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笔记-村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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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我的住处十五多里路的地方住着一个和我相识的人,是年轻的田主,退职的禁卫军军官,名叫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在他的领地内野味很多,房屋建筑是按照法国工程师的图样,仆役都穿着英国式的衣裳,平素自奉十分丰厚,接待宾客也极和气,不过人家总不愿意到他家去走动。他为人很有判断力,还极正直,所受的教育也是很好的,也曾做过官,时常跻身在上等社会中,现在经营的产业也极有成效。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为人严肃,但是很公平,能顾及自己属下的幸福,至于惩罚他们——也为了他们的幸福。他时常说:“对待他们应该和对待儿女一般。他们自然很愚钝,所以必须谨慎考虑才好。”当下人犯了很大的错误时,他也竭力避免暴躁严厉的行为,不爱提高嗓音,只用手指着,安然说道:“敬爱的人,我不是吩咐过你么!”或者说:“你是怎么啦?醒一醒吧。”那时候他只是咬了咬牙齿,努了努嘴,也就完了。他身材不高,但气质优雅,面貌并不可憎,手指和指甲修得十分整齐,深红的嘴唇和面颊显出十二分的健康。他笑得很响,还很高兴,极自然地转动着明亮的,栗色的眼睛。他穿着很体面的衣装,不带俗气,订购了许多法文书报和图画,可是不大喜欢读书,纸牌玩得十分灵巧。总而言之,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是我们省内一个有学问的绅士,和众人羡慕的美少年,妇人几乎为他发狂,尤其夸奖他的姿态。他很自律,谨慎得和猫一般。虽然有时候要使别人知道自己的手段,并且爱嘲弄软弱的人,可是一生没有发生过一次惹人嘲笑的事情。对于坏人,他绝对地嫌恶,恐怕损毁自己的名誉。在高兴的时候,他会告诉大家希腊哲人伊壁鸠鲁是他崇敬的人,虽然他对哲学气味很不相投,称哲学是德国人糊涂的精神食物,有时就干脆称为废话。他很爱音乐,打牌的时候也会低声唱着,颇具一种特别的风味。冬天,他到彼得堡去。他的家里井井有条,就是车夫也受他的影响,不但每天擦拭马具和自己的衣服,还洗净自己的面庞。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家的仆人自然眼睛放在额角上看人,但是在我们俄国,阴郁的人和睡熟的人是没有分别的。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说起话来又柔软,又和蔼,极有顿挫,仿佛愿意把每个字都从自己美丽的擦了香水的胡须中放出来。他通常会用许多法国成语,如:“Mais c'est impayable![17]”“Mais comment donc![18]”等语。说老实话,我不大愿意到他家里去,如果没有山鸡和鹧鸪,我不会和他认识的。在他的家里有一种奇怪的不安心,即使伺候得很舒服,也不能使你快乐。每天晚上,当穿着蓝色制服的仆人出现在你的面前,很恭敬地替你脱鞋,你就会想,如果不是这个又白又瘦的脸,忽然换一个面颊宽大,筋肉强壮,嘴脸不正,行动粗鲁,刚被主人从田地里叫回来,穿着处处开线的衣服的人,你一定会有说不出的高兴,即便他把你的鞋连脚一块儿脱下来也愿意。

    虽然我不大喜欢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但是我有一天却在他家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就吩咐套车,可是我不吃一顿英国式的朝餐,他是不愿意放我走的。他把我带到书房里,喝茶的时候还端来肉饼,半熟的鸡蛋、牛油、蜂蜜、干酪等食物。两个仆人戴着干净的白手套,一声不吭地留神我们的一举一动。我坐在波斯式的椅子上面。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穿着宽松的黑绒上衣,漂亮的土耳其帽,帽顶有蓝毛,黄色的中国拖鞋。他喝着茶,说说笑笑,看一看自己的指甲,抽了抽烟,把枕头垫在腰间。他吃得很多,并且十分愉快,用餐后,他倒了一杯红葡萄酒,把酒杯举到唇边,忽然皱起眉头来。

    他用极锐利的声音问一个仆人:“为什么酒不烫热?”

    仆人有点惊慌,站在那里如痴呆一般,面色死白。

    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安然说道:“喂,我是在问你呢!”

    不幸的仆人死站在原地,揉着手里的餐巾,一句话也不说。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低着头,很生气地斜眼看着他。

    他一边用手很亲密地拍了拍我的膝盖,含笑说道:“老友,对不住。”一面仍旧看着那个仆人,等了一会儿说道:“唔,出去吧。”说完,他扬起眉毛,按起铃来。

    很快,一个黑发,肥胖,并且面色黯淡,额角低矮,眼皮极薄的人走了进来。

    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轻声说道:“关于费奥多的事,吩咐下去……”

    肥胖的人答道:“是,老爷。”便出去了。

    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很高兴地说道:“你看,这真是不痛快的事情呢。你到哪里去呢?留在这里,再坐一会吧。”

    我答道:“不,我要走了。”

    “又去打猎了!唉,你们这些猎人呀!但是你现在到哪里去呢?”

    “离这里四十多里路的瑞波甫。”

    “到瑞波甫去么?这样,我同你一块儿去吧。瑞波甫离我的领地细配劳加村一共五里多路,我不到细配劳加村去许久时候了,总分不开身来。这真是巧了,今天你到瑞波甫行猎去,晚上到我那里来。这样太好了,我们可以一块儿吃晚饭,我们带一个厨子去,你就在我那里过夜。好极了!好极了!”他不等我回答,一直说下去,“这已经决定了!喂,谁在那里呢?打发人套车去,快一点才好。你没有到过细配劳加村吧?我建议你在我那村吏的小屋里过夜,我知道你不在意这些的,你曾在瑞波甫的草房里住过一夜呢。我们走吧,走吧。”

    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说到这里,唱起一首法国歌来。等了一会儿,他摇着两腿,又继续说道:“你也许知道,我那里的农人是纳租税的。宪法,有什么用呢?但是租税都纳得很好,不过田地太少呢!我真奇怪,他们是怎么过日子的!但这是他们的事情。我那村吏是个要强的人,硬脑袋,办大事的人!你可以看见的。真是很好的!”

    没有法子,本来早晨九点多钟就要去的,可是到两点钟才动身。凡是猎人,都可以明白我不耐烦的心思。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极喜欢修饰自己,带着许多衬衫、衣裳、香水、枕头,以及各种应用的零碎东西,这些东西在俭朴自持的德国人那里可以整整用上一年呢。每次从陡坡下来时,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总会对车夫说几句简单,却很强硬的话,从这里就可以断定我的朋友真是胆小的人。但是旅行还算安全,除了有一次,在一条新修好的小桥上面,厨子所坐的车子倒了下来,后轮压住了他的肚子。

    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一看见卡瑞[19]跌在地下,竟吓得不轻,立刻打发人问他的手有没有受伤。一得到满意的回答,立刻就安心了,因此我们在路上耽搁得很长。我同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两个人坐在一辆车上,旅行将要结束的时候,我感到一种死沉沉的烦闷,而在这几个小时中,我的朋友也累乏了。后来我们到了,不过没有到瑞波甫,却一直到了细配劳加村了。事情已经是这样了,无论如何,我的打猎计划在这天都无法达成了,所以只得定一定心,悉听尊便。

    厨子比我们早到几分钟,很明显,一切已经安排好,并且预先告诉那里的人,所以一走近村庄那里,村长——村吏的儿子就来迎接我们。他身体很强壮,皮肤发红色,身材极高,骑着马,却不戴帽儿,穿着新衣裳,不扣纽扣。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问他:“索佛龙在哪里呢?”村长一下子很恭敬地从马上跳下来,朝主人鞠躬,直到腰际,同时开口说道:“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老爷,您纳福呀!”说完,他才抬起头来,轻轻摇着,禀报说索佛龙到皮洛甫地方去了,可是已经派人去寻他回来。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说道:“那么跟着我们走吧。”村长因为礼貌的缘故,把自己的马拉到一旁,跳上去,手里持着帽儿,跟在马车后面跑着。有几个乡人坐在空车上面,迎面驰来,他们从打麦场回来,坐在车上,全身跳跃着,两脚在空中直摇,嘴里唱着歌。可是一看见我们的马车和那个村长,立刻嘴里不发声了,脱下自己的冬帽(那个时候是在夏天),挺着身体,仿佛在那里静候命令。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很和蔼地朝他们鞠躬。村里一片慌乱:穿着格条布的村妇,用木片击打过于激动,太显殷勤的狗;跛腿的老人——从眼睛底下生起满脸的胡须,赶紧从井旁拉开没有喝完水的马,不知为什么缘故,朝马身上击打了一下,却同时已在那里鞠躬了;小孩子穿着长汗衫,一边哭着,一边跑进小房里,肚子伏在高门槛上,头倒垂下去,两腿往上跷着,就这样很恭顺地在门上爬着,到黑暗的外屋里去,再也不敢出来了;连母鸡都迅速跑到门洞里去,一只勇敢的雄鸡,挺着好像缎子坎肩似的黑胸脯,跷着又长又红的尾巴,还留在道上,正预备叫嚷,可是忽然害怕起来,也跑了。村吏的房屋和别家的居屋隔断着,在深绿的麻林中央。我们在大门前停车,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站起来,很自然地把身上的大衣脱掉,从车里出来,四周望了一下。村吏的妻子迎接我们,低低地鞠躬,走过来拉主人的手。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给她任意亲手,自己走到台阶上去。在前室,村长的妻子站在黑暗的角落里鞠着躬,却不敢走上去亲手。前室右面,在所谓冷屋的里边,两个村妇正在忙乱着把一切污秽东西、空罐、油瓶,并把木头似的坚硬皮球收拾出去,又取出一只摇篮,里面放着脏兮兮的婴孩和一堆破布,随后用浴室内的扫帚扫去屋内的灰尘。车夫搬进大小箱子和各种应用的东西,总想竭力减少自己那只沉重的皮靴触地的声音。

    那时候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向村长问起种田,丰收和其他有关农田的事情,村长都回答得很好,可是露出那种羞涩,并且不伶俐的样子,像用冻坏了的手指扣着大衣的扣子似的。他站在门旁,好像站班的样子,四周望着,给仆人让路。我向他宽阔的肩膀后看了一眼,恰巧看见村吏的妻子正在前室里悄悄地打一个村妇。忽然车轮声响起来了,一会儿,一辆车停在台阶前面,村吏走进来了。

    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所说的那个办大事的人,身材并不高大,肩膀极高,头发已白,但看起来很健康,鼻子是红的,眼睛又小又蓝,胡须和扇子一样。可以看得出,自有俄罗斯以来,没有一个善人和富人的胡须不是宽阔的,有的人的胡须,一直是很稀的,忽然四周都长满了,也不知哪里来这许多毛。村吏大概在皮洛甫游玩,因为他的脸显得红肿,一身酒气。

    “啊,您是我们的父亲,您是我们的恩人,”他唱歌似的说着,脸上显出一种感动的神色,仿佛要迸出眼泪来一般,“您竟降临了!手,老爷,您的手,”说时,他已经预先伸出嘴唇来。

    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满足了他的愿望,后来和声问道:“唔,索佛龙,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索佛龙喊道:“啊,您是我们的父亲,事情怎么会办坏呢!您是我们的父亲,您是我们的恩人,您来到这里,我们整个村子都光耀了,直到我老死的日子都觉得荣幸。上帝保佑您呀,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上帝保佑您呀!靠了您的恩惠,事情办得很顺利。”

    索佛龙说到这里停住了,望着主人,仿佛愿意表示出自己情感的热烈,那时候他已经醉了,又请主人伸出手来,一边又唱歌似的说道:“啊,您是我们的父亲,恩人,并且,哎哟,喜欢得简直变成傻子了。哎哟,我看着,还不相信。啊!您是我们的父亲呀!”

    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看着我,笑了一笑,问道:“N'etscepas que c'est touchant?[20]”

    那个爱说话的村吏继续说道:“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您这是怎么啦?老爷,您简直把我想死了。您到这里来,也不预先通知我一下。你在什么地方过夜呢?这里很不干净,都是尘土。”

    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含笑说道:“不要紧,索佛龙,不要紧,这里很好呢。”

    “不过您是我们的父亲,这里对于谁是好的呢?对于我们这些乡下弟兄们是好的。但是您,您是我们的父亲,您——您是我们的恩人!请您饶恕我吧,饶恕这个傻子吧,简直疯了,傻了。”

    后来晚饭来了,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吃起饭来。老头儿把自己的儿子赶走,说他在那里臭气熏人。

    “唔,老人家,田地分好界了么?”帕诺奇金这样问着,显然愿意假充说乡下人的话,随后向我使了一个眼色。

    “分好界了,全因为您的恩惠,前天田契上签了字。黎诺夫斯基一家起初不肯让,一点也不肯让。尽拿着价,不知道要求些什么,这些全是愚傻的人。我们全靠着您的洪福,和解裁判官尼古拉·尼古拉伊奇的帮助,我们全奉着您的命令做事,就照您吩咐的,我们依着办,全跟叶郭尔·得米枢奇报告过。”

    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郑重说道:“叶郭尔都禀报我了。”

    “是,老爷,叶郭尔·得米枢奇禀报了。”

    “这样说,你们现在很满意么?”

    索佛龙正等着这句话。

    “哎哟,您是我们的父亲,恩人!”他又唱起来,“这全是您老人家的恩惠,我们为您老人家日夜祷告着上帝。土地自然是少一些。”

    帕诺奇金打断他的话,说道:“好啦,好啦,索佛龙,我知道了,你是我勤谨的仆人。还有,麦打得怎样了?”

    索佛龙叹了一口气说道:“咳,打麦不是很好呢。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让我给您回禀一件小事。”他凑近身子,使着手势,朝帕诺奇金伛着身子,眯着眼睛。“在我们田地里发现一具死尸。”

    “怎么回事?”

    “老爷,连我自己都不明白呢,一定是鬼做的坏事。还算好,这个死尸发现在我们和别人家分界的附近,可是实在是在我们的土地上面。我立刻就吩咐人把他拖到别家土地上去,派了一个人守卫着,还叮嘱那些人不许声张。并且每次我都向警长解释说,这里的秩序怎么好,又请他喝茶,谢他。老爷,您以为怎样?这样,事情就可以怪到别人头上了。”

    帕诺奇金很赞赏村吏的机警,屡次用头指着他,对我说道:“Quel gaillnard, ah?[21]”

    这时院子里完全黑了,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吩咐把桌上的饭菜收拾干净,把干草取来。仆人铺起被褥,放好枕头,我们就躺下去了。索佛龙听完了明天的命令,就回到自己屋里去。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睡觉之前,还谈些俄国农人的良好品质,又对我说自从索佛龙管理以来,细配劳加村的农人一个小钱的租税都没有欠过。守夜的人敲着木板,一个小婴孩显然还没有时间学会自律,在一间屋内大哭起来。我们睡熟了。

    第二天早晨,我们起得很早。我预备动身到瑞波甫去,可是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打算带我去看他的领地,请我留在这里,我自己也愿意看一看索佛龙——就是所谓的办大事的人做的事情究竟怎样。后来村吏来了。他穿着蓝色的外衣,系着红色的腰带。他说话比昨天少,很敏锐,并且谨慎地看着主人的眼睛,回答得很伶俐,并且恰当。我们同他一块儿到干草场去。索佛龙的儿子,那个身高三俄尺的村长,从各方面看来都是个极傻的人,也跟在我们后面走着。同行的有村里的警官费道斯耶基,他是退伍士兵,一脸的大胡子,还有十分奇怪的脸容,就像曾经被什么事情震惊惊奇了一下,从此以后就永远保存着这样的脸容了。我们巡视了干草场、谷仓、麦场、菜园、风磨、牲口院、麻田等地,一切事情都归置得很有秩序,只有一些农人忧愁的脸容让我生出几许疑惑的态度。除去实用性,索佛龙还很注重美观:小沟的周围种着白荻草;干草场里的谷堆中间开着小道,上面撒着沙子;风磨上面放了熊形的风扇,但见它张着大嘴,里面吐着红舌;在砖制的牲口院门上安着一个好像希腊木格的东西,木格上用粉笔写着:“此牲口院在细配劳加村,造成于1840年。”这一天中,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十分和蔼,屡次用法语给我讲租税制度的利益,可又说农奴制度对田主更有益些。他又跟村吏说了一番话,应该怎样种麻,怎样为牲口预备食物。索佛龙很注意地听着主人的话语,有时也要反驳,可是已经不称帕诺奇金为父亲和恩人,总借口说他们的土地十分少,应该多买。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说道:“那么买吧,用我的名义,我不反对。”对于这个话,索佛龙并不回答,只是捋着胡须。后来,帕诺奇金说道:“现在我们可以到树林里去了。”仆人立刻带来几匹高马,我们就动身往树林里去了。在那里,我们找到了浓密的树林和许多野味,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拍着索佛龙的肩膀,大加夸奖起来。帕诺奇金对植林的事情还保持着俄同人的见解,给我讲述了一个他认为有趣的故事,从前有一个爱捉弄人的田主为了劝导自己的守林人,说树木砍掉以后再也不会长得浓密,竟把守林人的胡须拔掉一半,用以证明他的说法。但是在其他方面,索佛龙和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两个人并不反对农业的改良。回到村里以后,村吏又领我们去看刚从莫斯科订购的簸谷机。簸谷机确实工作得很好,但是如果索佛龙知道在这次最后的游玩中,将有一件无趣的事情等待着他和主人,那么,他还不如同我们留在家里的好呢。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我们从谷仓里出来,看见这样的情形。离门几步路远,在污秽的水坑旁边,有三只鸭子自自在在都泅着水,两个农人站在一旁:一个是六十多岁的老头,一个是二十多岁的少年,两个人都穿着家用的,补缝的汗衫,赤着双足,腰里系着绳带。警官费道斯耶基正在跟他们沟通,要是我们再在谷仓中多待一会儿,他也就能把他们劝走了。但是一看见我们,他立刻就站得笔直,动也不敢动。村长也站在那里,张着大嘴,握着拳头。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皱了皱眉,咬着嘴唇,走到请愿的人附近。他们两个人都向他跪下来,一句话也不说。

    他用严厉的声音问道:“你们有什么事情?请求什么事情?”两个农人互相对看着,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皱着眉头,仿佛太阳照耀着睁不开眼睛似的。

    “唔,怎么啦?”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继续说着,然后转向索佛龙,问道:“这是哪一家的人?”

    “托波里叶夫家的人。”村吏慢慢地答道。

    帕诺奇金又说道:“唔,你们怎么啦?你们的舌头没有了么?说,你们有什么事情?”说到这里,他向老人摇了摇头,“傻瓜,不要害怕呀。”

    老人伸出深黑的,满是皱纹的脖子,咧着青色的嘴唇,用颤抖的声音说道:“老爷,求您帮帮我们呀!”说完,他开始磕头,那个年轻的农人也跪下来。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带着骄傲的态度望着他们,头往后仰着,两腿张开站在那里,说道:“什么事情?我怎么帮你们?”

    老人很艰难地说道:“老爷,求您发发慈悲!让我们休息一下,我们快被折磨死了。”

    “谁折磨你了?”

    “是索佛龙·亚可夫里奇,老爷。”

    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愣住了。

    “你叫什么名字?”

    “老爷,我叫安梯普。”

    “这是谁?”

    “老爷,这是我的儿子。”

    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又不说话了,只是捋着胡子。

    他看着老人,说道:“那么,他是怎么折磨你的?”

    “老爷,他太狠毒了!他逼着我的两个儿子去当兵,现在又要抢走第三个儿子。昨天他又从院里把我最后的小牛抢去,还打伤了我的老伴,这都是他的恩惠!”

    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说道:“唔!”

    “请不再让他来害我了。”

    帕诺奇金皱着眉头,带着一种不满意的态度,轻声问村吏:“这是怎么回事呢?”

    村吏答道:“他是个醉汉,不做工的人,欠租税已经有五年了。”

    老人继续说道:“索佛龙·亚可夫里奇替我纳了欠租,现在已经五年了,可是简直把我抓来做奴隶了。”

    帕诺奇金很威吓地问道:“你为什么老是欠租呢?大概你爱喝酒,经常在酒馆里走动么?我知道你们的,”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很生气地继续说下去,“你会做的就是喝酒和睡觉,好农人却替你负责任。”

    村吏顺着主人说话的口气说道:“还是个粗鲁的野人。”

    “这是显而易见的,这种人总是这样的,我早就看明白了。整年的放荡,做些无礼的事情,现在却跪倒在这里。”

    老人带着失望的态度说道:“老爷,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请您保护我一下吧,我怎么会是无礼的野人呢?我在上帝面前都是这样说,我再也不能够忍受了。索佛龙·亚可夫里奇不大喜欢我,他为什么不喜欢,我也不知道,上帝去裁判吧!老爷,我要家破人亡了,这个最小的儿子,人家还把他……”老人皱着的眼睛里滴出泪珠来。“老爷,保护我一遭吧。”

    年轻的农人开始说道:“并且也不是只有我们一家这样。”

    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忽然脸红起来,说道:“啊,谁问你啦?人家不问你,你就闭嘴。我告诉你,不许说话!不许说话!哎哟,简直是造反了。我告诉你们,在我这里是不许造反的。在我这里……”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往前走了几步,大概忆起了还有我在这里,便回过身去,两手插在口袋里面。当时他勉强露着笑容,放低了声音,对我说起来:“请你见谅,这就是乡下地方的坏处。唔,好了,好了,”说时,他并不看那两个农人,“我会处理的,你们去吧。”两个农人并不站起来。“我不已经对你们说过了么,好啦!走吧,走吧,我会处理的。”

    阿凯第·帕甫里奇·帕诺奇金背转身去,从牙缝里发出声音:“永远不知道满足。”然后就大踏步走回家去。索佛龙在他后面跟着,警官瞪着两眼,仿佛预备朝远处跳跃一般,村长把几只鸭子从水坑里赶出来。请愿的人站了一会儿,互相望了一下,低着头慢慢走了。

    过了两点钟的时候,我已经在瑞波甫了,同着我相识的农人安派地斯预备出猎。在我离开那里以前,帕诺奇金正在和索佛龙生气。我对安派地斯讲起细配劳加村的农人和帕诺奇金,问他和那里的村吏认识不认识。

    “就是索佛龙·亚可夫里奇么?”

    “他是怎样的人呢?”

    “是只狗,不是人,这样的狗在库尔斯克都找不到。”

    “怎么啦?”

    “细配劳加村算是归帕诺奇金的,其实这个村不是他管的,都是索佛龙管着呢。”

    “真的么?”

    “管得像自己的财产一般。农人都替他做工,仿佛奴隶一般,派这个去押重货车,派那个到远处去,随便役使他们。”

    “他们的田地大概不多吧?”

    “不多么?他在黎诺夫斯基一处租了八十顷田,在我们那里租了一百二十顷,一共有二百多顷的田地。他也不只在田地一种上做买卖,马呀、牲口呀、脂油呀、牛油呀、麻呀,他还做这些买卖呢。聪明,真是聪明,也发财了。还有一点不好,就是爱打人。他是畜类,不是人,简直就是一只恶狗。”

    “但是他们为什么不告他呢?”

    “唉,主人自然是不管这种事的,只要没有欠租,主人就很高兴了,哪里会管这种事。还有什么呢?譬如,你去……”他迟疑了一下,继续说下去,“去控告?他就会把你……你去试试,他就会让你好看的。”

    我忆起了安梯普的事情,便对他讲了这件事。

    安派地斯说道:“唔,他现在简直要吃了他!哎哟,这个不幸的苦人!怎么能忍受下去呢?在村吏面前,他居然向主人喊冤,简直是找死。这下,村吏可恨死他了。村吏就是个欺软怕硬的恶狗,老人只要有些钱,家里人口多些,他就不敢动了!他把安梯普的几个儿子胡乱地送到兵营里去,这个可杀的坏蛋恶狗!”

    不久,我们便动身打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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