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笔记-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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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村克罗多夫卡位于一座秃山的斜坡上面。这个村庄以前属于一位女田主,因为为人精明而且刻薄,邻近的人都称她为小气鬼,真名反倒没人知道,现在这个村已经归一个居住在彼得堡的德国人所有。这座村庄位于一个从上到下被一个可怕的峡谷切成两半的荒山的斜坡上,蜿蜒曲折,一望宛若无底。数株憔悴的灌木树,很害怕地垂在砂石的谷边上面。在干燥而且像黄铜色般的谷底,躺着不少大块的土石。不愉快的风景也不必说了,四周的许多住民都很熟悉通往克罗多夫卡的道路,他们很愿意并且时常往那里去。

    在山谷最高处,离开那个狭长裂沟几步路远的方向,有一座四方大房,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不和别家的房屋连在一起。这所房子屋顶上盖着稻草,耸起着烟囱,有一扇窗仿佛锐利的眼睛一般,对着那个山谷,每逢冬夜的时候,里面点着灯,远远的在冻冰的浓雾底下,也可以看见许多过路的农人朝那扇窗望着,当做指路的星光,房子的门上钉了一块青色的木板。这所房子原来是一家名叫布连登[31]的饭馆,这里也卖酒,大概价钱定得也不便宜,不过许多人都来得很勤,比别的酒馆生意兴旺些,其原因在老板尼可来·伊凡尼奇身上。

    尼可来·伊凡尼奇以前是一位体面的、英俊的、强健的少年,现在却特别肥胖,头发已经发白,圆圆的脸,一双又狡猾又善良的眼睛,额角十分丰满,却显出深印的皱纹,仿佛一根线似的。他住在克罗多夫卡已经二十多年了,和大部分酒店老板一样,是极敏捷,极伶俐的人。他并不以特别温顺的态度和言语才能见长,却具有一种吸引并且留住顾客的能力,不知什么缘故,那些顾客坐在他的柜台面前,受到冷静的主人锐利但不失温和的眼神的顾盼,便觉得快乐似的。他富有常识,十分熟悉田主,农人和商人的生活。出现问题时,他也可以出一两个并不愚傻的主意,但是他是一个谨慎而且利己的人,所以总喜欢站在一旁,仿佛毫无成见,用很隐晦的语言说出建议,以引导自己的顾客到真理的道路上去。凡俄国人所认为重要或有趣的一切事情,他都明白:如关于马、牲口、树林、砖头、瓷器、布匹、皮货、歌曲、跳舞等都是。店里没有顾客的时候,他就坐在门前的地上,盘着一双细腿,用和蔼的声音同一切过往的人们交谈。他一生见得很多,有很多小乡绅常到他那里喝酒,在他眼前过世了。他知道所有百俄里周围以内的事情,可是总不乱说,还不显出一点他曾知道过的痕迹,所以连最敏捷的警察都不曾怀疑他。他总是默着声儿,笑一笑,有时摸摸酒杯。乡邻都极敬重他:施且比吞科省长——县中第一个财主,每次从他屋前走过,总是很谦恭地朝他鞠躬。尼可来·伊凡尼奇是很有势力的人。有一个著名的马盗在他的朋友家里抢去了一匹马,他能使那个强盗还给他;邻村的农人不愿意接待新总管,他也能开导他们,诸如此类,还不少呢。但是绝不要以为他做这样的事情是出于维护真理,是为了帮助亲友——不是的!他不过是要竭力制止那些会破坏他安宁的行为罢了。尼可来·伊凡尼奇已娶妻,还生有儿女。他的妻子性格很活泼,一位生着尖鼻子,锐利眼睛的妇人,近来身体也有点发福,像她丈夫一样。他把一切事情都交给她管,银钱也由她锁存着。闹酒疯的醉人都极怕她,她也不喜欢他们:因为在他们身上很少得利,反而很吵闹,那些少言寡语,阴郁的人才合她的胃口。尼可来·伊凡尼奇的孩子们年纪还小,前几个先后都死了,活下来的孩子为父母所钟爱,这些健康的小孩那种聪明的脸庞,让人看着很高兴。

    那是七月中非常酷热的一天,我带着自己的狗,慢吞吞地举着两腿,沿着克罗多夫卡山涧,朝布连登饭馆的方向走去。太阳仿佛在天上燃烧着,简直烤炙一般,空气中飞扬着奇臭的尘土。迷惘的乌鸦张着嘴,很悲伤地瞧着过往的行人,仿佛哀求他们的帮助。只有喜鹊并不发愁,垂着羽毛,啾啾叫得比以前更加高兴,在围墙上互相争斗着,喜滋滋地从满是尘土的道上飞过去,顿时飞到绿油油的麻圃上去了。我觉得非常渴,离水还很远——克罗多夫卡也正和其他许多旱地的乡村一般,并没有泉水和井,所以乡人们都从湖里吃一种秽水。没人愿意把这种厌恶的饮料称作水。我打算到尼可来·伊凡尼奇那里去点一杯啤酒或酸汽水喝。

    老实说,克罗多夫卡这个地方一年到头,无论什么时候风景都不太好,尤其会让人郁闷的就是七月里的太阳用强烈的光线很凶恶地照耀着栗色的房顶,深险的山涧,尘埃满地的牧场——里面有几只长腿的瘦鸡,无精打采地徘徊着,还有一些地主邸宅的旧址,以洞作窗,四周长着荨麻,艾草和野草等类,以及塞满鹅毛的黑色小池,岸边的泥土早已半干,土堤也已倒向了一边,堤旁的山羊受着热几乎喘不上气,很忧愁地挤在一块,把自己的脑袋低得不能再低,仿佛等待着这个难熬的夏天赶快过去一般。我举着疲惫的两腿,走近尼可来·伊凡尼奇的住所,一下竟引起了小孩子们的惊愕,不住地看着我,还引起了一群恶狗激愤的狂吠,它们吠叫得很厉害,仿佛连身体里的心肝脾肺脏都要呕出来一般,随后就咳嗽并且喘起气来。那时候忽然在饭店的门前面,出现一个高身材的男子,不戴帽子,穿着粗罗纱的大衣,很低地束着一条蓝色皮带。他好像是仆人的样子,深灰色的头发凌乱地散在他干涩而且带着皱纹的脸上。他在那里叫什么人,很匆忙地挥着两手。显而易见,他已经喝醉了。

    他用力抬起深黑的眉毛,喃喃说道:“来呀,来呀!来呀,玛尔加奇,来呀!你这是干什么?兄弟,这个很不好。人家都在那里等你,你还在这里干什么?来吧。”

    “是啦,来了,来了,”一个枯涩的声音这样说着,房子右面出现一个低身肥胖,跛足的人。他穿着一件极整齐的哗叽外套,只穿上一只袖子;一顶尖边的高帽,简直压在眉际,给他那又圆又肿的脸增加了一副狡猾而且可笑的神情。他黄色的小眼老在那里转着,薄薄的嘴唇上面显着竭力压抑的微笑,又尖又长的鼻子很不和谐似的往前挺着,仿佛船舵一般。他一面跛着脚向酒店方面走去,一面继续说道:“你为什么叫我?谁等我呢?”

    穿着加罗纱大衣的人带着责备的口气说道:“我为什么叫你?喂,你呀,玛尔加奇,真是奇怪,人家叫你到饭店里去,你却还要问为什么。许多人都在那里等你:土耳其人雅士伽呀,野老爷呀,从希士率来的商人呀。雅士伽同商人两个人打了赌:用两瓶啤酒打赌,谁唱得好谁就……你明白么?”

    那个名叫玛尔加奇的人兴致勃勃地说道:“雅士伽要唱歌么?渥巴多意,你不要说谎呀?”

    渥巴多意很骄傲地答道:“我并不说谎,你却在那里胡说。既然打了赌,那自然就要唱,你这个小牛呀,你这个奇怪的人呀。”

    玛尔加奇插言道:“唔,那我们去吧。”

    渥巴多意喃喃说道:“唔,既这么说,亲我一下吧,我的心肝。”说罢,两手大大张开。

    “闪开,你这个讨厌的人!”玛尔加奇一面很轻蔑地回答,一面用手肘推开他,于是两个人都僵着身子走进低矮的门里去了。

    我听见了那段谈话,强烈的好奇心涌上心头。村庄四周都传言土耳其人雅士伽是村中最好的歌者,这样的传闻我听到过很多次,忽然有机会听到他的歌声,并且还和其他的歌者比赛,当时我就加紧脚步,走进饭店里去了。

    大概读者诸君中间,能有机会看见乡间酒店的情形的不见得很多,但是我们当猎人的却总要出入那里的。这些酒店的建筑自然是极普通的,基本上是由黑暗的外屋和白色的小屋组成,这种小屋用隔板一分为二,任何顾客都没有权利走到隔板后面。在隔板里面宽大的橡木桌子上,开着一个大窗口,就在这个桌子或柜台上面卖酒。大小不同的蜡封着的瓶子,并排放在直对着窗口的柜子上面。顾客用的房屋的前部分摆着长凳,两三个空桶,小桌子等。乡间的酒店大半是极黑暗的,并且在木墙上,你看不见任何色彩鲜明的版画,但是农人的小屋都会挂着这样的画。

    我走进布连登饭馆的时候,里面已经聚着很多人。

    尼可来·伊凡尼奇穿着杂色的格条衬衫,站在柜台后面,差不多占据了窗口的全部面积,臃肿的颊上带着懒洋洋的微笑,用又肥又白的手给走进来的玛尔加奇和渥巴多意倒了两杯酒。在他后面窗旁的屋隅那里,看得见他那尖眼的妻子。屋子中央站着土耳其人雅士伽,有二十三岁上下,身段瘦而挺直,穿着湖色的长边的夏服。看样子,他是个老练的工人,身体大概不是非常健壮。他那凹进的两颊,不安宁的灰色大眼,笔直的鼻子,歪斜的白色额角,卷曲的、光亮的头发,和又宽又美的嘴唇。总而言之,从整个脸部看来,他是一个容易冲动,而且情感丰富的人。当时,他的情绪正处于异常的激动中:转着眼睛,呼吸不均匀,两手颤抖得仿佛得了疟疾一般。他也确实有疟疾,是那种由于恐慌而偶发的疟疾,这是在聚会前要说话或唱歌的人所深知的。他身旁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肩膀很宽,两腮也极大,额角很低,眼睛是窄的,像鞑靼人一般,鼻子是短而平的,下巴是四方的,头发是黑而发光的。他那微黑还发着铅色的面容,尤其是他惨白的嘴唇,如果不是这样安静而且沉默,那么就可以称为凶横了。他的身子几乎一点也不动,只是慢慢地向四周望着,仿佛公牛套着轭儿一般。他穿着一件陈旧的礼服,上面系着光滑的纽扣,又旧又黑的丝巾包着他的粗脖子,他绰号叫做野老爷。直对着他,在神像底下长凳上面坐着雅士伽的敌手——希士率的商人。他的身材不大高,年纪约三十多岁,身体很强壮,脸上带点麻子,头发是卷曲的,鼻子很呆钝,还翘起来,眼睛又小又活泼,胡须很稀疏。他很精明地向四周望了一下,两手插在口袋里,很悠闲地说话,脚上穿着美丽的皮鞋,不住地在地板上顿着。他穿着灰色佛兰绒的新农服,镶着丝绒领子,和鲜红衬衫的边儿离得很远。还有一个农人,穿着一件又窄又旧的衣裳,肩上还有一个大洞,坐在对面屋角门右面的桌子那里。日光从两扇小窗上蒙着灰尘的玻璃那里射进来,幻成一种稀薄的黄色的水流,大概还战胜不了屋里的黑暗。屋里所有的东西都很少受日光的全面照耀,只有一块块的光斑。但是屋里十分凉快,我刚一跨进门,那种臭气和暑热的感觉,仿佛肩担似的,已经从我的肩上卸下来了。

    我刚进来时,客人们都生出一点惊愕的样子,但是他们一看见尼可来·伊凡尼奇像熟人似的朝我鞠了一躬,便都安心下来,也不再注意我了。我要了一杯啤酒,坐在屋隅那里,穿破衣裳的农人附近。

    渥巴多意一口气喝了一杯酒,忽然嚷道:“唔,怎么样呢?”一边嚷,一边很奇怪地挥着两手,大概他不挥手是说不出话的。“还等什么?唱就唱吧。啊?雅士伽……”

    尼可来·伊凡尼奇很赞成地说道:“唱呀,唱呀。”

    商人自信地笑了一下,很冷淡地说道:“来吧,我准备好了。”

    雅可夫(即雅士伽)有点惊慌地说道:“我也准备好了。”

    玛尔加奇喊道:“唔,唱吧,孩子们,唱吧。”

    但是无论大家怎么表示愿意的意思,谁也不先唱出来,商人不从凳上站起来,大家都在那里等待。

    野老爷阴郁而且厉害地说道:“赶紧唱吧。”

    雅可夫哆嗦了一下,商人站起身来,松了松腰带,咳嗽起来。

    他用一种微变的声音问野老爷:“谁先开始呢?”野老爷仍站在屋子中央,一动也不动,摆开两条大腿,还把两只有力的手深插在裤兜里。

    渥巴多意说道:“你吧,你吧,你先唱吧。”

    野老爷斜着眼看了他一下。渥巴多意顿时很小声地嘘叫了一声,噤住了,往屋顶那里望了一下,耸了耸肩膀,就不说话了。

    “抓阄吧,”野老爷慢吞吞地说着,“把那两瓶酒放在柜台上面吧。”

    尼可来·伊凡尼奇伛着身子从地上取了两瓶酒,放在桌上。

    野老爷看看雅可夫,喊道:“来!”

    雅可夫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取出一个铜元,用牙齿做了一个记号。商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新皮夹,不慌不忙地打开,倒出几个零碎的小钱在手里,挑出了一个新铜元。渥巴多意拿着自己污秽的帽子,帽上还有破裂并且快脱落的帽檐。雅可夫把自己的那个铜元丢在那里,商人也掷去了自己的那个铜元。

    野老爷朝着玛尔加奇说道:“你挑吧。”

    玛尔加奇很得意地笑着,两手拿着帽子摇起来。

    有几分钟,屋子里一下陷入了静默中,只有铜元互相碰击,发出微小的声音。我很留心地向周围看了一下,每个人的脸都表现出一种兴奋的期望,但是野老爷却皱着眉头。我的邻人,那个穿破衣裳的乡人,连他都带着好奇的神气,伸着脖子。玛尔加奇把手放在帽子里,取出商人的那个铜元,大家都叹了一口气。雅可夫脸红了,商人却用手摸着头发。

    渥巴多意喊道:“我不是说过应该你先唱么?我已经说过了。”

    野老爷很轻蔑地说道:“唔,唔,不要胡闹!”又向商人点头说道:“唔,唱吧。”

    商人心里紧张起来,问道:“叫我唱什么歌?”

    玛尔加奇答道:“随便哪一个歌。你想到什么就唱什么。”

    尼可来·伊凡尼奇慢慢儿把两手叉在胸前,说道:“你想唱什么就唱什么,这个可不能限制你。随便你吧,不过要唱得好些,这样我们才能好好地去评呢。”

    渥巴多意从旁说道:“当然会好好地评呢!”说着,舔了舔空杯的边儿。

    商人用手指把领子附近的衣裳挪了一下,说道:“弟兄们,让我先稍微咳嗽一下吧。”

    野老爷很不快地说道:“不要磨蹭了,赶紧开始唱吧!”说完,便低下头去了。

    商人想了一想,摇了摇头,身体就挺直了。雅可夫两眼直瞪着他。

    但是在着手描写这次歌唱比赛以前,对于这个小说里每个在场的人物,我认为必须要说几句话。有几个人的生平,在我同他们在布连登饭馆里相遇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有的人我是以后才打听出来的。

    先从渥巴多意说起。这个人的真名叫做伊夫格拉夫·伊凡诺维奇,但是认识他的人都叫他渥巴多意[32],他自己对这个绰号也没有异议——已经听习惯了。说实在话,这个绰号对他用着也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他是一个侍役,没有妻子,爱游玩,主人早就把他辞退了。他没有工作,分文没有,总是想法子每天蹭别人家的银钱。他有许多朋友,时常给他酒和茶喝,他们也不知道为何这样做。因为他不但不惹人喜欢,他那种无意识的胡言乱语,难堪的纠缠,发疟疾似的举动和毫不停歇的不自然的笑声,很讨人厌。他既不会唱歌,又不会跳舞,生来就没有说过一句聪明而且有道理的话,总是胡说八道——简直就是渥巴多意。在四十俄里周围的地方,每次宴会中都会看见这张令人憎厌的脸在那里晃来晃去。大家对此已经惯了,他一来,人家也就忍耐着,仿佛忍着避免不掉的恶神似的。自然,大家对他都很轻视,但是只有野老爷能制服他那种坏脾气。

    玛尔加奇一点儿也不像渥巴多意。虽然他的眼睛并不比别人家转动得多,人家还是叫他玛尔加奇[33]。俄国人擅长起绰号,这已经是闻名于世的了。我虽然竭力要详细打听这个人的过去,但是他的一生里对于我——大概也是对于许多别的人来说,知之甚少,也就是那些文人所说的被未知的深影所掩埋了。我仅只知道,他曾在一个无子女的老妇人那里当车夫,拐着自己驾驭的三马马车跑了,整年流落在外面,后来大概觉得游荡的生活太不方便,并且不幸,便自己回来了,可是腿已变跛了,跪求着回到了女主人家中。几年之内,他用模范的行为熨平了自己的罪恶,慢慢儿地赢得了她的好感,后来完全取得了她的信任,升为总管。女主人死后,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成为了自由的人,跻身商人的行列,在邻人那里租了种植甜瓜的田地,赚了钱,日子过得很舒服了。这个人很有社会经验,很懂人情世故,不恶也不善,还很节俭;这是一个涉世很深的狡猾商人,善于看人,并且还会利用人。他很谨慎,并且小算盘打得极好,仿佛狐狸一样。他像老妇人似的爱说话,却不会说私事,总是逗得别人很开心。但是他并不装傻,像这类的狡猾人都是这样做的,并且他也很难假装——我从来没有看见洞察一切的,聪明的眼睛,像他那双又小又狡狯的眼睛一般。那双眼睛从不会随随便便地张望,总是要看得透彻,还要偷偷地看。有时,玛尔加奇会在整整几个礼拜里想一件极平常的事情,但有时会忽然决定做一件万分勇敢的事情,别人都以为很危险,仿佛他的头会因此而丢掉。可是看呀——一切都成功了,一切都进行得好像擦油似的顺溜。他是很迷信,相信一切预兆。别人不喜欢他,却极尊重他。他只有一个小儿子,十分受宠,受这样的父亲的教育,前途大概不会太坏。“小玛尔加奇很像他父亲了”,那些老头子们现在已经这样说了,那时候正是夏夜,他们坐在屋前的土包上面,互相谈天,说这句话的时候,大家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关于土耳其人雅可夫和商人两个人的事情不必多讲。雅可夫绰号叫做土耳其人,因为他确实是被俘的土耳其妇人所生,他骨子里完全是个艺术家,却在商人的造纸厂里充当汲水的人。至于这个商人呢,他的生平,老实说我还不知道,可是我看他好像是一个奸猾而精明的城里人。讲到野老爷的事情,必须稍为详细些。

    对这个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粗犷的,沉重的,却无从抵拒的人。他的身材极不协调,是一个肥人,但是他身上具有一种不易摧灭的力量,并且真是奇怪,他那狗熊似的身材却让人感到一种特别的安详。这种安详也许是由于太过相信自己的勇敢的缘故。起初一下子很难判断这个黑库莱司[34]属于哪一阶级:他不像侍仆,不像商人,不像退职的穷官员,更不像小田区的破产贵族——那些爱养狗和爱寻事打架的人,他是非常特别的一种人。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有人说他是出身豪门的仆隶,以前好像在什么地方当过差使,但是对于这件事情的真实性谁也不知道。并且无从知道,他自己是绝不会说的——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静默而且阴沉的人了。谁也不知道他靠什么过日子:他不做什么手艺,无论谁那里都不去,几乎不和人们交往。他自然是有点钱的,但是不多。他不怎样谦让,仿佛从来不知道谦让这个词,他很少留心四周的人,谁都不放在眼里。野老爷(人家都这么叫他,其实他的真名叫做佩瑞佛耶索夫)在这里的势力很大,大家很愿意服从他,自然,他不但没有命令任何人的权利,也不会对别人装腔作势。他一说,人家就服从他,当然,他的力气也起着重要作用。他几乎不喝酒,不同妇人来往,却酷爱唱歌。这个人身上有许多秘密,好像有一种伟大的力量很深沉地隐藏在他身上,仿佛这种力量一旦发作起来,一决裂起来,就要摧毁一切触着的东西。如果这个人的一生中并未发生过这样的决裂,如果他不是受过惨痛的教训,好容易从死亡里逃出来,所以才自控得很好的话,那么算我说错了。特别使我惊愕的是,他身上有一种融合了残忍心和高贵的气质,我在任何别人身上都没有看见过。

    回到唱歌比赛上。商人挺身向前,眼睛张开一半,用一种极高的尖音唱起来。他的嗓音很好听,很柔软,可是有一点儿哑。他玩弄并且旋转那个嗓音,仿佛旋转陀螺一样,不住地变换着,从高到低,又不住地回到高音上,用特别的力量牵引着,并且拉长着,一下子不响了,忽又用一种强烈的,大胆的勇气,唱出以前的音调。他的转调有时极大胆,有时极可乐。如果行家听到,会很高兴,但德国人听见了却要生出不满来。那是俄国的tenoredigrazia, ténorléger[35],他唱的是极快乐的舞曲,其中的字句在无穷变换的强调里,我能听清楚的仅有以下几句:

    我年轻要耕种,

    一块小田地;

    我年轻要撒种,

    鲜红的花儿。

    他唱着,大家都很认真地听着。他好像觉得自己面对的都是内行,所以唱得非常卖力气。他们确实是我们这一带对唱歌十分内行的人,奥里尔公路上的索尔吉夫斯克村的山歌在全俄国都是有名的。商人唱了很久,并没有在观众中引起很大的反响,众人的掌声并不热烈。在最后在一次特别有效的转声里,野老爷含笑起来,渥巴多意忍不住了,竟兴奋得喊了出来。渥巴多意和玛尔加奇两个人低声地合唱着,喊叫着:“好呀!唱高些!唱高些!拉长些!鬼呀!再拉长些!再唱,你这个狗,雄狗!伊罗王害你的心灵吧!”[36]又唠唠叨叨说了一大篇话。尼可来·伊凡尼奇在柜台那里很赞赏地左右摇着脑袋,渥巴多意后来跺了跺脚,小步地走起来,耸动着肩膀。但是雅可夫的眼睛简直像一块烧红的煤块,他全身颤抖得像一张纸,无规律地微笑着。只有野老爷一人脸上并不变更,依旧坐在座位上不动。但是他看商人的眼神有一点软了,虽然嘴唇还是显出轻蔑的意思。商人受现场的感染,唱得更加卖力了,开始唱出高低不等的音调,像打鼓似的转弄着舌头和喉咙,后来竟累乏了,面色发白,流出热汗,却还将全身后仰,放出最后一声垂死的歌声。渥巴多意跑向他,用一双又长又瘦的手勒住他的脖子。尼可来·伊凡尼奇的肥脸上面放出光彩来了,他仿佛年轻些了。雅可夫疯子似的喊道:“好汉,好汉!”就是我的邻人,穿破衣的农夫也忍耐不住了,用拳头击着桌子,喊道:“啊!好极了,小鬼儿,好极了!”还带着很果决的神情往旁边吐了一口痰。

    “唔,兄弟,痛快极了!”渥巴多意喊着,抱着商人不放开,“痛快极了。不用说啦,赢了,兄弟,赢了,恭喜你呀!雅可夫差你很多呢!我对你说,差很多呢,你相信我吧!”他又把商人搂在自己怀里。

    玛尔加奇愤恨地说道:“唔,放了他吧,放了他吧,让他坐下,你看,他累了。喂,你这个蠢东西,喂,蠢东西!怎么黏在那里浴身的扫帚一般?[37]”

    “唔,好呀,让他坐下去吧,我要喝一杯,祝他健康,”渥巴多意说着,走到柜台那里去,“兄弟,算你的账,”他朝着商人说道。

    商人点了点头,坐在凳上,从帽子里取出一条手绢,开始擦起脸来。渥巴多意迫不及待地喝尽了一杯酒,便按着悲苦的女醉人的习惯一样,咳了一声,显出一种忧愁的神情。

    尼可来·伊凡尼奇很和蔼地说道:“你唱得很好,兄弟,很好。不过现在轮到你了,雅可夫。喂,不要怕呀。我们看谁赢谁,我们看着呢。商人唱得很好,实在很好。”

    尼可来·伊凡尼奇的妻子说道:“很好,很好。”便带着微笑看了雅可夫一眼。

    我的邻人轻声重复着说道:“好呀。”

    “啊,木挺的鲍莱哈人[38]!”渥巴多意忽然唱歌似的喊起来,走到衣服上有窟窿的乡人面前,用手指点着他,轻微而且颤抖的笑声跳跃出来,并且渐渐地流着,“鲍莱哈人!鲍莱哈人!Hal!bade!pania[39],木挺!木挺!”他笑着嚷起来。

    可怜的农人着急了,已经预备站起身来,赶紧走开,忽然野老爷铜似的声音传出来了:

    “怎么有这样讨厌的畜生?”他咬着牙齿说出这句话来。

    渥巴多意喃喃说道:“我没有怎样,我没有怎样。我这样……”

    野老爷厉声说道:“好啦,安静点!雅可夫,开始唱吧!”

    雅可夫用手抓了抓喉咙。

    “怎么,兄弟,怎么,有一点。唔,实在不知道怎么……”

    “唔,得啦,不要害怕。有什么可害臊的呀!转来转去做什么?上帝怎么吩咐你,你就怎么唱吧。”

    野老爷低着头等待着。

    雅可夫不说话了,向四周望了一下,用手掩着脸庞。大家都看着他,尤其是商人,他的脸上从平常的自信和成功的胜利里显出一点自然而然的,轻微的不安。他倚靠在墙上,又背叉着两手,但是两腿却不跺了。后来雅可夫露出脸来了——白得像死人一般,眼睛在深垂的眉毛中间慢慢闪着。他深深地叹着气,便唱起来了。他的第一声是柔弱的,好像并没有从他胸里发出来,却仿佛从远处吹过来,偶然吹到屋里一般。这个颤颤微微的歌声奇怪地感动了我们,大家互相望着,尼可来·伊凡尼奇的妻子居然站起来了。随着第一声跟来了第二声,比较坚硬些,而且拉长些,这种声音颤抖得仿佛弦儿一般——弦儿在强硬的指头底下陡然地响了,摇曳出一种最后的快死灭的震荡。第二声后,第三个声音来了,于是忧愁的山歌涌出来,渐渐地发热并且扩张了。他唱着“田地里飞过的不止一条小道”,我们大家都觉得甜蜜,而且同时似乎害怕。我实在很少听见过这样的声音,这种声音微微儿有点破碎,响得不大清楚,起初竟显出一种病态,但是内中有不可作假的深厚的情感,有青春,有力量,有甜蜜,有一种又引人,又不经心的哀愁。俄国的真理的,热烈的灵魂在这样的声音里响着,喘息着,就这样抓住我们的心,抓住俄国人的心弦。雅可夫忘了一切,他已经不大胆怯了,他完全投入其中,他的声音不再跳跃了,却颤抖着,像箭似的射进听者的心里去,这种声音不住地坚硬起来,扩大起来。记得有一天晚间,在海潮过去的时候,海水远远地发出很恐怖,很严肃的吼啸声。在平沙的海岸上,我看见一只白色的大海鸥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把丝绸似的胸脯向着红霞,慢慢地舒展着自己的长羽毛,迎向它相识的海,迎着低斜的,深红的太阳。我听着雅可夫的歌声,顿时忆起这只鸟来,他一边唱着,完全忘掉了自己的对手和我们这些听众,仿佛勇敢的泅水人为波浪所涌起一般。他唱着,每个声音里都摇曳着一种家乡的,无边阔大的气息,好像熟识的旷野在面前开展着,一直引到无尽的远处。我觉得我的心里沸腾起来,眼泪从那里升到眼睛里去了,一种喑哑的,受节制的悲痛陡然使我惊愕起来。我回头一望,酒店主人的妻子伏在窗上,哭泣起来了。雅可夫向她望了一眼,唱得比以前更加洪亮,更加甜蜜起来,尼可来·伊凡尼奇低着头,玛尔加奇转过身去,渥巴多意浑身显着不安,傻子似的张大着嘴,站在那里。灰色脸庞的农人轻轻地在屋隅里啜泣着,带着一种悲惨的微语,摇着脑袋。而在野老爷的铁脸上面,从完全接近的眉毛下面慢慢地流出大滴的泪珠。商人把握紧的拳头放在额角上面,并不动弹。我不知道这个场面要如何结束,这时,雅可夫忽然在一个特别细而且高的声音上面停止住了,他的声音仿佛顿时破裂了,谁也不嚷,并且还不动身。大家都仿佛在那里等着,他还是不唱,但是睁大眼睛,好像对我们的静默很惊奇,用一种疑问的眼光看着大家,半天,才看出胜利已是他的了。

    “雅可夫,”野老爷说着,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却不说话了。

    我们大家都站在那里,仿佛哑巴一般。商人轻轻地站起来,走到雅可夫身旁去。“你……你的……你赢了。”他很艰难地说出这句话来,就从屋里跑出去了。

    他的行为一下打破了安静的局面,大家忽然很高兴,很喧哗地说起话来,渥巴多意往上跳跃着,迅速地说着话,摇着两手,仿佛机车摇着两叶似的。玛尔加奇一瘸一拐地走到雅可夫面前,同他亲起嘴来了。尼可来·伊凡尼奇站起来,很庄严地说他愿意再加上两瓶啤酒。野老爷发出一种善良的笑声,这种笑声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灰色脸庞的乡人在屋隅里用两袖擦着眼睛,双颊,鼻子和胡须,反复说着:“啊,好呀,实在好呀,就是我是狗儿子,也好呀!”尼可来·伊凡尼奇的妻子满脸绯红,赶紧站起身来,出去了。雅可夫因为自己胜利,欢喜得像小孩一般,他的脸都变样了;他的眼睛尤其为幸福所照耀着。人家把他拉到柜台那里,他把那个哭泣过的灰色面庞的农人叫过来。又派酒店主人的小儿子去寻商人,但是至终没有找到他,于是盛筵开始了。渥巴多意高举起两手,不住地说道:“你还给我们唱,你给我们一直唱到晚上。”

    我重新望了雅可夫一下,便出去了。我不愿意留在那里,我恐怕损坏了自己的印象。但是暑热依旧十分难受,仿佛积成又深又重的一层挂在大地上面。深蓝的天上仿佛闪耀着一种细弱的,光亮的小火,从微细而近乎黑的灰尘里透出来。一切静默着,在这种无力的宇宙的深幽静默里,有一种无希望,而且受压迫的神气。我走近干草堆场那里,躺在刚割下来,却已经快干的草上。我许久不能够合眼,在我的耳朵里面,雅可夫不可模拟的声音很长远地响着。以后热气和疲弱完全占领了我的身体,我就死沉沉地睡着了。等我醒来时,一切已经黑暗,周围抛散的草,气味很厉害,微微有一点湿了,从半开的顶上的细柱那里,可以看见发白光的星星,我走了出来。晚霞早就消灭了,天边还有最后一抹白光。但是在烧红不久的空气里面,还感觉出热来,胸脯总是渴望冷空气。风没有,黑云也没有,天空在那里,周围都极干净,而且透黑,无数的,却不大容易看见的星星静静地闪耀着。乡村里微弱的火光晃动着,从邻近的,通明的饭店那里,吹来一阵混乱的声音,我从中听出雅可夫的声音。狂暴的笑声,时时从那里轰然升起来。我走近窗前,把脸放在玻璃上面,看见了一幅不快乐的,杂乱但是很热闹的画面:大家都喝醉了,从雅可夫算起,大家都喝醉了。他袒着胸坐在凳子上,一边用干涩的声音唱着一种街头的舞曲,一边懒洋洋地拨着琴弦,潮湿的头发成把地挂在他发白的脸上。在酒店的中央,渥巴多意完全放开了,脱着衣裳,在穿灰色衣裳的乡人面前跳着,舞着。乡人很困难地动着一双软弱的腿,在卷曲的胡须中间无意识地笑着,有时还挥着一双手,仿佛说:“往哪里去呀!”他的脸非常可笑:无论他怎样把自己的眉毛往上翘着,沉重的眼珠总不愿抬起来,就那样躺在不大显现的,灰白的眼眶里。他处于一个好位置,每个过往的人都会往他脸上看一下,说:“好呀,兄弟,好呀!”玛尔加奇的脸红得像虾儿一般,很恶毒地在屋隅笑着。只有尼可来·伊凡尼奇,也真是实在的酒馆老板应有的,还保持着自己那种不变的冷淡态度。屋里聚着许多新人,但是没有看见野老爷。

    我转过身去,快步从克罗多夫卡村所处的小山那里走下去。在这个小山的脚底下,有一片宽阔的平原,笼罩在一片暮霭中,显得更加一望无际,仿佛同黑暗的天连接起来了。我大踏步地沿着山涧的路走着,忽然远远地从平原那里传出小孩子响亮的声音。“安绰普卡!安绰普卡!啊!啊……”他带着一种固执,而且含泪的失望喊着,尾音拉得很长。

    一会儿,这个声音静了,后来又开始喊起来。他的声音很洪亮地在不动的,沉睡的空气里面传过来。他喊安绰普卡的名字至少有三十遍,忽然从对面草原的尽头处,仿佛从别的世界传来一声听不大清楚的回答:

    “什……什……么?”

    小孩立刻用带着喜悦的怒气嚷道:“到这里来,鬼,林妖!”

    “为……什……什……么呢?”过了很长时间,那个人才回答。

    “爸爸要打你呢,”第一个声音赶紧喊着。

    第二个声音许久没有回响,小孩子又喊起安绰普卡来了,在已经完全黑暗的时候,这种喊声渐渐稀少而且薄弱了,但还是飞到我的耳朵里,那时候我已经在林边走着,这个树林围着我的小村,离克罗多夫卡村有四俄里远……

    “安绰普卡……啊……啊……”还回荡在充满夜影的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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