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谷上方,在距河谷刚开始裂缝处几步远的地方,孤零零地竖立着一座四方形的小木屋。说它孤零零是因为它和其他房屋相隔较远。屋顶是用麦秸盖的,还竖着个烟囱,一扇窗子像一只锐利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河谷,在严冬夜里,人们从很远的地方透过朦胧的寒雾便可以看到这扇灯光闪烁的窗户。它就像一颗指路星一样为许多过往的行人指路。在小屋的门框上钉着一块蓝色木牌,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安乐居”。哦,原来是家酒店。这家店里酒价并不比法定价格便宜,然而到这儿来的顾客却比其他酒店的顾客多。原因是这家酒店的老板尼库拉·伊凡内奇善于招揽顾客。
尼库拉·伊凡内奇当年是一个身强体壮、一头鬈发、面色红润的小伙子,如今却已变成一个花白头发的大胖子。他的脸好像浮肿了一样,但一双机灵而和善的眼睛让这张脸并不可怕。他肉滚滚的前额爬上了一道道细皱纹,这也难怪,他在科洛托夫卡村已经住了二十几年了。
尼库拉·伊凡内奇像大多数酒店老板一样,是一个精明伶俐的人。他对人并不特别亲热,也不伶牙俐齿地喜欢多说,但他却有吸引顾客和挽留顾客的本事。顾客坐在他的柜台前,在这位温和的老板那种安详和蔼中带有些锐利的目光下却能感到愉快开心。他有很多真知灼见,他既熟悉地主和农民的生活,又很熟悉市井小民和商贾游人的生活。人们遇到困难或难以排解的忧愁时,他都能及时地给他们出化解困难的好主意。但他又是个谨小慎微之人,他有些自私自利,遇事经常是隔岸观火置身事外,最多也只不过说些旁敲侧击的话。他若有若无地说一些毫无暗示或诱导意义的话,而且还是对他特别喜欢的顾客才说的。他们听到后便从中得到启示或者悟出道理。他对俄国人很喜爱,对感兴趣的问题或事情都很通晓。比如,他对马匹和家畜、对森林和土地、对石块砖瓦、对器皿家什、对布匹毛呢和皮革制品、对歌曲和舞蹈,不说是样样精通,也可以说事事在行。在没有顾客时,他总是盘着两条细腿,像装满谷物的麻袋一样坐在自己的门前,和街上所有过往的人热情地打招呼,然后亲热地聊上几句。他这一辈子可以说见多识广。他眼看着几十个常常光顾他酒店的小贵族相继告别人世。他知道方圆一百俄里内发生的各种事情,连最为精明机警的警察局长想要知道但又无从得知的种种秘闻要事,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但他从不随便乱说,而是装作一无所知。他总是沉默寡言地待着,面带微笑地摆弄酒杯。
左右村庄的人都很敬重他,哪怕是县城里最有身份的地主,同时也是高等文官的舍列别津科,每次路过他的门口时,都要恭敬地同他打招呼,或者点头以示敬意或友好。尼库拉·伊凡内奇在这一带也算是一位举足轻重、颇有声望的人。一次一个臭名昭著的盗马贼偷了他朋友的一匹马,他要这个盗马贼把马还回来,这个贼便乖乖地送还了马。邻村庄稼汉不服从新来的主管人,他也说服了这些人。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恕我不一一赘述了。但是,不要以为他搞这些是出于正义感,不要认为他是一个古道热肠的人,愿意见义勇为、拔刀相助。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只不过是为息事宁人,尽量防止意外事故,更是为了不让这些事或人影响他的宁静安闲,不要影响他的生意。
尼库拉·伊凡内奇已经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了。他的妻子是一个干事麻利、为人爽快的人,尖尖的鼻子,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她出身市商之家,人到中年的她也和她的丈夫一样有些发福。尼库拉·伊凡内奇做什么都很信赖她,她的确也是个贤内助,家里的收支账目由她保管,钱财也由她掌管。那些醉汉和耍酒疯的人都很怕她,因为她很不喜欢这号人物,这些人除了瞎胡闹,不能使酒店增加多少收入,还会带来很多麻烦。闷闷不乐和沉默寡言的顾客倒很受她欢迎。尼库拉·伊凡内奇的孩子们都还年幼。早生的几个孩子相继夭折了,活下来的几个长得都很像父母。看着这几个天真活泼又健壮可爱的孩子,再看着他们聪明稚嫩的小脸蛋,也可算是人间一大快事。
七月里一个酷热难当的日子,我带着我的猎犬,顺着科洛托夫卡村的那条河谷,漫步闲游,不由自主地向安乐居酒店走去。太阳在空中炽烈地燃烧着,像在往大地喷火,使地面和空气像火一样的炙热。空气中到处弥漫着令人呼吸困难的灰尘,简直窒息得要命。我热得有些口干舌燥,很想解渴,但是附近却没有水。和其他的草原村庄一样,在科洛托夫卡村,因为没有泉水、井水或其他水源,村民们只好喝池塘里的浑水。但又有谁能把这种难以入口的东西称为水呢?突然我灵机一动——还是到尼库拉·伊凡内奇的安乐居要一杯啤酒或格瓦斯喝喝吧。
老实说来,科洛托夫卡村一年四季都没有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色,尤其令人感到心酸的是,七月份炎炎烈日炙烤下,你能见到的只是破旧不堪的褐色屋顶,一眼望不到底的河谷,晒得发蔫、枯黄又蒙着很厚灰尘的草场,在绝望地踯躅着的瘦弱的长腿鸡。灰色的白杨木屋只剩下了空架子,窗子也变成一个个黑洞,这是从前地主邸宅的残骸。此时的木屋已长满了荨麻、杂草和苦艾。池塘的水面上漂着许多鹅毛,被晒得发烫的水已变得黑乎乎的了。池塘周围都是像浓粥一样的烂泥,堤坝也歪向一侧。绵羊在晒成细灰的土地上走着,热得直喘吁,还不停地打着喷嚏。它们忽地紧紧挤在一起,悲哀地互相偎依着,十分可怜地尽力将头向地面低垂,像是在垂头丧气地企盼着这难熬的炎热赶快过去。
我拖着疲惫的双腿,终于来到尼库拉·伊凡尼奇的安乐居门口。我的到来照例引起人们的惊讶,他们好奇地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我。这样的反应引起了几条狗的不满与愤怒,它们用吠叫声来表达这种情绪,几乎声嘶力竭,叫得十分凶狠。那嘶哑的吠叫声就像是内脏爆裂而发出来的声音,以至于吠叫一阵后,连它们自己也呛得喘不过气来。恰在此刻,酒店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他光着头,身穿黑呢大衣,腰上低低地束着天蓝色的腰带。一看这身打扮,就知此人准是个家仆。他一头乱蓬蓬的灰色长发又浓又密,还向上耸立起来。蓬乱的头发下面是一张干瘪的脸,脸上布满了皱纹。他站在那儿急匆匆地挥舞着双手叫唤着一个人,那两只手挥动得显然比他自己希望的更剧烈。很明显,他是喝醉了,在耍酒疯呢。
“来,你快过来!”他使劲儿地挑动着两道浓密的眉毛,嘟嘟囔囔地喊叫起来,“来呀,‘眨眼儿’,来呀!老兄,瞧你,磨磨蹭蹭的!真不像话,老兄!人家在等你,可你看看你这个磨蹭劲儿……快来呀!”
“哎,来了,来了。”一个颤抖的声音说,接着从屋子右面走出一个又矮又胖的瘸子来。他穿一件干净整洁的外套,但却只有一只袖子,他戴着高高的尖顶帽,帽子一直压到了眉毛,这使他那圆圆的胖脸更加滑稽可笑。他那双黄色的小眼睛贼溜溜地转着,两片薄嘴唇总是露出不自然的微笑,显得很拘谨。他的鼻子又尖又长,像船舵一样难看地向前伸着。“来了,伙计。”他说着,一瘸一拐地向那醉鬼走去,“你干吗叫我?谁在等我?”
“我叫你干吗?”穿厚呢大衣的人责备地说,“‘眨眼儿’,你这人可真怪。老兄,叫你到酒店来,你还问‘干吗’!好几个朋友在等你!土耳其的雅科夫,还有‘古怪老爷’,还有来自兹拉德的包工头。雅科夫在和包工头打赌,赌一大瓶啤酒——看谁能赢,也就是说,看谁唱得好!听明白了吗?”
“雅科夫要唱歌了?”绰号“眨眼儿”的人兴冲冲地说,“你不是在说谎吧,‘傻瓜蛋’?”
“好,那我们去吧,呆子。”“眨眼儿”回答道。“那么,至少你也该吻我一下,我的宝贝。”“傻瓜蛋”张开两只胳膊,疯疯癫癫地嘟囔着。
“瞧你这娇气的伊索。”“眨眼儿”轻蔑地说,接下来,两个人弯着身子,走进低矮的门里。
听到这两个人的对话之后,我不禁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感。我已不止一次听说过,土耳其人雅科夫是这一带最好的歌手,现在竟然让我碰上了如此绝妙的机会,何不去看看他和另一名歌手的比赛呢?于是我便快走几步,来到了酒店里。
在我的读者中,大概没多少人光顾过乡村酒店。但我们这些痴迷于打猎的人,还有什么地方没到过!这种酒店的结构很简单,它们多数都是由两部分组成——一间幽暗的前室,一间有烟囱的正屋。正屋用一道板壁隔成里外两间,里间不准许任何客人进去。在这道板壁边上放着一张宽大的橡木桌子作为柜台,在桌子上方的板壁上被打开了一个长方形的大洞。酒店老板就在这张桌子上卖酒。在正对大洞的架子上,并排摆着各式大小不一的酒瓶,酒瓶都是没有开封的。正屋的前半部分是用来接待顾客的,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摆着一些长条板凳,两三个空酒桶,屋角里还放着一张桌子。大部分的乡村酒店光线都不好,屋子里黑乎乎的。在用原木垒起来的墙壁上,你根本就看不到什么版画。
我踏进安乐居酒店时,里面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柜台后面,照例站着酒店老板尼库拉·伊凡内奇,他的宽阔的肩背差不多把墙上的洞全给挡住了。只见他身穿印花布衬衣,胖脸上带着懒洋洋的笑容,他正用白胖的手给刚进来的顾客“眨眼儿”和“傻瓜蛋”俩人的杯子里斟酒。在他身后的角落里,在那靠近窗子的地方,站着他那位有着一双机灵大眼睛的妻子。站在房间中央的是土耳其人雅科夫,他身材有些瘦削,但十分挺拔匀称,他二十三四岁,身穿一件蓝色土布长襟外衣。看样子他像是一个活跃在工厂里的职工,身体并不那么健壮,面颊略显干瘪,一双灰色大眼睛调皮地转着。他的鼻子很端正,两个小鼻孔不停地翕动,额头又白又平,淡黄色的鬈发向后梳着,双唇略厚却很漂亮,而且富有表现力。整张面孔都表明他是个感情丰富、热情洋溢之人。此时的他很激动,不停地眨着眼睛,呼吸急促,两只手不停地抖动着,仿佛发热病一般。他确实在发热病。一个人当众讲话或唱歌时,由于过度紧张而表现出惶惑不安会使他像发热病一样颤抖起来。他身边站着一个男人,四十岁左右,肩背宽阔,高颧骨,低额头,一双像鞑靼人一样的狭长眼睛,鼻子又扁又短,下巴颏儿是方的。他有着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根根像鬃毛一般又粗又硬。他面孔黝黑而略呈铅色,嘴唇显得很苍白。他的那副面相要不是因为此刻沉着安静的话,几乎可以说是又凶又狠。他站在那儿纹丝不动,带着那种像一头套在轭下的公牛般不动声色的神情,慢慢地环顾四周。他身穿一件旧的常礼服,铜纽扣光滑闪亮。他那粗壮的脖颈上围着条旧的黑绸围巾,他绰号叫“古怪老爷”。在他正对面的圣像下面的一条长板凳上,坐着雅科夫的竞赛歌手——从兹拉德来的包工头。这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个头不大,长得却很结实健壮。他一脸麻子加一头鬈发,嘴巴上方贴着一个扁扁的狮子鼻,栗色的眼睛灵活地转动着,有一撮稀稀拉拉的胡子。他把两手塞到大腿下面。他的脚上穿一双带绲边的漂亮长筒皮靴,悠闲自得地晃着,不时发出皮靴相撞的响声。他穿着一件崭新的灰色呢子上衣,带着棉绒领子,内穿一件红色衬衣,他把衬衣的扣子一直扣到喉咙,在棉绒领子的衬托下,红色显得更加鲜艳醒目。在他对面靠屋门的右边一张桌子旁坐着个庄稼汉,穿着一件灰色的旧长袍,长袍的肩膀处已经破了个大洞。
太阳抛出一条稀薄的金黄色光带,穿过两扇积满灰尘的小玻璃窗射进屋里。但这还不足以战胜总是盘踞于屋子的黑暗,屋子里的所有物件依然沉寂在幽暗里。屋子里很凉爽,我一跨进门,那种在烈日下躁动的炎热和闷气便立刻消失了。
我看得出来,我的到来起初使尼库拉·伊凡内奇的顾客们略显惊奇不安,但当他们看到酒店老板像对熟人一样跟我打招呼时,也就全都安下心,不再用惊奇的目光注视我了。我要了一杯啤酒,便在屋角坐下,正好挨着那个身穿破旧长袍的庄稼汉。
“喂,好了!”“傻瓜蛋”一仰脖子把一杯酒一饮而尽,突然喊起来,还舞动着两只手来配合他的叫喊声。显然这么手舞足蹈使他连一个字也说不出。“还等啥呀?要唱就唱,何必扭扭捏捏的!雅科夫,快!”
“开始吧,开始吧!”尼库拉·伊凡内奇在一旁给他们鼓劲儿。
“好吧,我们就开始唱吧。”包工头带着一种充满自信的微笑,冷静地说道,“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也准备好了。”雅科夫显得兴奋而激动。
“那好,开始吧!伙计们,开始吧。”“眨眼儿”尖声叫道。
虽然大家都说马上开始,却没人开始唱。包工头仍旧稳当地坐在凳子上——大家都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开始吧!”那个“古怪老爷”下命令似的阴沉地说道。
雅科夫听了,身子为之一震。包工头也乖乖站起身,掖了掖腰带,咳嗽了几声。
“可是谁先唱呢?”包工头用略有些异样的声音询问“古怪老爷”。“古怪老爷”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屋子中央,他那两条粗壮的腿大大地劈着,并把两只有力的大手插在裤兜里,几乎都要没过胳膊肘了。
“你先唱,你先唱,包工师傅。”“傻瓜蛋”低声说,“你先唱吧,老兄。”
“古怪老爷”紧皱眉头,瞟了他一眼。“傻瓜蛋”轻轻吭了一声,乖乖低下头,显得有些尴尬。他望望天花板,耸耸肩膀,不作声了。
“抓阄吧。”“古怪老爷”从容不迫地说,“把酒放到柜台上。”
尼库拉·伊凡内奇弯下身,从地板上呼哧呼哧地把酒拿起来放到了柜台上。
“古怪老爷”看了看雅科夫,说:“来吧!”
雅科夫把手伸进衣兜里,掏出一枚半戈比的铜币,用牙在上面咬出一个记号。包工头从怀里掏出一个新的皮钱包,不慌不忙地解开带子,把许多零钱倒在手掌上,选出一枚新的半戈比铜币。“傻瓜蛋”摘下掉了帽檐的旧帽子,送到“古怪老爷”手中。雅科夫放进去自己的铜币,包工头把自己的铜币投了进去。
“你先抓。”“古怪老爷”对“眨眼儿”说。
“眨眼儿”得意地微笑了一下,就双手捧着帽子摇动起来。屋子里一下子静悄无声了,只听到两枚铜币互相碰撞发出的轻轻的叮当声。我仔细向周围观看,发现每个人脸上都显出一种紧张期待的神情。“古怪老爷”也眯起眼睛,连那个穿破长袍的庄稼汉也很焦急,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眨眼儿”把手伸进了帽子,摸出的是包工头的铜币。大伙儿都松了一口气。雅科夫红了一会儿脸,包工头则用手摸了摸头发。
“我说过了,就该你先唱,”“傻瓜蛋”高声叫道,像是强调自己的重要性一般,“我说过了。”
“好了,好了,不要啰唆了!”古怪老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开始吧。”说完他向包工头点头示意。
“我唱哪一首歌好呢?”包工头兴奋地问。
“唱你最爱唱的好了。”“眨眼儿”帮助出主意,“你想唱哪个就唱哪个吧。”
“当然,唱你最爱唱的歌。”尼库拉·伊凡内奇慢悠悠把两只手交叉到胸前附和道,“这事别人不好给你指定,你还是爱唱什么就唱什么吧,可是得好好地唱。然后由我们大家来公正评定。”
“当然要公正啦。”“傻瓜蛋”接过话,一边端起酒杯舔了舔空酒杯的边儿。
“伙计们,让我把嗓子清一清。”包工头用手摸了摸上衣领子。
“好啦好啦,别再磨蹭了——开始吧!”“古怪老爷”严厉地说道,然后低下头,像是不耐烦了。
包工头稍加思索,昂首挺胸地向前走了两步。雅科夫睁大眼睛出神地盯着他。
但是,在我描述这场比赛之前,我认为有必要先把这篇故事中每个登场人物介绍一下。其中几人的情况,我在安乐居酒店碰上他们时就已知道,另外几个人的情况,我后来才了解到。
还是先从“傻瓜蛋”说起吧。此人的真名叫叶甫格拉弗·伊凡诺夫,但附近一带的人都叫他“傻瓜蛋”。他自己也承认了这个绰号,因此这个绰号也就尽人皆知了。确实这个绰号对他再合适不过了。他本就是一个吊儿郎当之人,干什么都慌慌张张冒冒失失的。他是一个光棍家仆,浪荡成性,嗜酒如命,整天游手好闲,不好好干活,因此原来的主人把他赶走了。他没有拿到一点儿工钱,可他却有本事每天都挥霍别人的钱去买酒来喝。他既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大概生平就不曾说过一句聪明的话,也不曾说过一句有用的话。他总是喋喋不休,胡言乱语,废话连篇。他可真是一个十足的傻瓜蛋!然而令人大惑不解的是,在这方圆四十俄里的范围之内,凡是酒席宴会,你都可以看到他那瘦高的身影在客人中间游来荡去。人们对他已经习以为常了,就像面对逃避不掉的灾祸一样迁就他、容忍他。固然大家都鄙视他,但是谁也制伏不了他,谁也无法制止他的狂妄不羁和胡说八道,除了“古怪老爷”。只有他才能让“傻瓜蛋”乖乖听从吩咐,不敢大胆妄为。
“眨眼儿”和“傻瓜蛋”毫无相像之处。“眨眼儿”这个绰号对他也算名副其实,尽管他眼睛眨得并不比别人多。虽然我千方百计打听“眨眼儿”的经历,但始终没有收集到更多情况,也就是说在此人的人生经历中,尚有很多未知之处,很多人也都觉得“眨眼儿”像一个未解开的谜。正如读书人所说的,有一些东西隐没在不可知的深渊中,人们无从得知了。我只是探听到他曾给一个无儿女的老太太赶过马车,但却把老太太托付给他的三匹马拐走了。整整一年,他逃得无影无踪,后来大概受不了流浪生活的颠簸,又自动回来了,但是他却变成了瘸子。他向女主人叩头求饶,在后来的几年中,勤恳地干活,以赎自己的罪过,渐渐讨得了女主人的欢心。他最终得到了女主人的充分信任,居然还当上了管家。女主人谢世后,不知道怎的,他竟获得了自由,摇身一变成为市井小商,向邻人租地种瓜做起生意来。看样子他是发了财,如今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他是个见多识广但又狡猾多端的人,当然他不是狠毒之徒,却也非慈悲为怀的善良之辈。此人颇有心计,谙于世故,他能依人行事,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善于利用他人。他行事小心谨慎,似乎很懂得生存之道,像狐狸一样机灵狡猾。他像老太婆一样喜欢喋喋不休,可从未因说走了嘴而暴露本心,却又有本事套出别人的秘密来。他不会像有一类狡猾之人那样,佯装痴呆愚笨。况且他想要这样也十分困难——我从未见到有谁的眼睛比他那双小眼睛更狡黠更机灵的了。他那双眼睛从来都不是简单地看看就罢了,而是带着张望、察看或窥视的神态。在“眨眼儿”看来,即使是简单的事他也要冥思苦想好几个礼拜。有时他会心血来潮,去干些荒诞而大胆的事情,旁人都以为这下他该倒大霉了,可事实并非如此——他往往都大功告成,一切顺利。他是个很走运的人,他也相信自己很有运气,相信预兆。总之,此人相当迷信。人们都很不喜欢他,因为他从不关心他人,但人们又都尊敬他——更确切地说是敬而远之吧。
除了一个宝贝儿子他再没有别的亲人了。他非常娇惯这么一个独生子,儿子受到父亲如此这般的教导,想必今后会像他老子一样出人头地、前途无量。“小‘眨眼儿’和他老子长得一模一样”,如今,在夏日傍晚,有些老年人坐在墙根下聊天的时候,就会低声议论着他们俩。大家都心照不宣,全都清楚弦外之音,因此也就无须再多说什么了。
有关土耳其佬雅科夫和包工头,也没有更多可以奉告的事情。雅科夫绰号“土耳其佬”,因为他由一个被俘的土耳其女人所生。从他的心灵来看,他确实是一个艺术家,就其身份而言,他不过是一家私人造纸厂里的一名汲水工。至于包工头,说实在的,我至今尚未搞清他的身世。我只觉得他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市井小民。可有关“古怪老爷”的情况,倒是值得详细一谈。
此人那副长相给人的第一印象是粗野蛮横、笨拙敦实。然而这样一个人却具有一种无法抗拒的蛮劲儿。他身材笨拙,正如人们常说的,是一个“傻大粗”,却显示出不可制伏的威严与刚健。而且,说来也怪——他那像狗熊一样壮硕的身体并不缺乏某种优雅,这种优雅仿佛来自于他那镇定自若的自信与威力。初次见面,很难判断这个貌似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之人究竟属于哪个阶层。他不像侍奉别人的家仆,不像一般市井小民,不像退职书吏,也不像领地不多或是破了产的贵族的猎犬师或打手。他简直成了一个特殊人物。无人知道,他究竟是从何处流落到我们这个县城里来的。据传闻,他曾是个独院地主,以前好像还在什么地方担任过官职。但是这些相关的情况,仅仅是些道听途说,真实情况没人知道,也无从得知。从别人那儿打听不到,从他嘴里就更难打听到了。因为他一直都是沉默寡言,在我看来没有比他更能守口如瓶的人了。至今也无人能够准确地说出他到底靠什么过日子,有哪门手艺,从什么地方来。不,他没有任何手艺,也从不外出远游,也不去别人家拜访或串门,几乎不和任何人来往。可是他却有钱。钱虽不多,但却花不完。他并非一个谦谦君子——因为他根本没有必要谦恭。但是他倒很安详持重。他安闲度日,逍遥自在,根本不去关注周围的人。不管是什么人,他向来都不闻不问,好像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似的。他也不需要任何人,所有事情都是他自己一个人来打理。
“古怪老爷”(这是他的绰号,他真正的姓是彼列夫列索夫)远近闻名,尤其是在附近这一带。虽然他无权对任何人发号施令,但是人们总会心甘情愿地服从他。他滴酒不沾,也不同女人交往,但他非常喜欢唱歌。特别令我惊奇的是,在他身上混杂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凶残性和高尚性。这种复杂的混合,我在别人的身上还从来没有见过。
现在我们再转回来看歌手比赛。只见包工头走过来,眼睛半闭着,用高亢的假声开始唱了起来。他的声音虽然有些沙哑,但是却非常动听。他歌声悠扬婉转,音乐像陀螺一样不断旋转变化,不停地由高音滑向低音,接着又从低音转向高音。回复到高音以后,他又尽力地保持了好长一会儿,才逐渐减弱下来。突然他又以热情奔放而又铿锵有力的气势重唱刚唱过的曲调。他的曲调转换有时很大胆、有新意,有时又显得有些滑稽,但这样的唱法使内行人听起来非常过瘾。他唱的是一支欢快的舞曲,略去反复的装饰音、附加的辅音和哼鸣,我只听清下面几句歌词:
虽然我年纪幼小,
却要开出这片农田;
虽然我年纪幼小,
却要让花儿开得鲜艳。
他兴致勃勃地唱着,大家都全神贯注地倾听。他显然明白这是演唱给内行人听的,因此使出吃奶的劲儿来。确实在我们这一带,人们对唱歌都很在行,难怪奥加尔大道上的谢尔盖夫村以其村人那悠扬悦耳的歌声驰名全俄国呢。包工头唱了好长时间,却没在听众中引起特别强烈的反响,大概是因为缺少伴唱和和声。最后,当他在一个转折的地方唱得特别成功时,连“古怪老爷”都满意地微笑了。这时“傻瓜蛋”也高兴极了,竟然忍不住叫喊起来,引得所有在场的人也都振奋起来。“眨眼儿”和“傻瓜蛋”开始低声附和地唱起来,时而又高声喊叫几声:“棒极了!加油啊,好小子!加油,再使点劲儿!鬼东西,再加油,再使点劲儿!你这个鬼东西!再来一段更精彩的!快啊,否则魔鬼也不会放过你的!”翻来覆去,他们喊的都是这一套。老板尼库拉·伊凡内奇站在柜台后听得出了神,还带着赞扬的神情随着节拍摇晃着脑袋。终于“傻瓜蛋”忍不住了,跺着脚,踏着小碎步,扭动着肩膀,兴奋地跳起舞来。再看看土耳其人雅科夫,两眼像炭火般燃烧起来,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这使得他全身上下像树叶一样颤抖着,只有“古怪老爷”的脸上没有什么变化,站在原地一动未动,但他凝视包工头的目光却柔和了,尽管他嘴边的表情仍带着轻蔑。
包工头看到听众们都很满意,就更加兴奋了。他的劲头儿更足了,他使出浑身解数将整首歌推向了高潮。他唱起了花腔,拼命增加装饰音,像鹭啭莺啼一般地鼓着喉咙,打鼓一样弹动着舌头,不停地转换着音调。唱啊唱,他面色苍白,累得筋疲力尽了。他全身大汗淋漓,于是身子向后一仰,唱出了最后一个高音,形成余音缭绕的效果。此时全体听众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他博得了满堂喝彩。“傻瓜蛋”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骨瘦如柴的长臂把他搂得差点儿喘不过气。尼库拉·伊凡内奇的胖脸也顿时变得红扑扑的,这使他看上去年轻了不少。雅科夫像发疯似的大叫起来:“太棒了!太棒了!真是顶呱呱!”连我邻座的那个穿破旧长袍的庄稼汉也忍不住了,激动地向桌子上擂了一拳,喊道:“哎呀!好极了,真他妈好极了!”喊完他还使劲儿地往旁边吐了一口唾沫。
“嘿,伙计,太棒了!”“傻瓜蛋”紧抱着筋疲力尽的包工头,喊道,“痛快,没话可说了!你赢了!你赢了!伙计,恭喜你——来,把这杯干了!这是你的!雅科夫比你差远了!”他先干为敬又继续喊道:“我跟你说,他差远了,你就相信我吧,没错!”他又使劲儿把包工头往怀里搂了搂。
“喂,快放开他,快放开,别缠着他了!”“眨眼儿”实在看不下去了,气呼呼地说道,“让他坐在板凳上一会儿,清静一下吧!看,他都累坏了。你这个傻瓜,伙计,你真是个大傻瓜!干吗死缠着他不放?”
“好,好,就让他坐下休息一会儿吧,可是,我还是要为他干一杯。”“傻瓜蛋”说完就走到柜台前。“你请客,伙计。”他转头来对包工头说。
包工头点点头,坐在长凳上,从帽子里边拿出一条毛巾,开始擦起脸来。“傻瓜蛋”立刻贪婪地把酒喝干,嗓子眼里咯咯作响,一副酒鬼的模样,然后他又佯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走回来。
“唱得真棒,伙计!真棒。”尼库拉·伊凡内奇赞扬包工头,又转身亲热地对土耳人说道,“现在轮到你唱了,雅科夫。要沉着,别胆怯,让我们来看看究竟谁能赢。包工师傅唱得真好,实在是好。”
“妙极了!”尼库拉·伊凡内奇的妻子附和道,然后笑眯眯地冲着雅科夫看了一眼。
“妙极了!”我邻座的庄稼汉轻声重复了一遍。
“啊,窝囊废波列哈!”忽然“傻瓜蛋”叫了起来,然后走到衣服肩上有洞的庄稼汉前面,手指着他,连蹦带跳地笑得直发抖,“波列哈!波列哈!嘎,巴杰!滚出去!窝囊废!你来干什么?”他一边狂笑不止一边盛气凌人地冲那可怜的庄稼汉叫道。
庄稼汉被弄得有些惶惑不安,打算站起来赶紧溜掉,忽然他听到了“古怪老爷”那亮如洪钟般的声音——“你这个畜生怎么这样讨厌呢?”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没干什么……”“傻瓜蛋”嗫嚅地说,“我没干什么……我只是……”
“好了,那就闭上嘴巴!”古怪老爷厉声训斥,“雅科夫,快唱吧!”
雅科夫用手掐住喉咙,“伙计,怎么有点儿……有点儿……噢……真不知道,怎么有点儿……”
“哎,得了,别慌张。真不害臊!干吗扭扭捏捏的?想怎么唱就怎么唱嘛。”“古怪老爷”说完便低下了头,等着他唱。
雅科夫不再说话了,只是望了望周围,用一只手捂住了脸。在场的人都睁大了眼睛紧张地盯着他,尤其是包工头。包工头脸上带着他常有的自信,又在刚才的喝彩声中受到鼓舞,他更显得得意扬扬,但他的脸上也不由得表现出一丝不安。他把身子靠在墙上,再次把两只手塞到大腿底下,但这回他的两条腿不再晃动了。雅科夫终于露出了脸,那张脸惨白得有些可怕,他那两眼透过垂下的睫毛闪射出轻微的亮光。他长长喘了一口气,便唱了起来。他的起音是微弱的,颤抖而不平稳,好像不是从胸腔里发出,而像是来自远方的声音,不经意间飘进屋子里来。这颤抖的却带着金属质感的声音,对我们在场的所有人都产生了一种奇妙的作用。我不禁开始望向屋子里的人,尼库拉·伊凡内奇竟然直直地挺着身子。紧接着起唱之后是一个坚定而悠长的声音,隐隐约约还是在颤抖。那种感觉就像是琴弦突然被手指头猛劲儿一拨,发出铮铮的响声之后,还要颤动一会儿并且迅速地变低音调一样。进入第三个音后,凄凉的歌声渐渐激昂起来,情绪转向豪放亢奋。他唱着:“田野里的小路,一条又一条……”听着他优美的歌声,大家都如饮甘泉般心神激荡。说实话,我很少听到这样的歌声。刚开始这种歌声有些像金属器皿碎裂的声音,后来又有玉珠互相撞击之声,甚至带有哀伤凄婉的韵味。但是在这歌声中带有真挚而深沉的感情,有青春勃发的气息,有生机盎然的萌动和甜蜜甘美的情调,同时又有一种令人心驰神往的悲凉寂寥。俄罗斯人那颗真挚而热情的心在歌声中激荡着、回响着。这歌声能紧紧地抓住你的心,拨弹着俄罗斯人的心弦。雅科夫自己显然也已经如醉如痴了。他不再怯懦了,完全沉醉在幸福之中。他的歌声不再战栗,而只是有轻微的颤抖。但这也仿佛是箭一样穿入听众的心灵中,隐隐地发出内在的震颤。这声音越来越激昂,越来越高亢,越来越嘹亮。随着他的歌声,我不由得想到有一天黄昏时分,那正是大海退潮的时刻,远处传来了海浪威严而深沉的呼啸声。我在平缓的黄沙海滩上看到一只大白鸥落下来。它一动不动地蹲着,那丝绸一般闪着光泽的胸脯映着晚霞的红光,向着熟悉的大海,迎着酡红的落日,缓缓展开它那对长长的翅膀。我听着雅科夫的歌声,竟想起了那只白鸥。
雅科夫唱着,唱着,完全沉醉在出神入化的境地,似乎忘记了他的竞争者和所有在场的听众。但我想他还是受到我们这无声的、热情的共鸣带来的鼓舞,就像游泳的人受到波浪的推动一样,会感到力量倍增、精神焕发。他的歌声给人一种异常亲切而又无限壮阔的感觉,就好像一片熟悉的大草原在你面前展开,伸向一望无际的远方。泪水在我的心中奔涌不息,使我热泪盈眶了。突然旁边响起了一阵喑哑的低咽,我大吃一惊,立刻回头张望,原来是酒店老板的妻子把胸脯伏在窗上,在激动地哭泣。雅科夫很快瞥了她一眼,唱得比先前更动听更甜美悦耳了。尼库拉·伊凡内奇低下头,“眨眼儿”把脸转向一旁,听得入迷了的“傻瓜蛋”呆站着,嘴巴张得老大,穿灰色长袍的庄稼汉也在屋角动情地低声啜泣,不时一边悲伤地低语一边轻轻地摇头。就连“古怪老爷”那紧锁着的浓眉下也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儿,从他那钢铁般坚毅的脸上漫漫滚落下来。包工头用握紧的拳头撑着前额,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要不是雅科夫在一个极高且尖的音上骤然停下,我真不知道在场的听众该怎样从痴迷的状态中解脱出来。无人惊呼或喝彩,甚至没有人动一下。大家仿佛还在等待,看雅科夫是否还唱。但他只是睁大眼睛,好像对我们大家的沉默感到惊讶,用询问的目光扫视了所有听众之后,他才看出他的歌声征服了所有人。他获胜了。
“雅科夫!”“古怪老爷”叫了他一声,并意味深长地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然后就再也没说什么了。
我们大家仿佛都痴呆了。只见包工头慢慢地站起身,走到雅科夫面前。“你,是你,你赢了。”他终于很吃力地说出这番话,接着便冲出了屋子。
包工头快速而果断的举动把大家从痴迷的状态中唤醒,所有人都一下子欢笑着喧闹起来。“傻瓜蛋”纵身一跳,嘴里叽里呱啦地叫着,并把他那两只胳膊抡得像转动着的风车一样。“眨眼儿”一瘸一拐地走到雅科夫面前,亲吻起他来。这时候尼库拉·伊凡内奇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宣布:他再犒劳自己一杯啤酒。“古怪老爷”也显得那么和蔼可亲,我根本没想到他脸上也会出现这样迷人的笑容。身穿灰色长袍的庄稼汉不停地用两只衣袖擦着眼睛、面颊、鼻子和胡须,在角落里反复地说:“啊,好,真好!我发誓,真好!”尼库拉·伊凡内奇的妻子因激动而满面通红,于是赶紧起身走开。
雅科夫因为自己的胜利,一下子变得像孩子般喜气盈盈。他那张脸不再因紧张而苍白,而是显得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尤其是他那双眼睛,一直闪耀着幸福的光芒。几个人兴冲冲地把他簇拥到柜台前,争先恐后地祝贺他。他把仍在哭泣的庄稼汉也拉到柜台前面,又打发酒店老板的儿子去找包工头,却没找到。于是大家开始举杯畅饮。“你再给我们唱几支吧,一直唱到晚上!”“傻瓜蛋”高举着双手,激动地重复着这个请求。
当我再次看雅科夫时,他已不声不响地走出了酒店。我也不想继续待在这里了,生怕破坏了这儿给我留下的印象。
天气仍然热得令人难以忍受,大地依旧笼罩在厚实而闷热的气层中。此时已是晚上,深蓝色的夜空中,似乎有许多小星星在细微而暗色的灰尘中闪烁着、回旋着。四周一片寂静。在大自然这种疲惫不堪的深沉寂静之中,我不由得感受到一种无法逃避的压抑。我走进了一家干草棚,躺在刚割下不久的草堆上,草堆差不多要干了,正适合休息,但我却久久不能入眠,耳旁仍旧回荡着雅科夫那令人心驰神往的歌声。但最后,还是那因酷热而引起的疲倦占了上风,我睡着了,而且睡得十分香甜。等我一觉醒来,周围已经变得漆黑一片。身下的干草散发着它独特而浓郁的香味,但因为被我压着,部分地方已经有点儿发潮了。破旧的棚顶是用一根根细木条搭成的,透过那些木条,我可以看到闪烁着微弱光芒的星星。
我走出了干草棚。此刻的晚霞早已消失了踪迹,只是在天边残留着它那隐隐发白的余晖。刚才这里还是一片灼人的热气,而现在,已弥漫着夜晚的凉气。整个天空幽暗而清澈,只是有数不尽的星星,像千百万双眼睛调皮地眨着,灵活地闪烁着,发出忽隐忽现的光亮。村子里已经灯火阑珊,灯光在夜幕中时隐时现。从附近灯火辉煌的酒店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喧哗声,我好像听到了其中有雅科夫的声音。那里不时地还爆发出快活的大笑声。我好奇地走到窗前,把脸贴在玻璃上往里看。我看到了一个生动喧闹但也令人不快的场面:屋里的几个人全都喝醉了,从雅科夫开始,一个个都醉醺醺的。雅科夫袒胸露怀地坐在一条板凳上,一面用嘶哑的声音哼唱着一支庸俗下流的舞曲,一面懒洋洋地拨弹着六弦琴。他那汗水淋漓的头发一绺一绺地披散在苍白得吓人的脸上。在酒店中央,“傻瓜蛋”也是一副袒胸露背的样子,他像一个疯子一样折腾着,在庄稼汉面前跳着花样舞。再看看那个庄稼汉,他也拖着已经发软的腿在跺着跳着,同时咧开蓬乱胡子下的大嘴傻笑着,时不时还挥起一只手,似乎想要说:“就这么着!”他已烂醉如泥,处在无意识状态之中了,无论哪个过路人看到他这副嘴脸,一定会说:“好家伙,伙计,好家伙!”他全身红得像大虾一样,眨巴着眼睛,张大鼻孔,在屋角里带着嘲讽笑着。屋里精神还正常的只有尼库拉·伊凡内奇,他毕竟是个久经江湖又见多识广的酒店老板,只有他仍旧保持着一贯的冷静。屋子里又增加了许多新来的客人,但是我却没有看到“古怪老爷”的身影。
我从酒店外边的窗子处转过身来,加快了脚步,走下科洛托夫卡村所在的小山冈。这座小山冈的脚边展开了一片辽阔的平原,在茫茫夜雾的笼罩中,平原显得更加广袤无边,似乎已和黑夜笼罩下的天空浑然成为一体。我正顺着河谷旁的大道大步往下走,忽然听到从平原的另一头传来一个男孩子清脆的呼喊:“安特罗普卡!安特罗普卡!啊……啊……”我听出了他的呼唤声中充满着哀伤和绝望,但是他仍然顽强地呼喊着,而且把最后一个音拉得很长很长。
他稍停片刻,接着又呼叫起来。他的声音在沉闷的令人昏昏欲睡的空气中振动回荡着。他一遍遍地呼唤安特罗普卡的名字,反复了至少三十多次。这时从平原的另一端,又传来了模糊的回应声,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回音一样:
“什么事—事—事?”
男孩子立刻用欢快又气恼的声音叫起来:“快到这儿来,你这鬼东西—鬼—东—西!”
“干—什—么呀—什么呀?”过了好一会儿,回应的那个人问道。
“爸爸要—打—你。”喊人的那个男孩子又急忙叫道。
回话的孩子再没吭声,喊人的男孩子再次不安地叫起来。但是他喊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声音也越来越低沉了。天色完全黑下来了,此时我还能隐约听到一点儿。这时我已走到离开科洛托夫卡村四俄里远的地方了,这里正是那片环绕着我村子的树林。
“安特罗普卡!啊,安—特—罗—普—卡!”这个呼声一直在夜色渐浓的空中轻轻回荡着。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