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集市广场上,停着数不清的大车,一列列排成长队,望不到尽头。大车后面就是种类各异的马匹:大走马、养马场的马、比秋格马、拉货车的马、驿马,还有普通的农家马,另外还有一些肥壮的马。这些马全照毛色在那里分类展示,马背上披着色彩缤纷的马衣,一匹匹都用短缰绳牢系在木架上,怯懦地斜眼看着它们十分熟悉的马贩子手中的鞭子。草原上的贵族们从一两百俄里之外送来家养马,由一个老迈的车夫和两三个迟钝的马夫看管。这些马摇着长脖子,踏着马蹄,不耐烦地啃着木桩子。一匹匹黄褐色的维亚特卡马紧依在一块儿。有大走马,马尾呈波浪形,蹄肘毛茸茸的,臀部胖得圆滚滚的,颜色各异,有灰色带圆斑点的,有铁青的,有枣红色的,都像雄狮般威严沉稳地站着。伯乐们一个个都聚精会神地站在这些上等马面前,评头论足,久久不愿离去。在排着大车的街道上,三教九流的人来往穿梭。各种身份地位的、不同年龄的、奇形怪状的、肤色各异的,全都汇集于此。有身穿蓝上衣、戴着高筒帽的马贩子,狡猾地窥视着,等候着买主光临。有生着鼓眼泡、满头鬈发的茨冈人,他们疯了似的跳来跳去,一会儿看看马的牙齿,一会儿又扳起马腿或拉起马尾上看下看的。他们总是忙得不可开交,又吵又骂,又做中介人,又帮着摇签抓阄,对某一个戴军帽、身穿海狸皮领军大衣的采购员纠缠不休。看,那个膀大腰圆的戈萨克,高高地骑在一匹脖子同鹿一般的瘦马上,非要“完整”地卖不可,也就是说把马鞍和笼头同马一起卖掉。有些庄稼汉也来逛马市,穿着腋下已经破了洞的皮袄,不要命地在人群中到处挤,一窝蜂地拥向套着“试用马”的大车;或者,在边上什么地方,靠着机灵能干的茨冈人的帮助,费尽口舌而不厌其烦地讨价还价,买卖双方接连击掌一百次,末了还是各执己见。有几个宽额头的染了胡子的地主,脸上流露出一股威风凛凛的神情,头戴波兰式四方帽,呢子外衣半套半披在身上,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正同一个戴绒帽子和绿手套的大肚子商人谈话。各种兵种和团队的军官们也到这里来闲逛。一个身材高大的德国籍胸甲兵也在这儿,正在冷漠地问一个瘸腿马贩子:“这匹栗毛马怎么卖?”一个十八九岁的浅黄色头发的骠骑兵也在忙乎着,为一匹瘦瘦的溜蹄马挑选拉套的马。一个驿站车夫,头戴一顶装饰着孔雀毛的矮帽,身穿褐色上衣,一双皮手套掖在窄窄的绿腰带上,正在挑选一匹辕马。马车夫们也都没闲着:有的在为自己马的尾巴编辫子,有的给马的鬃毛上淋水,有的在毕恭毕敬地为主人出主意。交易成功的人,有的跑进大酒店饮酒消闲,有的到小饭馆去坐一坐,这要看各人的贫富情况而定。人人都在这里奔跑着、叫喊着、争吵着,推推搡搡,叫嚷笑骂,争执和解,个个都忙得不可开交,脚上、腿上,连膝盖上都沾满了污泥。
我想为我的四轮马车挑三匹良驹,因为我的马都不太中用了。我已经相中了两匹,第三匹却还没有来得及挑选好。我吃过一顿晚饭后便走向所谓的咖啡厅,这里每晚都有马匹采购员、养马场场主和一些外地来的客人聚会。在弥漫着灰蒙蒙的烟雾的台球室里,有二十几个人在玩耍和闲谈。其中有浪荡的青年地主,身穿骑马短上衣和灰裤子,留着很长的鬓发,小胡子上涂了油,神气活现地向四周观望。还有几个哥萨克打扮的贵族,脖子显得很短,眼睛有些浮肿,也在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商人们则坐在一边,即所谓的“另席”上。几个军官自在地随意闲聊着。打台球的人中有一位是公爵,此人二十二三岁,表情快活而又略显高傲,身穿一件敞开的常礼服,露出红色绸衬衣,下面穿一条肥大的丝绒灯笼裤。和公爵对垒的是退职陆军中尉维克多·哈罗巴科夫,两人正玩得难解难分。
这个退职中尉维克多·哈罗巴科夫约莫三十岁,皮肤黑黑的,身材瘦小,满头黑发,深棕色的眼睛,脸上趴着一个扁扁的狮子鼻,每逢选举和集市,他都必然到场,对此还异常热心。他走起路来可笑至极:活蹦乱跳,神采飞扬地甩着两只弧形的手臂,歪戴着帽子,把深灰色的红棉布衬里的军大衣袖子也卷了起来。哈罗巴科夫很会奉承和巴结彼得堡巨富的纨绔子弟,陪他们一起吸烟、喝酒、玩牌,和他们称兄道弟,拍马屁。这些纨绔子弟为什么赏识他呢,的确很令人费解,因为他既不滑稽,也不适于供人寻开心。确实,他们对待他只是像对待一个并无恶意,却又毫无利用价值的人一样,随便和他玩玩而已,因此和他混上两三个星期之后,就不再搭理他了,连招呼都不打,他也自知无趣,就不再纠缠他们了。这个陆军中尉哈罗巴科夫有一个特点,就是一两年里,总是重复一句话——不管是否恰当,他自认为是一句很逗趣的俏皮话,实则无趣至极。然而令人惊奇的是,鬼才知道为什么大家听了还都会笑。此类废话,却让他吃穿不愁(他的财产早就挥霍一空,现在只能靠狐朋狗友混日子了)。
请您注意,除了上述拙劣表演,此人就一无是处,没什么本事可以为别人效劳。不错,他还是一个大烟鬼,一天能抽一百支“茹科夫”烟。而且他打台球的姿态真让人无法恭维:右脚抬得比头还高,瞄准时发疯地把台球杆在手里转来转去——这些动作毕竟不合所有人的口味。他又很能喝酒……可是在俄罗斯想靠喝酒出名可不容易……一句话,他能混到这般地步,真令人费解,我觉得这完全是个谜。不过,他尚有一点可取之处:他为人很小心,从不把他人的隐私到处传扬,不揭别人的老底,不说别人的坏话。
“嘿,”一看到哈罗巴科夫,我就立刻想道,“他现在又有什么新的口头禅了?”
公爵击中了白球。
“三十比零。”一个脸色发黑、眼睛下面有黑圈的患肺痨的记分员大声喊道。
“砰”的一声,公爵又把一个黄球击进台球桌的袋子里。
“嘿,真够准的!”一个胖商人从丹田之处发出赞扬,喊过后,他却又不好意思了。他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晃悠悠的单腿桌子边上,幸而没人注意到他,于是他松了一口气,伸手摸摸胡子。
“三十六比零!”记分员用鼻音喊道。
“喂,怎样,老兄?”
公爵问哈罗巴科夫。
“怎样?还用说吗,勒勒勒拉卡利奥奥昂的确勒勒勒拉卡利奥奥昂!”
公爵不禁一笑,并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再说一遍!”
“勒勒勒拉卡利奥奥昂!”退职中尉自鸣得意地重复了一遍。
“噢,这是他如今的口头禅了!”我暗想道。
公爵把一个红球打进袋子里。
“哎呀!别这样,公爵,别这样,”一个小军官嘟嘟哝哝着,这个家伙红眼睛,小鼻子,浅黄色头发,脸上带着孩童般的睡态,“别这样打……应该是……别这样!”
“到底应该怎么样?”公爵回过头去问他。
“应该……那样……用双回球的打法。”
“是吗?”公爵从牙齿缝里挤出这句话。
“怎么样,公爵,今晚去听茨冈人唱歌吗?”这个小军官不知所措地接着说,“斯焦什卡要唱呢……还有伊柳什卡也唱……”
公爵没理他。
“老弟,勒勒勒拉卡利奥奥昂。”哈罗巴科夫狡诈地眯起了左眼。
公爵却放声大笑起来。
“三十九比零。”记分员报告。
“零就零……看,我来打这个黄球……”
哈罗巴科夫又在手里转了几下台球杆,瞄准了打去,却滑了一杆。
“唉,勒拉卡利奥昂!”他生气地叫道。
公爵又笑了起来。
“怎么,怎么,怎么?”
哈罗巴科夫却不愿再重复他的口头禅了,应该显显本事了。
“您滑了一杆,”记分员说,“让我在球杆上涂些白粉……四十比零!”
“对啦,各位先生,”公爵对所有在场者说,没有针对某人,“你们知道吗?今晚在戏院里非得叫维尔热姆比茨卡娅出来谢幕不可。”
“当然,当然,一定要叫维尔热姆比茨卡娅出来……”好几个绅士争先恐后地喊起来,都为有机会回答公爵而感到无上的光荣。
“维尔热姆比茨卡娅可是一个出色的演员,比索普尼雅科娃强多了。”屋角里一个戴眼镜、蓄着小胡子、一副可怜样子的人尖声尖气地说道。这个人真可怜!他本来打从心眼里就很爱慕索普尼雅科娃,可是公爵对他却不屑一顾。
“茶房,把烟斗拿来!”一个身材高大、容貌端正、气宇不凡的绅士从系着领带的喉咙里迸出这句话。根据种种迹象可以看出,这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赌棍。
茶房跑去拿烟斗了,他回来时,就禀告公爵大人,驿站车夫巴克拉格要见他。
“啊!好,叫他等一下,再拿点儿酒给他喝。”公爵吩咐道。
“是。”
正如后来有人告诉我的,巴克拉格是个青年驿站车夫,模样很漂亮,很讨人喜欢。他很受公爵青睐,公爵送给他马,和他一起赛马,有时竟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一连几天几夜都和他在一起……公爵原本是一个花花公子,挥金如土而放荡不羁,现在却判若两人了……他散发着一身浓浓的香水味儿,衣服整洁笔挺,神采不凡!他忠于职守,忙于公务,最主要的是,他为人处世很是谨慎。
屋里的烟草味呛得我眼睛难受。我最后一次听到哈罗巴科夫的叫声和公爵的笑声之后,就回到了旅馆里我自己的房间。我的茶房正在为我收拾床榻,给我在一张窄的长沙发上铺好被褥。沙发有个弯形的靠背,棕垫也有些塌陷。
第二天,我便去各家院子里看马,先从马贩子西特尼柯夫家开始,因为他是个小有名气的马贩子。我进了便门,到了一个铺着沙子的院子里。老板西特尼柯夫正好站在敞着门的马厩前,他已经上了年纪,是个身材高大的胖子,穿着一件有高翻领的兔皮外套。他看到我来了,就慢慢迎上前,双手把帽子举在头顶,拖长了声音说道:“啊,您好,您大概是来看马的吧?”
“是的,我是来看马的。”
“请问,要怎样的马?”
“让我看一看您都有些怎样的马。”
“好的,好的。”
我们一块儿走进马厩。干草堆里站起几条白色哈巴狗,摇晃着尾巴向我们跑来。一只长胡子的老山羊不乐意地走到了一旁。三个马车夫,身穿硬邦邦的满是油污的皮袄,一声不吭地向我们鞠了一躬。左右两边,在一个个垫得高出地面的马厩里,拴着三十几匹马,匹匹膘肥体壮,身上都洗刷得干干净净。一些鸽子在拴马的横木上到处飞,咕咕叫着。
“您要干什么用?是骑的,还是做种马?”西特尼柯夫问我。
“既能骑,也能做种马。”
“明白了,明白了,明白了。”马贩子一字一顿地说,“彼佳,把‘银鼠’牵出来,给这位先生看一看。”
我们走进院子。
“要不要从屋里拿一个凳子出来?不想坐?那就悉听尊便吧。”
马蹄咚咚地叩打着地板,鞭子“啪”的响了一声,彼佳牵着一匹体态匀称的灰马从马厩里跳了出来,彼佳四十来岁,肤色黑黑的,一脸麻子。彼佳让马扬起前蹄直立了一会儿,又带着马在院子里遛了两圈,接着熟练地勒住马让人观看。“银鼠”伸腰挺直了身子,打了两个响鼻,翘起尾巴,转了转头,瞟了我们一眼。
我想:“这家伙训练得倒还不错!”
“让它随便活动一下,别管它,让它随便好了。”西特尼柯夫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您看,如何?”末了他问我。
“马倒是不错,只是两条前腿不怎么靠得住。”
“腿绝对没问题!”西特尼柯夫信誓旦旦地回答,“还有臀部……您仔细看看……宽得像炕一样,在上面睡觉都行。”
“蹄腕骨略微长了一点儿。”
“一点儿都不长!良心作证!让它跑一跑,彼佳,让它跑一跑,要大步,对,大步,大步跑……别让它跳。”
彼佳又牵着“银鼠”在院子里跑了几圈。我们都没作声。
“好了,把‘银鼠’牵回去吧。”西特尼柯夫说,“把‘老鹰’牵出来给我们看看。”
“老鹰”是一匹荷兰种公马,全身黑亮得像甲虫一样,臀部下垂,腰身纤细但强健有力,看样子,确实要比“银鼠”好一点儿。这匹马属于猎人们常说的“一劈一砍一抓”那一类,也就是说,走起路来前腿向左右两边扭来甩去,却很少向前踢腿。中年商人都喜欢这种马,因为它跑起来就像腿脚灵便的茶房神气的走路姿势。饭后出去闲逛或吹风,用这种马单独拉车是很合适的。它拉着粗制的轻便马车,走起来姿势美观,弯着脖子又很卖力气。车上坐着饱得动不了的车夫,胃烧得难受、胖得喘不过气的商人,以及身穿浅蓝色绸外衣、头裹浅紫色头巾的商人老婆,全身的肥肉随着车的颠簸而上下颤动不停。我也没要这匹“老鹰”。西特尼柯夫又给我看了几匹马……
最后,我看中了一匹灰色的沃耶科夫种的壮马,马身上还带着圆斑点。我很高兴,不自主地拍了拍马脖子。西特尼柯夫立马摆出一副冷淡相。
“怎样,这匹马拉车行吗?”我问。
(说到大走马时,往往都不说跑得如何。)
“行。”马贩子不动声色地回答。
“能不能试一试?”
“当然可以。喂,古茨亚,把追风套上车。”
古茨亚是一个高明的驯马师,驾着车在街上跑了起来,在我们身边来回跑了有三四趟。这匹马果真跑得很不错,脚步毫不凌乱,臀部也不颠,抬腿轻便,运蹄自如,伸展着尾巴,一直保持着阔步前行。
“你这匹马怎么卖?”
西特尼柯夫开口要价不菲,我们就在大街上讲起价来。忽然有一辆三套驿车从街道拐弯处隆隆飞奔而来,车马搭配得很适宜,跑到了西特尼柯夫家门口,神气十足地停了下来。那位公爵先生就在这辆豪华的狩猎用的马车上,哈罗巴科夫坐在他身旁。驾车的就是巴克拉格……真够神气的!仿佛他驾着这辆车连耳环都钻得过,好家伙!两匹拉套的枣红马小巧而灵活,又黑又亮的眼睛,黑油油的腿,神态活跃,行动敏捷。只要一声呼哨,就会风一般地跑得没有踪影!深褐色的辕马像天鹅一样傲慢地仰着脖子,挺着胸脯,四条腿站得像箭一样笔直,不停地摇头晃脑,高傲地眯着眼睛……漂亮极了!堪与伊凡雷帝复活节出游时乘坐的马车相媲美!
“欢迎光临寒舍,大人!”西特尼柯夫惊呼起来。
公爵跳下马车,哈罗巴科夫从另一边慢悠悠地爬下车。
“你好,伙计……有马吗?”
“大人要马,怎么会没有呢?请进吧……彼佳,把‘孔雀’牵出来!叫人把那匹‘人人夸’也备好。先生,至于你的事儿,”他转身对我说,“明天再说吧……福姆卡,拿一张凳子给公爵大人。”
彼佳从我刚才没留意的一间特殊的马厩里牵出了那匹“孔雀”。这是一匹深红色骏马,跑起来四蹄腾空。西特尼柯夫故意扭过头去眯起眼睛。
“啊,勒拉卡利昂!”哈罗巴科夫兴高采烈地高呼起来,“瑞姆萨(太好了)!”
公爵笑了起来。
马夫费了好大劲儿才勒住“孔雀”。它拖着马夫在院里不停地跑着,直逼到墙边才被制伏。“孔雀”打着响鼻,全身颤抖,慢慢被驯服了,可是西特尼柯夫却又来招惹它,冲它扬起了鞭子。
“往哪里跑?看我怎么收拾你!嘘!”马贩子亲热而又威吓地说,一面兴奋地欣赏着自己的马。
“多少钱?”公爵问。
“既然大人要买,给五千好了。”
“三千。”
“不行啊,公爵,请原谅……”
“跟你说,就三千,勒拉卡利昂。”哈罗巴科夫插嘴道。
他们的交易尚未谈成,我就走了。在这条街尽头的拐角处,我看见一所灰色小屋,门上贴着张大白纸。纸上画着一匹马,马尾巴像烟囱一样直竖着,脖子很长,马蹄下有几行古体写法的文字:
此处出售各色马匹,均系坦波夫地主阿纳斯塔谢·伊凡内奇·契尔诺拜之著名养马场运至列别江市集。此处马匹皆体态优美,本领精湛,性情温驯。诸位买主若惠顾,请直接接洽阿纳斯塔谢·伊凡内奇本人;若阿纳斯塔谢·伊凡内奇不在,则请接洽驭者纳扎尔·库贝什金。诸位买主,请对老人家多加关照。
我站住,心想,那我就来看看大名鼎鼎的草原养马场场主契尔诺拜先生的马吧。
我原本想从便门走,但是不想便门闩上了。于是,我只好敲门。
“谁呀?是买马的吗?”屋里传来了女人的尖嗓。
“是买马的。”
“就来,先生,就来了。”
便门打开了。我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不戴帽子,穿着靴子,皮袄敞开。
“请进来,主顾,我现在就去禀报阿纳斯塔谢·伊凡内奇……纳扎尔,喂,纳扎尔!”
“什么事?”马厩里传来一个七十来岁的老汉模糊的声音。
“准备好马,买主来了。”
老妇人跑进了屋子里。
“买主,买主,”纳扎尔埋怨地咕哝着,“我马尾巴还没洗完呢。”
“啊,真够悠闲的!”我想。
“你好,先生,欢迎莅临!”悦耳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回头一看,一个中等身材的老头儿站在我面前,身穿蓝色大衣,满头白发,一双漂亮的蓝眼睛,笑容可掬,倍显亲切。
“你要买马吗?好吧,先生,好吧……请先去我那里喝杯茶吧?”
我谢绝了。
“好,请便吧。先生,请原谅,我是按旧礼节行事。”契尔诺拜从容地说,“要知道,我这儿什么都很随便……纳扎尔,喂,纳扎尔……”他没有提高嗓门,只是拉长了声调。
纳扎尔,一个皱纹丛生的小老头儿,长着一个鹰钩鼻,蓄着山羊胡子,出现在马厩门口。
“先生,你要怎样的马呀?”契尔诺拜先生接着问。
“不要太贵,能拉带篷马车就可以了。”
“好,拉车的马也有,好吧……纳扎尔,把那匹灰马牵给老爷看看,你知道,就是最边上的那一匹,还有那匹额带白斑的枣红马,就是美人儿生的那一匹,知道了吗?”
纳扎尔又回到马厩。
“你就拉着笼头把马牵出来吧。”契尔诺拜先生在他身后喊。“先生,”他用明亮而亲切的目光望着我的脸,又说,“我这儿可和那些马贩子不一样——他们太可恶了!什么花招都使得出来,姜、盐和酒糟都用上了,真是活见鬼!”
牵出来的两匹,我都相不中。
“好,那就牵回去吧,”契尔诺拜说,“再牵两匹来给我们看一看。”
又牵出来两匹新的,最后我选了一匹较为便宜的。之后我们就开始谈价钱,契尔诺拜先生并不急,说话很得体,还郑重地向上帝发誓,这使我不得不“多多关照这位老人”了——于是我就付了定金。
“好吧,”契尔诺拜先生说,“请让我按老规矩,把马缰绳从我的衣襟里交到你的手里……你会因为买到好马而对我感激不尽的……真是一匹宝马!结实得像核桃一样……还没上过套的……不折不扣的草原马!用什么马具都可以。”
他画了个十字,然后将自己的大衣襟托在手上,牵住马笼头,把马交到我手中。
“现在这匹马归你了……喝杯茶吧?”
“不,多谢,我该回去了。”
“请便吧……现在就让我的马夫给你送马去吧!”
“好,若是方便,现在就送去吧。”
“好的,老弟,好的……瓦希利,跟这位先生一起去吧。把马送去,收了钱带回来。那么,再会了,先生,上帝保佑你。”
“再会,阿纳斯塔谢·伊凡内奇。”
瓦希利给我把马送到了旅社。我第二天一看,这匹马原来有气肿病。我想把它套上车,但它拼命后退;用鞭子抽它,它却犟了起来,连踢带踹,并且干脆躺在地上不起来了。没办法,我只得去找契尔诺拜先生。我问:“契尔诺拜先生在家吗?”
“在家。”
“您怎么弄的,”我问道,“您怎么卖给我一匹有气肿病的马?”
“有气肿病?哪有这么回事!”
“还是瘸腿的,而且脾气可倔啦。”
“瘸腿的?我可不知道,肯定是你的车夫不知怎么的弄伤它了……我在上帝面前发誓……”
“按理说,阿纳斯塔谢·伊凡内奇,您应该马上收回这匹马。”
“这可不成,先生,您可别见怪,这可是规矩。马一牵出门,事儿就完了,你应该先看看清楚才对。”
我明白怎么一回事了,只好自认倒霉,苦笑一下就走了。所幸的是,这次教训让我付出的代价还不算太昂贵。
两三天后,我就离开了列别江,一周以后,我在归途中又经过列别江市。我又来到咖啡厅,遇到的差不多还是上次看到的那些人,又看到了那位公爵在打台球。但哈罗巴科夫先生没有逃脱自己的宿命,浅黄色头发的小军官已经取而代之,得到了公爵的宠幸。那位可怜的中尉哈罗巴科夫又当着我的面试了一次他的口头禅,还以为也许会像从前一样博得别人的欢心,没想到公爵不但没有发笑,反倒皱起眉头,还不屑一顾地耸耸肩膀。哈罗巴科夫只好自讨没趣地低下了头,畏缩地躲到屋角,一声不响地给自己装着烟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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