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出殡的行列。在前面,一个神甫坐在一辆套着一匹马的马车里缓缓前进。一个教堂执事坐在他旁边驾着车。马车后面有四个没戴帽子的农人,抬着盖白布的棺材。两个女人跟在棺材后面。其中一人的尖细而悲哀的声音突然传到我的耳朵里。我细细倾听,她正在一边哭一边诉苦。这抑扬的、单调的、悲痛绝望的音调,凄凉地飘荡在空荡荡的原野中。马车夫催促着马,他想超过这行列。在半道上碰见死人,是不祥之兆。他果然在死人还没有到达大路之前超过了他们。可是我们还没有走百来步,忽然我们的马车激烈地一震,倾侧了,差点儿翻倒。马车夫勒住了正跑得起劲的马,挥了下手,啐了一口。
“怎么了?”我问。我的马车夫一声不响、慢悠悠地爬下车去。“到底怎么了?”“车轴断了……焦烂了。”他沉着脸回答,突然气急败坏地整了整副马的皮马套,使得那匹马完全歪斜到一旁,然而它挺住了,打了一个响鼻,抖擞一下,若无其事地用牙齿搔起它前脚的小腿来。
我走下车来,在路上站了一会,茫然地陷入了不快的困惑状态中。右面的轮子几乎完全被压倒在车子底下,似乎带着说不出的绝望把自己的毂伸向上面。
“现在怎么办呢?”我问道。“都怪那些人!”我的马车夫说着,用鞭子指着已经拐上大路而且正在向我们走来的行列。“我以前一直忌讳着这个,”他继续说,“这预兆准着呢——碰到死人……真是。”
他又去修整那匹副马。这副马看出他心情不好,态度严厉,决心站着不动,只是偶尔谦卑地摇摇尾巴。我前前后后来回徘徊了一会儿,又站定在轮子前面了。
这时候死人的行列已经赶上我们。路被我们阻塞了,这悲哀的行列就缓缓地从大路上拐入草地里,绕过我们的马车旁边。我和马车夫脱下帽子,向神甫鞠个躬,和抬棺材的人对望了一眼。他们费力地跨着步子,他们的宽阔的胸膛高高地起伏着。跟在棺材后面的两个女人之中有一个已经相当老了,面色苍白,她那呆滞的、由于悲哀而扭曲了的脸,保持着严肃而庄重的神情。她默默地走路,偶尔举起一只干瘦的手来按住薄薄的凹进的嘴唇。另一个女人是一个年约25岁的少妇,眼睛湿润而发红,整个面孔哭得发肿了。她从我们身边经过时,停止了号哭,用袖子掩着面……但是当死人绕过我们的旁边,再回到大路的时候,她的悲伤的、动人心弦的哀号又响起来了。我的马车夫默默地目送那有节奏地晃动着的棺材过去后,向我转过头来。
“这是木匠马尔登出殡,”他说,“就是略波伏的那个。”
“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了那两个女人才知道的。老的那个是他的母亲,年轻的那个是他的老婆。”
“他是病死的吗?”“是的……热病……前天管家派人去请医生,但是医生不在家……这木匠是个好人;有点好喝酒,可是他是一个很棒的木匠。你瞧他的女人多么伤心……不过,话说回来,女人的眼泪是不值钱的。女人的眼泪像水一样……真是。”
他弯下身,钻到副马的缰绳底下,双手抓住了马轭。“可是,”我说,“咱们怎么办呢?”我的马车夫先用膝盖顶住辕马的肩部,晃了两下马轭,整理好了辕鞍,然后又从副马的缰绳底下钻出来,顺手推了一下马嘴,走到了车轮旁边。他站在那里,一面注视着车轮,一面慢吞吞地从上衣的衣裾底下掏出一只扁扁的桦树皮鼻烟匣来,慢吞吞地拉住皮带,打开盖子,慢吞吞地把他的两根粗大的手指伸进匣子里去(两根手指也还是勉强伸进去的),揉一揉鼻烟,先把鼻子歪向一边,便一下一下地嗅起鼻烟来。每嗅一次,都发出一阵冗长的呼哧呼哧声,然后难受地把充满泪水的眼睛眯起来或者眨动着,深深地沉思起来。
“喂,怎么办?”我终于问道。我的马车夫把鼻烟匣子小心地放进口袋里,没有用手而只是动动脑袋就把帽子振落在眉毛上,心事重重地爬上驾驶台去。“你打算上哪儿去呀?”我不无惊讶地问他。“您请坐吧。”他平静地回答,拿起了缰绳。“可是这车怎么能走呢?”
“还能走。”“可是车轴……”“您请上来坐好吧。”“可是车轴断了……”
“断是断了,但是我们可以开到移民村……当然得慢慢地开。走过前面的树林,右边有一个移民村,叫做尤季内。”
“你认为我们到得了吗?”我的马车夫并没有回答我。“我还是用走路的好。”我说。“随您的便吧……”于是他挥了一下鞭子,马车启动了。
我们真的到了移民村,虽然右边的前轮勉强支持而且转动得非常之怪。在一个小丘上,这轮子几乎脱落,我的马车夫愤怒地大声吆喝,我们才顺当地走下了小丘。
尤季内移民村由六座矮小的农舍组成,这些农舍已经歪斜了,虽然盖起来的时间大概没有多久——农舍的院子还没有全部圈好篱笆。我们的车子开进这移民村里,没有遇见一个人。甚至连鸡都不见一只,连狗都没有;只有一只黑色的短尾狗在我们面前匆忙地从一个干透了的洗衣槽里跳出来(它也许是被口渴所逼而走进这槽里去的),没叫一声便,慌慌张张地从大门底下溜进去。我走进第一所农舍,推开前室的门,叫唤主人——没有人答应。我又叫唤一次,便听到另一扇门里有一只在饿得直叫。我用脚踢开门,一只瘦猫在黑暗中闪耀着碧绿的眼睛,从我身旁溜过。我向房间里探头一看:黑洞洞的、烟气弥漫,空荡荡的。我走到院子里去,——栅栏里有一头小牛在那里哞哞地叫,一只跛脚的灰鹅瘸着腿向一旁稍稍走开。我又走进第二所农舍里——这一家也没有人。我就走到院子里……在阳光照耀的院子的正中央,即所谓最向阳的地方,有一个人脸朝着地,头上蒙着衣服,躺在那里;我以为那是一个男孩子。在离他几步的草檐下,一辆破旧的小马车旁边,站着一匹套着破烂的马具的瘦马。太阳光穿过了破旧的屋檐上的窄小的洞眼流注下来,在它的蓬松的、枣红色的毛上映出一个个明亮的斑点。在旁边的一只高高的椋鸟笼里,椋鸟叽叽喳喳地叫着,从它们的空中阁楼里带着安闲的好奇心瞧着下面。我走到睡着的人旁边,唤醒他来……他抬起头来,看到我,立刻叫了起来……“什么事?你要干什么?怎么回事?”他半睡半醒地嘟哝起来。
我没有马上回答他,因为他的样子把我吓坏了。请想像一个五十来岁的矮人,瘦小而黝黑的脸上满是皱纹,尖尖的鼻子,一双褐色的几乎看不到的眼睛,卷曲而浓密的黑发宛如香菌的伞帽一般铺展在他的小头上。他的身体异常虚弱而瘦削,他的目光的特殊和怪异,实在难以言语去形容。
“你要干什么?”他又问我。我就把这件事讲给他听。他听我讲,那双慢慢眨巴着的眼睛,始终盯着我看。“你能不能替我们弄到一个新的车轴?”最后我说,“我乐意给钱的。”“你们是什么人啊?是不是猎人?”他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之后问道。“是猎人。”
“你们大概是打天上的鸟?……树林里的野兽?……你们杀上帝的鸟,使无辜的血流淌,这不是造孽吗?”
这奇怪的小老头说起话来慢声慢气。他的声音也使我惊异。从他的声音里不但听不出半点衰老之气,而且有惊人的甜美、青春和近似女性的柔和。
“我没有车轴,”他稍稍沉默一下之后又说,“这个车轴又不适合(他指着他那辆小马车),你们的马车大概是大的吧?”
“那么在村子里能找到吗?”
“这里怎么算得上村子!……这里谁也没有车轴……再说也没有一个人在家,都干活去了。请走吧。”他忽然这样说,又躺到地上了。
我怎么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喂,老人家,”我拍拍他的肩膀说,“劳驾,帮个忙。”“快走开吧!我累了。刚进了趟城回来。”他对我说着,就把上衣拉到头上。“劳驾啦,”我继续说,“我……我会给钱的。”“我不要你的钱。”“请帮帮忙嘛,老人家……”他爬起来,盘起他的两条瘦腿坐着。
“或许我可以领你到开垦地去。商人在那边买了一座树林——真造孽,砍掉了树林,盖了一个事务所,真造孽。你可以在那儿订做一个车轴,也可以买一个现成的。”
“那太好了!”我高兴地叫起来,“好极了!……我们走吧。”
“橡树木的车轴,很好的。”他继续说,还没有站起身来。
“到那开垦地远吗?”“三俄里。”
“这没什么!我们可以坐你的小马车去。”“不行啊……”
“那我们就走去吧,”我说,“走吧,老人家!马车夫在街上等我们呢。”
老头儿不甘愿地站起来,跟我走到了街上。我的马车夫正在生大气,因为他想给马喝水,可是井里水太少,味道又不好,而依马车夫们说来,这是头等大事……然而他一看见那老头儿,就咧嘴笑了笑,点点头,喊道:
“啊,卡西央!你好!”“你好,叶罗菲,你这正直的人!”卡西央闷声闷气地声音回答。我立即把他的建议告诉了马车夫;叶罗菲表示同意,就把马车开进院子去。当他有条不紊忙着卸马具的时候,那老头儿把肩膀靠着大门站着,不高兴地时而瞧瞧他,时而瞧瞧我。他似乎有些困惑,依我看,他不大欢迎我们这种不速之客。
“你也给迁移过来了吗?”叶罗菲在卸去马轭的时候突然问他。
“恩,我也给迁移过来了。”“咳!”我的马车夫从牙缝中模糊地说,“你知道吗,木匠马尔登……你不是认识略波伏的马尔登的吗?”“认识的。”“嘿,他死啦。我们刚才遇到他的棺材。”卡西央打了一下颤。“死了?”他说着,低下了头。
“是呀,死了。你为什么不治好他的病呢,嗳?人家都说你会医病的,你是医生。”
我的马车夫显然是在拿这老头儿寻开心,在嘲笑他。“怎么,这是你的马车吗?”他又接着说,用肩膀朝马车耸了耸。“是我的。”
“唉,马车……马车!”他反复说着,拿起它的车杆,差点把车翻了个底朝天……“马车!……用什么载您到开垦地去呢?……我们的马套不进这个辕杆,我们的马都很大,而这算是什么呀?”
“我真不知道。”卡西央回答。“该用什么载你们去,要不就用这个牲口吧。”他叹一口气补充说。
“用这个牲口?”叶罗菲接过话说,就走近卡西央那匹驽马,轻蔑地用右手的中指戳了戳它的脖子。“瞧,”他带着指责的口吻说,“它睡着了,这个笨家伙!”
我要求叶罗菲快些把它装备好。我想亲自跟卡西央到开垦地去,因为那里常有松鸡。等到那辆小马车终于装备好了,我就带了我的狗,凑合地坐在那树皮做成的高低不平的车身里,卡西央缩成一团,脸上带着先前那副抑郁的神情,也坐在前面的车栏上了——这时候叶罗菲走到我跟前来,神秘地轻声说:
“老爷,您跟他一同去,要当心。您要了解他这人很怪,他是个疯子呀,他的绰号叫做跳蚤。我不清楚您怎么会了解他的……”
我想告诉叶罗菲:卡西央直到这一会儿,我都觉得他是一个很明白道理的人,但是我的马车夫立刻用同样的语调接着说:
“您只要当心,看他是不是带您到那里去。车轴请您自己选,挑坚实一些的……喂,跳蚤,”他大声地接着说,“你们这里能弄点儿面包吃吗?”
“你去找吧,可能会找到的。”卡西央回答,扯一扯缰绳,我们就出发了。
令我惊讶的是,他的马跑得相当不赖。一路上卡西央一声不吭,断断续续地、不大乐意地回答我的问话。我们很快就到达了开垦地,又在那里找到了事务所——一所高高的木屋子,孤零零地耸立在用堤坝马马虎虎地拦住而变成了池塘的小溪谷上。我在这事务所里遇见两个年轻的伙计,他们的牙齿都像雪一样白,眼睛甜蜜蜜的,说话又甜蜜又伶俐,脸上露出甜蜜而又狡猾的笑容。我向他们买了一根车轴,就回到开垦地去了。我以为卡西央将留在马旁边等我,但是他突然朝我走来。
“怎么,你去打鸟吗?”他说,“啊?”“是的,如果找得到的话。”“我跟你一道去……行吗?”“可以,可以。”
我们便去了。被伐去树木的地方一共约有1俄里。
说真的,我打量卡西央的时间比注视自己的狗的时间要长。他真不愧绰号叫做跳蚤。他那乌黑的、毫不遮盖的小脑袋(然而他的头发能够代替任何帽子)在灌木丛中一闪一闪。他走起路来格外敏捷,似乎老在蹦蹦跳跳,常常弯下腰,摘些草,揣在怀里,自言自语地嘟哝几句,又时不时地打量我和我的狗,目光里显出一种好奇的神色。在低矮的灌木丛中和开垦地上,常常有一些灰色的小鸟,这些小鸟不断地从这棵树换到那棵树,啾啾地叫着,飞上飞下地。卡西央学着它们,同它们相呼应;一只小鹌鹑啾啾地叫着从他的脚边飞起,卡西央也跟着它啾啾地叫起来;云雀鼓着翅膀,响亮地歌唱着,从他上面飞下来——卡西央也跟着它一道唱起来。他和我一直没有说话……天气很好,比先前更好了,但是暑热依然如故。在明朗的天空中,稍稍地飘动着高高的稀疏的云朵,宛如晚来的春雪那样呈乳白色,又像卸下的风帆那么扁平而细长。它们的像棉花似的蓬松而柔软的花边,慢慢地、但又明显地在每一瞬间发生变化——这些云正在渐渐消融,它们投下阴影来。我和卡西央在开垦地上逛了很久。不及1俄尺高的嫩枝,用它们光滑的幼茎来围绕着黑簇簇的低矮的树桩;有灰色边缘的圆形的海绵状木瘤,这此木瘤可以煮成火绒,贴附在这些树桩上;草莓在这上面抽放出粉红色的卷须;蘑菇也在这里繁密地生长着。两只脚常常绊住那些烈日暴晒的长草;树上有微微发红的嫩叶闪着金属般的强烈的光,使人眼花缭乱,到处有一串串淡蓝色的野豌豆、金黄色花色的毛茛、半紫半黄的蝴蝶花,异彩纷呈。在由红色的小草标示出车辙的荒径旁边,有几处地方矗立着由于风吹雨打而变黑了的、以一立方沙绳为单位的一垛垛木柴;从这些木柴堆上投下斜方形的淡淡的阴影来——其他地方就没什么阴影了。轻风时吹时停;有时一直吹上脸来,仿佛吹得起劲了——周围的一切都愉快地喧闹、摇摆、动荡起来,羊齿植物的柔软的尖端在翩翩起舞——你正想享受这风……可是它忽然又停了下来,一切又都静止了。惟有蚱蜢齐声吱吱的叫着,仿佛激怒了似的——这种不断的郁闷而枯燥的叫声使人感到厌倦。这叫声和正午的固执的炎热很相配;它仿佛是这炎热所产生的,是这炎热从炽热的大地里唤出来的。
我们一窝鸟都没有碰到,后来来到了一处新的开垦地。在那里,新近砍倒的白杨树可悲地横卧在地上,压住了一些青草和小灌木;其中有些白杨树上的叶子还是绿色的,可它们已经死了,憔悴地挂在一动不动的树枝上;其他白杨树上的叶子则都已经干枯而且卷曲了。新鲜的、淡金色的木片,堆积在潮湿的树桩旁边,散心着一种特殊的、沁人心脾的苦味来。在远处,靠近树林的地方,斧头发出沉闷的声音,每隔一会儿,一棵青葱的树木好像鞠躬一般伸展着手臂,庄重而缓慢地倒下来……我老半天都没有找到任何野禽。最后,从一片广大的长满着苦艾的橡树丛中飞出一只秧鸡来。我放了一枪;它在空中翻了个身,便栽了下来。卡西央听见枪声,赶忙用手遮住眼睛,一动也不动,直到我装好枪、拾起秧鸡为止。我走开了之后,他走到死秧鸡落下来的地方,弯身在洒着几滴血的草地上,摇摇头,惶恐地瞧了我一眼……后来我听见他嘟哝说:“罪过!……唉,这真是罪过!”
炎热最终迫使我们躲进树林里去。我跑到一丛高高的榛树下面,在这树丛上面,有一棵新生的、整齐的槭树优美地扩展着它的轻盈的树枝。卡西央在一棵砍倒的白桦树粗的一端坐了下来。我端详着他。树叶在高处轻轻地摇晃,叶子淡绿色的阴影,在他那随便地用深色上衣包裹着的瘦弱的身体上和他那小脸上徐徐地前后滑动。他没有抬头。我厌倦于他的沉默,便仰面躺下,开始欣赏那些乱纷纷的树叶在明亮的高空中平静地嬉戏。仰卧在树林里向上眺望,真是其乐无穷!你会觉得你在眺望深不可测的海,这海扩展在你的“下面”,树木不是从地上耸起,倒像是巨大的植物的根,向下延伸,垂直地落在这明净如镜的波浪中;树叶有时像绿宝石一般透亮,有时浓密起来,变成金黄色的墨绿。在某处很远很远的地方,细枝的末端有一片单独的叶子,纹丝不动地显出在一块透明的蓝天里,它旁边另一张叶子在晃动着,好像池塘里的鱼儿在跳动,似乎是自己在动,不是由于风吹的。一团团的白云像施了魔法的水底岛屿似的静静地飘浮过来,静静地离去。忽然这片海、这光辉的天空、这些洒满日光的树枝和树叶,全部都流动起来,闪光一般震撼起来,接着就响起一种清新而颤悠悠的簌簌声,宛如那突然而来的微波的无休止的细微拍溅声。你静静地待着,你眺望着,心中的欢喜、宁静和甜美,是笔墨所无法形容的。你眺望着,这深沉而清澈的蔚蓝色天空在你的嘴唇上引起同它一样纯洁的微笑来;一连串幸福的回忆缓缓地在心头飘过,像云在天空移行一样,又仿佛同云一起移行一样;你只觉得你的目光越投越远,拉着你一同进入那平静的、明亮的无底的深处,而不可能脱离这高处、这深处……“老爷,喂,老爷!”突然卡西央用他那洪亮的嗓音说起话来。
我惊异地抬起身子,他在这之前不大肯回答我的问话,这下子却自动开口了。
“什么事?”我问。“你为什么要打死那只鸟?”他盯着我的脸说。“什么为什么?……秧鸡——这是野味,可以吃的啊。”
“你不是为了吃而打死它的,老爷,你才不会去吃它呢!你打死它为的是取乐。”
“你自己不是也吃鹅或者鸡之类的东西吗?”“那些禽类是上帝规定给人吃的,可是秧鸡是树林里的野鸟。不光光是秧鸡,还有许多,所有树林里的生物,田野里和河里的生物,沼地里和草地上的,高处和低处的——杀它们都是罪孽,要让它们活在世界上直到它们寿终……人有自己的食物。人另外有吃的东西和喝的东西:面包——上帝的恩赐——和天赐的水,还有祖先传下来的家畜。”
我惊奇地瞧了瞧卡西央。他说起话来很流畅,他一句话也不需犹豫,说得既平静又兴奋,既温和又严肃,有时闭上眼睛。
“那么,依你看来杀鱼也是罪过吗?”我问。“鱼的血是冷的,”他自信地回答,“鱼是不会作声的生物。它没有恐惧,没有快乐。鱼是不会说话的生物。鱼没有感觉,它身体里的血也不是活的……血,”他沉默一下,接着说,“血是神圣的东西!血不能见到天上的太阳,血要避光……让血见光,是极大的罪恶,是大罪过,是可怕的事……唉,真作孽!”
他叹一口气,低下了头。我瞧着这奇怪的老头,实在觉得十分惊讶。他的话不像是农人说的,普通人说不了这样的话,饶舌的人也说不了这样的话。这种话是审慎、严肃而奇怪的……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的话。“卡西央,请告诉我,”我开始说,眼睛直盯着他那微微泛红的脸,“你是干什么行业的?”他没有立即回答我的问话。他的目光不安地转动了片刻。
“我依照上帝的命令生活着,”他终于回答说,“至于行业——不,我不干什么行业。我这人从小就非常无知。能干活的时候就干活,我干活干得很不好……我哪里行!我身体差,手也笨。在春天的时候,我就去逮夜莺。”
“捉夜莺?……你不是说过,所有树林里和田野里及其他地方的生物都不应该碰吗?”
“杀它们的确是不应该的,死是自然来到的,就拿木匠马尔登来说吧,木匠马尔登活着,可是活得不长便死了;他的妻子现在既为丈夫悲伤,也又小小年纪的孩子发愁……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生物能避免死亡。死并不来缠住你,可是你也逃不掉它;不过帮助死是不应该的……我并不会打死夜莺——决不!我捉它们来不是为了折磨它们,并不害它们的命,而是为了让人高兴,让人开心快乐。”
“你到库尔斯克去捉夜莺吗?”“我也去过库尔斯克,有时候也去更远的地方。在沼地里和森林里过夜,独自在野外和荒僻的地方过夜;那里有鹬鸟啾啾地啼着,那里有兔子吱吱地呼喊,那里有鸭子嘎嘎地叫唤……我晚上留神观察,早上仔细倾听,天亮了的时候就在灌木丛上撒网……有的夜莺唱歌唱得那么凄凉、婉转……真的很凄凉。”
“你卖夜莺吗?”“卖给心地善良的人。”“那你还做些什么?”“什么做些什么?”“你干什么活儿?”老头儿沉默了一会儿。
“我什么活儿也不干……我干活干得很差劲。可是我会识字。”
“你识字的?”“我会识字。上帝和一些好心人帮助我。”“你有家眷吗?”
“没有,没有家眷。”“为什么呢?他们都死了吗?”“不,是这样的,我不太走运。这全是上帝的安排,我们大家都在上帝的安排下过日子;可是做人应当正直——这才最重要啦!也就是说,要合上帝的心意。”
“你有亲戚吗?”“有的……嗯……是的……”老头儿呆呆地说不出口了。
“请告诉我,”我又说起来,“我刚才听见我的马车夫问你为什么不把马尔的病治好,难道你会治病吗?”“你的马车夫是一个正直的人,”卡西央若有所思地回答我,“可也不是没有罪过。管我叫医生……我算什么医生呢!……谁又会治病呢?一切全得听上帝的。有些……草呀,花呀,的确有疗效。比如说鬼针草吧,是对人有益的草,车前草也是这样;说起这些草,也不丢脸,因为这些都是圣洁的草——是上帝的草。别的草可就不是这样了,它们虽然也有点用,却是罪恶的;连说说它们都是罪过。除非作祈祷……唔,当然也有些咒语……可是必须是相信的人才能得救。”他放低了声音补充了一句。
“你什么药也没有给马尔登吗?”我问。“我知道得太晚了,”老头儿回答,“可是有什么关系呢!人的寿命生来就有定数。木匠马尔登是个短命的人,他在世界上是活不长的,就是这么回事。不,凡是在世界上活不长的人,太阳就不像对旁人那样地给他温暖,吃了面包也没什么用——仿佛在召他回去……嗯,愿他的灵魂安息吧!”
“你们移居到我们这边来已经很久了吗?”稍微沉默了一会之后我问。
卡西央颤抖了一下。
“不,没有很久,大概有4年。老主人在世的时候,我们都住在原来的地方,后车灯监护人员把我们移过来了。我们的老主人心肠软,脾气温和——祝他升入天堂!可是监护人员呢,当然是办得正当的。看来总是非这样不可。”
“你们原先住在什么地方?”“我们是美人梅奇河的人。”“那地方离这儿远吗?”“二百来俄里吧。”“哦,那儿比这儿好吗?”
“比这儿好……比这儿好。那儿是宽阔的地方,有河流,是我们的老家。可是这儿不开阔,又缺水。我们到了这儿就很孤单了。在我们美人梅奇河上,你爬上小山冈去,爬上去一看,我的天哪,那是什么景致呀?嗳?……又有河流,又有草地,又有树林;再是一个礼拜堂,那边过去又是草地。能够望见很远很远的地方。望得可真远……你望着,望着,啊呀,实在美好了!这边的土壤的确好些,是砂质黏土,庄稼汉都说是很好的砂质黏土;我的谷物满处都长得很好。”
“喂,老人家,你老实说,你大概很想回乡走走吧?”“是的,想去看看。不过,哪里都好。我是一个没有家眷的人,喜欢走动。可不是,坐在家里有什么好处呢?出门走走,走走,”他提高嗓门接着说,“精神的确爽快些。太阳照着你,上帝也更看得清你,唱起歌来也更带劲。这时候,你看见长着一种草;你看清楚了,就采一些。这里还有水流着,比如说泉水,是圣水;你看见了,就喝个饱。天上的鸟儿在歌唱……库尔斯克的那边还有草原,美丽的草原,叫人看了又惊奇,又欢喜,那么辽阔宽广,真是上帝的恩赐!据人家说,这些草原一直通到暖海,那儿住着一只声音很好听的叫做‘格马云’的鸟,树上的叶子无论冬天、秋天都不掉落,银树枝上长着金苹果,所有的人都活得富裕而正直……我就想到那边去走走……我走的地方也不算少了!我到过罗姆内,也到过美好的新比尔斯克城,也到过有金色圆屋顶的莫斯科;我到过‘乳母奥卡河’,也到过‘鸽子茨那河’。也到过‘母亲伏尔加河’;我看见过许许多多的人,许多善良的教徒,也到过体面的城市……所以我很想到那边去……而且……很想……也不光是我这个有罪孽的人……别的许多教徒都穿了草鞋,一路乞讨着,去寻求真理……是啊!……待在家里有什么意思呢,啊?人间是没有公道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这最后的几句话,卡西央说得很快,几乎听不清;后来他又说了些话,我简直听不清楚,他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使我不由地想起了“疯子”这个称号。后来他低下头,咳嗽了一声,似乎清醒过来了。
“多么好的太阳啊!”他轻声地说,“多么好的恩赐,上帝啊!树林里多么温暖!”
他耸了耸肩膀,沉默了一会,不在意地瞧了瞧,低声地唱起歌来。我无法听出他那悠扬的歌曲的全部词句,我只听到下面两句:
我的名字叫做卡西央,我的绰号叫做跳蚤……“啊!”我想,“这是他自个编的吧……”突然他打了个寒颤,停止了唱歌,凝望着树林深处,我掉过头,看见一个8岁左右的农家小姑娘,穿着一件蓝色的无袖长衣,头上裹着带格子的纹头巾,太阳晒得黝黑的、赤裸裸的手臂上挽着一只篮子。她大概怎么也没有料到会遇见我们,她正是所谓“撞着”了我们,就一动不动地站在苍翠的榛树丛中阴暗的草地上了,用她那双乌黑的眼睛惊慌地瞅着我们。我刚看清楚她,她立刻躲到树背后去了。
“安奴喜卡!安奴喜卡!过来,别害怕。”老头儿亲切地叫唤。
“我怕。”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别怕,别怕,到我这儿来。”
安奴喜卡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她的隐避所,悄悄地绕了一个圈子——她那双稚嫩的小脚踏在浓密的草地上几乎没有声音——从老头儿旁边的丛林里走了出来。这并不是像我起初看到她那矮小身材而推测的八岁的小姑娘,却有十三四岁了。她身材瘦小,但是体态匀称,很灵巧,漂亮的小脸蛋非常酷似卡西央的脸,虽然卡西央长得并不好看。同样尖尖的脸形,同样奇特的目光,狡猾而诚挚,沉思而敏锐,举止也相似……卡西央打量了她一下,她站在他旁边了。
“怎么,你采蘑菇吗?”他问。“是的,采蘑菇。”她带着羞涩的微笑回答说。“采得多吗?”“挺多的。”(她迅速地瞥了他一眼,又微微一笑。)“有白的吗?”
“白的也有。”“让我瞧,让我瞧……(她把篮子从手臂上拿下来,把一张遮盖蘑菇的宽宽的牛蒡叶子掀开一半。)啊!”卡西央朝篮子弯下身,说,“好极了!安奴喜卡真行啊!”
“卡西央,这是你的女儿吗?”我问。(安奴喜卡的脸微微地红了起来。)“不是,唔,是亲戚,”卡西央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说,“好,安奴喜卡,你去吧。”他马上接着说:“你回去吧。小心点……”
“为什么让她走着回去!”我打断了他的话,“让她坐我们的马车回去吧……”
安奴喜卡的脸像罂粟花一样红了,她两手抓住篮子上的绳,惶恐不安地看着老头儿。“不,她会走回去的,”他仍然用满不在乎的懒洋洋的声音回答,“这对她来说没什么,……会走回去的……去吧。”
安奴喜卡很快就走进树林里去了。卡西央在后面目送她,然后低下头,微微笑了笑。在这悠长的微笑中,在他对安奴喜卡所说的不多的几句话中,在他同她说话时的声调中,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热烈的疼爱和温柔。他又朝她走去的方向瞧了瞧,又微笑一下,摸摸自己的脸,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这样急着打发她走了?”我问他,“我本想向她买蘑菇呢……”
“您如果要买,到我家里一样可以买的。”他回答我,第一次用“您”这个称呼。
“你这小姑娘很可爱。”“不……哪里……嗯……”他好像不大愿意地回答,就从这瞬间起,他又回到了先前的那种沉默中去。我看出试图让他再讲话的一切努力都将白费,就出发到开垦地去了。这时候炎热已经稍稍消退了些;然而我打猎的失败,或者像我们常说的所谓的“晦气”,还是照旧,我只好带着一只秧鸡和一个新车轴回到移民村去。马车开近院子的时候,卡西央突然向我转过身来。“老爷,啊,老爷,”他说,“我对不起你,是我念的咒把你的野禽全都赶走了。”“怎么这样说呢?”
“我懂得这法术。你的狗又聪明又好,可是它毫无办法。你以为人很了不起,不是吗?就像这畜生,人把它训练成了什么?”
我想说服卡西央,使他相信“念咒”驱除野禽是不可能的,但这是没用的,所以我什么也没有回答他。况且这时候我们的车子已拐进大门里去了。
安奴喜卡不在屋里;她已经先到家了,把一篮蘑菇留在那里了。叶罗菲装配新车轴,一开始就给它挑剔而不公正的评价。过了一个小时,我们就出发了。临走时我拿些钱给卡西央,起先他不肯收,可是后来想了一想,在手里拿了一会,便揣进怀里了。在这一个小时里,他几乎不说一句话;他依然靠着大门站着,不答理我的马车夫的非难,极冷淡地和我告别。
我刚一回来,就注意到我的叶罗菲又心情抑郁了。的确,他在这村子里没有找到一点食物,给马饮的水又很差。后来我们出发了,他带着满腔的不满,坐在驾驶座上,一心想同我谈话,可是他要等我先发问,这时候,他只是低声地发发牢骚,对马说些有教训意义的、有时刻薄的话。“村子!”他咕哝地说,“还说是村子!要点克瓦斯,连克瓦斯都没有……嘿,真见鬼!水呢,简直糟透了!(他大声地啐一口。)黄瓜也好,克瓦斯也好,什么都没有。哼,你呀!”他朝着右面的副马,大声地继续说,“我知道你,你这滑头!你大概是想偷懒……(他抽了它一马鞭。)这匹马完全变得狡猾了,从前这畜生多么听话啊……哼,哼,你敢回头瞧!……”
“叶罗菲,我问你,”我开始说,“这卡西央是什么样的人?”
叶罗菲没有立即回答我,他一向是一个喜欢思考而且从容不迫的人;但是我一下就猜测到,我的问题使得他非常高兴了。
“跳蚤吗?”终于,他拽了拽缰绳,说起话来,“真是一个怪人,简直就是个疯子,这样奇怪的人,还不容易找到第二个呢。他就跟……喏,就跟我们这匹黄灰色的马一样,也是不听话的……就是说,不爱干活的。唔,当然,他干活干得很差劲——他身体很虚弱,不过总归……他从小就是这副德行。起初他跟他的伯叔们当运送人——他们是驾三套车的;可是后来大概干腻了,就甩手不干了。他就住在家里,可是在家里也待不住,他是那么不安分的人——活像一只跳蚤。幸亏他的主人是个好心肠的人,并不强迫他。从那时候起他就到处溜达晃游,像一只没人看管的羊。这个人怪得出奇,天晓得他是怎么一回事,有时候像树桩一样一声不吭,有时候又突然说起话来——天知道,他会说些什么。这像样吗?这不像样。他真是一个不成体统的人。唱歌倒唱得很好。的确唱得好——不坏,不坏。”
“他真的会治病吗?”
“治什么病!……啊,他哪里会治病!他这样的人。话说回来,我的瘰疬腺病倒是他治好的……”他沉默了一下之后,又说:“他哪里会治病!他就是笨蛋一个。”
“你早就认识他吗?”
“早就认识的。在美人梅奇河的时候,我们是住在塞乔甫卡的邻居。”
“那么她是谁,我们在树林里遇上的那个女孩子安奴喜卡,她是他家里的人吗?”叶罗菲回头瞧了瞧我,露出满口的牙齿笑了笑。“嘿!……是的,算是亲属。她是一个孤儿,没有娘,而且也不知道谁是她的母亲。呃,应该是亲属吧,因为太像他了……她就住在他那里。是一个机灵的姑娘,没得说。是一个好姑娘,老头儿宠爱她,她真是一个好姑娘。说来您不一定相信,他也许还想教安奴喜卡识字呢。他当真会这样做的,他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他这人那么没常性,简直不成体统……嗳——嗳——嗳!”我的马车夫突然打住了自己的话,勒住了马,向一旁弯过身,在空气中嗅起来。
“不是有焦味儿吗?没错!新车轴真讨厌……我好像涂过很多油了啊……我得去拿点水来……这儿正好有一个池塘。”
于是叶罗菲不慌不忙地从驾车台上爬下去,解下水桶,到池塘里去打了水回来,当他听到车轮的轴突然得到水而发出吱吱声的时候,高兴了起来……在不过十俄里的路程上,他在发烫的轮轴上浇了六次水。当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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