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当我睁开眼睛时,整个树林洒满了阳光,天空闪闪发亮,树叶在蓝色的天空下欢腾喧闹着;云彩被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天气清新爽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而又干燥的凉爽气息,令人神清气爽、精神为之一振,这似乎也预示着一天的阴雨后将会有一个宁静而明朗的夜晚。当我正准备起身想再去碰碰运气时,忽然瞥见一个一动不动的人影。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农家姑娘。她坐在距我二十步远的地方,低着头在沉思,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其中一只手半张开着,拿着一束稠密的野花,野花随着她的呼吸慢慢地滑向方格裙。她穿着白色的衬衣,领口和袖口扣得很紧,形成一些短短的浅浅的褶皱,包裹着整个身躯,黄色的珠串盘成两行从脖子一直垂落到胸前。这姑娘长得挺好看的:浓密的金发中夹杂着漂亮的浅灰色,头发被精心地梳成了两个半圆,上面箍着细细的红色发带,发带几乎压在了她如象牙般白嫩的额头上,脸上其他地方几乎被晒成了古铜色,只有细滑白嫩的皮肤才会被晒成这种颜色。她没有抬起眼,所以我看不清她的眼睛,可我却能清晰地看见她细细的眉毛和修长的睫毛,睫毛有些湿润,一边的脸颊上还残留着干了的泪痕,一直延伸到她苍白的嘴唇上,泪痕在阳光中闪闪发光。她的整个头部都很可爱,即使鼻子略微有些胖圆也无伤大雅。我最喜欢的还是她的脸部表情:纯真而又温柔,充满忧伤却又对自己的忧伤心存孩子气的疑惑。她明显是在等什么人,树林中一传来轻微的沙沙声,她便立即抬起眼睛,环顾四周,一双像鹿一样胆怯的明亮的大眼睛从我面前一闪而过。她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睁大眼睛仔细观察着发出轻微声响的地方,叹了口气,轻轻扭过头,把身子弯得更低,慢慢拨弄着手中的野花。她的眼睑红红的,嘴唇痛苦地抽动了几下,新的泪珠划过她那浓密的睫毛停留在嘴上闪闪发光。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这个可怜的姑娘依然一动不动,只是偶尔苦闷地挥一挥手,倾听着,倾听着……树林里又有什么声音传来,她精神一振。声音并没有停下来,而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终于变成了坚定而局促的脚步声。她挺直了身子,似乎又有些胆怯。充满期待的眼神颤抖了起来。密林中迅速闪现出一个男人的身影,她定神一看,脸刷一下红了,露出幸福而又快乐的笑容,她本想站起来,却又立刻低下头,羞怯的脸开始泛白,直到男子在她身边停下脚步,她才抬起头,眼中充满恳求地看着他。
我从暗处好奇地打量着他。老实说,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从他的行为举止可以看出他是一个被富裕年轻地主宠幸的侍从,穿着打扮又表明他追求时髦,喜欢漂亮洒脱:他穿着一件古铜色的短大衣,看样子,那曾经是主人的衣服,扣子一直扣到领口,打着一条两头雪青色的粉红领带,戴着一顶镶金边的黑丝绒便帽,帽子一直压到了眉毛。白色衬衫的圆领硬邦邦地撑着他的耳朵,扎着他的脸,浆硬的袖口遮盖着他的手,一直遮到他的手指,红红的、弯弯的手指上戴着镶有绿宝石勿忘我的金戒指和银戒指。他脸色红润稚嫩,又有点儿厚颜无耻,据我观察,男人们几乎都很反感这种类型的脸,可惜女人们却十分喜欢。显然他在尽力为自己这张粗鄙的相貌增添一丝轻蔑而又厌倦的神情。一直眯着那双本来就很小的乳灰色眼睛,皱着眉,撇着嘴,不自然地打着哈欠,故意装出一副漫不经心,却又不怎么巧妙的潇洒姿态。时而整理一下卷曲的棕黄色鬓发,时而揪一下翘在厚厚的嘴唇上的黄色小胡子——总之,装模作样得令人作呕。他一看到那个等他的年轻农家姑娘,就开始装模作样。大摇大摆慢慢悠悠地走到她面前,他停了一会儿,扭了扭肩,双手插进大衣口袋,淡漠地向姑娘瞥了一眼,坐到了地上。
“怎么,”他开口说道,眼睛却看着其他地方,晃荡着腿,打着哈欠,“你在这儿等很久了?”
姑娘没有立刻回答他。
“等很久了,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楚。
“唉!(他摘下帽子,傲慢地捋了捋那几乎从眉毛边长起的浓密卷发,威风地环顾了下四周,又小心翼翼地把帽子戴在自己宝贵的脑袋上。)我忘了。你看,又下着雨!(他又打了个哈欠。)事儿太多,不可能每件都顾上,老爷又要骂我了。我们明天就要启程了……”
“明天?”姑娘吃惊地问道,眼睛凝视着他。
“明天……好啦,好啦,你别哭了,”他看到她慢慢低下头浑身颤动着,连忙懊恼地说,“阿库莉娜,你别哭啦,你知道,我最受不了这样。(他皱起鼻子。)不然,我这就走……哭什么哭,真蠢!”
“好,我不哭,我不哭。”阿库莉娜急忙说,拼命咽下了眼泪。“那你明天启程?”沉默了一会儿后,她又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您呢,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
“会见的,会见的,不是明年,就是以后。老爷似乎是想在彼得堡找个工作,”他慢慢吞吞地说,声音中带着鼻音,“也许我们还要到国外。”
“您一定会把我忘记的,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阿库莉娜哀切地说。
“不会的,怎么会呢?我不会忘了你的,只是你要学聪明点儿,别傻乎乎的,要听你爹娘的话……不会的,我不会忘记你的。”他淡淡地伸了下腰,打了个哈欠。
“不要忘了我啊,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她乞求道,“我真的很爱很爱你,一切都是为了您……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您刚刚说让我听爹娘的话……可我怎么能听呢……”
“为什么不能呢?”他两只手垫在脑袋下躺着说,声音仿佛是从胃里发出的。
“我怎么能听呢,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您不是不知道……”她没有继续说下去。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把玩着他的钢表链。
“阿库莉娜,你一点儿也不傻,”他终于又开口说道,“所以别说傻话了,我希望你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当然,你跟一般的农村姑娘并不一样,你不傻;你娘也并不一直是农村婆姨。但你终究没受过教育,别人跟你说什么,你就应该听从。”
“可是好可怕呀,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
“亲爱的,别说傻话,有什么好怕的!你手里拿的什么?”他靠近她继续说道,“花儿?”
“嗯,是花儿,”阿库莉娜哀怨地说。“这是我采的艾菊,”她多少振奋了点儿精神,“牛犊很喜欢吃。这是鬼针草,能治疗瘰疬。您看,多奇特的花儿呀,这么奇特的花,我从小到大却都没见过。这是勿忘草,这是香堇……这些都是我采给您的,”她一边说,一边从黄黄的艾菊里挑拣出一小束细草扎着的矢车菊,“您要吗?”
维克托懒懒地接过花,漫不经心地闻了闻,将它放在手里转悠了起来,若有所思而又极其傲慢地望着天空。阿库莉娜看着他……忧郁的眼神中充满了爱慕、敬仰与痴恋。
她怕他,不敢哭,同时又要和他告别,又要最后一次好好地看看他。而他,却像个土耳其皇帝一样张开胳膊和腿仰躺着,以宽容忍耐之态对待她的崇拜。
说老实话,看到他那张红红的脸我非常气愤,那张脸,轻蔑中透着自大,冷漠中带着令人作呕的自负。而此时此刻的阿库莉娜却显得很可爱:她用整个身心表达着自己的爱恋,热烈地追求着他,可他……却把矢车菊扔在了草地上,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片镶着铜边的圆玻璃片,放在一只眼睛上,可不论他怎么皱眉、鼓腮甚至试图用鼻子托着它,那片玻璃还是掉到了他的手上。
“这是什么?”姑娘终于忍不住惊讶地问道。
“单片眼镜。”他得意而又傲慢地回答。
“干什么用的?”
“戴上它就可以看得更清楚。”
“让我看看。”
维克托皱着眉不情愿地把单片眼镜给了她:“当心点儿,别打破了。”
“放心,我不会打破的。(她怯生生地把眼镜放在一只眼睛上。)我什么也看不到呀。”她天真地说。
“你得把那个眼睛眯着才能看到,”他像一个老师一样不高兴地说道。(她把对着单片眼镜的眼眯了起来。)“不是这个,不是这个,是另外一个,傻瓜!”维克托叫嚷着,不等她改正错误,就夺走了单片眼镜。
阿库莉娜羞红了脸,扭过头,微笑着嘟哝道:“看来我们这种人不配。”
“那当然!”
可怜的姑娘沉默了片刻,重重地叹了口气。
“唉,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您走了,我可怎么办?”她突然喊道。
他用衣襟擦了擦镜片,放回了口袋。
“对,对,”他终于开口说道,“刚开始你确实会很伤心。(他体贴地拍拍她的肩,她从肩上轻轻拉过他的手,羞怯地吻了吻。)你是个好姑娘,”他骄傲地笑了笑,继续说道,“可这又有什么办法?你想想看,我和老爷是不会待在这儿的。冬天快到了,你也知道,在农村过冬,简直让人无法忍受。而彼得堡却大不同!那儿简直太美妙了,像你这样的傻姑娘可能连做梦也不会想到。漂亮的房子、街道,还有交际、文明——简直棒极了……(阿库莉娜像个孩子一样,张着嘴出神地听他讲。)可是,”他翻了翻身子,又说道,“我给你讲这些有什么用?反正你又不懂。”
“为什么,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我懂,我全懂。”
“瞧你那样!”
阿库莉娜低下了头。
“您以前对我说话可不是这样的……”阿库莉娜低着头说道。
“以前?……以前!唉……以前!”他几乎有点儿气愤地说道。
两个人都沉默了起来。
“我该走了。”说着维克托已经用手肘撑起了身子。
“再待会儿吧。”姑娘祈求他说。
“待什么待?……我已经跟你告过辞了。”
“待会儿吧。”姑娘又重复了一遍。
维克托又躺了下来,嘴里吹着口哨。阿库莉娜的眼睛一秒也没离开过他。看得出来,她渐渐激动起来,嘴唇哆嗦着,原本苍白的双颊也泛起了红晕……
“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她憋了很久终于断断续续地说道,“您真的是太狠心了……太狠心了,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真的!”
“狠心?”他皱着眉,抬起头看向她。
“太狠心了,至少在分别的时候应该和我这个苦命的人说句好听的,哪怕只有一句也好……”
“说什么好听的?”
“我不知道,您应该清楚,您就要离开了,如果能说哪怕一句好听的,该多好啊……我为什么要遭受如此待遇啊?”
“你真的是太奇怪了呀?我能怎么办?”
“哪怕一句甚至半句……”
“哼,又是老一套。”他一边起身一边恼怒地说。
“别生气,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她强忍着眼泪安慰道。
“我没生气,只是你太蠢了……你指望什么?总不能让我娶你,让我娶你吧?既然这样,那你还指望什么?期待什么?”他探过头,张开手,似乎在等待着答案。
“我什么也不指望,什么也不想要,”她吞吞吐吐地回答道,好不容易才壮着胆伸出颤抖的双手,“哪怕是一句好听的,在分别的时候嘛……”
她泪如泉涌。
“唉,又哭。”他冷冷地责备道,把帽子拉下遮住了双眼。
“我什么也不指望,”她捂着脸一边哭一边说,“可你让我今后在家怎么过呢?怎么过呢?今后我又会怎么样呢?他们会把我这个无依无靠的苦命人嫁给我不喜欢的人……我的命真苦!”
“一直这样,一直这样。”维克托站在那儿低声嘟哝着,交换着双脚。
“哪怕一句好听的,一句好听的也好……比如说,阿库莉娜,我……”
忽然她号啕大哭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扑倒在草地上痛哭着……她整个身子痉挛般抽动着,后脑勺颤抖着……压抑了良久的心酸与痛苦也终于如巨浪般一涌而出。在边上站了一会儿后,维克托耸耸肩,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过了不大一会儿……她终于不哭了,抬起头,看了看四周,嗖地跳起来,惊讶地直拍手。她本想追上去,但双腿发软,跪到了地上。我忍不住奔向她。可当她看到我,却忽然来了劲儿,轻轻叫了声,站起来跑进了白桦林,手中的花儿散落到了地上。
我站了片刻,拾起那束矢车菊,走出白桦林来到田野。淡白色明亮的天空中,太阳低垂着,没有了耀眼的光芒,有的只是暗淡而又平静的近乎无色的光线。还有半个小时就傍晚了,晚霞初露。阵阵秋风迎面扑来,吹打着残留在田地里的干枯发黄的麦秸。突然一片片卷缩弯曲的小叶子在这些麦秸前匆忙地随风飞扬了起来,穿过马路,顺着树林边上的空地飘散而去;紧挨着田地这面的郁郁葱葱的树林,迎风颤抖着,隐约泛着清晰却不刺眼的光亮;泛红的草上、草茎上和麦秸上,布满了数不清的秋蜘蛛的丝线,这些丝线迎着晚霞闪烁着,摇曳着。我停下脚步,迎着风,伫立良久……心中不禁惆怅了起来:万物渐渐凋零,天地透露着虽然清爽却不怎么愉悦的微笑,微笑背后,冬天即将到来,冬日那悲凄恐怖的景象仿佛也越逼越近。一只小心拘谨的乌鸦,扑闪着沉甸甸的翅膀,划过天空,飞速地从我头顶高高飞过,转头斜瞟了我一眼,又继续向高处飞去,啼叫声若隐若现,一会儿便消失在了树林后;一大群鸽子浩浩荡荡地从打谷场快速地飞了过来,忽然围成圆柱形旋转了一阵后,就纷纷散落在了田地里——这就是秋天的特征。有人赶着马车从光秃秃的小山丘后面经过,留下了一阵空车碾压着地面的声音……
回到家后,阿库莉娜那可怜的面容一直浮现在我脑中,那束矢车菊虽然早已枯萎,我却一直保存到了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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