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道:“老人家!喂,老人家!”
他当时停止咀嚼,高抬眉毛,很用力地睁开眼睛。
他用模糊的声音说道:“什么事?”
我问道:“哪一个村庄离这里近呢?”
“村庄?你有什么事情?”
“想避雨。”
“哦,你可以这么走,”他搔着日光晒黑的后脑,漫无秩序地摇着两手,“从小树林里走过,这么走着,那里就有道路。你应该离开这条路,一直往右走,一直走,一直走,那里有安那叶夫村。或者也可以到西托夫卡去。”
我很费力地听着老人的话,因为胡须阻碍他的声音,并且他的舌头也不太配合他。
我问他道:“你是哪里人?”
“什么?”
“你是哪里人?”
“安那叶夫村的。”
“你在这里做什么事?”
“什么?”
“你在这里做什么事?”
“我坐在这里守卫呢。”
“但是你看守什么东西?”
“就是豌豆啊。”
我忍不住笑了。后来又问道:“你多大岁数了?”
“这个上帝才知道呢!”
“你看东西大概不太真切吧?”
“什么?”
“你看不大清楚,大概?”
“不错,不大清楚呢。有时候也听不清楚。”
“那么,你怎么能做守卫呢?”
“这个事情,头目们才知道呢。”
“头目们!”我想着,看着那个可怜的老人,不免有点怜惜的意思。他摸摸索索,从怀里取出一块硬面包来啃着,仿佛小孩一般,很用力地吸着凹进去的两颊。
我顺着树林那里走去,往右一转,便直着向前走,照着老人告诉我的话前行,最后到了一个大村庄,里面有新式的石造教堂,就是有柱子的,同时还有一所宽大的田主的邸舍也是有柱子的。远远的,在微细的雨网中间,我看见一所板顶的小房,上面耸着两根烟囱,比别家的都高,大概是村长的住所。我便迈步往那面走去,希望在他家里找到火壶,茶,糖和不十分发酸的奶油。我和我那冷得哆嗦的狗走到台阶上去,从那里走进前室,开着门,不料预想中要见的寻常家具,竟未曾看见,只看见了几张桌子,上面放满了纸张,两个红色的书柜,溅污的墨水瓶和几支钢笔。在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肥肿的脸上带着几分病容,眼睛很小,额角却极肥。他穿着灰色的长褂,领上和腰间都绣着金花。
他一下里仰起头来,仿佛一匹马想不到有人拉它的缰绳,忽然把脑袋往上一挺的那副神情一般,随后问我道:“你有什么事?”
“这里是总管住的……还是……”
他打断我的话,说道:“这里是田主的总经理处。我就是值班人员。难道你没有看见招牌么?招牌就为这个才挂的呢。”
“在哪里可以暖和一下?这村里谁家有茶炊?”
那个穿灰色长褂的小东西神气十足地说道:“茶炊当然有,你到提莫非神父那里去,或者到主人屋里去,或者到那扎尔·塔拉锡次那里,要不就到阿格拉芬娜那里去都好。”
这时,邻室传出一个声音,说道:“你在那里同谁说话?你这个坏东西,为什么不让人家睡觉?”
“有一位先生进来,打听在什么地方可以把身体暖一下。”
“哪一位先生?”
“我也不知道,还带着枪械和狗呢。”
邻室里的床铺吱吱地响了一会。门儿开了,走进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身体极肥胖,并且低矮,头颈仿佛公牛一般,眼睛突出着,双颊非常圆,红光满面。
他问我:“你有什么事情?”
“打算找个地方暖一下。”
“这里不行。”
“我并不知道这里是经理处,但是我预备给钱呢。”
那个肥胖的人说道:“嗯,这样啊,也许能给你腾出一点地方来,请到这边来。”他带我到另一间屋子里去,不是他刚刚走出来的那间。“你在这里好不好?”
“好的。可不可以给我一点乳茶?”
“可以,就拿来。你先脱下衣服,休息一下,茶立刻就预备好。”
“这是谁家的田产?”
“这是埃丽娜·尼柯拉亚夫娜·劳斯尼亚柯娃的。”
他出去了,我四面望了一下。在隔开我的屋子和经理处的板壁附近,放着一张大皮椅,屋内只有一扇窗,朝着街上,两边都安设着两个椅子,也是皮的,还有高背。在糊着绿花纸的墙上,挂着三大幅油画。一幅上画着一只带着蓝色颈圈的猎狗,上面还写着一行字:“这是我的喜悦”,狗腿旁边流着一条河,河的对岸松树底下有一只极大的兔子,耸着耳朵,坐在那里。在第二幅画上,两个老人吃着黄瓜,远远地可以看到一所希腊式的游廊,标题为“满意之庙”。在第三幅画上,画着一个斜卧的半裸体的妇人,膝盖是红的,脚踵是很厚的。我的狗竟毫不逗留,很用力地钻到椅子底下去,想来在那里找到了许多灰尘,所以大打起喷嚏来。我走到窗户那里,看见街上从田主住宅到经理处那里放着几块木板,那是极有益处的一种准备,因为俄国是黑土的田地,并且时常下雨,所以污泥很多。在街后田主住宅的附近,穿着变色的绣花衣裳的姑娘们来回走着,仆人在污泥里走一下,忽然站住了,很发愁地搔自己的背脊;警官的马懒洋洋地摇着尾巴,高抬着头,啃嚼着围墙;母鸡叩叩地叫着;生病的火鸡不住地叫着。在黑暗的,朽坏的,仿佛浴室似的建筑物的台阶上面,坐着一个粗拙的少年人,拉着弦琴,唱起有名的情歌来:
“我从佳美的此地,
退到空旷的荒野。”
肥胖的人走进我的屋里,含笑对我说道:“茶给你端来啦。”
穿灰色衣裳的小伙子,经理处的值班人,在一张旧桌子上面放好茶壶,茶杯,底下还衬着破碟子和奶油等物件。肥胖的人随后出去了。
我问值班人:“这是谁?总管么?”
“不,他原来是会计,现在升做这里的主任了。”
“难道你们这里没有总管么?”
“没有。有村吏,名叫米海尔·维可洛夫,总管却没有。”
“那么,有经理么?”
“自然有的,一个德国人,卡罗·卡里奇·林达曼托,不过他不管土地。”
“那么谁指挥呢?”
“女主人自己啦。”
“原来如此!怎么,你们经理处里有许多人么?”
那个小伙子想了一想,答道:“有六个人呢。”
我问道:“谁跟谁呢?”
“起初是瓦西里·尼古拉维奇,总会计;接着是经理员皮托;皮托的兄弟伊凡,也是经理员;还有另一个叫伊凡的,也当经理员;康士坦丁·那基式奇也是经理员;最后就轮着我了。”
“你主人家的仆人很多么?”
“不,并不很多。”
“有多少呢?”
“聚起来有一百五十多人呢。”
我们两个人静默了一会。
我又抬头问道:“唔,怎么样,你写字很好么?”
那个小伙子张大着嘴笑起来,摇着脑袋,跑到经理处,取来一张写字的纸。
“这就是我写的,”他说着,还没有止住脸上的微笑。
我接过来看了一下:一张小小的纸上,用美丽并且粗壮的手笔写着公文:
安那叶夫田产经理处第二〇九号令,村吏米海尔·维可洛夫。
令仰该村吏于奉令以后速行着手侦查:谁在昨夜喝醉了酒,口唱无礼的小曲,在安那叶夫公园行走,并且把法国家庭教师恩琴夫人警醒,吵得整夜不安?守夜人所司何事,并且谁在园内值夜,竟任此项无秩序的事情发生?仰该村吏详细调查,速行呈报本处,毋误。
经理处主任尼古来·佛斯托夫
公文上盖着一颗大印,上写“安那叶夫田产经理处印”的字样,下面还注上一行小字:“应切实奉行。埃丽娜·劳斯尼亚柯娃。”
我问道:“这是女主人自己签的么?”
“自然是自己的,她总是亲自签字。不然,命令是不能发生效力的。”
“唔,这个命令你送给村吏么?”
“不。他自己来,我念给他听。他是不识字的,所以要给他念。”值班人静默了一会儿,又笑着问道:“怎么样?写得好不好?”
“好极啦。”
“老实说,做这篇公文的并不是我,是康士坦丁做的,他很擅长这个。”
“怎么?难道你们的公文还要先拟稿么?”
“要不怎么办呢?不能一下子写得十分整齐。”
我问道:“你领多少薪水?”
“三十五卢布,加上五卢布的鞋钱。”
“你满意么?”
“自然是满意的。我们的经理处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进去当差的。老实说,我在这里当差,实在是上天所赐的佳运,我的叔父还当着仆人呢。”
“你觉得好么?”
“自然好的。说老实话,”他一边说,一边叹着气,“我们许多弟兄们在商人那里做事倒还不错,他们的境况自然比我们好得多。昨天从维尼甫来了一个商人,他的仆人就对我这般说。唉,没有别的说的,总是好些。”
“怎么,难道商人定工钱定得多么?”
“得啦!要是你问他要工钱,他不把你叉着头颈赶出去才怪呢。你在商人那里,他给你饭吃,给你水喝,给你衣服穿,这就完了。在他面前多献些般勤,还可以多给你些。至于你的薪水呢!完全用不着!商人的生活是随便的,依着俄国人的本色。同他一路走着,他喝茶,你也跟着喝茶;他吃什么,你也吃什么。因为是商人,商人并不像田主一般。商人不会愚弄人,生气的时候,打你几下,什么事情都完了。可是田主却完全不同!什么事情他都看不惯,饭不好吃啦,伺候得不周到啦。端上去一杯水,或者一碗菜,‘啊哟,水臭啦!啊哟,菜是坏的!’你就端出去,在门外站一会儿,再照样端进去,‘唔,这才好呢;唔,现在才不臭啦。’至于女主人和小姐们,更是……”
“费多士伽!”肥人的声音从经理处里传进来。
值班人恭恭敬敬地走出去了。我喝完了一杯茶,躺在椅上,睡熟了。我睡了两个多小时。
醒来后我就想起来,但是被懒惰战胜了,我又闭上眼睛,可总也睡不着了。板壁后的经理处里有人轻声谈话。我自然而然地侧耳静听起来。
一个人说道:“真是,真是,尼古来·埃瑞美奇。这个价钱是不能答应的,实在是不能的……咳咳咳……”说话的人咳嗽起来。
肥人的声音说道:“你相信我吧,伽夫里拉·安东尼奇。难道我不知道这里的规矩,你自己想一想吧。”
不熟的声音继续说道:“尼古来·埃瑞美奇,还有谁知道呢,你就是这里的头儿。唔!究竟怎样呢?我们怎样解决呢?请你留神一下吧。”
“伽夫里拉·安东尼奇,怎样解决呢?事情全在你那方面啊,你大概不愿意么?”
“尼古来·埃瑞美奇,你怎么啦?我们是做买卖的事情,我们的事情就是买货。可以说,我们就靠着这个生活。”
肥人慢吞吞地说道:“八个卢布。”
我听见叹气的声音。
“尼古来·埃瑞美奇,诚恳地求你一下。”
“伽夫里拉·安东尼奇,没有别的办法了,在上帝面前都可以这样说,再也不能让了。”
静默莅临了。
我轻轻地站起来,从板壁的隙孔里偷看。肥人背对着我,对面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商人。那个人的脸又瘦又白,仿佛涂了菜油一般。他不住地摸自己的胡须,转着眼睛,翘着嘴唇。
他又说道:“今年可以说是难得的好收成。我一路走着,总留心看着。从佛朗尼兹起一直都是这样。”
肥人问道:“收成还算不错。并且你也知道,伽夫里拉·安东尼奇,秋天种得好,还要看春天愿意不愿意呢。”
“是这样的,尼古来·埃瑞美奇,一切都靠着上帝的旨意,请你说个实惠的价格吧。你的客人睡醒了么?”
肥人转过身来,静听了一下。
“不,还睡着呢。但是也许已经……”
他走到门那里。
他又说道:“不,他睡着呢。”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商人又说道:“唔,那怎么办呢?这点小事总得办好才行。就这样吧,尼古来·埃瑞美奇,就这样吧。”他说到这里,他的眼睛不住地转动起来,“两张灰色的(两卢布一张的纸币)和一张白色的(一卢布一张的纸币)送给您老人家,那边呢(他的头向主人住宅那面转了一下),给六个半。就这么定了,好不好?”
总管回答道:“四张灰色的。”
“唔,三张吧!”
“四张灰色的,不要白色的。”
“二张,尼古来·埃瑞美奇。”
“三张半,一戈比也不能少了。”
“三张,尼古来·埃瑞美奇。”
“你不要说了,伽夫里拉·安东尼奇。”
商人咕哝着说道:“怎么这样谈不拢来呢?既然如此,我不如自己去和女主人谈。”
肥人答道:“随便你吧,如果你不怕麻烦的话。”
“得啦,得啦!尼古来·埃瑞美奇!你怎么一下子就生气了!我也不过这么说说而已。”
“不,其实真是……”
“得啦!说说笑笑,闹着玩罢了。唔,给你三张半,真拿你没办法呢!”
“应该拿你四张的!我这个傻子。”肥人自言自语地说起来。
“那么,主人那里是六个半了,尼古来·埃瑞美奇,你看,花六个半就可以把麦卖掉么?”
“六个半已经说好了。”
“那么拍个手吧,”商人用粗拙的手指击着经理人的手掌,“这就算定妥了!我现在到女主人那里禀报一下,我就这样说:六个半决定了价钱。”
“伽夫里拉·安东尼奇,就这么说吧。”
“现在请你收这笔钱。”
商人交给经理人一小卷纸币,鞠了一躬,摇着脑袋,用两指拿着帽子,耸了耸肩膀,走出去了。尼古来·埃瑞美奇走到墙壁那里数着钞票,门外伸进一个黑须红发的头来。
那个头问道:“唔,怎么啦?都办得很好么?”
“都办得很好。”
“多少钱?”
肥人带着愁容,摇起手来,用手指着我的屋子。
“啊,好吧!”说完,就离开了。
肥人走近桌旁,坐下来,开着账簿,拿出算盘,上下打起珠子来,并不用第二指,却用第三指拨动,好像这样体面些。
值班人进来了。
“你有什么事情?”
“细多尔从葛娄普莱克来了。”
“啊!叫他来。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先去看看,那位老爷还睡着,或者已经醒了。”
值班人谨慎地走进我的屋里来。我立刻将头放在代做枕头的猎囊上面,闭上眼睛。
值班人回到经理室去,轻声说道:“睡着呢。”
肥人从牙缝里嘟嚷了几声,后来开口说道:“好啦,叫细多尔来吧。”
我又站起身来。一会儿,一个高个子的农人走进来了。他有三十多岁的模样,身体极强健,脸颊绯红,淡黄色的头发,蜷缩的短须,他先朝神像祷告了一下,向尼古来·埃瑞美奇鞠了一躬,两手拿着自己的帽子,挺直着身体。
肥人一面拨着算盘,一面说道:“细多尔,好呀。”
“尼古来·埃瑞美奇,好呀。”
“唔,路上怎么样?”
“还不错,尼古来·埃瑞美奇,地上的泥有点多。”农人说话的声音不很大,语速也不快。
“妻子还好么?”
“她能有什么事情呢!”
农人叹了一口气,伸了伸腿。尼古来·埃瑞美奇把钢笔搁在耳朵上面,擤着鼻涕,他把方格布的手绢放在口袋里面,继续问道:“怎么,为什么到这里来?”
“尼古来·埃瑞美奇,听说问我们要木匠呢。”
“唔,怎么了?你们那里难道没有么?”
“我们那里自然是有的,大概一定是造林中的别墅。不过,尼古来·埃瑞美奇,现在正是工忙的时候。”
“工忙的时候!你愿意给别人做工,替自己的主人倒不愿意工作了。都是一样的啊!”
“做工自然是一样的,自然,尼古来·埃瑞美奇。不过……”
“唔?”
“工钱……”
“会少得了么!我看你们一定是想多要钱,越来越不像话!”
“工钱还好说。关键是这些工作一个礼拜就可以完了,但他们总要延到一个月。不是材料不够了,就是派到花园去清道了。”
“这个也实在是免不了的!女主人自己吩咐下来,我实在不必多讲。”
细多尔不言语了,两脚来回交叉着。
尼古来·埃瑞美奇转过头,很用心地打起算盘来。
细多尔磕磕巴巴地说道:“我们的……农人……尼古来·埃瑞美奇……叫我来求您老人家……就这一点……这里有……”他说话时,把手伸到怀里,取出一条红边的皱巴巴的手绢来。
肥人赶紧打断他的话,说道:“你怎么了?你怎么了?疯了么?快到我家里去。到那里找我的妻子,她会给你喝茶。我立刻就来,快去吧!快点,快点!”
细多尔出去了。
总经理人望着他的身影,喃喃说道:“唉,真是狗熊!”说完,便摇着脑袋,又重新着手打起算盘来了。
忽然外面传来一片喊声:“枯普里亚,枯普里亚!枯普里亚不好惹啊!”等了一会儿,经理处里进来一个矮个子,满脸病态的人,鼻子异常地长,眼睛又大又呆,露出骄傲的,威严的神情。他穿着破旧的短褂,带着绒毛的领子,极小的纽扣,背后负着一捆木柴。他周围聚着五个仆人,齐声喊道:“枯普里亚!枯普里亚!不好惹的枯普里亚了!枯普里亚升做火夫了!”但是穿着短褂的人对于周围的喧哗毫不在意,脸上一点也不变颜色。他大步地走到火炉那里,把身上背负的东西扔下,站起身来,从后面口袋里取出一只烟盒,瞪着眼睛,吸了一口烟。
这一伙喧闹的人刚走进来的时候,肥人皱着眉毛,从座上站起来。后来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后,不由得微笑起来,只吩咐不要叫嚷,说邻室有一个猎人睡着呢。
“哪一个猎人?”有两个人同声问起来。
“是田主呢。”
“啊!”
那个带绒毛领子的人摆着手,说道:“让他们闹去吧,我不在乎!只要不来烦我就行,已经把我升做火夫了。”
一群人跟着很快活地嚷道:“升做火夫了!升做火夫了!”
他耸肩说道:“女主人这么吩咐的。你们且等着吧,你们也要升做牧猪人呢。至于我,本是裁缝,很好的裁缝,在莫斯科著名的成衣匠那里学好了手艺,还替将军们缝衣裳。这个本事谁都夺不走。你们为什么这样高兴?为什么?你们是懒惰的人,无用的东西,什么也不会。要是把我放了,我也不会饿死,也不会倒霉。给我通行证,我就可以纳很好的租税,使主人满意,你们怎么样呢?一定倒霉,仿佛苍蝇一般,也就完了!”
一个长着粉刺和白眉毛的少年,系着红领结,衣裳的肘部完全破了,插言道:“真是胡说!你就是凭着通行证走出去,老爷们还是见不到你一个戈比的租税,你自己一个小钱也赚不到,只得拖着两腿回到家去,从此以后该穷死你了。”
枯普里亚反驳道:“康士坦丁·那基式奇,你要怎么办呢?人一有爱情,脑子就坏了,人就算死了。你先活到我的岁数,那时候再来议论我吧。”
“你找到什么样的爱人?就是一个现世的丑鬼!”
“不,你不要这么说,康士坦丁·那基式奇。”
“你想叫谁相信?我还看见过她呢,去年在莫斯科我亲眼看见的。”
枯普里亚说道:“去年她实在长得稍为差些。”
一个高瘦身材的人,脸上长满着麻子,身上涂满着油腻,大概是个侍役,当时用一种轻视和随意的声音说道:“不,先生们,让枯普里亚·阿帆那西奇给我们唱一首歌。唔,枯普里亚,唱吧!”
别人都附和着说道:“是啦,是啦!说得对!枯普里亚,唱吧!唱吧!”
枯普里亚很坚决地说道:“这里不是唱歌的地方,这里是主子的经理处。”
康士坦丁大笑起来,说道:“你管这些事情做什么?你自己还想做经理人,是不是?也许是这样!”
可怜的人说道:“一切事情都属于主人的权力。”
“你看,你看,想做什么?啊哟!啊哟!”
大家都轰声起来,有的人竟直跳起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大概是仆人中间贵族的儿子,比别人笑得都大声,他穿着黄铜纽扣的上褂,杏黄色的领结,肚腹已经长得很肥了。
尼古来·埃瑞美奇也被他们逗乐了,他得意地说道:“枯普里亚,听着,做火夫不是很好么?不是很清闲么?”
枯普里亚说道:“尼古来·埃瑞美奇,你现在做了我们的主任了,这个实在是没有可以议论的地方。不过你也曾失宠过,并且也曾在乡下人的小屋里住过。”
肥人含着怒气说道:“你不要忘记我是同你这个傻子说笑呢,你这个傻子应该放聪明点,想一想你是干什么的。”
“我不是故意的,尼古来·埃瑞美奇,真对不住。”
“原来是无心的啊。”
门儿开了,一个小仆人跑进来。
“尼古来·埃瑞美奇,女主人叫你去呢。”
“谁在女主人那里?”他问小仆人。
“阿柯新尼亚·尼基其士娜和一个从维尼甫来的商人。”
“我马上就去。”随后,他又用一种坚定的声音说道,“喂,兄弟们,最好同新到任的火夫离开这里,如果运气不好,德国人跑来,又得抱怨了。”
肥人理了理头发,用完全被衣袖掩着的手遮着,咳嗽了一下,扣好扣子,便大步走向女主人那里去了。等了一会儿,那群喧哗的人们也同枯普里亚一起出去了,屋子里就剩下我的老相识——值班人。他开始修起钢笔来,后来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几个苍蝇立刻乘着这个有幸福的机会,咬他的嘴。蚊子坐在他的额角上面,很整齐地展开自己的小腿,慢慢地把所有的刺针触在他柔软的身体里面。以前那个黑须红发的头又露出来,四面张望了一下,摇着那极不美丽的躯干走进来。
那个人说道:“费多士伽,喂,费多士伽!永远睡着!”
值班人张开着眼睛,从椅子上站起来。
“尼古来·埃瑞美奇到女主人那里去了么?”
“是的,瓦西里·尼古拉维奇。”
我心想:“啊!原来他就是总会计啊。”
总会计一个人在屋内走来走去。他肩上披着破旧的黑燕尾服,带着很窄的折痕,一手放在胸上,一手不住地摸着马毛做成,又高又窄的领结,还极吃力地摇着脑袋。他穿着羊皮的鞋子,走得很轻。
值班人说道:“今天那个叫亚郭士金的田主找你呢。”
“找我?他说些什么话?”
“他好像说晚上要去都洛夫那里去,在那里等你。他说,我有一件事情要同瓦西里·尼古拉维奇讲一讲,至于讲什么事情,他并没有说,他说瓦西里·尼古拉维奇已经知道的了。”
“唔!”总会计说完,就走近窗旁。
忽然前室里传出一个洪亮的声音:“尼古来·埃瑞美奇在么?”随后,一个高身材的人显出很恼怒的样子,带着一副不正气,却极勇敢并且有力的脸容,衣服穿得很体面,跨过门槛,迈步进来。
他迅速地向四周望了一下,便问道:“他不在这里么?”
会计回答道:“尼古来·埃瑞美奇在女主人那里呢。帕甫尔·安得里奇,你有什么事情?告诉我吧。”
“我有什么事?你想知道我有什么事?”(会计懒洋洋地摇了摇头。)“我要教训教训他,这个爱说坏话的,讨厌的人,我叫他使坏!”
帕甫尔在椅子上坐下了。
会计说道:“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帕甫尔·安得里奇?安静些吧。你怎么不害臊呢?你不要忘记,你骂的是谁呀!”
“骂的是谁?他升了主任,跟我有什么关系!谁做了什么,这个有什么稀奇!这个简直是放羊进菜园了!”
“得啦,帕甫尔·安得里奇,得啦!为这些小事情,生什么气?”
帕甫尔生气地用手敲桌子,说道:“我非等他来不成!”他向窗外看了一看,又说起来,“啊,他来了。正是时候。”说着,他站起身来。
尼古来·埃瑞美奇走进经理处,他的脸上满是笑容,可是一见帕甫尔,就显得惊慌了。
帕甫尔慢慢迎上前去,严声说道:“尼古来·埃瑞美奇,好呀!”
主任并不回答,门儿那里显出商人的脸来。
帕甫尔继续说道:“你怎么不回答我?不过,也不必。事情不是这样,呼喊和咒骂是毫无用处的。不,你不如对我好生地说吧。尼古来·埃瑞美奇,为什么你同我过不去?为什么你打算害我?唔,你说啊,说啊。”
尼古来·埃瑞美奇不安地说道:“这里不是同你解释的地方,并且也不是解释的时候,不过有一点我实在觉得奇怪:你从哪里看出,我要害你,我要同你过不去呢?并且我怎么能同你过不去呢?你并不在我的管辖之内呀。”
帕甫尔答道:“为什么你要装假呢?你明白我的意思。”
“不,我不明白。”
“不,你明白了。”
“不,实在不明白,上帝知道。”
“还要叫上帝呢!你不怕上帝了么?为什么你不让可怜的女孩子活在世上呢?你要她做什么?”
肥人假装惊愕的样子,问道:“你讲的是谁?”
“啊哟,还不知道啊?我讲的是塔嘉娜。你应该害臊,你是已经娶妻的人,你的小孩们都已经和我差不多高了,我却没有怎样。我要娶妻呢,就会光明正大的。”
“帕甫尔·安得里奇,我有什么错么?女主人不许你娶亲,这是主人的意思!我有什么办法呢?”
“你没有错?你是不是同那个老魔鬼,女总管联合在一起?你没有使坏么?你说,你难道没有对这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生出不良之心么?她从洗衣上升到洗器具的职务,不是你的恩惠么?你不还打她么?你这个老东西,真替你害臊呢!就应该把你打死,到上帝那里回答去。”
“你骂吧,帕甫尔·安得里奇,你这个混蛋!”
帕甫尔大怒起来,说道:“怎么?打算恐吓我?你以为我怕你么?不,好兄弟,不要看错了!我怕什么?我无论在什么地方总可以找到面包吃,你——却另当别论了!你只能在这里住着,说别人的坏话,做骗人的伎俩……”
尼古来·埃瑞美奇忍耐不住了,便打断他,说道:“你自己好骄傲呀。药铺的伙计,一个无用的医生,自以为很神气!”
“不错,是药铺的伙计,但是没有我这个伙计,你老人家早就在坟地上烂掉了。一定是魔鬼让我医好你的!”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你把我医好了?不,你打算毒死我呢,你给我吃沉香!”尼古来·埃瑞美奇这样说着。
“除了沉香以外,别的东西治不了你的病。”
尼古来·埃瑞美奇说道:“沉香是医局禁止使用的,我还要告你呢!你打算害死我,就是这样!上帝都不会原谅你的!”
会计开始说道,“先生们,可以啦,可以啦……”
尼古来·埃瑞美奇喊道:“闭嘴!他想毒死我!你明白吗?”
帕甫尔带着失望的神情,说道:“我很需要……尼古来·埃瑞美奇,听着,最后一次请求你。你逼得我再也不能忍受了,让我安静生活吧,你明白么?要不然,我们两个人谁都活不了,我是认真的。”
尼古来·埃瑞美奇愤怒地喊道:“我不怕你!你这个混蛋,你听见了没有?我找你的老子去,我把他的骨头打断了给你看!”
“不要提我的老子!尼古来·埃瑞美奇,不要提!”
“滚!你有什么资格给我出主意?”
“我警告你,不要再提!”
“我也警告你,不要忘记了,不管你多么有能耐,如果让女主人在我们两个中选一个,亲爱的,你一定会被赶走了的,造反是谁都不许的!”(帕甫尔气得哆嗦起来。)“至于塔嘉娜那个女孩子我才不管。等着,有她好看的!”
帕甫尔握着拳头往前走去,尼古来·埃瑞美奇一下倒在地板上。
尼古来·埃瑞美奇呻吟道:“用链子锁住他!锁住他!”
这一幕的结局我不能再描写了,我很怕读者难过。
我在当天就回家了。过了一个星期,我听说劳斯尼亚柯娃把帕甫尔和尼古拉都留着办事,却把塔嘉娜遣送走了,可见她是因为没有什么用处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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