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笔记-列别江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亲爱的读者,打猎的主要好处之一,就在于它常常会迫使你东奔西跑,这让一个闲人感到非常惬意。当然,有时候(特别是在雨天)就不那么爽了。比如在乡间小道上徘徊不前,或者“整个” 迷了路,这种时候随便抓住一个遇到的庄稼汉,问:“喂,老乡!请问去莫尔多夫卡怎么走呀?”而到了莫尔多夫卡后,又得向一个笨头笨脑的农妇(庄稼汉们都下地干活去了)打听:到大路旁的客栈还远不? 怎么个走法? 车子跑了十来俄里,没看见客栈,却不知不觉来到一个地主住的破败的小村子霍多布勃诺夫,把一群躺在路中间齐耳朵深褐色烂泥里的猪吓得半死,它们万万没有想到还会有人来打扰。每当驶过那些摇摇欲坠的小桥,奔下山谷,蹚过满是烂泥的小溪,也不是那么爽的事;令你不爽的还有:整整一昼夜奔波在浅绿色海洋似的大路上,或者——上帝保佑,切莫在一面写着数字二十二,另一面写着数字二十三的五颜六色的里程碑前的烂泥地里陷上几个小时;一连几个星期吃的净是鸡蛋、牛奶和人人赞不绝口的黑麦面包,这够你受的……但是,所有这些不便和不顺的体验却会换来另一类的好处和满足。不过,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

    以上已经谈得够多了,就不再啰唆我四五年前是如何来到列别江,如何来到这里最杂乱的集市的经过了。我们这号猎人常常在某个早晨乘车离开或多或少属于祖传的领地,打算在第二天傍晚便回来的,可是这儿停停,那儿停停,没完没了地射鹬鸟,结果便来到了伯绍拉河风光秀丽的河畔;再说,凡是爱好猎枪和猎狗的人,也都热爱世上最高贵的动物——马。这样,我来到了列别江,在一家旅馆安顿下来,换了身衣服,就去集市了。旅馆的年轻伙计,二十来岁,瘦高个儿,带着甜甜的鼻音告诉我:某公爵大人,即某某团队的马匹采购员,就住在他们这个旅馆;另外还来了许多绅士,天天晚上有吉卜赛人唱歌,剧院里在演出《特瓦尔多夫斯基老爷》;他还说,马的价码很高,可都是些好马。

    一眼望不到头的一排排大车停在集市广场上,大车后边站立着各式各样的马:大走马、养马场的马、比秋格马、拉大车的马、驿马和普通的农家马。还有些膘肥体壮、皮毛光滑的马,按毛色分类,披着各种颜色的马衣,牢牢拴在高高的木架上,它们怯生生地向后面斜瞟着马贩子手中的那十分熟悉的鞭子。这些草原贵族们从一二百俄里外送来的家养的马,由一个年老体衰的车夫和两个愣头愣脑的马夫照看着,它们摇晃着长长的脖子,跺着蹄子,百无聊赖地啃着木桩,一些黑鬃黄褐色的维亚特卡马相互紧靠在一起;一些长有波浪形尾巴、毛茸茸马蹄、大屁股的大步马像狮子似的威严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它们中有灰色带圆斑点的,有乌黑色的,也有枣红色的。行家们十分敬畏地站在它们面前。

    在一排排被大车分隔而成的过道上,聚集着各种身份、各种年龄和各种外貌的各色人等。那些穿蓝外套、戴高帽子的马贩子狡猾地窥视和等待着买主;突眼鬈发的吉卜赛人不住地跑前跑后,查看马的牙齿,扳着看马腿,掀起马尾巴,叫嚷着、骂骂咧咧,充当中介,抽签抓阄,或者死乞白赖地缠住一个戴军帽、穿海狸领军大衣的马匹采购员。一个体格壮实的哥萨克挺着身子骑在一匹长着鹿脖子的瘦骟马上,打算把这匹马连同马鞍和笼头“整套”出售。有些庄稼人,穿着胳肢窝处破了的皮袄,拼命挤过人堆,成群结队地挤到那辆套着“试用”马的大车旁边;或者,请狡猾的吉卜赛人帮忙,在一旁精疲力竭地讨价还价,互相一连击打上百次掌,结果还是各要各的价;这期间,那匹作为他们争吵对象的披着破席子的劣等马,只管在一边眨眼睛,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说来也是,由谁来揍它,对于它都一样!有几个额头宽大、染了胡子的地主老爷,脸上带着尊严的神情,头戴波兰式四角帽,身穿厚呢大衣,只套着只袖子,正屈尊同几个戴羽绒毛帽子和绿手套的大肚皮商人交谈着。各个团队的军官们也在这里挤来挤去,一名身材高大的德裔胸甲骑兵神情冷漠地问一个瘸腿的马贩子:“这匹棕黄马卖多少钱?”一个约莫十九岁的淡黄发的骠骑兵正在为一匹瘦健的溜蹄马物色一匹拉套马,有一个驿站车夫,戴着有孔雀毛的矮帽子,穿着褐色上衣,一副皮手套塞在窄窄的绿腰带里,他正在寻求一匹辕马。马车夫们有的在替自己的马梳编尾巴,有的在把马鬃打湿,有的在向老爷们恭敬地提些忠告。做完买卖的人按各自的状况,有的奔大酒店,有的去小酒馆……奔忙、吵闹、叫嚷、折腾、讲和、骂、笑——这一切几乎都是在齐膝深的泥污中进行的。我打算替自己的四轮轻便马车选购三匹耐力好的马,因为我原来的几匹马有些不大中用了。我找到了两匹,而第三匹还没有选好。在吃了一顿不想再提的饭之后,(埃涅阿斯早就知道,回忆过去的痛苦是多么的令人不愉快。)我就来到一家所谓的咖啡馆,那儿天天晚上都云集着马匹采购员、养马场场主以及其他的客人。在弥漫着烟草铅色烟雾的台球室里,已聚有二十来个人。其中有一些放荡不羁的年轻地主,穿着轻骑兵的短上衣和灰裤子,留着长长的鬓发,搽了油的小胡子,带着高傲而放肆的神情环顾着周围;另外有几个穿哥萨克服装、脖子很短、眼睛浮肿的贵族在那儿难受地呼哧呼哧着;商人们在一旁坐着,即所谓“靠边坐”。军官们在无拘无束地交谈。一位二十二岁左右的公爵在打台球,脸上露出愉快而有点蔑视人的神情,穿着常礼服,敞着衣襟,里边是红绸衬衫,下面穿的是肥大的丝绒灯笼裤,他正在同退伍的陆军中尉维克托·赫洛帕科夫打台球。

    退伍陆军中尉维克托·赫洛帕科夫看上去二三十来岁,黝黑皮肤,瘦小的身材,头发乌黑,深棕色的眼睛和一只蒜头鼻,大凡选举和集市,他都很爱去围观。他走起路来一蹦一跳,神气活现地抡开滚圆的胳膊,歪戴着帽子,卷着他那灰蓝色棉布衬釜的军服袖子。赫洛帕科夫先生很会讨好彼得堡的一些纨绔子弟,跟他们一块儿抽烟、喝酒、玩牌,跟他们称兄道弟。他们为啥会赏识他,这很难弄明白。他不算聪明,也算不上滑稽,也不适合于做供人逗乐取笑的小丑。其实,他们只不过是像对待一个善良而无所事事的人那样,随便同他交往一段时间,与他来往三两个星期之后,就再也不同他来往了,他也不去招呼他们了。赫洛帕科夫中尉有个特点,他在一年有时两年的时间里经常反复说着同一句话,不管恰当不恰当,这句话一点也不风趣幽默,可只有上帝知道为啥能让大家发笑。七八年以前,他不管到哪儿都说着这样一句话:“向您致敬,感激不尽。”那时候他的那些庇护人每次都会捧腹大笑,并让他一再重复“向您致敬”。后来他开始使用一句相当复杂的话:“不。这你可就太那个了,克斯克塞——结果本来就这样嘛。”这句话同样也非常成功。过了两年,他又想出了一句新的俏皮话:“您别急嘛,上帝的仆人,都裹着羊皮。”有什么不好呢!您看,就这些无聊透顶的话使他有吃、有喝、有衣穿(他自己的家产早已挥霍殆尽,如今就只靠朋友们过日子了)。你要知道,他没有任何其他的本事,的确,他每天能抽一百来烟袋的茹可夫烟,一打起台球,右脚能翘得比脑袋还高,瞄准的时候,疯狂地来回抽着手上的台球杆——可是这种种花招也不是人人都欣赏的。他饮酒也很有海量……不过,在俄国凭这个是难出风头的……总之,他混得这么成功,对于我完全是个谜。可有一点是清楚的:他很小心,从不外扬家丑,也不八卦别人的短长。

    “嗨。”一见到赫洛帕科夫我心里就在想:他现在的口头禅又是什么呢?

    公爵打中了白球。

    “三十比零。”那个黝黑脸庞、眼皮下有块青疤的患肺病的记分员大叫一声。

    啪一声,公爵把一个黄球击打进边袋。

    “好!”角落里,一张摇摇晃晃的单腿小桌旁,一个胖乎乎的商人,挺着整个肚子发出赞叹的喊声,喊过之后他忽然觉得有些尴尬。幸亏没人注意他。他松了口气,捋了捋胡子。

    “三十六比零!”记分员带着鼻音喊道。

    “怎么样呀,伙计?”公爵问赫洛帕科夫。

    “怎么样? 还用问吗,下……流啊,一个流……氓啊!”

    公爵扑哧一声笑。

    “什么,啥啊?再说一遍!”

    “下……流!”退伍的陆军中尉得意地重复了一遍。

    “这是他现在的口头禅!”我心想。

    公爵把一个红球打进了球袋。

    “嗨!别这样打,公爵,不要这样,”一个眼睛发红、鼻子细小、头发淡黄、脸上显出婴儿般睡相的小军官突然喃喃地说起来,“别这样打……应该是……不是这样的啊!”

    “那该咋打呢?”公爵回头问他。

    “应该……那样……用双回边框球的打法。”

    “是吗?”公爵透过牙缝喃喃地说。

    “怎么样,公爵,今晚上到吉卜赛人那儿去吗?”有点难为情的年轻人赶忙接着说,“斯捷什卡要唱歌呢……还有伊留什卡……”公爵没有搭理他。

    “下……流,老弟。”赫洛帕科夫狡猾地眯起左眼说道。

    公爵哈哈大笑。

    “三十九比零。”记分员报告说。

    “零就零……瞧我怎样打这个黄球……”

    赫洛帕科夫抽动了几下手里的台球杆,瞄了一会儿,可滑了球杆。

    “唉,下……流啊。”他恼怒地喊了起来。

    公爵又大笑起来。

    “怎么,怎么,怎么啦?”

    可赫洛帕科夫不想再重复他那句口头禅了,也要卖个关子。

    “您打滑了一杆,”记分员说,“让我来擦上点白粉……四十比零!”

    “对啦,诸位,”公爵没有特别朝着某个人,而是朝着所有在场的人说,“你们听着,今天晚上在剧院里得把韦尔任比茨卡娅叫出来。”

    “当然啦,当然啦,那是一定的啊。”好几位绅士都附和着争着叫喊起来,他们都以此为荣,“一定得把韦尔任比茨卡娅喊出来……”“韦尔任比茨卡娅是位出色的演员,比索普尼亚科娃强多了。”一个留小胡子、戴眼镜、可怜巴巴的人在角落里尖声尖气地说。可怜虫呀!他其实心里本是非常看好索普尼科娃的,他这样拍马屁也没用,公爵也没有正眼看他一眼。

    “来人啊,拿烟斗来!”一个容貌端正、气宇轩昂的高个子绅士,压着领带喊了一声,看上去像个赌棍。

    茶房忙着去取烟斗,回来时向公爵大人报告说,驿站马车夫巴克拉加要求见他。

    “啊!好,叫他等一下,再拿点酒给他。”

    “是,大人。”

    正如后来有人告诉我的,巴克拉加是个年轻、英俊、深受宠信的驿站马车夫;公爵喜欢他,送过他马,有时还同他赛马,同他一起整夜整夜地玩乐……这位公爵从前放荡不羁,挥金如土,如今您可认不出他来了……他现在一身香水味、衣冠楚楚,神气活现!他公务繁忙,主要是,他处事精明!

    但是烟草的烟雾熏得我眼睛有些难受了。最后一次听到赫洛帕科夫的喊声和公爵的笑声之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里放着一张带高高的弯靠背的、狭窄的、铺着鬃垫、有些塌陷的长沙发,我的茶房已为我在沙发上铺好了被褥。

    第二天我到各家院子去看马,从有名的马贩西特尼科夫家开始看。我走进栅栏门,来到铺着沙土的院子里。在敞开的马厩门前站着的正是老板本人,他已不年轻了,高大肥胖,穿着高翻领的兔皮袄,一见到我,便慢慢地迎上来,两手把帽子举过头顶,拖着长音说:

    “啊,您好,你或许是来看马的吧?”

    “是的,来看看马。”

    “请问,要什么样的马呢?”

    “让我看看,您有些什么马?”

    “好的。”

    我们走进马厩,几只小白狗从干草堆上站起来,摇着尾巴向我们跑来,一只长胡子的老山羊不满地退到一边去,三个穿着油腻腻的厚实皮袄的马夫默默地向我们鞠躬。左右两边是一些地面垫得高高的马栏,里面站着近三十匹马,都养得气色不错、皮毛清爽。一些鸽子在横梁上飞来飞去,咕咕地啼叫。

    “您要马来做什么用,是用来做坐骑,还是用来做种马?”西特尼科夫问我。

    “既做坐骑,也要做种马用。”

    “懂了,懂了,明白了,”马贩子一字一顿地说,“别佳,给这位老爷瞧瞧那匹银鼠。”

    我们来到院子里。

    “要不,从屋里搬出个凳子坐坐?……不要?……那就随您便。”

    木地板上传来一阵嗒嗒的马蹄声,一声鞭子响过,那个四十岁左右、麻脸而黝黑的伙计别佳牵着一匹体态匀称的灰色公马从马厩里跳了出来,让马用后腿直立了一会,又带着它在院子里跑了两圈,然后灵活地让马停下来供客人细看。银鼠舒展了一下身子,打了一声响鼻。扬起尾巴,转过头,瞟了我们一下。

    “这家伙驯得还真不错!”我心想。

    “让它随便跑跑,让它随便跑跑。”西特尼科夫说,一边注视着我。

    “您看如何?”他终于问道。

    “马倒还不差,就是两只前腿不大给力。”

    “腿很棒的呢!”西特尼科夫很有把握地回答说,“还有那屁股……您瞧瞧……宽大得跟炕似的,简直都可以睡人。”

    “蹄腕骨长了些。”

    “长啥呀,瞧您说的!让它跑起来,别佳,让它跑起来,快步跑、快步跑、快步跑……注意别跳起来。”

    别佳又带着银鼠在院子里跑起来。我们都沉默不语。

    “好了,把它牵进去吧,”西特尼科夫说,“把那匹鹰给我们牵出来。”

    鹰是匹毛色乌黑得像甲虫似的荷兰种公马,臀部下垂,躯体瘦而结实,看上去比银鼠好点儿。它属于猎人们所说的“能劈、能砍、能控”那一类的马,也就是说,它们跑起来,前边两腿向左右扭动,前进的步子并不大。中年商人们很喜欢这样的马,因为它们一跑起来就让人想起那些机灵跑堂的潇洒步态;饭后出去溜达,让这种马单独拉车倒是很不错的:它们奋力拉起粗制滥造的轻便马车,载着饱得动不了的马车夫,胃里烧得难受的气喘吁吁的商人,穿着淡蓝绸衣、披着紫头巾的虚胖的商人老婆,一路转动着脖子、招摇过市。我也没要这匹鹰。西特尼科夫又让我看了几匹马……最后我看上了一匹沃耶科夫种的深色圆斑点灰公马。我忍不住上前高兴地拍了拍它的脖子。西特尼科夫立刻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咋样,它拉车行吗?”我问。(谈到大走马,都不说它跑得怎样。)

    “行呀。”马贩子泰然地回答。

    “可以看看吗?”

    “当然可以啦。喂,库兹亚,把‘追风马’套上车。”

    驯马师库兹亚不愧是个行家,他驾着车在马路上跑了三四个来回,每次都经过我们眼前。这马跑得不错,步子不乱,屁股不往上蹶,脚步自如大方,尾巴翘起, 这是一匹阔步马。

    “这马您打算要多少钱?”

    西特尼科夫开始坐地起价。我们就在马路边讨价还价起来,忽然,一辆行家选配得很好的三套马驿车从街角直朝我们隆隆飞驰而来,威风八面地停在西特尼科夫家大门口。这辆狩猎用的豪华马车上坐着那位公爵,他旁边站着的是赫洛帕科夫。驾车人就是那个巴克拉加。驾得多棒呀!仿佛他驾车连耳环也穿得过,这浑小子!那两匹枣红拉套马小巧灵活,长着乌黑的眼睛、乌黑的腿,跑得那么带劲,那么矫健;只需一声吆喝,就会立刻跑得不见踪影!那匹深褐色辕马像天鹅似的仰着脖子,挺着胸膛,四腿像箭杆一般直,不时晃着脑袋,高傲地眯起眼睛。真帅啊!就算沙皇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在复活节出游乘坐的马车也就不过如此这般啊。

    “公爵大人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西特尼科夫喊了起来。

    公爵跳下马车。赫洛帕科夫从另一边慢悠悠地爬下车来。“你好,老弟……有马吗?”

    “大人您要马,咋能没有呢!请进来吧……别佳,把孔雀牵出来!让他们把那匹‘万人迷’也准备好。老爷,您的事……”他转身又朝我说,“咱们另找时间商定……福姆卡,给公爵大人拿一张凳子来。”

    那匹孔雀是从一个我起初没注意到的特别马厩里牵出来的。这匹强壮的深枣红色马竟能这样四腿腾空。西特尼科夫转过头去,眯起了眼睛。

    “哦,下……流!”赫洛帕科夫欢呼起来,“热姆萨。”

    公爵笑了起来。

    费了好大劲才让孔雀停下来。它一直拖着马夫满院子跑,最后才把它逼到墙边。它打着响鼻,身子哆嗦着,有些畏缩了,而西特尼科夫还在逗它,朝它挥着鞭子。

    “朝哪儿瞧啊? 看我弄你!哦!”马贩子温柔地吓唬着它,一面情不自禁地欣赏起自己的马。

    “多少钱?”公爵问。

    “公爵大人要,就五千吧。”

    “三千。”

    “不行呀,大人,多多包涵……”

    “说了,就三千,下流。”赫洛帕科夫插嘴说。

    我没等成交就离开了。在马路一头的拐角处,我看见一座浅灰色小房子,大门上贴着一大张纸,纸的上方有个羽毛笔画的马,尾巴像烟囱似的竖着,脖子伸得老长,马蹄下边用古体写了几行字:

    此处有各种毛色之马匹出售。此处马匹均是从唐波夫地主阿纳斯塔塞·伊万内奇·车尔诺巴依之著名草原养马场特供列别江集市,皆属体格健壮之良马,全面驯养,脾气温顺。请买主老爷同阿纳斯塔塞·伊万内奇本人洽谈,如遇阿纳斯塔塞·伊万内奇外出,可同马车夫纳扎尔·库贝什金商洽。诸位买主,请多多惠顾本老汉!

    我停下脚步,心想,还是去看看这著名草原养马场主车尔诺巴依先生的马吧。

    我本想从侧门进去,可是不同寻常,这边却是锁着的。我敲了敲门。

    “哪位呀?……买主吗?”一个女人尖声地问道。

    “是的。”

    “就来,老爷,就来。”

    边门开了。我看见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婆娘,没有披头巾,脚穿靴子,皮袄敞开着。

    “请进吧,我这就去告诉阿纳斯塔塞·伊万内奇……纳扎尔,喂,纳扎尔!”

    “啥事啊?”一个七十岁老头的含混声音从马厩里传来。

    “把马匹准备好,买主上门了。”

    那老妇人向屋里跑去了。

    “买主,买主,” 纳扎尔埋怨地回答她说,“我还没有把马尾巴全洗完呢。”

    “嘿,好一个世外桃源呀!”我心想。

    “你好,老爷,欢迎光临。”我背后慢慢传来一个响亮而悦耳的声音。我转身一瞧,我眼前站着一个穿蓝色长襟大衣的中等个头的老头,满头白发,脸上带着亲切的微笑,有一双漂亮的蓝眼睛。

    “你要买马? 请吧,老爷,请吧……要不要先到屋里喝一杯?”

    我谢绝了。

    “好吧,那随你。请原谅,老爷,我是按老规矩办事(切尔诺巴依老爷说话慢条斯理,突出O音)。你知道,我这儿一切都很简单随便……纳扎尔,喂,纳扎尔。”他又用长音喊了一下,没有提高嗓门。

    纳扎尔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头,长着鹰钩鼻和楔形大胡子,他在马厩门口出现了。

    “老爷,你想要什么样的马呢?”切尔诺巴依接着问。

    “不要太贵的,拉车用的。”

    “好的,有这种,好的……纳扎尔,纳扎尔,把那匹灰骟马牵来给老爷看看,知道吗,就是最边上的那一匹,还有那匹额头有白斑的枣红马,不,就牵‘美娘’生的那匹枣红马吧,明白吗?”纳扎尔转身回到马厩里。

    “你就拉着笼头把它们牵出来吧。” 切尔诺巴依先生朝着他背影喊道。

    “老爷,我这儿,” 他那明亮而温和的目光看着我,继续说,“可不像那些马贩子,他们净骗人!那些人给马喂各种各样的姜,喂酒糟和盐,简直胡来!在我这儿,你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我们不会骗人的。”

    牵出了两匹马。我还是不喜欢。

    “喂,那就把它们牵回去吧。”阿纳斯塔塞·伊万内奇说,“牵几匹别的马来给我们瞧瞧。”

    牵来了另外几匹马。我最后选定了一匹便宜一点的马。我们开始谈价钱。切尔诺巴依也不着急,说话很有条理,还请上帝作证,所以我就不能不“孝敬老人”了,付了定金。

    “好了,现在,”阿纳斯塔塞·伊万内奇说,“让我按老规矩亲手把马缰绳交给你……你会为此感谢我的……多神气的马呀!结实得像核桃……没受过半点伤……道地的草原马!配什么马具都行啊。”

    他画了个十字,把大衣襟搭在手上,隔着衣襟拉住笼头,把马交到我手里。

    “现在这马就是你的了……来杯茶吧?”

    “不,多谢您了,我该回去了。”

    “那请便。现在就叫我的马夫跟着你把马送过去吗?”

    “好的,如果可以的话,现在就送吧。”

    “好的,老爷,好的……瓦西里,喂,瓦西里,跟老爷一道去,把马送去,把钱收来。再见,老爷,上帝保佑你。”

    “再见,阿纳斯塔塞·伊万内奇。”

    马送到了住处。第二天一看,原来这马患有肺水肿,而且腿又瘸。我本想把它套上车,可是这马使劲往后退,用鞭子抽它,它却发起脾气来,又踢又踹,而且躺倒不干了。我只好立刻去找切尔诺巴依老爷。我问: “在家吗?”

    “在家。”

    “您这是搞的什么呀,”我说,“你把一匹得了肺水肿的马卖给我了。”

    “肺水肿?……上帝啊!”

    “它还瘸腿,而且脾气还很大呢。”

    “瘸腿? 那我不知道,显然是你的车夫不小心把它弄伤了…… 上帝面前,我不乱说……”

    “按道理,阿纳斯塔塞·伊万内奇,您应该把这匹马收回。”

    “不行啊,老爷, 别见怪,马一出这家门,就概不退换。事先你就该看清楚啊。”

    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只好自认倒霉,笑了笑,就回来了。幸亏我付的代价还不算太大。

    两三天后,我就离开了。一星期后,我回家路上又顺便来到列别江。在咖啡馆里见到的几乎还是那伙人,那位公爵还在打台球。可是赫洛帕科夫先生的命运已发生了过去常见的变化,淡黄头发的小军官已取代他享受公爵的恩宠了。可怜的退职陆军中尉当着我的面又把自己的口头禅试了试,以为可能如以前那样招人喜欢,可是公爵非但没有笑,反而皱起眉头,耸了耸肩膀。赫洛帕科夫耷拉下脑袋,缩起身子,溜到屋角,悄悄地给自己装起烟斗……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