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这位埃尔卡季·巴伯雷奇经常自诩的那样,他处事严明果断而又铁面无私,对手下人关怀备至,连处罚也是为他们着想,为他们好,“对他们就该像对孩子一样”。每当谈到这一点,他总是不厌其烦地自夸:“他们都是愚昧无知之徒,我亲爱的,必须考虑到这一点。”在遇到不快的事情,难免有发火之时,他总是能节制自己,尽量避免粗暴的举动,总是能压低声音竭力心平气和地指着那个人说道:“怎么弄的,老兄,难道我没有提醒过你吗?”或是:“你怎么了?我的朋友,可要想清楚了!”他从不大吼大叫,只是轻轻咬咬牙、撇撇嘴。
他身材不高,却风度翩翩,容貌也不错,一双手保养得白嫩洁净,指甲也修剪整齐;双唇红润,面容端正,天庭饱满,阳刚之气油然而生;笑声朗朗,欢快悦耳,笑起来的时候,总眯起那双神采奕奕的褐色眼睛,显得和蔼可亲。他很讲究穿着,追求时尚。他订阅了许多法国书刊、报纸和画册,然而却不太喜爱读书,一本《终生流浪的犹太人》勉勉强强才读完。但他却擅长玩纸牌。纵观此公的言谈举止,埃尔卡季·巴伯雷奇可算是本省最有教养的贵族和最令人艳羡的候选良偶之一,上流社会的女士们都对他心驰神往,尤其迷恋他风流倜傥的神采。
他为人处世很是精明,安身立命像猫一样小心翼翼。他自涉足世事以来,从不招惹是非,虽然有时也喜欢自我表现、恃强凌弱、令人难堪。他憎恶不正当的交际——唯恐有损自己的名声。可在得意忘形之时,他常标榜自己是伊壁鸠鲁的信徒,虽然他向来对哲学无甚好感,称哲学为德国智者想入非非的食粮,甚至还称之为妄言。他也很喜欢音乐,玩纸牌时会声情并茂地低声哼唱,还能哼几句《路西河》和《松纳普拉》,但不知为何唱起来却有些音高刺耳,实在令人不敢恭维。他每年总是到彼得堡过冬。家里陈设十分整洁,连马车夫也受到他的熏陶,每天都洗马轭、刷上衣,还自觉洗脸。但埃尔卡季·巴伯雷奇家的仆人一个个都郁郁寡欢。不过,在我们俄罗斯,愁眉苦脸与睡眼惺忪是无人介意的,这二者之间本来就难以分辨。
埃尔卡季·巴伯雷奇说话时,语调柔和而悦耳,很讲究抑扬顿挫,仿佛每个字都很得意地从他那洒满香水的漂亮髭须中喷跃出来。聊起天来还常夹杂着几句法语,譬如:“妙不可言。”“当然啰!”
由于上述种种,我并不乐意与他交往,如果不是为着到他那儿去打松鸡和鹧鸪的话,我也许会跟他断绝往来。在他家里做客,总让你感觉到一种莫名的不自在。即使周围一切都很舒适,你也无法开心起来!尤其是每天晚上,一个满头鬈发的仆人出现在你面前,看着他身穿一件带纹章纽扣的浅色外衣,恭恭敬敬而又低声下气地为你脱靴子的时候,你必定会觉得:倘若把这个面色苍白、身体瘦弱的仆人,突然换成一个宽颧骨、扁鼻子、身体强壮的小伙子——此人像是刚被主人从地里叫回来似的,穿着一件不久前赏给他的土布外衣,而且已有十多处开线裂口了——你必定会很开心,甘心去冒险,哪怕让他在脱靴子时连你的小腿一起给拉掉……
纵然我对埃尔卡季·巴伯雷奇没什么好感,可有那么一回,我还是在他家里住了一夜。次日早晨,我就吩咐车夫套好我的四轮马车,但是主人却不放我走,坚持要我用过他的英国式早餐再走。盛情难却,我只好暂时先留下。于是,他便把我请进他的书房。早点除了茶以外,还有肉饼、煮得很嫩的鸡蛋、奶油、蜂蜜、干酪等。两个侍仆都戴着雪白的手套,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侍候周到,机灵而殷勤。我们坐在波斯式的长沙发上用餐。埃尔卡季·巴伯雷奇身穿着一条肥大的绸裤,黑色丝绒上衣,头戴一顶非斯卡帽,足蹬一双黄色的中国拖鞋。他品着茶,不时笑出声,欣赏着自己的指甲,吸着烟,腰部还靠着一个坐垫,总而言之,他看上去神采飞扬、心情极好。早餐让他很满意,吃饱喝足后,他神气活现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把酒杯拿到唇边,忽然紧皱双眉。
“怎么没热一热酒呢?”他用一种很是粗鲁锐利的声音问一个仆从。
那名仆从惊慌失措,呆若木鸡,吓得面色苍白。
“我在问你话呢,伙计!”埃尔卡季·巴伯雷奇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眼睛却死死地瞪着他。
可怜的仆从不知所措地站着,倒换着双脚,手拧着餐巾,无言以对。埃尔卡季·巴伯雷奇低下头,若有所思地锁住眉头,斜睨了他一眼。
“请别见怪,亲爱的朋友,”他忽然又春风满面地说道,同时又亲热地捅捅我的膝盖,然后又瞪着那个仆从,“好了,去吧!”略停片刻,他又这么吩咐了一句,然后扬起眉毛,按响了铃。
于是一个黑胖的人走了进来,他满头黑发,低额头,一对肿眼泡。“菲多尔的过失……你去处理吧。”埃尔卡季·巴伯雷奇小声地发号施令。“遵命。”胖子答应一声便出去了。
“您看看,亲爱的朋友,这就是乡村生活带给人的不快。”埃尔卡季·巴伯雷奇兴致盎然地评论,“哎,您着急要去哪儿?先别走,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吧。”
“不坐了,”我答道,“我该走了。”
“就知道打猎!唉,对你们这些打猎迷,我可真没办法!那么您现在要去哪儿呢?”
“去利雅波沃,离这儿四十多俄里。”
“去利雅波沃?哈,太好了!这么说我一定得陪您一趟了。利雅波沃离我的领地什比洛夫卡没多远,最多不到五俄里,我已经有好久没去什比洛夫卡了,总是没空,这回正好!太巧了!您先去利雅波沃打猎,晚上就去我的领地什比洛夫卡,那该多妙啊!我们又可以共用晚餐了,咱们要带一个厨子,您就在我那里过夜。妙!妙!”他没等我答话,马上又说,“一切都能安排好的……喂,谁在那儿?叫人快点儿给我们套车,快点儿!您没去过什比洛夫卡吧?我实在不好意思请您在我管家的小屋里过夜,不过,我知道您不会介意,您不怎么计较这些,到了利雅波沃,没准儿要在干草棚里过夜……好,那咱们就走吧,快点儿!”
一边走着,埃尔卡季·巴伯雷奇还唱起了一支法国浪漫曲。“大概您不太清楚,”他晃着两腿,接着对我说,“在我那里还有缴纳代役租的农户呢。如今一切都按宪法办事,又有什么法子呢?不过,他们倒能按时向我缴纳代役租。说实在话,我老早就想让他们改缴劳役租了,问题是没那么多土地呀!就这样,令我奇怪的是,到头来,他们怎么对付得了呢?不过,这就是他们的事了。我那块领地的总管倒是个能干的家伙,精明强干,是个栋梁之材!到了那儿您就能亲眼看到了。”
真没办法!本来上午九点就该上路的,结果这么一折腾,一直拖到下午两点。只有打猎的人才能理解我此时的焦急。可是埃尔卡季·巴伯雷奇却不慌不忙。正如他自己说的,他想借机好好地消遣游乐一番。因此,他带了一大堆东西,所需之物一应俱全:内衣、食品、饮料、香水、软垫,还有令人眼花缭乱的梳妆盒。这么多东西,足够勤俭持家的德国人消费一年了。一路上,每当马车下坡之时,埃尔卡季·巴伯雷奇总是不厌其烦地向车夫嘱咐一句简短而又必须遵照执行的话,因此我可以断定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胆小鬼。不过,这趟旅行却一帆风顺,只是驶过一座刚修过的小桥时,厨子乘坐的那辆马车翻车了,后车轮压着了厨子的肚子。
一看到自己专用的卡雷姆摔到车底下,埃尔卡季·巴伯雷奇大惊失色,立刻派人去问他摔伤了手没有。听到平安无事的答复后,这才放下心来。由于此类事,我们在路上耽搁了很久。我同埃尔卡季·巴伯雷奇乘坐一辆马车,等到这次旅行即将抵达终点时,我已经觉得苦闷难熬了。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但不是利雅波沃,而是直接来到了什比洛夫卡。其实我的原定计划并非如此,既然都这样了,还有什么法子呢?反正今天打猎算是泡汤了,只得定下心来听从安排。厨子比我们早到了一会儿,看来是早就安排好的,相关人员已得到了通知,我们的马车刚到村寨门口,村长(总管的儿子)就已经在那里恭候了。这是一个彪形大汉,一头棕黄色的头发,身穿一件新上衣,却没有系扣子,他在马上向我们脱帽致敬。
“索夫隆怎么没来?”埃尔卡季·巴伯雷奇问道。
村长跃下马背,先向东家深深地鞠一躬,接着恭恭恭敬地说:“您好,埃尔卡季·巴伯雷奇老爷。”随后稍稍抬起头,整整身子,紧接着回答主人的问话:“索夫隆到彼得罗夫去了,已经派人去叫了。”
“好,那你就跟我们来吧!”埃尔卡季·巴伯雷奇吩咐道。
为表示敬意,村长把马拉到边上,然后跃上马背,让马小步跟在车后,手中拿着帽子。
我们的马车在村子里行进,碰上几个农民坐在一辆空的货车上,看样子,他们刚从农场回来,一路上歌声不断,搭着两条腿坐在车帮上,全身不停颤动,摇来摆去。但是一看到我们的马车和村长,他们立刻不作声了,赶紧都起身肃立,脱帽致敬(夏天还戴着棉帽子),仿佛在静候命令。埃尔卡季·巴伯雷奇大发慈悲地向他们点点头。
一看就知道,由于我们的到来,整个村子都紧张了起来。身穿花格裙子的农妇投掷木片轰赶着狗;一个瘸腿老头儿,满脸胡子差点儿盖住眼睛,更是慌张,赶紧从井边水槽拉开一匹尚未饮饱的马,还莫名其妙地打了马肚子一下,随后立刻鞠躬施礼;身穿长衫的小男孩哭喊着奔向屋里,把肚子趴到高门槛上,低着头,跷着脚,赶紧连滚带爬地钻到门里去,躲进黑咕隆咚的前室,再也没敢探个头;就连母鸡也惊慌失措地钻进大门下;只有一只大公鸡无所畏惧地站在大路上,仿佛穿着一件缎子背心一般,黑油油的,一条不正常的红尾巴大到都快碰到鸡冠子了,正打算引颈啼鸣呢,但一见这种阵势,也不知所措地逃走了。
总管的宅院不和村民的房舍挤在一块儿,而是在繁盛的绿色大麻田中独自矗立,我们把车停在他家的大门口。比诺奇金先生以一种高贵的姿态脱下了斗篷,走出马车,得意扬扬地扫视了一下四周。总管的老婆殷勤备至地迎接了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又上前来吻主人的手。埃尔卡季·巴伯雷奇特意让她受宠若惊地吻了个够,然后才走上台阶。在前室黑乎乎的角落里,村长老婆也毕恭毕敬地侍立着,她有鞠躬施礼的胆量,但没敢过来吻主人的手。在冬天没有取暖设备的凉房里——在前室右边,另外两个妇女已经在那儿忙碌开来。她们清理走了各种废物、空罐子、硬邦邦的皮袄、油钵,还把一个肮脏的旧摇篮也搬了出去,里面还放着一堆破布,然后又用浴室里的扫帚打扫灰尘。埃尔卡季·巴伯雷奇轰走她们,坐在圣像下面的一条板凳上。马车夫们紧接着便把随车带来的各式箱笼和其他物品搬进屋,每个人都轻拿轻放,走起路来也轻手轻脚,不让笨重的皮靴发出大的响声。
趁着这会儿,埃尔卡季·巴伯雷奇询问村长关于收成、耕作以及其他农活的情况。村长的回答他觉得差强人意。但是村长有些精神不振,回答问题也有些吞吞吐吐,就好像在用冻僵了的手指头去扣外衣纽扣。他站在门边,总是提心吊胆地来回张望着,给来去匆匆的侍从们让路。我从他那宽阔的肩背向后望去,正好看到总管的老婆在前室里偷偷殴打一个女仆。忽然传来了马车声,在台阶前停了下来,总管随即走进屋来。埃尔卡季·巴伯雷奇称之为栋梁之材的这位,个头不高,背阔肩宽,已经白发苍苍,却体格结实;一个红红的鼻子,一双蓝色的小眼睛,蓄着扇形胡子。
“哎呀,您哪,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的大恩人,”他拿腔带调地献媚邀宠,脸上现出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情,几乎快要感激涕零。“盼到您莅临本村,真难得啊!请伸出您的手,老爷,伸出您的手。”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噘起嘴唇了。埃尔卡季·巴伯雷奇慷慨大方地满足了他的心愿。
“喂,索夫隆老伙计,你一切都顺利吧?”他亲热地问道。
“啊,您哪,我们的衣食父母!”索夫隆高声回答,“怎么能不顺利呢!您瞧,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的大恩人,您的莅临可让我们这个小村子蓬荜生辉,给我们带来一辈子都享不尽的福分!上帝保佑您,埃尔卡季·巴伯雷奇,上帝保佑您,托您的福,诸事顺心。”
埃尔卡季·巴伯雷奇看看我,欣慰地笑了笑,感慨地说道:“太感动人了,是不是?”
“啊,老爷呀,埃尔卡季·巴伯雷奇,”总管又在念叨,“您这是怎么啦?突然就大驾光临,您简直都急死我了,老爷,您预先并没通知我您要光临呀!今天晚上在哪儿住宿呢?瞧这个地方多脏啊,到处是灰……”
“不要紧,索夫隆,不要紧,”埃尔卡季·巴伯雷奇微笑着说道,“这儿挺不错的。”
“啊呀,我们的衣食父母,这里还算挺好的?这怎么说呀,这种地方只配给我们庄稼人住!可您……啊,您哪,我的衣食父母,我的大恩人,啊,您哪,我的衣食父母呀!……请饶恕我这个没用的奴才吧,我真是疯掉了,真的,我真的傻了,太不知好歹了!”
这时晚餐已经摆好了,埃尔卡季·巴伯雷奇开始用餐。
总管把他儿子撵了出去——嫌他喘气太重。
“喂,老人家,地界分得怎样?”比诺奇金先生问道,还刻意学着庄稼人的说话腔调,同时朝我挤眉弄眼。
“地界全都分好了,老爷,全都托您的福。清单前天就已经列好了。赫列诺夫的人一开始说什么也不答应……好老爷啊,真的,他们就是死活也不答应。他们三天两头地改来变去,一会儿要这样,一会儿又要那样……鬼才知道他们到底想怎么样!简直是一群彻头彻尾的大傻瓜,老爷,全是些不知好歹的蠢货。可我们呢,老爷啊,全遵照您的吩咐,老爷,您怎么吩咐我们就怎么办,全都经过叶戈尔·德米特利奇的同意。”
“叶戈尔已经向我报告过了。”埃尔卡季·巴伯雷奇煞有介事而又气度不凡地说道。
“那是当然的,老爷,叶戈尔·德米特利奇理所当然该向您报告。”
“这样说来,你们皆大欢喜了?”
索夫隆等的就是这一句话。“那还用说吗?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无时无刻不在为您向上帝祈福。土地嘛,当然是少了一点儿……”
比诺奇金打断了他的话:“啊,好了,好了,索夫隆,我知道,您可是我最忠实的仆人。那么,再说说,粮食打得怎么样了?”
索夫隆叹息一声。
“哎呀,我们的衣食父母,粮食打得可不咋样。是这样,埃尔卡季·巴伯雷奇老爷,让我向您详细禀报,出了一件事儿(说到这里,他把双手一摊,凑到比诺奇金先生跟前,弯腰探身,一只眼睛眯着),在我们的地里发现了一具死尸。”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也不清楚,不用猜,一准是冤家捣的鬼。所幸是我们早发现的,而且还是在靠近别人地界的地方。不过,实话说来,死尸确实是在我们的地里,我趁着还没人发现,马上叫人把死尸弄到别人的地里去了,还派人专门守在那儿,我还预先嘱咐了自己的人,叮嘱他们千万别声张和传扬出去。为防万一,先下手为强,我马上去找警察局长说明此事与我们一概无干系,而且还请他喝了茶,给他酬谢。老爷,您看处理得合适吗?反正这件事算在别人头上了,不然的话,一具死尸,即使两百卢布也不好办啊。”比诺奇金先生听到自己的总管一肚子阴谋诡计,笑个不停,而且不止一次地向我点头夸赞:“多精明强干哪,是不是?”
我们进完晚餐,夜幕已经降临。埃尔卡季·巴伯雷奇吩咐收拾餐桌,又让人抱来干草。侍仆为我们在干草上铺好床单,摆好枕头,侍候我们就寝。索夫隆领到了次日的安排之后,就回到自己屋里去了。埃尔卡季·巴伯雷奇临睡前,和我又聊了一会儿和俄罗斯农民优秀品质有关的话题,同时还告诉我,自打索夫隆掌管这片产业,什比洛夫卡的农户从未拖欠过一个子儿的租税……不久传来了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又听到某个房间里一个婴儿啼哭了起来——很明显,他还未养成怕打扰我们入睡的自我牺牲精神……我们在哭声中进入了梦乡。
翌日清晨,我们起了个大早。我本来打算起程去利雅波沃村,可埃尔卡季·巴伯雷奇执意留我去参观他的领地。恭敬不如从命,我也正想去见识见识索夫隆这位栋梁之材的丰功伟绩,眼见为实,也可以找找乐子。
总管来了。今天他身穿蓝色外衣,系着一条红腰带。他说话不像昨天那样喋喋不休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到处乱转,时刻盯着老爷察言观色,答老爷的问话也有条不紊了,显得很是精明强干。索夫隆先陪我们去了打谷场,他的儿子也跟在我们的身后,这个村长身材高大粗壮,言谈举止都显得愚不可及。地保费道谢伊奇也跟着我们一起来了,他是一个退伍士兵,留着密密的髭须,总是一脸奇怪的表情,就好像很久以前受了什么惊吓,从那以后一直保留着这副怪模样。
我们参观了打谷场、干燥棚、烘干房、库房、风车、家畜圈、秧苗、大麻田,这些东西确实安排得井然有序。只是农民一个个带着闷闷不乐的表情,令我疑惑不解。参观所到之处,索夫隆除了讲求实效,还顾及了美观。所有的沟渠两旁都种着爆竹柳,在打谷场上的禾堆中间还留出供通行的小路,上面还铺着沙子,风车上还装上了风信子,活像一只张大嘴吐着红舌头的狗熊,在砖砌家畜圈上,还砌了一个希腊式墙头,墙头下面有白粉题字:“此乃家畜圈。1840年建于什比洛夫卡村。”
埃尔卡季·巴伯雷奇开心得不得了,扬扬得意地用法语向我讲述代役租制的种种妙不可言,但是他又说,劳役租制对地主更有利——但也无须和他计较这些,他爱怎么说都行!……他还时不时开导总管,为他出主意,怎样种马铃薯,怎样调理家畜饲料,等等。
索夫隆洗耳恭听主人的训诫,有时也提出两句异议,但是始终没有赞颂埃尔卡季·巴伯雷奇是衣食父母、大恩人了,只是再三强调,他们的地太少,最好再买一些。埃尔卡季·巴伯雷奇听了,大方地答道:“这有什么难的,买就买吧,就以我的名义买吧,我赞成。”索夫隆听了这番话,不再吭声,只是捋捋胡子。
“那我们现在去树林子里转一转吧。”埃尔卡季·巴伯雷奇又说。于是马上有人给我们牵来坐骑,我们便纷纷上马直奔树林,或者像我们常说的,去“禁区”游览一番。在这片“禁区”里,我们看到一派人迹罕至的荒凉景象。埃尔卡季·巴伯雷奇对此很是满意,连声夸赞他的总管治理有方,还亲亲热热地拍拍他的肩膀。比诺奇金先生对于造林所持的观点,和俄罗斯人的见解别无二致,因而乘此机会给我讲了一个在他看来很有意思的逸闻——有一个风趣幽默的地主在开导他的护林人时说:“把他的胡须拔掉一半,用来证明过度砍伐无法让树林繁茂起来……”可是,在其他方面,索夫隆和埃尔卡季·巴伯雷奇都赞成新办法。
回到村子后,索夫隆又陪我们去看他不久前刚从莫斯科订购的一台簸谷机。这确实是台不错的机器,但是,假如索夫隆知道在后来的游览途中,他们和他的主人会遇到极其不快的事情,他就绝对不会和我们一起待在他家里了。原来出了这么一件事,我们刚出库房,便看到一出闹剧的上演:就在离开房门不远处,有一个脏水坑,三只鸭子正在其中逍遥自在,水坑旁边却跪着两个农民,一个是六十岁左右的老头儿,另一个是二十上下的小伙子,两个都身穿破旧的麻布衫,打着赤脚,腰上都系着绳子。地保费道谢伊奇在那儿和他们费力周旋着。如果我们在库房里多待一会儿,他也许就劝走了他们。很不巧,恰在此时,两个农夫看到了我们,于是便挺直了身子呆立在那儿。村长一见就张大了嘴,无所适从地握紧了双拳,也呆立不动了。埃尔卡季·巴伯雷奇紧皱双眉,咬着嘴唇,迈步走到两个请愿者前边。两个农夫还没开口说话便跪下来给他叩头。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有什么请求非要见我不可?”他用严厉而带鼻音的语调发问。这一老一少两个农夫互相看了一眼,没敢出声,只是眯缝起眼睛,好像要躲避阳光似的,就连呼吸也急促起来。
“喂,怎么啦,你们究竟要干什么?”埃尔卡季·巴伯雷奇追问道。接着他又突然转过身问索夫隆:“他们是谁家的?”
“是托波列耶夫家的。”
“喂,你们究竟要干什么?”比诺奇金先生再次发问,“你们难道没有舌头吗?你说说,你有什么要求?”他冲那个老头儿点了点头,又说道:“别害怕,蠢货。”
老头儿壮壮胆,伸直了黑乎乎、皱巴巴的脖子,撇着青紫的嘴唇,声音嘶哑地说:“老爷,为我评评理,主持公道吧!”说着,又趴在地上叩了个响头。那个小伙子也跟着叩了个头。
埃尔卡季·巴伯雷奇傲慢地瞥了一眼他们的后脑勺,高仰着头,两只脚叉开站着。
“主持什么公道?你想控告哪个?”
“老爷,发发慈悲吧!为我出出气吧。我们都快被活活折磨死了……”老头儿气呼呼地说道。
“哪个折磨你了?”
“是索夫隆·雅科夫雷奇呀,老爷。”
埃尔卡季·巴伯雷奇沉默片刻后又问道:“你叫什么?”
“安季波,老爷。”
“这是什么人?”
“我的小儿子,老爷。”
埃尔卡季·巴伯雷奇又沉默了一会儿,还抚弄了一下胡子。
“嗯,他怎么折磨你了?”他问,透过小胡子望望跪着的老头儿。
“老爷,我的家都快活生生被他给拆散了。老爷,我的两个儿子还没有轮到服兵役的时候,就让他给拉去当兵了,如今又硬逼着我的第三个儿子去当兵。老爷,昨天他抢走了我们家的最后一头母牛,又狠狠地打了我的老伴儿——看,就是这位先生。”他说着指了指村长。
“哼。”埃尔卡季·巴伯雷奇不满意地哼了一声。
“不要让他毁了我们一家人,恩人哪!”
比诺奇金先生眉头紧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气恼地低声问总管。
“禀告老爷,这是个酒鬼,”总管用前所未闻的最为恭敬的语调回答,“老爷容禀,他是个浪荡汉,都已经欠了五年的租啦。”
“索夫隆·雅科夫雷奇替我缴了欠租,老爷,”老头儿接着诉苦,“已经缴了五年了,缴完租之后,他就让我做牛做马,老爷,还有……”
“那你为啥要欠租呢?”比诺奇金先生大声喝问(老头儿胆怯地低下头)。“是不是总爱喝酒,整天在酒馆泡着?(老头儿想张嘴说话)我可看透了你们这些酒鬼!”埃尔卡季·巴伯雷奇气冲冲地吼道,“你们整天就知道喝酒,懒洋洋地躺在炕上,指望着老实家伙替你们卖力气。”
“他是个胡搅蛮缠的无赖!”总管添油加醋道。
“嗯,这还用说吗?肯定是这么回事,我就不止一次亲眼见过。一年到头,就知道闲游闲逛,到现在才知道磕头求饶!”
“老爷,埃尔卡季·巴伯雷奇,”老头儿心碎地哀求着,“请您大发慈悲,救救我们吧,我可不是那种人啊!我再也忍受不下去啦!我向上帝起誓!索夫隆·雅科夫雷奇就是看我不顺眼,为什么看我不顺眼,让上帝来评判吧!我们一家人就这样被他活活拆散了,老爷。连这最后一个儿子……连这个……(老头儿那双皱纹遍布而又苍老昏花的眼睛已经老泪纵横了)发发慈悲吧,为我们主持公道吧……”
“还不止我们一家子。”那个小伙子也开口了……
埃尔卡季·巴伯雷奇忽然火冒三丈:“问你了吗!啊!没问你,就别说话!竟敢随便插嘴!不许你插嘴,听到了吗?给我闭嘴!哎呀,天哪!这还了得,反了你了。成何体统!老弟,在我这儿可别想造反……在我这儿……”埃尔卡季·巴伯雷奇前跨一步,但是也许顾及我在场,便扭过脸,把手插进裤兜,“请别见怪,亲爱的先生。”他故意勉强笑了一下,明显地压低了声音。“荣誉的背面不怎么光彩……喂,够啦,够啦,”他没有再看那两个农民,很不耐烦地说,“哎,我会吩咐下去的……够啦,你们走吧!(跪在地上的父子二人仍然没有起身)哎,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们了吗……够啦!你们走吧,我会吩咐下去的,听到了吗?”
埃尔卡季·巴伯雷奇转身背对着他们,“到死都不会知足!”他生气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之后,就大步走回临时的夜宿处。索夫隆紧跟在主子身后。地保瞪直了眼睛,似乎想乘机溜之大吉。村长把气撒在鸭子身上,把它们从水坑里赶了出去。请愿的一老一少起身呆立了一会儿,向对方无可奈何地互相看看,然后有气无力地回家去了,连头也没回。
大约两个钟头以后,我们已经到了利雅波沃,而且同我相识的庄稼汉安巴基斯特一块儿准备去打猎了。在我离开什比洛夫卡之前,埃尔卡季·巴伯雷奇对索夫隆一直吹胡子瞪眼睛。
我同安巴基斯特聊起了什比洛夫卡的农民们,谈到了比诺奇金先生,我也问他是不是认识那里的总管。
“是索夫隆·雅科夫雷奇吗?噢,是他呀!”
“这个人怎样?”
“是一条狗,压根儿就不是人!这样的狗,连库尔斯克也找不到。”
“为什么呢?”
“什比洛夫卡村名义上是那个……他到底姓什么来着?喏,就是那个比诺奇金的产业,但掌管产业的并不是他,而是索夫隆说了算,是他独当一面。”
“真的吗?”
“那还有错!他统治这个村子就像自己的产业一样,那边的农民人人欠他的债,每一个人都像奴隶一样,为他累死累活。他支使这个赶车,使唤那个干这干那……呼来唤去的,随意使唤,可把人折腾苦了!”
“好像他家的田亩并不太多呀?”
“不太多?单从赫列诺夫一家人那里,他就租了八十亩,在我们这里他也租了一百二十亩,还有他自己的连成片的一百五十亩。而且他不单是靠经营土地发财,还倒卖马匹、牲口,还有柏油、牛酪,外加大麻,凡是能赚钱的事儿,他都干尽了!这家伙是个机灵鬼,真是聪明过人!这个鬼东西,发大财了!最可恨的是,他心狠手辣,动不动就张口骂人,伸手打人,是头不折不扣的畜生!他压根儿就不是人!大家都说他是一条狗,见人就咬,是条疯狗!”
“那他们怎么不控告他呢?”
“哎呀!他们的老爷才懒得过问这些事呢!只要无人欠租,乐得清闲,他才不操那份闲心呢,他还管啥呢?嗯,你去告他,试试看,”安巴基斯特停了片刻,又说道,“哼,他就会把你……嗯,你去试试……没用!他一准儿要收拾你的……”
这时我想起安季波父子的请愿,就跟他说了一下当时目睹的情况。
“等着瞧吧,好戏还在后头呢!”安巴基斯特把握十足地说,“这下他不剥去安季波的三层皮才怪,准得把他整个吞下去。说不定,这会儿村长正在揍他呢。你说,这个可怜老头儿这下可倒霉了!他凭什么要受这份罪呢!你大概不知道,他在村民会上跟那个总管争吵过,安季波早就忍无可忍了。这种吵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芝麻绿豆的小事!可是总管却记恨,想方设法来报复他,于是就开始整安季波。现在把这个老头儿整得受不了了!这个总管是一条狗,是一条疯狗!上帝饶恕我诅咒他——这个家伙就是拣软柿子捏,狡猾透了。谁家要是有钱,人口又多,他连碰都不敢碰一下呢。这个秃鬼!可是这一次对安季波就太过分了,太飞扬跋扈了,就是欺负人家太老实了。还没轮上他儿子去服兵役,就硬给拉去当兵了,真是欺人太甚,真是一条货真价实的疯狗——上帝饶恕我诅咒他。”
看,这主仆二人就是这样两个货色!我们聊完后,就出发打猎去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