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阿尔卡基·帕夫洛其谈不上有什么好感,不过我还是在他家里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让人套好我的四轮马车,但是他坚持我必须吃了他的英式早餐才能离开,我只好跟着他走进了他的书房。奴仆给我们端出来茶点、肉饼、半熟的煮鸡蛋、奶油、蜜糖和干酪等。两个侍从双手戴着洁白的手套,灵巧而安静地、体贴入微地服侍我们俩。我们两个人坐在一张波斯式长沙发上。阿尔卡基·帕夫洛其上身穿着黑色的丝绒短上衣,下身是一条宽大的绸裤,头上戴着一顶有蓝色流苏的好看的菲斯卡帽子,脚蹬一双平底中国式黄拖鞋。他一会儿呷一口茶,一会儿发出微笑,一会儿欣赏着自己的指甲,一会儿吸一口烟,一会儿又把坐垫垫在腰部,总而言之,他给人一种心情愉悦的感觉。阿尔卡基·帕夫洛其用完早餐,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给自己倒上一杯红酒,刚把酒杯送到嘴边,就皱起了眉头。
“酒为什么没有温?”他厉声质问其中一个侍从。
那个侍从吓坏了,愣愣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脸色煞白。
“我亲爱的朋友,我正在问你话呢!”阿尔卡基·帕夫洛其不慌不忙地继续质问,目不转睛盯着这个侍从。
这个可怜的侍从惊慌失措地站着,手里攥着毛巾拧来拧去,只是不发一言。阿尔卡基·帕夫洛其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又看了侍从一眼。
“失礼了,亲爱的先生。”他一脸灿烂的笑容向我说道,同时还亲昵地伸手触碰一下我的膝盖,然后再次紧紧盯着那个侍从。“嗯,出去吧。”思索片刻后,他又说了这么一句,接着扬起眉毛,摁响了铃铛。
很快,一个浅褐色肤色、乌黑的头发、低额角、双眼浮肿的胖男人走了进来。
“菲奥多尔的问题……你处理一下。”阿尔卡基·帕夫洛其用平淡的语气沉声说道。
“是。”胖男人说完就出去了。
“您看,亲爱的先生,乡村生活真是太无趣了。”阿尔卡基·帕夫洛其开心地说,“您下一步打算去哪儿?别去了,和我再多坐一会儿吧。”
“不了,”我答道,“我该出发了。”
“就知道打猎!咳,你们这些猎人哪!您这是要去哪儿呢?”
“从这儿出发,到四十俄里开外的利亚波奥去。”
“去利亚波奥?哈哈,太好了,我可以陪您一起去。我的领地西皮洛夫卡距离利亚波奥不到五俄里,我有段时间没去西皮洛夫卡了,一直忙着没抽出时间来。这次真是太巧了:您今天是去利亚波奥打猎,晚上可以到我的领地西皮洛夫卡休息。太妙了!我们一起吃晚饭——我让厨子跟过去——您就在我那儿住上一宿。太好了!太好了!”他没等我说话,就继续说道,“就这么办吧……喂,谁在外面?找人给我们套好马车,抓紧时间。您之前去过西皮洛夫卡吗?我挺不好意思留您在我的管家的家里住宿,好在我知道您不是太讲究,您就是去了利亚波奥,也只能在那儿的干草棚里过夜……我们出发吧!我们出发吧!”
接着阿尔卡基·帕夫洛其哼起了一首法国抒情歌来。
“您有所不知,”他晃荡着双腿,继续说道,“我那儿的农民是缴代役租的。现在开始讲宪法了,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过他们倒还能给我如数缴租。实话跟您说,我早就有了让他们改缴劳役租的念头,怎奈地皮太少了!我始终觉得纳闷,他们是怎么支吾应付过去的。不过,这是他们的事,我在那儿的管家是个能力很强的人,一个精明人,可以做大事的人!您见到他就知道了……真是一次绝佳的机会!”
没有办法,我原本计划上午九点钟就启程的,结果一拖再拖,直到两点才收拾停当。我的心急如焚只有打猎的人能有切身体会。阿尔卡基·帕夫洛其,就像自己说的,热衷于抓住一切机会享受一番,此行带了大量的内衣、食物、饮料、香水、枕垫以及各式各样的化妆盒,这些东西保准够一些勤俭节约的德国人用上一年。每次在马车下坡时,阿尔卡基·帕夫洛其都会对马车夫讲一通简短鼓劲儿的话,我从这里猜测我的这位同伴是个如假包换的胆小鬼。好在这次旅行一路顺利,只是在一座刚刚修好的小桥上,载着厨子的马车翻车了,马车的后轮压到了他的肚子。
阿尔卡基·帕夫洛其一看到自家的厨子从车上摔下了车,赶忙派人过去问他的手碍不碍事。当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阿尔卡基·帕夫洛其这才放下心来。因为这一连串的事,我们在路上耽搁了很久。我和阿尔卡基·帕夫洛其同乘一辆马车,在这次旅途行将结束的时候,我已经觉得憋闷得实在不行了,特别是几个小时的车马劳顿,我的这位同伴已经精疲力尽,显露出有气无力的神态。终于我们抵达了目的地,不过并不是我想去的利亚波奥,而是直接来到了阿尔卡基·帕夫洛其的领地西皮洛夫卡村,真是不知道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不过我也很清楚,即便不是这样的结果,我今天也别指望打猎了,所以我只好接受了这个现实。
厨子早我们几分钟到达,并且看样子已经通知了这里管事的人。因此,当我们走进寨门的时候,领班(管家的儿子)已经等着迎接我们了。他是个壮实的汉子,棕红色的头发,个头很高,脑袋上没戴帽子,崭新的上衣敞着,骑着一匹马。
“索福林现在哪里?”阿尔卡基·帕夫洛其问道。
领班从马上矫健地跳下来,向主人深鞠一躬,说:“您好,阿尔卡基·帕夫洛其老爷。”然后才抬起头,振作精神,报告道:“索福林去比罗夫了,我已经吩咐人去找他了。”
“知道了,你跟我们过来吧。”阿尔卡基·帕夫洛其说。
领班为显示恭敬,把马拉到旁边才上了马,打马慢慢跟在我们的马车后面小步跑着,帽子依然攥在手里。我们的马车朝着村子的方向驶去。有几个农夫乘着空大车迎面而来,他们是从打谷场上来的,嘴里哼着歌曲,身子跟着车子的颠簸上下摇晃,晃荡着双腿,但是一瞅见我们的马车和村子,立马闭了嘴,忙摘下自己的冬帽,欠着身子,一副听候指令的神情。阿尔卡基·帕夫洛其恩赐一般向他们点点头。整个村子显然都被惊动了。几个穿着方格裙的妇人拿着木块驱赶几只欢腾的狗,这些狗或者是不明白主人驾到了,又或者正是因为明白主人驾到了才格外殷勤;一个大胡子长到眼睛边的瘸腿老汉从井沿拉开水还没喝够的马,不知何故又在马肚子上打了一下,这才对阿尔卡基·帕夫洛其鞠了一躬。几个穿长衬衫的小男孩哭喊着向屋里跑去,爬到高高的门槛上,低下头,抬起腿,麻溜儿地钻了进去,滚到黑乎乎的过道里,就无影无踪了。母鸡也慌里慌张快步从大门底下钻了进去;街面上只留下一只黝黑的、胸脯像缎子背心、红色的尾巴直翘到鸡冠的威武的大公鸡,它已经做好了鸣叫的架势,可是不知为什么突然害羞起来,也一溜烟跑了。管家的房子没和别人家的房子建在一起,而是在茂密的绿色大麻地中央。我们的马车在大门口停了下来。佩诺奇金先生起身,姿势优美地脱下斗篷,下了马车,和蔼可亲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管家的老婆躬身施礼,笑脸相迎,又过来亲吻主人的手。阿尔卡基·帕夫洛其让她吻个够,才踏上台阶。领班的老婆站在过道的幽暗处也是躬身施礼,不过没敢上前吻主人的手。在过道右侧的冷冻室里,有两个妇人正在紧锣密鼓忙活着:她们把各种废物、空瓶子、硬邦邦的皮袄、油瓶、一个摇篮带着一堆破布和一个打扮得花花绿绿的婴儿从里面往外搬,用浴室的扫帚做着卫生。阿尔卡基·帕夫洛其让她们都出去,在圣像下的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车夫们开始往里面搬大大小小的提箱和其他用品,同时还努力不让自己的沉甸甸的靴子发出响声。
这会儿,阿尔卡基·帕夫洛其开始向领班打听收成、播种以及其他农活的情况。领班的回答还算说得过去,但是不知何故有些不大对头,就好比在用冻僵了的指头去扣大衣纽扣,给人一种别别扭扭的感觉。他在门口站着,隔一会儿就向外看看,给一个动作麻利的仆从让道。我越过他那厚实的肩膀,看到管家的老婆正在过道里悄悄地责打一个妇人。忽然响起一阵马车的轧轧声,台阶前停下来一辆马车。管家走了进来。
阿尔卡基·帕夫洛其所说的这个能干大事的人,中等个头,宽阔的肩膀,满头银发,体格健壮,酒糟鼻子,蓝眼睛很小,蓄着一把像扇子似的胡子。顺便说一句:自打有俄罗斯以来,我国发福发财的人没留又阔又密的大胡子的情况至今还没出现。有的人一直留着稀稀的、尖尖的山羊胡,可是你再看,一眨眼的工夫就密密麻麻长满了一圈,就跟光环一样——天晓得这些毛是从哪儿长出来的!管家八成是在比罗夫喝多了:他的一张脸鼓胀起来,浑身上下散发着酒气。
“哎呀呀,我们的大老爷,我们的大恩人哪!”他拖长声调叫起来,脸上充满了虔诚动容的表情,仿佛泪珠儿下一刻就会夺眶而出,“真是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您给盼来了!……请把您的手,老爷,您的手……”他说着,嘴巴已经凑了过来。
阿尔卡基·帕夫洛其满足了他的愿望。“哦,还好吗?索福林老哥,你这儿一切正常吧?”他用亲切的口吻问道。
“哎呀呀,我们的大老爷哪,”索福林提高嗓门说道,“肯定一切正常啊!您哪,我们的大老爷,我们的大恩人,您能屈尊光临我们的村子,真是我们莫大的荣幸啊,是此生最大的福分啊!上帝保佑您!阿尔卡基·帕夫洛其,上帝保佑您!托您的洪福,我们这儿一切都正常。”
索福林说到这儿停了下来,看着阿尔卡基·帕夫洛其,好像是在酝酿着感情(也可能是酒劲儿发作了),再次要求吻老爷的手,并且说话的腔调比先前拖得更长了:“哎呀呀,我们的大老爷,大恩人……哎呀呀……真是呢!千真万确,我都快高兴得发了狂……千真万确,我总算见到您本尊了,我都怀疑现在是在做梦呢……哎呀呀,我们的大老爷!”
阿尔卡基·帕夫洛其看了我一眼,微笑道:“这个场景很感人吧?”
“唉,阿尔卡基·帕夫洛其,我的老爷呀,”管家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您今天是怎么了?我的老爷哪,您给了我一个太大的惊喜,来之前怎么没有提前通知我一声呢?真是一点儿准备都没有。我怎么安排您今晚的住宿呢?您看,这哪能住呢?脏兮兮的,到处是灰尘……”
“没关系,索福林,没关系的,”阿尔卡基·帕夫洛其笑着说,“这儿的条件还不错。”
“哎呀呀,我的大老爷,这儿也叫不错?让我们这些粗笨的庄稼人住着才能叫不错,您哪能……您呀,我的大老爷,我的大恩人,您呀,我的大老爷哪!……望您能原谅我这个蠢货,我都已经激动得找不着北了,我真是找不着北了。”
晚餐这时已经准备好了,阿尔卡基·帕夫洛其开始就餐。索福林认为房间里人太多的话,不利于空气流通,便将儿子赶了出去。
“我说,老人家,划分好地界了吗?”阿尔卡基·帕夫洛其问道,他明显是在模仿农夫说话的腔调,还朝我挤眉弄眼。
“划好了,我的老爷,这还都得归功于您的洪福。前天都已经在清单上签字确认了。和雷诺夫的人刚开始还净找事儿……嗯,老爷,他们是找过事儿。他们提这个条件……提那个条件……谁也说不清他们的真实意图是什么。这些人都是浑蛋!千真万确,老爷,他们笨得很。不过我们呢,老爷,根据您的指示,表达了谢意,许诺了中间人米克莱·米克拉伊齐的条件。完全是按照您的指派去执行的,我的老爷哪。您说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并且我们具体怎么干的,耶格尔·德梅特里奇都很清楚。”
“我接到了耶格尔的汇报。”阿尔卡基·帕夫洛其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
“那是肯定啦,我的老爷,耶格尔·德梅特里奇肯定会向您汇报的。”
“嗯,照这样看,现在你们这儿一切正常?”
索福林巴不得阿尔卡基·帕夫洛其赶紧问这话呢。
“哎呀呀,我们的大老爷,我们的大恩人哪!”他又开始了拖长声调说话,“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嘛……我们为您,为我们的大老爷,为我们的大恩人,没日没夜地向上帝祈祷……不过呢,土地确实是少了点儿……”
佩诺奇金先生制止了他,说道:
“嗯,行了,行了,索福林,我心中有数,你是我忠心耿耿的奴仆……哎,对了,粮食的收成怎么样?”
索福林长叹一口气。
“唉,我的好老爷哪,粮食的收成不怎么好。具体是这样的,阿尔卡基·帕夫洛其,我的老爷,请允许我向您汇报,出了一件事儿。有人在我们的土地上发现了一具死尸。”他跟着摊开双手走到佩诺奇金的跟前,俯下身,眯着一只眼睛。
“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我的老爷,我的大老爷哪,肯定是咱们的仇家在搞鬼。好在死尸是在挨着别人地界的地方发现的。但是,我老老实实地跟您坦白,确实是在咱们的土地上。我趁着没人防备,让人立刻把死尸挪到了别人的地上。还派人把守着,并叮嘱咱们的人不得四处张扬。为了万无一失,我将情况告诉了警察局长,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还请他喝了茶,给了好处……您觉得这事处理得怎么样,我的老爷?我想法儿把它甩到了别人身上。否则的话,为了这具死尸,咱们要花的钱可就不止二百卢布了。”
佩诺奇金先生看到自己的管家办事这么机灵周全,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点头称赞。他对我说道:“真是个能干的人!对吧?”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阿尔卡基·帕夫洛其让人撤了饭桌上的器皿,取些干草过来。奴仆们为我们铺好床褥,摆放好枕头,我们就躺了下去。索福林请示了第二天的安排后,便回自己的房间去了。阿尔卡基·帕夫洛其临睡前,和我聊了一会儿关于俄罗斯农夫优秀品质的话题,还告诉我,自打索福林接手西皮洛夫卡村田产的管家一职以来,这里的农夫都能按时缴纳租钱……更夫敲响了梆子;那个婴儿看样子没有足够的忘我精神,不知在哪个房间哇哇地哭着……我们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出发了。我原计划前往利亚波奥去,但是阿尔卡基·帕夫洛其执意不让我走,非要我去看看他的领地。我自己其实也想实地求证一下那个能干大事的索福林是不是真的那么优秀。管家来了。他身穿一件蓝色上衣,腰间扎着一条红腰带。比起昨天,他今天的话明显少了许多,只是机灵而警觉地注视着自己的主人,讲话十分注意得体,讲究分寸。我们和他一同朝打谷场走去。索福林的儿子,身材高大的领班,从各方面来看都是一个非常愚笨的人,他也跟在我们后面,另外还有地保费道谢伊奇加入了我们的行列。费道谢伊奇是个退伍士兵,长着浓密的髭须,面部表情非常怪异:就像是很久以前他因为什么事而大吃一惊,自那以后就没再回过神来。我们参观了打谷场、干燥棚、烘干房、板棚、风车、家畜院、苗圃、大麻地,的确是井然有序;不过,农夫们一脸的沮丧郁闷让我起了些许的疑心。除了实用之外,索福林还注意到美观:所有的沟渠旁边都栽种了爆竹柳;在打谷场上的一垛垛庄稼之间都开辟了几条小道,小道上都铺了沙子;风车上装了风信子,样子像一只张开嘴巴、吐出红舌头的熊;在砖砌的家畜院里,搭建了一个有点像希腊式山墙一样的墙头,墙头下面用白粉题了字:“此处牲口院。1840年建造于西皮洛夫卡村。”阿尔卡基·帕夫洛其有些心花怒放,开始用法语给我介绍代役租制的种种优点。不过,他也说了,劳役租制对地主的好处更多——随他怎么去说吧!……他开始给管家出谋划策:怎么栽种土豆,怎样储藏牲口饲料,等等。索福林用心聆听主人的教导,不过也会不时提出不同的看法,但是不再尊称阿尔卡基·帕夫洛其为大老爷或是大恩人了,而只管一再强调地说,他们的地少了,不妨多买一些。“可以啊,你们就去买吧,”阿尔卡基·帕夫洛其不以为然地说,“用我的名义买吧,我没意见。”索福林听了这话没再说什么,只是捋了捋胡子。“我们现在还是去趟树林里吧。”阿尔卡基·帕夫洛其提议道。很快就有人牵来了供我们出行的马匹,我们就骑马朝树林里,或者像我们那里所说,到“禁区”里去。我们在这片“禁区”里看到的是人迹罕至的极其僻静的景象,阿尔卡基·帕夫洛其为此大为赞赏索福林,拍了拍他的肩膀。关于植树造林,阿尔卡基·帕夫洛其的想法和普通俄国人的一致。他给我分享了一个他认为特别有意思的故事,说的是一个幽默的地主为了开导他的守林人,把这个守林人的胡子拔掉了一半,借以证明一味砍伐并不能使树林繁茂起来……不过在其他方面,索福林和阿尔卡基·帕夫洛其两人都不反对新办法。回到村子里之后,管家带我们去参观他新近从莫斯科订购来的簸谷机。这个簸谷机的使用效果非常好,不过要是索福林能够预知这次外出的后半段所发生的不愉快的事儿正在等着他和他的主人,他势必会坚决和我们一起留在家里不出来了。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从库房里走出来,看到以下的场景:距离门口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个污水坑,三只鸭子在水坑里优哉游哉地戏水,水坑旁跪着两个农夫: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另一个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两个人都穿着打补丁的麻布衬衫,赤着脚,腰间系着绳子。地保费道谢伊奇正在努力做他们的工作,看这架势,要是我们在库房里多待一会儿,他没准儿就把他们给劝走了。但是当他看见了我们,就挺直了身子,一动也不动了。领班也站在那儿,张着嘴巴,不知所措地攥紧拳头。阿尔卡基·帕夫洛其皱起眉头,咬紧嘴唇,走到那两个人的跟前。两个人一个劲儿地磕头。
“你们要干吗?是要找我吗?”他声色俱厉地,用略带鼻音的声音质问道。两个农夫对视一眼,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像怕被阳光晒到一样眯起了眼睛,喘着粗气。
“喂喂喂,到底怎么了?”阿尔卡基·帕夫洛其再次发问,同时扭头看着索福林询问,“他们是哪一家的人?”
“是托博列耶夫家的。”管家慢吞吞地答道。
“喂,你们到底有什么事?”阿尔卡基·帕夫洛其第三次问道,“怎么了,你们是哑巴了吗?你来说,想干什么?”他用下巴点了老头一下,继续说道:“不用害怕,笨蛋。”
老头伸长他那暗褐色的、皱皱巴巴的脖子,撇开发青的嘴唇,用嘶哑的声音说道:“老爷哪,请给我们做主啊!”说着又在地上磕了个头。年轻的农夫也跟着磕了下去。阿尔卡基·帕夫洛其一脸威严地望着他们的后脑勺,昂起头,稍稍劈开两条腿。
“发生了什么事?你要告谁的状?”
“请您发发慈悲吧,老爷!让我们喘口气吧……我们快被折磨死了。”老头努力说出这番话。
“谁折磨你了?”
“就是索福林·雅克夫里奇,老爷。”
阿尔卡基·帕夫洛其沉默了一会儿。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安吉普,老爷。”
“他是谁?”
“他是我的儿子,老爷。”
阿尔卡基·帕夫洛其又是一阵的沉默,伸出手指捋了捋胡子。
“嗯,他是怎么快把你们给折磨死了?”他说话时,透过小胡子不屑地看了老头一眼。
“老爷,我们快被折磨得家破人亡了。老爷,我两个儿子还没轮到,就被他送去当兵。现在他又把我的三儿子送去。昨天,老爷,昨天他从我的院子里牵走了我的最后一头母牛,还把我的老婆子痛打了一顿——是这位先生干的。”他指了指领班。
“哼!”阿尔卡基·帕夫洛其从鼻腔里发出哼的一声。
“别把我们这个家给彻底毁了呀,恩人!”
阿尔卡基·帕夫洛其皱起了眉头。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有些不悦地低声询问管家。
“禀告老爷,他是个醉鬼,”管家这是第一次用最谦恭的语气回答,“还是个懒汉。禀告老爷,他已经欠了五年的租子。”
“索福林·雅克夫里奇已经替我付了欠的租子,老爷,”老头继续说,“已经缴了五年了,一缴过之后,他就把我当作奴隶使唤,还有……”
“那么你为什么会欠租子呢?”阿尔卡基·帕夫洛其严厉地质问。老头低下了头。“你肯定是爱喝大酒,整天在酒馆里混日子吧?(老头张了张嘴巴,想说些什么。)我最清楚你们这种人了,”阿尔卡基·帕夫洛其带着一腔怒火继续说,“你们整天除了喝大酒,躺在炕头上偷懒,啥也不干,那些老实的农夫还得替你们干活儿。”
“他根本就是在胡搅蛮缠。”管家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
“嗯,毫无疑问,肯定是这样。这种情况我见过不止一次两次了。一年到头放浪形骸,耍无赖,现在却要磕头求饶了。”
“阿尔卡基·帕夫洛其,我的老爷呀,”老头痛彻心扉地诉说,“您就发发慈悲,给我们做主吧——我可不是胡搅蛮缠的人!我在上帝面前起誓,我真是没法再忍受下去了。索福林·雅克夫里奇讨厌我,至于他为什么要讨厌我——那得让上帝来评判了!老爷,眼瞅着我们全家就要被毁了……我就剩最后这么一个儿子了……他也要被……(老头那皱皱巴巴的黄眼睛里泪水夺眶而出)您就发发慈悲吧,老爷,为我们主持主持公道……”
“还不止我们一家是这样。”年轻的农夫说了一句。
阿尔卡基·帕夫洛其勃然大怒。
“谁问你话了,嗯?没问你话,你不能说话……这是要干吗?”
“不准你讲话,听到了没有?不准讲话!……哼,反了天了!这简直是造反了!不行,老弟,我这儿绝不容许造反……你小心点儿。(阿尔卡基·帕夫洛其上前两步,不过可能是意识到我还在场,就扭过脸去,双手插进口袋里。)抱歉,我的朋友,”他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明显压低了声音说,“这是硬币的另一面……喂,行了,行了,”他根本不去看那两个农夫,继续说,“我会有所安排的……行了,你们走吧。(两个农夫并没有动。)咦,我说的话你们没有听见吗……行了,你们走吧,我会有所安排的,听见了没有?”
阿尔卡基·帕夫洛其转身背对着他们。“永远不知足。”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就大踏步向家里走去。索福林跟在他的后面。地保瞪大了眼睛,好像准备看到很远的地方。领班把鸭子从水坑中赶了出去。两个农夫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你看我,我看你,然后头也不回地缓缓走回家去。
大概两个钟头以后,我已经到了利亚波奥,同我熟知的农夫安帕吉斯特准备出猎了。直到我离开的时候,阿尔卡基·帕夫洛其还在生着索福林的气。我和安帕吉斯特讨论起西皮洛夫卡的农夫,讨论起阿尔卡基·帕夫洛其,问他是否认得那儿的管家。
“是索福林·雅克夫里奇吗?……他呀!”
“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一条狗,不是人;这样的狗,找到库尔斯克也找不到第二只来。”
“怎么了?”
“西皮洛夫卡村只不过名义是那个……他姓什么来着……哦,就是那个阿尔卡基·帕夫洛其的产业,可当家主事的并不是他,而是索福林。”
“有这等事?”
“他把那个村子当成了自己的产业。附近的农夫都欠了他好多债,都像雇农一样给他干活儿:有的给他赶货车,有的去给他干这事儿干那事儿……把他们折磨得不行。”
“他家也没有多少地吧?”
“没有多少?他光是在和雷诺夫就租了八十俄亩,在我们这儿也租了一百二十俄亩;还有成片的一百五十俄亩。他也不是单指着田地,他还贩卖马匹、牲口、焦油、黄油、大麻,贩卖这、贩卖那……这个家伙精明,太精明了,所以这个大骗子就发财了!最可恶的是,他这人心狠手辣。所以说,他就是个畜生,不是人;是一条狗,一条恶狗,如假包换的恶狗。”
“那怎么没人去控告他呢?”
“唉!主人才不会理会这些事呢!只要没人欠租子,他可不管这么多。”他略微停顿了一会儿,又说,“哼,你可以去试试告他。哼,他会把你……你绝对没好果子吃。”
我想起了安吉普的事,就把所见所闻讲给他听。
“你看吧,”安帕吉斯特说,“这回索福林一准会吃了他,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吐出来。领班会折磨死他。他真是倒霉,太可怜了!他怎么会赶上这份罪了呢……他在很多人面前吵过架,就是跟管家索福林,这次看样子是实在撑不住了……这件事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他就折磨起安吉普来。现在要把他给一下子弄死。他就是一条狗,一条恶狗——上帝原谅我的嘴巴太损——他清楚哪些人可以欺负。有些老头手里有钱,家里人多,他这个秃子,就不敢去招惹;而对安吉普这样的人,他是可劲儿地欺负!所以,安吉普的儿子还没轮到,就被他拉去当兵,这个心狠手辣的恶棍、恶狗,上帝原谅我的嘴巴太损!”
我们出发打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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