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笔记-潘捷列伊·切尔托普哈诺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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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值盛夏里烈日炎炎的一天,我打完猎乘坐马车回家。耶尔莫莱坐在我的身旁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两条猎犬睡在我们的脚边,它们像死了一样随着马车不住地颠簸却一点儿反应也没有。车夫不断地挥动鞭子,驱赶着马身上的马蝇。马车不停飞奔,车后扬起了白茫茫的灰尘,像轻云一样飘散开去。我们的马车驶进了灌木丛。道路变得难走了,路面有些崎岖不平,车轮还时常被树枝缠住。真是艰难而讨厌的旅程。我们都很无奈地前行着,在这烈日之下,我的可怜的马也只能低头只顾着脚下前行的道路,仿佛失去了疾驰的兴致。我无法快乐地畅谈或是欣赏美景。这样的天气已经让我的心情跌到了谷底,再也兴奋不起来了。耶尔莫莱停止了瞌睡,强打起精神,向四周看了又看。“哎!”他开腔了,“这儿一定有松鸡,咱们就在这儿下车吧。”于是我们下了马车,走进了繁茂的树林。我的猎狗发现了一窝松鸡。我立刻开了一枪准备再装弹药,忽然身后传来了很响亮的声音。只见一个骑马的人用手拨着树枝,向我直奔过来。

    “先生,”他神情傲慢地责备我,“您有什么权利在这儿随意打猎呢?”这个陌生的人说话虽然断断续续,但是语速却很快,鼻音很重。我扫了他一眼。我平生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他个子矮矮的,满头淡黄色头发,长着一个红红的大狮子鼻,留着长长的火红色胡子,头上还戴着一顶大红色尖顶波斯帽,帽子一直戴到眉毛上,直到把整个前额都盖住。他的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黄色短上衣,胸前挂着一个黑色波斯绒弹药袋,全身的衣边上都镶着褪了色的银绦带。他肩上背着一个号角,腰带上挎着一柄短剑。他骑的是一匹枣红马。马儿瘦骨嶙峋,两个鼻孔向外翻着,还一个劲儿地踢着蹄蹦跳着。两条波扎尔亚猎狗拐着瘦得可怜的弯腿也在马旁边不停地绕着圈子打转转。这个陌生人的面孔、目光、声音及全身的每一个动作都表现出一种狂妄和从未见过的傲慢劲儿,十分惹人讨厌。他那一双晦暗无神的眼睛是淡蓝色的,像酒鬼一样滴溜滴溜地四处乱转。他斜着眼睛看人,神气十足地仰着脸鼓着两个腮帮子,鼻子还“哧哧”发出响声。他全身直打战,竭力想显示出自己的高贵与神气。那副令人可笑的样子活像一只吐绶鸡。

    他把刚才说过的问话又重复了一次。

    “请原谅,我不知道这儿是禁猎区。”我立刻回答道。

    “先生,”他接着又说道,“您这可是在我的领地上呀。”

    “实在对不起,我马上就走。”我转身就要离开。

    “请问,”他又问道,“您是一位贵族吗?”

    我说了名字和姓氏。

    “啊,原来如此!多多见谅!那就请随意打猎吧。我本人也是一个贵族,很高兴能为您这样的贵族效劳。我的名字叫潘捷列伊·切尔托普哈诺夫。”

    他俯下身子大吼一声,并在马脖子上狠狠地抽了一鞭子。那匹马痛苦地把头摇了一下,立刻扬起前蹄朝一旁冲去,踩住了一条狗的爪子。那条狗疼得号叫起来。切尔托普哈诺夫因此发起火来,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同时挥起拳头在马的两耳之间狠狠地打了一下,那速度像闪电一样快。他飞身跳下马来,仔细地察看了一下被踩伤的狗的伤势,并且在伤口上抹了抹他的唾沫,然后朝狗肚子上猛踢了一脚,以制止它的号叫。随后他抓住马鬃,一只脚刚伸进马镫,那匹瘦马便昂首嘶鸣,扬起尾巴侧着身子“嗖”的一下向灌木丛奔去。他的另一只脚跟着马蹦弹了几下,终于飞身坐到马鞍子上。他发疯似的挥舞着马鞭,吹着号角疾驰而去。

    切尔托普哈诺夫的突然出现使我惊愕,尚未等我回过神来,另一个骑着马的人又从灌木丛中走了过来。此人有四十来岁,长得胖胖的,骑的是一匹黑马。他走到我的面前勒住了马,然后摘下绿色的皮帽子,用尖锐但又柔和的声调问我是否看到一个骑枣红马的人。我立刻说我看到过。

    “那位先生向哪个方向去了?”他用同样的声调问道,而且没有把帽子戴上。

    “往那边去了。”我指了指方向。

    “多谢,打扰您了。”他把嘴“吧嗒”了一下,两条腿轻轻地夹了夹马肚子,马儿便踩着碎步朝着我指的方向嘚嘚地走了过去。我目送着他,一直到他那顶多角的帽子消失在浓密的树枝丛中。这个胖胖的人和方才那个陌生人在外表上完全不一样。他有一张胖乎乎的脸,人也长得滚圆滚圆的,活像一个大肉球。他表现得很腼腆、温顺、和善。他的鼻子又胖又圆,但上面却布满了青筋,这表明他一定是个爱寻花问柳之辈。他前面的头发都已掉光了,后脑勺上翘着稀疏可数的淡褐色鬈发。他那一双眼睛小得实在可怜,就像是用芦苇叶子拉出来的一样。他不停地眨巴着小眼睛,倒是显得很亲切。他那两片红润润的嘴唇微微抿着,显得很和善。他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常礼服,硬领和铜纽扣却很齐全,而且十分洁净。他穿着一条呢裤,裤子吊得很高,他那一双镶黄边的长筒靴上面则露出滚圆的小腿肚子。

    “这个是谁呀?”我问耶尔莫莱。

    “这个人呐,叫吉洪·伊凡内奇·聂道比斯金,是切尔托普哈诺夫家里的一个食客。”

    “这么说,他一定很穷了?”我说。

    “可以这么说吧!他没有什么钱,但切尔托普哈诺夫也是身无分文啊。”

    “那为什么他还要寄住在他家里呢?”我疑惑不解。

    “嘿,您不知道,他俩好得很!不论在哪儿,他们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真是穿一条裤子都嫌肥呀!”

    说着说着我们已走出了灌木丛,突然听到附近传来了两条猎狗的吠叫声。这时我们看到一只又肥又大的雪兔连蹦带跳地进了长得相当高的燕麦田里,几条芒恰亚猎犬和波尔扎亚猎犬从灌木丛中蹿了出来紧紧跟随其后。切尔托普哈诺夫跟在狗的后面也冲了出来。他并没吆喝,也没让狗去追捕,因为他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谁也听不懂他张大嘴巴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声音。他骑在马上,把两只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他再次发疯似的挥舞着鞭子,抽打着那匹可怜的枣红马,急急追赶了过去。几条猎犬眼看就要追上那只雪兔了,雪兔却十分狡猾,把身子一蹲,来了个急转弯,就像箭一样从耶尔莫莱身边跑了过去,然后一下子钻进了灌木丛里。几条猎狗同时追上来,却扑了个空。“快——追!快,快——追!”猎人急得慌张地喊着,口齿已经变得不清晰了,“老兄,快,快帮帮忙!”听到求助,耶尔莫莱开了一枪,中弹的雪兔在平坦的枯草地上打了几个滚,向上猛地蹦了一下就栽倒在地,被一条追上去的猎犬死死地咬住。可怜的雪兔发出凄惨的哀号,其余的几条猎犬纷纷围拢过去。切尔托普哈诺夫像翻筋斗一般飞身下马,立刻拔出短剑,甩开两条腿冲到猎犬的旁边,怒不可遏地叫骂着。他从猎犬的嘴里把兔子夺了过来,可兔子已被撕得支离破碎了。他被气得脸部痉挛,用短剑刺向兔子的喉咙,一直深深地刺到只见得到剑柄处之后,他便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吉洪·伊凡内奇也从树林子边走了过来。

    “哈哈哈哈!”切尔托普哈诺夫再次得意扬扬地大笑起来,他的好友吉洪也跟着大笑起来。

    “说实在的,夏天是不应该打猎的。”我用手指着被践踏的燕麦,不无惋惜地对切尔托普哈诺夫说道。

    “没关系,这是我自己的田地。”切尔托普哈诺夫气喘吁吁地答道。

    他把兔子的爪子割了下来丢给猎狗吃,然后把死兔子拴到了马鞍子后面的皮带上。

    “老兄,感谢你的那一枪。”他对耶尔莫莱说道。“还有您,先生。”他还是用先前那种断断续续的声调对我说,“也多谢您了。”

    他重新登上了马,又转过身来说道:“啊,请问——我忘了——您的尊姓大名?”

    我又把我的姓名说了一次。

    “非常荣幸能和您结识,如果您有空闲时间,欢迎来舍下一叙。”说完他又气呼呼地问,“那个福姆卡又跑到哪儿去了?吉洪·伊凡内奇,追猎雪兔的时候他为什么不在这儿?”

    “他骑的那匹马垮掉了。”吉洪·伊凡内奇笑眯眯地答道。

    “垮掉了?奥尔巴桑完蛋了!嘿嘿!那匹马在哪儿呀?在哪儿?”

    “在那边,就在树林后面。”吉洪·伊内凡奇指了指林子。

    切尔托普哈诺夫朝马脸上抽了一鞭子,那匹马便疾驰而去。吉洪·伊凡内奇向我连鞠两躬——一躬是为自己,一躬则是替他的同伴。然后他就迈着稳健的步子走进了灌木丛。

    这两个人物引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两个性格差别如此之大的人靠什么结成如此坚固的友谊呢?我决心弄个明白。

    后来,我了解到如下情况。潘捷列伊·叶列美奇·切尔托普哈诺夫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危险人物。他是个性情乖戾、任意妄为而又极其傲慢的莽汉。早年他曾在军队里混过一段很短的时间,但因为犯下了“不愉快的事件”而被逐出军队,以一个“可有可无”的军衔退职了。他出身于一个原本很富裕的家族,他的先祖生活得很阔绰。按着草原居民的风俗习惯,他们接待客人十分豪爽殷勤,不管是邀请来的还是不请自来的客人,他们一律都盛情接待。他们不仅让客人吃饱喝足,还要赠给客人的车夫每人三匹马和一俄石燕麦。他先祖的家里养着乐师和歌手,还有一大帮食客以及一大群狗。逢年过节他们更是豪爽,款待大家放开肚皮地喝葡萄酒和麦酒。一到冬季,他们便坐着自家沉重的大马车到莫斯科去消闲。有的时候,他们难免一连几个月身无分文,只好靠着家禽糊口度日。

    他的先父是以一种极其荒唐的方式破产的,他依照自己的想法过活,坚信贵族们不应该依赖商人、市井小民和诸如此类的人物,他把他们统称为“强盗”。他在自己的领地上兴办各种各样的手工艺作坊。他经常说:“这样干又体面又合算,这就是经济效益!”他一辈子也不曾放弃过这极其错误而且有害的想法。正是这种想法把他的家产折腾个精光。但是他却活得异常开心,不论怎样的奇思怪想他都试过了。为了实践他那奇奇怪怪的想法,有一次他还制造了一辆家用马车。马车非常大,却笨重极了。尽管他把全村的农家马匹连同它们的主人都召集过来,连人带马一齐上阵,想拉这辆笨重的大马车,但他们刚把这辆马车拖到第一道斜坡上的时候,马车便翻了个儿,摔得七零八落的。他心中没有一点儿懊恼,反而心安理得。后来,他又心血来潮想修建一座礼拜堂,而且要自己别出心裁地来设计,不请设计师设计图样。为了烧砖制瓦,他把整片树林都烧光了。他把地基打得特别大,足可以建成一座城里的大教堂了!耗费了极大的人力终于把墙砌好了,之后他就命人开始架设大圆屋顶,可是圆屋顶却塌了下来。第二次再建时房顶还是塌了下来。他仍不死心,来了第三次,仍然没有成功。经过三次失败,这位叶列美·卢基奇开始反复琢磨。他认定这件事之所以蹊跷,一定是有巫婆从中捣鬼。于是他下了一道极为荒唐的命令——用鞭子抽打全村的老太婆。村里的老太婆可倒了大霉,一个个都挨了毒打。毫无疑问,圆房顶仍旧盖不起来。

    就这样,他几乎每天都能想出一个新的花样来。有时他让农户们用牛蒡叶来熬汤喝,有时又把马尾巴剪下来给家奴们做帽子,有时他用荨麻来取代亚麻,有时又用蘑菇来喂猪,总之千奇百怪。他不光是在经济上瞎折腾,为了维护秩序,便于他的经济核算,他又下令把手下所有的农夫都编了号,并且让每个人都把自己的号码缝到衣领上。编好号码以后无论谁再要见到主人,都必须大声通报:“××号到!”然后主人便和颜悦色地答道:“好,你去吧!”

    然而,不管这位先生如何讲究经济核算,怎样注重秩序,叶列美·卢基奇还是一样走进了死胡同。他终于陷入了极其困难的境地。最初,他把自己的几个村子全都抵押了出去。后来实在无计可施,他只好又把它们一个一个地卖掉。最后就连他祖居的家园,也就是那个尚有一座未建礼拜堂的村子也未能幸免。他的一切都被官府卖掉了。值得庆幸的是,这件事是发生在荒唐的叶列美·卢基奇去世后的两个星期。要是发生在他生前的话,他一定经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是在自己的祖宅中寿终正寝的。死在自家的床上,死之前有家里的人守护在床前,还有自己的私人医生来诊治照料,总算是件幸事。折腾到如此地步,他那唯一的可怜儿子潘捷列伊所继承下来的也就只有一个别索诺夫村了。

    潘捷列伊得知父亲生病的消息时,已经在军队中任职了。那会儿正是上述那件“不愉快的事件”闹得最凶的时候。当时他只有十九岁。他从童年起就不曾离开过家独立生活,他一直在他那位心地善良但又愚蠢至极的母亲瓦希利萨·瓦希利耶芙娜的呵护之下成长,以至于他被教养成一个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她一个人包揽了他的教育。他的父亲叶列美·卢基奇只是沉醉于自己的经济设计,根本无暇来管儿子。虽然曾经有那么一次,他因儿子读错了字母,亲自用鞭子打了他一顿。不过,儿子挨打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他最心爱的一条好狗在树上撞死了,他又着急又心疼,就把儿子当作出气筒。

    事实上,瓦希利萨·瓦希利耶芙娜对儿子潘捷列伊的关心和教育,也就只有一次努力的尝试。她费尽周折给儿子请来一位家庭教师。这位家庭教师是阿尔萨斯的一个退伍军人,名叫比尔科普甫。一直到她去世,她都对这位家庭教师毕恭毕敬的,一见到他还总是提心吊胆,生怕这个人辞职不干。她总是在心里不停地嘀咕:“啊,要是比尔科普甫不干了那可就糟糕了!那样的话我该怎么办呢?我能到什么地方去请家庭教师呢?即使是这个家庭教师我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邻村一个女地主家里抢过来的呢!”比尔科普甫是一个精明老练的家伙,他知道怎么利用自己享有的特殊地位作威作福。他整天都没命地喝酒,一天到晚只知道睡大觉,根本就没把潘捷列伊的学业放在心上。潘捷列伊也就此稀里糊涂地结束了“学业”。紧接着他就到军队中服役去了。

    潘捷列伊得知父亲病重的消息后立即骑着马日夜兼程地赶回家里。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父亲临终也未能与他见上一面。当这个本来可以继承一大笔财产的富人,得知他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穷光蛋的时候,简直惊呆了!这种剧烈的变化是没有几个人能承受得了的。受到打击之后,潘捷列伊的性情变得异常粗野,心肠也变得冷酷无情。他原来虽然骄纵任性,但却仍是一个正直、乐善好施、心地善良的人,如今却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狂妄自大又粗暴无礼的莽汉。

    从此他不再与乡邻们交往了。他既羞于见有钱有势的人,又十分厌恶穷人。他对所有人的态度都是那样粗暴无礼,甚至对地方上的当权者也是如此。他的口头禅是“老子是世袭贵族”。有一次警察局长来到他家,没有摘下帽子就走进了他的房间。他一怒之下差点儿开枪把他打死。当然,地方上的当权者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一有机会他们就找他的碴儿,让他知道当权者可不是好惹的。他们不断给他苦头吃。然而潘捷列伊周围的人还是很怕他,他的脾气暴躁得像火药一样,点火就着。有时哪怕一句话合不来,他便要与人玩命,不是操枪就是动刀子。如果有谁敢不顺从或者顶撞他,潘捷列伊的蛮劲儿就会上来。那时你就会看到他一双眼睛瞪得溜圆,还滴溜溜乱转,说话也变得断断续续的。他会“哎呀,呀—呀—呀—呀”地喊叫起来。“我这条命豁出去了!”他简直到了丧失理智的程度!可是他仍是一个洁身自好的人,从来不搞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他的古怪性情使得没有一个人会走访他家。

    尽管如此,他的心地还是很善良的,可以说他还是有光明磊落之处。他好打抱不平,尤其很庇护他手下的庄稼汉。“怎么,”他经常使劲儿地敲着自己的脑壳说,“谁敢欺负我的人?想欺负我的人?休想!除非我切尔托普哈诺夫不知道!”

    吉洪·伊凡内奇·聂道比斯金的身世就没有潘捷列伊·叶列美奇那么光彩了,也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他的父亲是个独院地主,在经过了四十年的服役之后才取得了贵族的地位。老聂道比斯金实在是一个可怜的人,从出生到离开人世,整整六十年漫长的时间里,一直跟小人物必须经历的一切贫困、疾病和灾难搏斗。

    老聂道比斯金先生为了给儿子找一个可以养家的职业,不知伤了多少脑筋,花了多少心血。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命归西天之前,他为儿子找到了一个事务所编外办事员的职务。但是在父亲去世后不久,吉洪便辞掉了这个编外办事员的职务。他看到并经历了生活的磨难,他的母亲整天都在愁眉苦脸,父亲忧心忡忡地奔忙劳碌,拼命地挣扎,同时还要受店主和房东粗暴的辱骂和欺压。自从懂事以来,他便经历了这些令人提心吊胆的苦日子的折磨。因此,他的性情也就变得十分抑郁。一见到上司的身影他便吓得全身发抖,就好像是一只被捉住的小鸟。因此他只好辞职不干了。

    造物主把吉洪这个穷困卑微的官吏的儿子塑造成了一个多愁善感、懒惰成性但又温和善良的人。吉洪根本不知道和命运抗争,对一切都逆来顺受。

    命运逼迫他在俄罗斯大地上到处漂泊流浪,从大乌斯秋格到皇科克舍斯克。他从一个可悲可笑的职务换到另一个诸如此类的职务。有时命运女神会发善心让他在一个脾气暴躁又喋喋不休的贵族女人家里当“管家”,有时又把他安置到一个非常富有但却极其吝啬的商人家里当食客,有时他跑去给一个长着一双鱼眼睛、剪着英国式样头发的先生当秘书,有时命运女神又派遣他去给一个养猎犬的人充当半家仆半小丑的角色。总之,命运驱使可怜的吉洪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一滴一滴地品尝着靠人施舍的苦酒。

    他最后的命运还是多亏了他的一位大恩人。一个发了横财的专卖商突然大发慈悲,兴高采烈之余他在遗嘱中为吉洪多写了一笔。否则我真不知道穷困潦倒的吉洪怎样混过下半生呢。那个专卖商在遗嘱里写道:“我自愿将我自购的别谢林杰耶夫村及其所属的田亩赠送给焦洛亚(也就是吉洪)以作为他永久世袭的产业。”几天之后,这位大恩人在喝鲟鱼汤时猝然中风死去了。

    专卖商的猝然死亡立刻引起一片混乱,法院来了人把商人的财产全都严密查封了。专卖商的家人和亲戚们也都闻讯赶来。他们打开遗嘱宣读了后,马上派人去找聂道比斯金。聂道比斯金只好跟着来了。听遗嘱时在场的大部分人都知道聂道比斯金在他的恩人这儿干的是什么差事,因此全都起哄。他们吵吵嚷嚷地叫喊着,用讽刺挖苦的口气来迎接并祝贺他:“快看哪,地主来了,新地主大驾光临了!”有一些继承人也会跟着这般叫喊。周围的人都打趣地大笑起来。聂道比斯金大半天都无法相信这从天而降的福气,于是人们便把遗嘱拿给他看了。他激动得满脸通红,感激得热泪盈眶。后来他竟然挥舞着双手号啕大哭起来。人们笑得更起劲儿了,结果形成了笑声喊声混杂在一起的大合唱。别谢林杰耶夫村总共才只有二十二个农奴,没有什么人会为失去这个村子感到可惜。既然如此何不趁此机会闹一闹,寻寻开心呢?

    只有那么一位从彼得堡来的继承人,长着希腊式鼻子,有着高贵的面部表情,气宇轩昂,名叫罗斯季斯拉夫·阿奇梅奇·什托别尔,他压抑不住好奇心也想来耍一耍威风。只见他侧着身子走到聂道比斯金的面前,十分傲慢地瞟了他一眼。“先生,据我所知,”他语气轻蔑而冷酷地说道,“您就是已经过世的可敬的费奥多尔·费多罗维奇家里那个专门给人充当取乐小丑的家奴吧?”这位彼得堡来的绅士的这番话说得极其清楚而又尖酸刻薄。聂道比斯金被天降之喜弄得心慌意乱,根本就没有听清楚这位陌生绅士所说的话。这位彼得堡来的绅士搓了搓手,把他的问话又重复了一次。这回聂道比斯金听懂了,他惊恐地抬起双眼,不知所措地张大了嘴巴。得逞的绅士不怀好意地眯起眼睛盯着他。

    “恭喜你呀,先生,恭喜你!”他接着说道,“当然了,用这种卑下的方式为自己赚来可以活命的口粮,并不是每个人都心甘情愿的。但话又说回来了,人和人不一样,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谋生方法。你说对不对?”

    后面一个人听了这番论调竟然兴奋地尖叫了一声。但他的尖叫速度非常之快,并不辱没斯文。

    “请问,”这位绅士得到了众人笑声的鼓动,更加来劲儿了,“你有什么特殊的本事,能毫无愧色地接受这种恩赐呢?你来说说看。不要难为情嘛。”

    “也许,”彼得堡绅士又问聂道比斯金,“你会双手倒立走路吗?”

    聂道比斯金苦恼而窘迫地望了望四周——在场所有的人都幸灾乐祸地冷笑着,还都笑得流出了眼泪。

    “好,也许你会学公鸡打鸣吧?”

    周围立即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哄笑,但很快就安静下来,一个个都竖着耳朵等着听更为精彩的下文,等着看下面会有怎样的恶作剧。

    “或许,你能在鼻子上……”

    “住口!”一声愤怒的大声呵斥突然打断了这位绅士的话,“你这样欺负一个可怜的老实人,就不觉得脸红和羞愧吗?”

    大家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看。门口站着的是切尔托普哈诺夫。他是已故专卖商人的一个远房侄子,因此也收到了请帖来参加此次亲戚聚会。在宣读遗嘱时,他同往常一样,为保持自己的尊严,一直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

    “住口!”他高傲地昂起头,声色俱厉地重复了一遍。

    那位趾高气扬的彼得堡绅士也赶紧转过身,看见一个衣着寒酸、其貌不扬的人,便低声询问身边的人(小心谨慎一些总归有好处):“这人是谁?”

    “切尔托普哈诺夫,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那个人凑到他的耳边说。

    这位彼得堡的绅士一听,立马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你是什么人,竟敢在此发号施令?”他眯起眼睛故意做出一副神气的姿态,用鼻音挤出这句话,“请问,你算哪路英雄,竟敢跑这儿来充什么老大?”

    切尔托普哈诺夫一听,就像火药碰到了火星儿一样,只气得咬牙切齿,差点儿没喘过气来。

    “哧……哧……哧……噗,”他的喉咙好像卡住了什么东西一样,哧哧地叫着,突然像雷霆一下子轰鸣起来,“我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我是潘捷列伊·切尔托普哈诺夫,老子是世袭贵族,我的先祖曾为沙皇立下过汗马功劳,那你又是个什么人?”

    “我是……我,我是……我是个……啊,啊!”

    切尔托普哈诺夫立马冲上前。彼得堡来的这位绅士吓得心惊胆战,接连倒退向后。在场者都向这位怒气冲冲的地主围拢过来。

    “决斗,决斗!现在就隔着一块手帕开枪决斗!”潘捷列伊怒不可遏地大声吼道,“不然必须得向我赔礼道歉,也得向他赔礼道歉!”

    “还是赔礼道歉吧,赔礼道歉吧,”惊慌的继承人们在彼得堡绅士的周围极力劝说,“他可是什么都不怕,动起肝火来就要舞刀动枪的,实在不得了!”

    “对不起,请原谅,我不知道底细,”彼得堡绅士嗫嚅道,“我真的不知道底细……”

    “还得向他道歉!”切尔托普哈诺夫依旧不依不饶地高声吼道。

    “那也请您原谅。”彼得堡的绅士央求聂道比斯金,这时聂道比斯金正有如发疟疾一样全身颤抖。

    切尔托普哈诺夫这才恢复平静,迈步走到聂道比斯金面前,拉住这个可怜家伙的手,昂首挺胸地望了望四周,压根儿无视别人的表情,在一片被震慑得鸦雀无声的气氛中,领着这位死者恩赐的别谢林杰耶夫村的新主人目不斜视地阔步走出房间。也就从这一天开始,这两人便成了形影不离的莫逆之交(别谢林杰耶夫村距别索诺夫村只有八俄里)。聂道比斯金对他的好友真是感激涕零,崇拜得五体投地。而且不只是崇拜,简直就是卑躬屈膝的顺从。胆小怕事、柔弱顺从而又不完全真诚的聂道比斯金,从此拜倒在这位胆大包天而又铁面无私的潘捷列伊脚下,对他言听计从,任其驱使。“真了不起!”聂道比斯金有时在心里嘀咕,“他跟省长说话居然毫无惧色,还敢直视他的眼睛……真的,丝毫不假,直视省长的眼睛!”

    聂道比斯金崇拜切尔托普哈诺夫就像崇拜神明一样。对他的赞叹和崇敬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认为他大智大勇、聪明绝顶、学识渊博。当然,切尔托普哈诺夫所受过的教育,再怎么差,比起聂道比斯金,还是光彩得多。

    我和这一对朋友初识之后,过了几天,我去别索诺夫村拜访潘捷列伊·叶列美奇。大老远就看见他那座小房子了。这座房子位于距村子半俄里远的一片荒地,即所谓的“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犹如耕地上的一只苍鹰。切尔托普哈诺夫的院子共有四个大小不一的房子,都已破旧不堪了,分为厢房、马厩、板棚和澡堂。每一座房子都各自独立,自成一体,但全没有围墙,也没有大门。我的马车夫犹豫不决地把马车停在一口井旁边,井口已倒塌淤塞,井栏杆也烂倒了半边。

    我跳下马车,举步走到阶前。

    切尔托普哈诺夫先生的住宅十分荒凉:一根根圆木都发黑了,而且有些弯曲地向外凸出,烟囱也快倾圮了,屋角散发着霉味,墙壁都已经歪斜了,天蓝色小窗在已经蓬松低垂的屋檐下耷拉着,显得无精打采。我上前去敲敲门,却无人回应。我听见里面传出很大的声音:“……喂,跟我念,笨家伙!”

    听到这里,我又敲了敲门。

    刚才那个声音在屋里喊道:“进来,是谁?”

    于是我便走进前室,里面小小的、空荡荡的,从敞开的门看得见切尔托普哈诺夫的身影。他穿着一件油污斑斑的长袍,下身是一条肥大的灯笼裤,头戴一顶红色小便帽。他在一把椅子上坐着,一只手抓着一条小狮子狗的脑袋,另一只手则拿着块面包,在狗鼻子上面摇晃着。

    “啊,”他郑重地说,“欢迎,欢迎,请坐。请看,我在训练这条文佐尔狗……”接着他又高声喊道:“吉洪·伊凡内奇,快来这边,有客人来了。”

    “马上来,马上来,”吉洪·伊凡内奇从隔壁房间回答,“玛沙,给我把领带拿来。”

    切尔托普哈诺夫又转身对着文佐尔狗,还把那块面包放在它的鼻子上。在这个房间里,有一张可活动的桌子,有十三条长短不一、歪歪斜斜的桌子腿,边上还有两把被坐塌了的麦秆椅子,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家具了。蓝色的墙壁上带着星形斑点,很多地方的石灰已经剥落,一看就知道许多年没有粉刷过了。两扇窗户中间挂着面大镜子,红木镶框,玻璃已经裂得模糊不清了。屋角墙根处放置着几支长烟袋和猎枪。天花板上布满粗黑的蜘蛛丝,有的还掉下来了。

    切尔托普哈诺夫慢慢念着,突然生气地叫喊起来:“该死的蠢东西!”

    这条可怜的狮子狗只是浑身簌簌发抖,始终不肯开口。它依然卷着尾巴坐着,痛苦地歪着脑袋,无奈地眨着眼睛,后来干脆眯起眼,仿佛是在说:“随便您折腾!”

    “吃吧,来!抓住!”切尔普哈诺夫反复唠叨着。

    “您吓坏它了。”我说了一句。

    “那好,让它去吧!”

    他踢了狗一脚。这条可怜的小东西慢慢站起来,抖落下鼻子上的面包,十足委屈地踮着脚溜向前室。它着实很不高兴,生客初次来访,主人竟如此折腾它。

    有人小心翼翼地把通往另一个房间的门打开了,原来是聂道比斯金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他见到我立即鞠了一躬。我也马上起身回礼,鞠了一躬。

    “不敢当,不敢当。”他很谦卑地说。

    我们两人都坐了下来。切尔托普哈诺夫却去了隔壁房间。

    “您在我们这里待了很长时间吧?”聂道比斯金用手捂着嘴轻轻咳嗽了一声,或许是出于礼貌,把嘴捂了一会儿以后,才柔声细语地问。

    “约莫有一个月了。”

    “啊,原来如此。”

    我们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近几天天气都不错啊,”聂道比斯金接着说,而且用感激的神情望着我,好像天气好是由于我的到来,“庄稼也长势喜人。”

    我点点头,以表示我也有同感。我们又都不作声了。“昨天潘捷列伊·叶列美奇的猎犬抓到两只灰兔,”聂道比斯金抖擞了一下精神,明显是要把话说得更为生动有趣,“是啊,一下子抓住了两只肥兔子。”

    “切尔托普哈诺夫的狗很不错吧?”

    “好得不能再好了!”聂道比斯金兴冲冲地回答道,“可以说,在全省也是头等的。(他凑近了我一些)啊呀!潘捷列伊·叶列美奇真是了不起!只要他打算干什么,只要他想要什么,他都能做得到,弄得到手,什么事都难不倒他!我告诉你吧,潘捷列伊·叶列美奇可不是普通人……”

    这时,切尔托普哈诺夫进来了。聂道比斯金笑了一笑,不再说话了,只是递了个眼神让我好好看一看他,好像是在说:“您自个儿观察一下,就一目了然了。”接着我们又谈起了狩猎的问题。

    “您想看看我的猎犬吗?”切尔托普哈诺夫问我,还没等我回答,就唤卡尔普过来。应声走进来一个小伙子,他身强体壮,穿一件绿色土布外衣,浅蓝色的衣领,还有标志着号码的纽扣。

    “去跟福姆卡说,”切尔托普哈诺夫吩咐道,“让他把阿玛拉特和赛伊佳那两条狗带来,要收拾干净,听清楚了吗?”

    卡尔普笑容可掬地答应了一声,随后就走出房间。片刻之后,福姆卡便走了进来,头发梳得油光发亮,穿着整洁笔挺,脚蹬一双长筒靴,还牵着几条猎犬。为礼貌起见,我夸赞了几句这些蠢笨的畜生(这些品种的狗都是蠢货)。我们接着又闲谈起来。切尔托普哈诺夫的神色渐渐温和了一些,不再那么气势逼人了,面部表情也开朗了一些。他抬头望了望我,又看了看聂道比斯金……

    “哎,”突然他又叫起来,“她自个儿呆坐在那儿干什么?玛莎!喂,玛莎!到这边来!”

    只听见走动的声音从隔壁房间里传来,却无人作答。

    “玛——莎,”切尔托普哈诺夫又亲昵地喊道,“这儿来。别怕,快过来呀,没什么。”

    门轻轻地打开了,我看见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人走进来。她身材窈宨,修长匀称,有一张茨冈人黑黝黝的面孔,黄褐色双眸,脑后盘着一条黑油油的长辫子,丰满红润的双唇,一口洁白硕大的牙齿闪闪发亮。她身穿一件洁白的连衣裙,披着一条淡蓝色披肩,在脖颈下方用一根金别针扣着。这条大披肩把她那光滑圆润的两臂遮起一半。她露出村野女子的那种羞涩不安的神情,向前跨上两步,就低垂着头站住不动了。

    “好,我来介绍介绍,”切尔托普哈诺夫说,“说是妻子,却又不是妻子,可又和妻子没什么两样。”

    玛莎立刻羞红了脸,局促不安地笑了笑。我向她深鞠了一躬。尽管初次见面,我却对她颇有好感。她那小巧玲珑的鹰式鼻子,半透明的张开的鼻孔,两道高高的浓密的眉毛,略凹而苍白的双颊——整个相貌,显露出一种毫无顾忌的任性和热情,又有一种野性之美。长长的发辫下,脖子上披散着两排黑亮的短发——这标志着茨冈血统和刚劲的特征。

    她走到窗前坐下,我不想再使她窘迫,就与切尔托普哈诺夫聊起了天。此时,玛莎扭过头,羞涩地偷偷瞟了我两眼。她的目光像蛇芯子一般闪动着。聂道比斯金坐到她身旁,俯向她耳畔悄声说了些什么。她微笑了一下,笑时稍皱起鼻子,嘴唇也往上翘了一下,使她的面孔显出了一种既像猫儿又像狮子的表情……

    “啊,玛莎,你真像是一株含羞草。”我心想,同时也偷偷看了一看她那窈窕而柔软的身躯,起伏而富于弹性的胸部和敏捷却又不大自然的动作。

    “喂,玛莎,”切尔托普哈诺夫问,“拿点儿什么来招待一下客人吧,是不是?”

    “我们家有果酱。”玛莎回答道。

    “好吧,那就拿果酱,顺便再拿些白酒。还有,玛莎,听我说,”他冲着她的背影说道,“把六弦琴也拿过来吧。”

    “干什么拿六弦琴?我又不愿意唱歌。”

    “为什么不愿意唱?”

    “你在说什么呀?你会愿意唱的,只要……”

    “只要什么?”

    “只要请你唱,你就会唱。”切尔托普哈诺夫未免有些难为情地说。

    “啊!”

    玛莎走出房间,过了一会儿就拿来了果酱和白酒,仍旧坐在窗边。但额头却皱了起来,两道浓眉也一起一伏,一皱一开,就像是黄蜂的触须……诸位读者,你们可曾见过黄蜂发怒时那副凶相?“哎呀,”我想,“暴风雨就要来了。”聊天也无法继续下去了,聂道比斯金一声不响,尴尬地笑着。切尔托普哈诺夫气呼呼地大声喘气,满面通红,两眼瞪得圆溜溜的。我一见情况不对头,就打算告辞……

    这时,玛莎忽然站起身,使劲儿打开窗子,然后伸出头去,怒气冲冲地向一个过路的农妇大吼一声:“阿克茜尼娅!”可把那个娘儿们吓了一大跳,原想转过身,不想脚底一滑,扑通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玛莎向后一仰身子,哈哈大笑,切尔托普哈诺夫也跟着笑了,聂道比斯金笑得更来劲儿,竟还高兴地喊出了声。我们几个的心绪立刻转佳,都很兴奋。闪电过去了,“大雷雨”也就这么过去了……沉闷的气氛也欢快起来了。

    过了半个钟头,简直谁都不认识我们了:我们像小孩子一样嬉戏玩乐起来。玛莎闹得最为起劲儿,切尔托普哈诺夫一直目不斜视地望她。玛莎已经累得脸色苍白,鼻孔也扩大了,那双眼睛一会儿明光闪烁,一会儿暗淡无光。这个村野女郎闹得发疯了。聂道比斯金拐着两条粗短的腿紧跟着她转悠,就如同公鸭追逐着母鸭般寸步不离。连那条猎狗文佐尔也闲不住了,从大板凳下爬出来,看看我们,有如凑热闹似的,也欢蹦乱跳地吠叫起来。

    玛莎流星般地飞奔到另一个房间,拿过来一架六弦琴,往下一甩披肩,迅速坐下去,抬起头,高唱起茨冈歌谣。她的歌喉嘹亮而又悦耳,有些发颤,如同一只带裂纹的玻璃铃那样清脆。歌声真是悠扬动听:时而高亢,时而低吟……让人听来美妙甜蜜而又惊心动魄。“啊,燃烧吧,唱吧!……”切尔托普哈诺夫也跳起来,聂道比斯金也跟着跳,又是跺脚,又是飞快移动着小碎步。玛莎扭着身子,活像是在火里燃烧着的桦树皮。她纤细的手指灵巧地弹拨着六弦琴,浅黑的喉部在双股琥珀项链下方一起一伏地滑动。有时歌声又戛然而止,她疲惫地坐下,仿佛并非心甘情愿地拨动琴弦。切尔托普哈诺夫也不跳了,只是耸动肩膀,站在原地倒换双脚。聂道比斯金仿佛中国的瓷器人一样机械地摇着脑袋。有时玛莎又疯狂地扯着嗓子唱起来,身板挺得直直的,胸脯也挺了起来,于是切尔托普哈诺夫又蹲下身跳起来,一蹦一跳的,几乎都要碰到天花板了,像陀螺般旋转着,灵巧而又快捷,嘴里还高喊:

    “快!快!……”“快,快!快,快!”聂道比斯金就像机关枪一样地跟着喊。那晚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我才离开别索诺夫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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