些交错纵横的枝叶在明朗的高空中静静地嬉戏和变幻。仰卧在树林里眺望天空,是一件妙趣横生、难以言表之事!你会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眺望深不可测的大海,这片无边无际的大海仿佛就在你身下,你觉得树木不是从地面往天上生长,而是一些巨大的植物根系从上面垂落下来,直落到玻璃一样明净的波浪之中。树上的叶子时而有如绿宝石一样玲珑剔透,时而浓重起来,变成金黄的墨绿色。在遥远的某处,细细的树梢有一片单独的叶子,静静地映在一片湛蓝透明的天空中,旁边有另一片叶子轻轻摇动,就仿佛鱼儿在水中摆动着尾巴,树叶的这种动作是自发的,而不是由于风的吹拂。一朵朵白云,有如一座水下的仙山异境,静静地漂游过来,又静静地漂游过去。忽然之间,这片大海,这夺目闪光的空中景象,这些沐浴着阳光的浓枝密叶,全都波动起来,有如闪烁的光芒颤动起来,接着就发出一阵清新而颤动的簌簌声,恰似忽然涌来的微波那潺潺而细碎的絮语声。你静静地、纹丝不动地凝望,心中溢满了无限的喜悦,多么甘美,多么恬静,那真是难以言表。你望着,望着,明净的蓝天在你双唇上绽开一朵微笑,这朵笑容也像蓝天一样纯洁无瑕。于是,一件接一件的幸福往事,就像天穹中的行云一样涌现在你眼前,又像那一朵朵飘浮的白云,轻柔徐缓地从你的心头飘过。而且你会觉得你的目光愈看愈远,直到拉着你进入那静谧而光明的神秘高深的境界中去,你已无法离开这至高至远之地……

    “老爷,喂,老爷!”卡奇扬突然用高亢的声音呼唤我。

    我欠起身,惊奇万分。因为此前他就连回答我的问话都很被动,这时却突然主动和我搭话。

    “什么事?”我问。

    “请问,你为什么要打死这只鸟?”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问道。

    “什么为什么?……秧鸡——这是一种野味,可以吃的。”

    “老爷,你不是为了吃才打死它的,你才不会吃它呢!你是为了找乐子才打死它的。”

    “要知道,你自己不也吃鹅肉或鸡肉吗?”

    “那些是上帝规定给人的食品,但秧鸡却是森林中自由翱翔的鸟儿,不单是秧鸡,还有许多其他的生物。所有森林里、田野里和河流里的生物;还有沼泽地中和草地上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生物——杀害它们都是罪过,要让它们在世间自由生存,直到自然死去。人有他们定好了的食物,人吃的喝的是别的一些东西:粮食——上帝的赐予——和上天降下的甘霖,还有从祖先那儿传下来的家畜和家禽。”

    我惊奇地望着卡奇扬。他说话流畅自如,每句话都不假思索,平和而有分量、庄重而又亲切,说到兴奋之处还闭上眼睛。

    “那么,照你看来,捕鱼也是罪过了?”

    “鱼是冷血动物,”他坚定地回答说,“鱼是无声的生物。鱼不知道恐惧,也不知道欢乐。鱼是一种不会说话的生物。鱼无知无觉,它的血也不是活的……”

    他叹了口气,就低下头来不作声了。说实在的,我莫名惊奇地看了看这个奇怪的小老头儿。他的话真不像是农夫之言,普通的老百姓是讲不出这一番大道理的,一般善辩之士,也说不出这番话。这是深思熟虑之后说出来的庄重又独特的话——我平生从未听过这种话。

    “卡奇扬,请告诉我,”我开始问,视线却一直停留在他那激动得略微泛红的面孔上,“你是干哪一行的?”

    他没有立马回答我。他的眼睛惶惑地转了片刻。

    “我遵照上帝的旨意过活,”他终于回答,“至于说干的是哪一行嘛——不,我哪一行都没干。我这个人一无所长,从小就是这样,能干点儿什么就干点儿什么,我干什么都干不大好,我干什么都不是很灵,我不是有本事的人!我身体不怎么样,又笨手笨脚的。譬如说吧,每逢春日,我就去捉夜莺。”

    “捉夜莺?你不是说过吗,不论是森林里的还是田野里的,不管是天上飞的还是地上跑的生物,都是不可以伤害的。”

    “说得对,是不该杀害它们。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到了该死的那一天,必然要死,看看木匠马尔丹吧。木匠马尔丹本来活得不错,可是却短命。他的老婆又为丈夫哭泣,又为幼子落泪……不管是人还是别的生物,终有一死,无人可逃……但是我并不是把夜莺杀死,我绝不会伤害它!我捉夜莺,不是让它们遭罪受,不是为了害它们的性命,是为了让人们高兴,是为了让人们开心取乐。”

    “你是到库尔斯克去捉夜莺的吗?”

    “去库尔斯克,但也去一些远的地方,这要根据情况而定。我常在沼泽地上、在森林里过夜,一个人在田野里、在荒郊过夜。在那些地方可以听到丘鹬啁啾,兔子吱吱叫,还有野鸭呱呱的声响……晚上我注意倾听,早晨我仔细倾听,天刚发亮,我就在灌木丛上布下网……有的夜莺唱得那么悲哀、那么可怜……美妙的歌声,动听极了。”

    “那你也卖夜莺吗?”

    “卖是卖,都卖给善良的人。”

    “那你还做些什么事?”

    老头儿好久没作声,“我什么也不做……我什么也干不好。可是我认字。”

    “你认字吗?”

    “我认字。这可要感谢上帝和一些善人的帮助。”

    “你有妻子儿女吗?”

    “没有,没有妻子,也无儿无女。”

    “怎么啦?是死了吗?”

    “不,压根儿就没结过婚。我一生命运不济。这一切全是上帝的安排,我们都照着上帝的旨意过活。可是人生在世必须做一个正直的人——这才是最重要的!也就是说,要合上帝的心意。”

    “你有亲戚吗?”

    “有……不过……就那样……”

    老头儿支支吾吾,不肯再说了。

    “那请告诉我,”我又说道,“我听见我的车夫刚才问你,为何不治好马尔丹。这么说,你真会治病了?”

    “你的车夫是为人正直,”卡奇扬若有所思地回答,“也不是无错可挑。他说我是医生,可我算什么医生呢,又有谁能治病呢?还不是依着上帝的安排。有一些……草呀,花呀,确实很灵光。就拿鬼针草来说,就是一种对人很有用的草,车前草也一样。说说这些草,也没什么不体面的,因为这都是些圣洁的草,是上帝的恩赐。可另外一些草就不一样了,它们虽然也能治病,很灵验,但却是有罪的草,甚至提及它们都是一种罪过,除非一面做祈祷……当然,有一些咒语……谁若是相信,谁就能得救。”他放低声音,补充道。

    “你什么药也没给马尔丹吃吗?”

    “我知道的时候已经迟了,”老头儿回答,“可是这又有啥关系呢!生死在天。本来木匠马尔丹就不是长寿之人,因而他在世上是活不久的,果真如此。是啊,凡是在世上活不久的人,连太阳给他的温暖,也不像给予别人的那么多,每天吃饭也没什么用,仿佛命中注定了,他要去另一个世界……啊,愿上帝让他的灵魂安息吧!”

    “你们迁到我们这里很久了吗?”沉默片刻之后,我问道。

    “不,没很久,大概四年了。老主人还在世时,我们一直住在旧地方,可是,现在的监护人就把我们迁到这里了。我们的老主人心慈面软、与人为善——愿他早日升上天堂!但是监护人也不错,看来,他非这样做不可。”

    “你们以前住在哪里呢?”

    “我们住在美丽的梅恰河边。”

    “那个地方距这儿有多远?”

    “大概一百俄里吧。”

    “啊,那里比这里好吧?”

    “比这儿好……比这儿好。那里辽阔而自由,到处是河川,那是我们的故乡。可是,这个地方狭窄而干旱……我们在这儿太过孤单冷清。在我们那儿,在美丽的梅恰河边,你可以爬上小山坡,一看,天哪,这是什么呀?多美啊!啊,又有河流,又有草地,又有森林,那边有一座礼拜堂,再过去又是草地。你能看到很远的地方……你看吧,看吧,哎呀,实在太美了!这儿呢,土地确实更好,是种庄稼的好土,庄稼人都这么说,是很好的土壤,的确,种上的庄稼到处都长势喜人。”

    “喂,老人家,怎样,你实话告诉我,你一定很想回家乡去看看吧?”

    “是啊,要是能回去一趟该多好啊。但是,到处都不错。我没有家室拖累,喜欢到处跑跑,说实在的,整天待在家里有什么意思?所以应该出去走走看看,”他提高声音继续说,“能够使人精神更爽快。太阳温和地照耀在你身上,上帝看你也看得更清晰,唱起歌来也更加甜蜜。你到处看看,会看见一种草,你看清楚了,就采一些吧。那儿还有水流动不停,比如说泉水吧,那是圣水,你就放开肚皮喝个够吧——你要记住。天上有鸟儿自由自在地飞翔,自由自在地歌唱……库尔斯克周边是一片片辽阔无边的草原,真是一望无际,真美呀!看了后,令人惊奇而喜悦。那是上帝的恩赐!据说,这儿的草原一直延伸到温暖的大海去,那儿有一只声音美妙的鸟儿名唤‘格玛云’,树上的叶子无冬无夏四季常青,永不凋零,金色的苹果挂满枝头,所有的人都过着富足、平等而又满意的生活……我要是能去那儿该有多好啊……我去过的地方确实不少!我去过罗姆内,去过辛比尔斯克——那是一座很美的城市,也去过莫斯科——那里到处都是金光闪耀的圆顶教堂,我去过‘奶娘奥卡河’,去过‘亲爱的茨纳河’,也去过‘母亲伏尔加河’。我看到过许多的人,许多虔诚的教徒,也游历过许多正派而体面的城市。因此,我很想到那边去,而且……不光是我一个有罪之人……有很多其他穿过皮鞋的人,一路要饭,去追寻真谛……是啊!要不整天窝在家里又有什么意思呢,不是吗?人世间没有正义……”

    说这最后几句话时,卡奇扬的语速很快,几乎这就是事实,让人听个清楚。后来他又说了几句什么,我根本就听不清了,他脸上那种奇怪的表情,叫我不由得想起“疯子”。后来他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仿佛才醒过神来。

    “多好的太阳啊,”他轻声说道,“这是上帝的恩赐!树林里多么温暖呀!”

    他耸耸肩膀,又沉默了片刻,漫不经心地环顾四周,便低声哼起歌来。我听不清楚他那拖着长调的歌曲的全部歌词,只是听清了如下两句:“我的名字叫卡奇扬,有个绰号是跳蚤……”

    “噢!”我想,“这支歌是他自个儿编的。”

    突然他全身哆嗦了一下,直盯着树林深处,歌声也止住了。我回头一看,一个七八岁的农家小女孩,穿着一件蓝色无袖长衫,头包一块格子头巾,一只晒黑了的胳膊挎着一个篮子。她大概没有想到会遇上我们,就像一般所说的突然“撞上”了我们,因此便呆愣在青翠而茂密的榛树丛中的草地上,站在树荫下面,惊慌失措地看着我们,两只眼睛乌溜溜的。我刚来得及看清楚她,她就飞快躲到树后面去了。

    “安妮什卡!安妮什卡!到我这儿来,别害怕。”老头儿亲切地呼唤。

    “我怕。”尖声尖气的声音传来。

    “别怕,别怕,到我这儿来。”

    安妮什卡默默离开她的藏身之处,悄悄地绕了个圈子——她那双小脚走在茂密的草地上几乎无声无息——从老头儿身边的树丛中走出来。可是这小女孩并不像我方才根据她矮小身材推断的那样只有七八岁,而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了。她虽然又瘦又小,但是身材却很匀称,模样秀美伶俐,那张漂亮的小脸蛋儿很像卡奇扬的脸,尽管卡奇扬的样子并不漂亮。两个都是尖脸盘,同样奇怪的眼睛,调皮而真挚、深沉而敏锐,举止也一样……卡奇扬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她就站在他身旁。

    “怎么,采蘑菇呢?”

    “是的,采蘑菇。”她羞答答地微笑着回答。

    “采得多吗?”

    “不少。”她很快看了他一眼,又笑一笑。

    “有白的吗?”

    “也有白的。”

    “让我看一看,让我看一看……”

    小姑娘放下挎着的篮子,并把一片盖在蘑菇上的大牛蒡叶子掀开一半。“哎!”卡奇扬弯下腰,又说:“采得多好啊!安妮什卡真能干!”

    “怎么,卡奇扬,这是你的女儿?”我问道。安妮什卡的面庞上微微泛起了红晕。

    “不是,哦,是亲戚。”卡奇扬故意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儿。“哦,安妮什卡,你走吧,”他立即又补充道,“你回去吧,要当心点儿……”

    “干吗让她走回去呢?”我打断他的话,“让她和我们一起坐车回去吧……”

    安妮什卡的小脸红得有如罂粟花一样美丽。她双手抓起篮子上的绳子,不安地看了看老头儿。“不用了,让她自己走回去吧,”他仍旧懒惰又淡漠地说道,“没事,她自己可以走回去……你走吧。”安妮什卡很快走进林子里去了。卡奇扬向她的背影看了一小会儿,然后低下头,微笑了。在这悠长的微笑中,在他和安妮什卡简短的交谈中,还有在他与她说话时的语调中,蕴含一种难以言传的深沉慈爱和温柔亲切。他再次向着她走去的方向看了又看,又会心地笑笑,摸着自己的脸,点了几下头。

    “你为什么这么快就把她打发走了呢?”我问他,“我还想买她的蘑菇呢……”

    “如果您真要买,等回到我家里也可以。”他回答我。这是他第一次称呼我“您”。

    “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不……哪里……哦……”他仿佛不很情愿地回答,而且从这时起又像起初那样沉默了。

    我看得出来,不论我如何想法子让他再开口,也是无济于事,于是我只好走向采伐地。这时已经不怎么热了,可我此次打猎不利,或者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这是晦气,或者倒霉。于是我只得带着一只秧鸡以及新买的车轴回移民村去了。马车走进院子时,卡奇扬突然转身对我说:“老爷,真对不起,是我念了咒,让所有的野禽都躲开你。”

    “你怎么让野禽躲开的呢?”

    “我自有一套。你的狗再好再机灵,可是什么用场也派不上。人呀,看上去无所不能,不是吗?可不是,对野物不也束手无策吗?”

    我本想劝说卡奇扬,要他别相信“念咒”能驱逐野物。恐怕自己也是枉费心机,因此我没有再对他说什么。何况这时我们的马车一转弯,就进了大门。

    安妮什卡不在家,她回来过了,因为她已经把一篮蘑菇放进了屋子。耶罗费一看到新车轴,便横挑鼻子竖挑眼了一番,然后才安上它。一个钟头之后,我们就上路了。临走时我留下一些钱给卡奇扬,起初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要,可是后来想了想,把钱在手里拿了一会儿,就揣进衣兜了。在这一个钟头里,他几乎一言不发。他依然靠在大门上,也不理我的车夫的责备,极冷淡地同我告别。

    我们刚往回走时,我发现我的耶罗费坐在那里闷闷不乐的。大概是他在村子里什么吃的也没有找到,饮马水槽也特别不好的原因吧。我们就这样催马上路了。他带着不乐意的神情坐在驾驭座上,从背后都可以看出他的别扭劲儿。他很想和我聊上几句,却非得等着我先开口。而在等待之际,他只是自己低声唠叨抱怨,拿马出气,毫无意义而又恶毒地咒骂。“村子!”他喃喃自语,“这也算是个村子!想弄点儿格瓦斯解解渴,连格瓦斯都没有。嘿,我的天哪!水呀,糟透了!(他使劲地啐了一口)黄瓜、格瓦斯,全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哼,你呀,”他对右边拉套的马大声吆喝,“我可看透你啦,你这个狡猾鬼!你大概只想偷懒耍滑头!(他使劲儿地抽了它一鞭子)这匹马滑头起来了,从前这畜生有多听话呀……哼,哼,我看你敢回头!”

    “耶罗费,我问你,”我开始说话,“卡奇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呀?”耶罗费没有立刻作答,他向来是一个思考再三而不轻易乱说的人,但是我立即猜透了他的心思,我的问题令他心满意足。

    “跳蚤吗?”他拉拉缰绳,终于开口了,“是个怪人,简直是疯子,真是世上独有,还很难找到第二个呢。他就跟,哦,就跟我们这匹黄灰马一个样,也是不安守本分的……就是说,耍滑头,不好好干。不过,当然了,他干活也好不到哪儿去,他身体太弱了,总是不大好……他从小就这副德行。最初跟他的叔伯们一起赶车送货——他们都是车老板,赶的是三驾马车。干了一阵之后,他大概是厌烦了,就不干了,于是就闲在家里。可是时间长了他又待不住了,他就是这么不安分——活像一个跳来蹦去的跳蚤。多亏遇上了一位善良的主人,不强求他干活,随他自己怎么混。从此他就自由自在了,到处游来荡去的,活像一只无人管的山羊。他这个人古怪极了,天晓得是怎么回事儿。有时候像个树桩子一样——整天木讷,毫不作声;有时候突然说起话来,可是天晓得,他说的是些什么。有这种人吗?真没有见过。他就是这么一个乖僻的人,总是怪怪的。可他却很会唱歌,而且唱得呱呱叫——真不坏,真不坏。”

    “他真会治病吗?”

    “治什么病啊!……哼,他哪里会治病!他这种人怎么能治病呢!可我的瘰疬病倒是让他给治好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他哪里会治病呀!整个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你老早就认识他了吗?”

    “老早就认识了。我俩当年都住在基乔夫村,我们是邻居,都住在美丽的梅恰河畔。”

    “那么,安妮什卡是他的什么人?就是我们在树林子里遇到的那个小女孩,他的亲戚吗?”

    耶罗费回头望我一眼,咧开满口黄牙,笑了一笑。

    “嘿!……是的,是他的亲戚,这孩子是个孤女,没有妈妈,而且也不知道她的妈妈是谁。唉,就算是他的亲戚吧,因为这孩子跟他长得实在太像了……她就住在他家里。这个女孩子很是伶俐可爱,不用多说,是个好姑娘,卡奇扬疼她疼得简直不得了,这个孩子可真好。而且他,您大概不信,他还想教安妮什卡认字呢。真的,他真的会教她认字,他就是这么一个人,让人捉摸不透的怪人。他这个人做什么都反复无常,是个不知深浅的人……咦,咦,咦!”我的车夫突然不说话了,勒住马,把身子弯向一边,闻起空气里的一种什么味道。他说:“好像有一种焦煳味儿?一点儿也不错!新车轴就是不中用……我好像上过油了……好,再去弄些水来吧,这里正好有一个池塘。”耶罗费不慌不忙地爬下车,解下水桶,到池塘里打水去了。他回来往车轴上浇水,听到轮毂遇水吱吱作响的时候,便高兴起来了……在不到十俄里的路上,耶罗费往发烫的车轴上浇水浇了六七次。等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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