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笔记-斯齐格利县的哈姆雷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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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次旅行中,我被有钱的田主、猎人阿来山得·米海里奇请去吃饭,他的村庄离开我那时所住的小村有五里多路。我穿上了燕尾服去了阿来山得·米海里奇那里,在这里我要奉劝诸君,即使是行猎去,也要随身带着那个服装。吃饭的时间定在六点钟,五点钟的时候我就到那里了,遇见许多穿着制服,便服和别的叫不出名字的衣服的贵族。主人很和蔼地接待我,但是立刻就匆匆地跑到食品室去了。他在等候一个重要的官员,有一种完全和他所处的地位和财富不相符合的不安。阿来山得·米海里奇从未娶妻,对女人也没什么兴趣,他的圈子里基本上都是独身。他过着豪华的生活,把祖传的邸宅修茸得十分体面,每年从莫斯科订购一万五千元的酒,很受周围人的尊敬。阿来山得·米海里奇早就退休了,已无进取之念,为什么会那样巴望达官贵客的莅临,并且在盛宴的那天从早晨起就紧张不安呢?“这真是云山雾罩!”仿佛我相识的一个律师,在有人问他从自愿的赠与者那里取不取贿赂的时候,所说的话一般。

    我同主人离开后,就在各屋里踱步。这里的宾客我几乎都不认识,已经有二十多人坐在牌桌那里。这些爱打牌的人里有两个军官,脸部是端正的,微显憔悴,几个文官系着领带,留着染色的胡子,他们很专注地理着牌,并不回头,只用余光瞟一眼过往的人们。还有五六个县里的官员,圆圆的肚皮,浮肿而多汗的手和规矩得不动的脚。这些先生们柔声说着话,很温和地向别人微笑着,把自己的牌握在自己硬胸衣前面,挑出“主牌”[45]来,却并不摊在桌上,而是把纸牌往绿布上一扔,收着被“吃”的牌,发出一种轻微的,很有趣的叫声。其余的贵族坐在椅子上面,成群地挤在门和窗的附近,一个年纪不轻,外貌上像妇人似的田主站在屋隅,脸红着,并且带着不安的神情摆弄垂在自己肚腹上的表坠,并没有人注意他。有几位先生穿着圆式的燕尾服,和莫斯科裁缝佛斯·克里乌辛所做的格条裤子,在那里和别人聊得热火朝天,不时地转着自己又肥又光的脑袋。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近视眼,白皮肤,从头到脚穿着黑衣裳,显得很怯生,却露出嘲讽的笑容。

    我开始有点烦闷,忽然一个名叫佛阿尼琴的未毕业的青年人凑到我面前来了。他住在阿来山得·米海里奇家里,不知道是什么身份。他的枪法很好,并且会训练狗,我在莫斯科就同他认识。他属于那类在每次考试中都扮演柱子角色的人,他对教授的问题一概不知。说得好听一点,这种人也被称为“有胡子的学生”。一般情况下是这样的:譬如,他们喊佛阿尼琴了,他以前是坐在凳子上,一动也不动,并且挺着身体,从脚到头都是热汗,慢慢地却无意识地向四周张望——现在只得站起来,赶紧把制服的纽扣弄好,侧着身子走到教授那里。“请你抽一张试卷,”教授对他说。佛阿尼琴伸出手来,颤抖着用手指摸着一堆卷子。“不要挑!”一个监考的老先生说道,他是别的系的教授,突然对这个“有胡子的学生”发起火来。佛阿尼琴只好听天由命,拿了一张,说了号码,便坐在窗边,等待前面的人回答问题。佛阿尼琴的眼睛一瞬也不离开那张卷子,不过偶尔也会慢慢地向四周看着,但是身体却一动也不动。后来,他前面的人答完了,教授说:“好,答得不错,去吧。”然后就轮到佛阿尼琴了。佛阿尼琴站起来,一步步走近桌旁。

    “请念那张卷子吧,”教授对他说。佛阿尼琴用两手把那张卷子举到鼻子附近,慢慢地念着,还慢慢地垂下手去。“唔,请回答吧,”那个教授懒洋洋说着,身体往后一仰,两手交叉在胸前,如坟墓一般静默。“你怎么啦?”佛阿尼琴一声也不言语。旁边的那个小老头儿恼怒起来了。“你怎么不说话?”佛阿尼琴沉默着,仿佛死了一样。同学们都用好奇的眼光盯着他那剃光的后脑勺。小老头儿的眼睛都快跳出来了,他简直恨死佛阿尼琴了。“这真是奇怪,”另一个监考说,“你怎么像哑巴似的站着?是不是不知道?老实说出来就好了。”“请让我换一张卷子吧,”可怜的人小声说道。教授们互相对望着,“唔,请拿吧,”主考官挥着手,回答着。佛阿尼琴重新拿了一张卷子,重新走到窗边,重新回到桌子那里,重新静默着,仿佛将死的人一般。小老头儿气得直跳脚,简直想活活吞了他,最后把他赶走了,给了零分。你们肯定以为他会这样走掉,却并不是这样!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动也不动地一直坐到考试结束,临走的时候还喊着:“唔,糟极了!太倒霉了!”他顺着莫斯科城整整走了一天,有时还抓着脑袋,很悲愁地咒骂自己没有天才的命运。至于书籍呢,他还是不会去读,到了第二天早晨,又重演这个历史了。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凑到我这里来了。我同他讲着莫斯科的事情,打猎的事情。

    “我给你介绍这里最有才华的人,您愿意么?”他忽然向我微语。

    “很愿意。”

    佛阿尼琴把我带到一个矮个子那里,他的额前有一撮高高的头发,满脸胡子,穿着栗色的礼服和斑色的领结。他发黄的脸庞确实充满了智慧和讥讽。他的嘴角有时会歪着,挂着嘲讽的微笑,黑色的小眼睛从不平整的眉毛底下旁若无人地望着。他附近站着一个田主,身材高大,但是很温柔的“蜜糖先生”——是独眼的。他笑着那个矮个子说出俏皮话,好像因为喜欢而融化了。佛阿尼琴把那个矮个子介绍给我,他名叫庇奥托·配绰维奇·露皮辛。我们大家认识了,相互致敬。

    “让我给您介绍我的好友,”露皮辛忽然厉声说,拉住“蜜糖先生”的手。“契瑞拉·色丽凡尼奇,不要拒绝呀,人家不会咬你的。”契瑞拉·色丽凡尼奇好像很不好意思,笨拙地鞠躬,仿佛他的肚子断去了一般。“我来介绍,这是一位优秀的贵族,五十岁之前,身体一直不错,却忽然打算医一医自己的眼睛,因此就成为独眼了。从此以后,他医治自己的农人,得着同样的结果。他们大概算是尽忠……”

    “你这个人,”契瑞拉·色丽凡尼奇喃喃地说着,并且笑了。

    “说完了呀,我的朋友,把话说完了呀,”露皮辛说,“人家可能会把你选做审判官,唔,将来一定会的。等到那时候,陪审官会帮你做事的,不过无论如何,你要会说呀,哪怕是别人的意思,也总要会说出来才好。要是省长来了,一问:‘为什么审判官口吃?’譬如说是麻痹病发作了。他不免要说:‘那就给他放点血出来吧。’这样于你的地位,你自己想想,恐怕不合适吧。”

    “蜜糖先生”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你看这个笑法,”露皮辛继续说着,恶狠狠地望着契瑞拉·色丽凡尼奇颤抖的肚子。“他怎么会不笑呢?”他朝着我说,“他不为吃发愁,身体好,没有儿女,农夫也没有押给人家——他还给他们治病呢,妻子是傻头傻脑的。”契瑞拉·色丽凡尼奇微微地侧身在一边,仿佛不留意听似的,还继续地哈哈笑着。“我也是要笑的,不过我的妻子同丈量师跑了。”他冷笑着,“你不知道这事么?就是这样!她就这样跑了,给我留下了一封信,说:亲爱的庇奥托·配绰维奇,很对不住,我为情爱所牵引,同我心上的人儿逃走了……丈量师所以能够把我的妻子拐走,因为他没有剪去指甲,还穿着紧身的裤子。你奇怪么?心想,这个人真是无话不说。我们乡下人总是说实在话的。我们还是走到一边去吧,我们站在将来的审判官旁边做什么呢?”

    他拉住我的胳膊,我们就到窗边去了。

    “我在这里是很出名的有才的人,”他在谈话中间对我说,“你不要相信这个。我不过是愤激的人,动不动就大声叱骂,我就是这般放浪不羁的性子。并且我有必要说话犹犹豫豫么?任何人的意见在我看来都不值钱,也不想采纳,我的脾气很坏。但是恶人至少可以不动脑子,这真是快活,你也许不相信。譬如说,你看我们的主人,请问,为什么他跑来跑去,看着表,微笑着,流着臭汗,装出正经的样子,让我们饿着肚子伺候人?那不是,那不是,又跑了,你看,都快跛起脚了。”

    露皮辛嗤声笑了。

    “一件糟糕的事情,没有女客,”他继续说下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光棍儿的宴会,要不然,大可成为我们弟兄们的好机会。你看,你看,”他忽然喊起来,“那边走的是科赛尔斯基侯爵,就是那个高个子的男人,生着胡子,戴着黄手套,一下就能看出是去过外国的。总是这样晚到,真是一个傻子。我对你说了吧,他重得就像商人的一对马一般。你看,他同我们弟兄们说话何等的屈尊,我们那些饥饿的母女们对他说客气话时,他总是满脸堆着笑!他有时候也说些有意思的话,而且他说的笑话仿佛用钝刀切绳子一般。他同我最处不来,让我去同他打个招呼。”

    露皮辛于是跑去迎接侯爵了。

    “那边那个人是我的仇敌,”他忽然回到我那里说,“你看那个肥人,脸是褐色的,头上有硬毛。你看,他把帽子拿在手里,顺着墙慢慢地走着,四处张望,像狼一样。我卖给过他一匹马,价钱是四百块卢布,其实那匹马值一千呢,可是这个不言不语的东西竟因此取得了轻视我的权利。不过他简直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尤其是在早晨喝茶以前,或在饭后,要是你对他说,安好呀,他就要回答:什么事情?啊,将军来了,”露皮辛继续说着,“退职的文官将军,破产的将军。他的女儿是甘蔗糖做成的,他的工厂正害着瘰疬病。错了,不是这样说的。唔,你总明白了。啊!连建筑师都跑到这里来了!德国人一脸的胡子,对自己的工作一点都不熟悉,真奇怪!但是他为什么要熟悉自己的工作?只要得了贿赂,只要把那些大柱小柱,为我们那些柱子的贵族[46],多安几根上去就得了!”

    露皮辛又哈哈笑了。但是忽然间,恐怖的惊扰传遍整个房间。大官来了,主人一路跑到大厅。跟着他跑过去的几个是服从的家臣和热心的宾客。喧哗的谈话变成轻柔的,欢乐的细语,仿佛春天的蜜蜂在巢里微鸣一般。只有一只不肯安静的蜜蜂——露皮辛,和伟大的雄蜂——科赛尔斯基,并不放低自己的声音。后来那个蜂王——大官进来了。许多人都迎向着他,坐着的身体都站起来了,连那个贱买露皮辛的马的田主也把下巴贴到胸膛上了。大官维持着自己的尊严:向后面摇着脑袋,仿佛鞠躬似的,他说了几句客套话,其中每个字都加了一个“儿”字,音儿拉得很长,并且用鼻音。后来,他带着那种饥极了的愤怒态度,看着科赛尔斯基侯爵的胡子,又冲着开着工厂还有一个女儿的破产将军伸出左手的食指。过了几分钟,大官把“很高兴没有延误宴会”的那句话说了两遍,然后就带着全体客人走到餐厅,贵族走在前面。

    至于他们如何把大官让上头位——文将军和省长的中间,我没有必要对读者讲。省长脸上带着骄傲和尊贵的神色,完全和他的浆胶胸衣,宽大的坎肩和装着法国烟的圆烟盒相配。主人张罗着,跑着,慌忙着应酬宾客,走过的时候朝着大官的背微笑,跟学生似的站在屋隅,很快地喝一口汤,或吃一小块的牛肉。侍仆端上一条一尺半长的鱼,鱼嘴还衔着花束,穿着制服的面色严厉的仆人冷冰冰地走近每个贵族身边,一会儿送去马拉伽酒,一会儿斟上玛特拉酒。几乎所有的贵族,尤其是老的,一杯杯地喝着酒,香槟酒的杯子不时碰响,大家开始互相说出健康的祝词。但是最显得特别的是,大官在一片静默中讲出一段笑话。有一个人,好像是已破产的将军,熟悉新文学,提起妇女的影响力,尤其是对青年的影响。“是的,是的,”大官说,“这是实在的,但是对于青年人,应该对他们严厉才好,否则他们只要一看见女人的裙子,就会发疯的。”所有宾客都露出孩子般快乐的微笑,甚至能在一个田主的眼里看出感激之情。“因为年轻人都是傻的,”大官大概为了摆官架的缘故,有时要变更用惯的字句的重音。“就像我的儿子伊凡,傻子似的活了二十年,有一天,他忽然对我说:‘爸爸,让我娶亲吧。’我对他说:‘傻子,先当差吧。’他当时懊恼呀,哭呀。但是我……这样……”大官说出“这样”这个词,好像从肚子里发出来的一样。他静默着,很骄傲地看着自己邻座的将军,并且还高抬着眉毛。将军很客气地微微侧着头,很快地转动着向大官望去的眼睛。“怎么样呢,”大官又说,“现在他自己写信对我说,很感谢我启发他的愚蒙,本来就应该这样办的。”所有宾客大概都赞成大官的话,并且因为得到了快乐和经验而高兴起来。饭后,大家都站起身来到客厅去,带着很大的却还有礼貌的喧哗声。大家坐下来打牌了。

    晚上,我吩咐马夫在明天早晨五点钟套好马车,便回房间准备睡觉了。但是我在这一天里,注定还要和一个特别的人相识。

    因为来的宾客太多,所以单独住一个房间是不大可能的。阿来山得·米海里奇的侍仆带我进了一间不大的,还有点潮湿的屋子,里面已有一位客人,并且已经完全解去衣裳了。他一看见我,赶紧钻进被里,一直盖到鼻子那里,在松软的鸭绒床上翻了个身,便安静地躺着,他从睡帽的圆边底下向我投来锐利的目光。我走到自己的床边,脱了衣裳,便躺在潮湿的褥子上去了。我的邻人在床上翻了个身,我跟他道了晚安。

    过了半个小时,无论我怎么努力都睡不着,乱七八糟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仿佛引水机器的桶儿一般。

    “你还没有睡吧?”我的邻人说。

    “你说得真对。”我回答,“你也没有睡么?”

    “我从来就不想睡。”

    “这是怎么啦?”

    “就是这样。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睡觉,总是躺着躺着就睡着了。”

    “你不打算睡觉,为什么要躺在床上呢?”

    “可是叫我做什么事情呢?”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我真奇怪,”静默了一会儿以后,他又说,“为什么这里没有跳蚤?它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你好像很怜惜它们呢,”我说。

    “不,并不是怜惜,但是我喜欢一切都有连贯性。”

    “他居然把这种名词用到这上面去了。”我心想。

    邻人又静默了。

    “你愿意同我打赌么?”他忽然大声地说。

    “打什么赌?”

    我的邻人开始引起我的兴趣来了。

    “唔……打什么赌?就是打这个赌:我相信你把我认做傻子呢。”

    “得啦,”我带着惊疑态度嘟囔着。

    “认做乡下人,认做野蛮人,你就承认吧。”

    “我都不认识你,”我反驳他,“为什么你能够断定……”

    “为什么?就因为你说话的语气,你这样漫不经心地回答我,但我完全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请等一等……”

    “不,请你等一等。第一,我说法国话不比你坏,说德国话还比你好得多;第二,我在外国住了三年,还在柏林住过八个月。我研究过黑格尔,还背熟了歌德的书。除此以外,我还和一位德国教授的女儿谈了很久的恋爱,在家里娶了一位害痨病的小姐,她是秃头,却极特别。这样说,我是和你们同样的人,我不是乡下人,不像你所想的那样。”

    我抬起头来,用双倍的注意力看着这个怪人,在黯淡的灯光下,有点看不清他的脸。

    “现在你正看着我呢,”他继续说着,整理着自己的睡帽,“大概你要自问:怎么我今天没有注意到他呢?我对你说,你为什么注意不到我:因为我并没有抬高声音;因为我藏在别人身后,站在门儿那里,不同任何人谈过话;因为侍仆带着盘子,从我面前走过的时候,预先抬高了自己的手肘,和我的胸相齐。为什么会发生所有这些情形呢?因为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我是穷人;第二个原因,我自己安静。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没有注意到我么?”

    “我实在没有荣幸……”

    “唔,是的,是的,”他打断我的话,“我知道了。”

    他抬起身子,交叉着手,他的睡帽的长影从墙上转到天花板上面。

    “你承认吧,”他忽然看着我说道,“你大概总以为我是怪物,就是说,奇怪的人,或者还要比这个坏些:也许你以为我是装的。”

    “我还是应该对你再说一下,我并不认识你呀。”

    他俯下身体。

    “为什么我同你,同我素不相识的人谈话呢?只有上帝一个人知道!并不是因为我们灵魂的接近。我和你都是正经的人,那就是说,自私的人,互不关心,你对我,我对你,没有一点干系,不是这样么?但是我们两个人都睡不着,为什么不聊天呢?我现在更有兴趣,这对我来说是很少见的事情。你看我是胆怯的,可是胆怯的缘故并不因为我是乡下人,无官职的人,穷人,却因为我是一个自负甚高的人。但是有时候,受了为我所不能够断定的得意事和意外事的影响,我的胆怯心完全消失了,就好像现在似的。现在哪怕脸对脸地把我放在达赖喇嘛面前,我也要请他嗅一嗅烟呢。不过也许你要睡觉了?”

    “不,”我赶紧回答,“我很喜欢同你谈话。”

    “那就是我可以逗你快乐,这样更好了,我对你说,在这里,人家都称我为怪物。在那些人偶然讲起别的零碎事情的中间,我的名字就到了他们的舌头上去了。任何人也不留心我的命运,他们想侮辱我。喔,我的上帝呀!要是他们知道了……我所以倒霉的,就因为我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除了我有点莫名其妙的举止以外,并没有什么,譬如我现在同你的谈话也是这样,不过这样的举止一个铜钱也不值的。这是最贱价,最低卑的‘怪物’种类。”

    他把脸转向着我,还摇着两手。

    “先生!”他嚷着,“我以为只有怪物能够住在世上,唯有他们才有生活的权利。Mon verre n'est pas grand, mais je bois dans mon ver-re[47],你看,我说的法国话多么标准呀。一个人,就算脑袋大,而且容得了许多东西,一切都明白,一切都知道,还会观察时代,可是他一点个性,一点独特的风格都没有,那有什么用呢?还不如傻一点,就是这样!你也不要以为我对个性的要求很高,这样的怪物多着呢。无论往什么地方看,全是怪物,一切活人都是怪物,我还不在内呢!”

    “但是,”静默了一会儿,他继续说,“在青年时代,我对自己抱了不少的希望。在到外国去以前,并且在回国后的最开始,我自视太高了!在外国,我把耳朵张得很尖,老是独来独往,我们这种人总是觉得自己能看懂一切,到了最后,你看,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怪物,怪物!”他接着说道,带着责备的神情摇着脑袋,“人家称我为怪物。实际上,世上没有一个怪得比我还少些的人,我生来就是模仿别人。实在的!我活着仿佛也是模仿各种我所研究的作家,在劳动中活着,读书呀,恋爱呀,以后是娶亲呀,仿佛并不依着自己的愿望,仿佛履行着一种责任,唉,谁搞得清楚呢!”

    他把睡帽从头上脱下来,扔在床上。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讲我的一生,”他犹犹豫豫地问我,“或者是我经历过的一些事情。”

    “好呀。”

    “这样吧,我跟你讲讲我怎样娶的亲。因为结婚是重要的事情,全人类的试金石,结婚仿佛照着镜子似的……不过,这样的说法比较陈腐,等一下,我嗅一嗅烟。”

    他从枕头底下取出烟盒来,打开了,摇了摇,又说起话来了。

    “先生,你替我想一下,你自己想一想,我能从黑格尔的百科全书里得到什么益处呢?你说,这种百科全书和俄国的生活有什么共同点?怎样才能把这种百科全书用到我们的生活上,并且还不只是百科全书,还要把一切的哲学,说大些,把科学应用到生活上去呢?”

    他从床上跳起来,恶狠狠地咬着牙齿,喃喃说着:

    “是不是呢?并且为什么你要到外国去呢?为什么不坐在家里,并且不在当地研究周围的生活呢?你可以知道这种生活的需要和将来,同时对自己的前途也可以明了。”他继续说着,又变了一种声音,仿佛在为自己辩解似的,“叫我去哪里研究还没有被一个聪明人写入书里的事情呢?我还很喜欢在俄国的生活里取得经验,但是它静默着,我的宝贝儿呀。你要明白我的意思,这个我是没有能力的。你给我一个理论,给我想一个结论。结论么?人家说,就给你这个结论,听信着莫斯科人的话吧,这不是成了鹦鹉么?更糟糕的是他们唱着库尔斯克的鹦鹉的调儿,却不说人话。我就这样想了一下,科学大概是各处都一样的,真理也是统一的,所以我当时就一下子奔到外国去,非基督教的人那里去。年少和骄傲浮上来了,很不愿意不到时候就发胖,哪怕人家说那是健康呢。当然,如果自然不把肉放在你的骨头上,那么你也不会看见自己发胖。”

    “但是,”他想了一会儿,又说,“我好像已经答应给你讲我怎么娶亲的事情。听着吧,第一,我要告诉你,我的妻子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第二,我必须要把我的青年时代讲给你听,否则,你会听得很糊涂。你不想睡觉么?”

    “不,不想。”

    “好极了。你听,隔壁的先生打鼾打得真难听!我的家产并不丰厚,父母没什么钱。我之所以说父母,是因为根据传说,除了母亲以外,我还有一个父亲。我不记得他了,人家说他是没有学问的人,有大鼻子和小黄斑,人参色的脸,还用一只鼻孔嗅烟。母亲的卧室里挂着他的照片,红色的制服,黑领结高得一直到耳朵,面貌非常丑陋。有时候我在这个照片前面挨鞭子,那时候,我的母亲便要指着他,说道:‘要是他还在,肯定多抽你几下!’我既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不过准确地说,我有过一个生病的兄弟,后脑上生着英国病[48],不久就病死了。……不过,为什么英国病会传到库尔斯克省的斯齐格利县呢?但是这不重要。母亲用乡下女田主应具的能力教育我,她从我生出来的那天就开始这种教育,直到我十六岁才结束……你在听我说么?”

    “当然啦,请接着说吧。”

    “唔,好了。我刚到了十六岁,我的母亲就立刻把我的法文老师——斐利波维奇解雇了,那位老师是德国人,从尼琴的希腊区来的。她把我送到莫斯科,在大学里报了名。不久她死了,把我留在我叔叔——律师库尔坦·巴波那里,他的名气在斯齐格利县内外都很大。就是我的这位叔叔,律师库尔坦·巴波把我的钱‘抢劫’得精光。但是这个没有什么关系,后来,我考进了大学,这个应该给我的母亲说句公道话,因为她的教育,我打下了很好的基础,才得以顺利上学。但是那时候,我身上已经显出怪癖了。我的童年和其他青年的童年并没有什么不同:我愚傻地,凋萎地生长着,仿佛在蒲团底下似的,也是这样背诗,借着幻想的名义装出颓废的样子。为什么呢?为了美……在大学里,我还是这样过日子:立刻加入小团体里去了。那时候时代还不同。不过也许你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小团体?记得席勒在某处说过:

    叫醒的狮子是危险的,

    虎儿的牙齿是可恐怖的,

    但是恐怖中最可恐怖的,

    那是带着自己的骄傲的人。

    你要相信,他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他想说的是:‘那是莫斯科城里的小团体。’”

    “不过你在小团体里找出什么可怕的东西呢?”我问。

    我的邻人抓住自己的睡帽,推在自己鼻子上头。

    “我找出什么可怕的东西?”他喊,“是这样,小团体是一切独立发展的危机;小团体是社会,妇女生活的丑陋代替物;小团体是……喔,等一等吧,我对你说,什么是小团体!小团体,那是懒惰而且颓废的生活,附加以一种知识事业的意义和形式;小团体用议论以代替谈话,引出无结果的乱说,把你从单独的,幸福的工作里引诱出来,给你传染上文学的疥癣,最后让你丧失心灵上的清新和处女的坚垒。小团体是在‘仁爱’和‘友爱’的名字底下的卑鄙和厌恶,是假冒着诚实和热情的‘误会’和‘争论’。在小团体里,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把自己不干净的手指一直放到同学的灵魂里去,谁的灵魂里都没有一块干净和不可动的地方。人在小团体里崇拜空虚的善辩家,自爱的聪明人,过去时代的老人,乱捧毫无才华的诗人。在小团体里,年轻的,十七岁的小伙子狡猾地,很内行地谈论着妇女和爱情,可是在妇女面前都静默着了,或者同她们说着话仿佛对着书本。小团体里盛行狡猾的言论,他们互相监视,好像警察官吏一样。喔,小团体呀!你不是小团体,你是迷魂阵,你害了多少正经的人呀!”

    “唔,你说得有点过分了,”我打断他的话。

    我的邻人静默地望着我。

    “也许是的,谁知道,也许是的。我们这种人只有一种快乐存在着,就是说过火的话。我就这样在莫斯科住了四年。我不能够给你描写,那个时候过得怎样快,怎样特别地快,连回忆起来都是发愁的呀。早晨起来了,仿佛坐着小雪橇从山上滑下来似的,顿时就滑到了末端。到了晚上,那个睡眼蒙眬的仆人便给你套上了礼服,穿好衣服,溜到朋友那里去,于是就抽起烟管,用杯子喝起热茶,还谈论着德国的哲学、爱情、精神上永远的太阳,和其他玄想的题目。可是就在那里,我遇见了奇怪的,特别的人物,别的人无论自己怎样弯折,本性总是不会变的。但我这个不幸的人,把自己揉来揉去,仿佛软蜡一般,而我可怜的本性并不发出丝毫的抵抗!那时候,我已经二十一岁了。我着手管理自己的遗产,或者说实在些,着手管理我的监护人愿意留给我的那部分遗产,委托了已经赎了身的侍仆瓦西里·库卓阿雷夫管理一切的财产,我便出国去了柏林。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我在国外待了三年。在那里,在外国,我还是个不奇特的人物。先不必说欧洲和那里的生活,我一点也搞不懂。我听着德国教授的讲义,读着德国的书籍。我过着寂寞的生活,仿佛一个和尚似的。我同退职的陆军中尉做朋友,他有强烈的求知渴望,和我一样,但是钝于见解,并不具有言语的天分。我还认识了一些从潘查和其他农业省份来的淳朴人家。我经常去咖啡馆,阅读杂志,晚上便到戏院里去。我同当地人很少认识,同他们谈话有点不自在,他们中间也没有人到我那里去,除了两三个犹太籍青年,时常到我那里,问我借钱——俄国人总是会信任别人的。奇怪的命运游戏最后把我拉到一位教授家,最初我到他那里去登记听课,可是他忽然请我晚上到他家里去。这个教授有两个女儿,大约二十七岁左右,很结实的身体,鼻子很大,一头卷发,眼睛白里发蓝,红的手,白的指甲,一个叫琳申,别个叫做珉申。我开始到教授家去走动了,跟你说,这个教授并不能说傻,不过是一个庸才,在讲台上说得口若悬河,在家里却口吃,总把眼镜推到额上,不过总是很有学问的人。你猜怎么啦?忽然我觉得我爱上琳申了,整整六个月,我都这样觉着。我同她谈话的时候实在很少,却用许多时候看着她,还给她朗读各种动人的著作,偷偷儿握着她的手,晚上同她在一块儿幻想,专注地望着月亮。还有,她煮的咖啡真是香!只有一样使我着急:在一种无可解释的幸福的当儿,我不知什么缘故,心总是提着,感觉肚子里有一股冷气在流窜。最后我耐不住这样的幸福,便逃走了。以后的两年,我一直住在外国,住在意大利,站在罗马的‘变容’[49]面前,在佛罗伦萨的‘维纳斯’[50]面前,陡然生出盛大的喜悦,仿佛发疯似的。晚上,我写些小诗和日记。总而言之,在那里的生活过得和一般人一样。你看,做个怪人是多么容易呀。譬如说,我对绘画和雕刻一点也没有兴趣,但是我不能说出去,我拿着一本哲学书,就跑去看壁画。”

    他又低下头去把帽子摘下来了。

    “最后我回到家乡去了,”他用疲倦的声音继续说,“到了莫斯科,我竟发生了奇怪的改变。在国外我差不多静默着,在那里却忽然说起话来,出人意料地活泼,而同时又产生了种种幻想。一些谦恭的人竟要称我为天才,妇女们聚在一起听我的闲谈,但是我不能待在名誉的高处了。在一个晴明的早晨,周围出现了关于我的谣言。我不知道谁在上帝的世界上造出这种谣言,也许是一个老处女——这样的老处女在莫斯科多着呢。谣言像草莓一样,开始放出嫩芽和须儿。我的心乱了,想跳出这可怕的圈套,却已经办不到了,我就离开了那里。其实,我本来可以静候这个灾难过去,仿佛等候荨麻疟疾的终了似的,这些谦恭的人也可以重新向我张开怀抱,那些妇女也会重新微笑着听我讲话,但糟糕的就是,我不是奇特的人。我的良心忽然醒了,总是不住地说话,昨天在阿尔巴特,今天在脱罗巴,明天住西屋崔巍佛拉斯基,总说着这一套话。这个难道是必须的么?你看看那些在这方面成功的人,他们根本不会问有没有必要,相反,这个就是他们所需要的。有的人在二十年中,一直不停地说话,而且永远朝着一个方向说,这都是自信和自负呢!自负我也有的,并且现在还存在呢。但是糟糕的就是我一再对你说,我不是怪人。上天应该多给我些自负,或者一点不给我。但是在起初的时候,我实在觉得很难受,并且在国外的几年,我的财产都消耗完了,但是我又不肯娶一个商人的女儿,她年轻,但是身体弱得像肉冻,我只好回到自己的乡村里去了。”

    “至于,”我的邻人又从侧面望着我,“至于对乡村生活的最初印象,对自然的美丽景色等等,我可以省略不说了吧。”

    “可以,可以,”我说。

    “而且,”他继续说下去,“这些都是胡话,至少于我是没有关系的。我在乡下十分烦闷,好比被关住的小狗,虽然在回家的路上,我第一次经过熟识的春天的橡树林时,我的头还旋转着,心里因不安,甜蜜的期望而跳动着。但是这些不安的期望,你自己也知道,是从不会实现的,所实现的反倒是完全不去期望的事情,如:畜类的流行病,租税的欠缴,公众的拍卖等等。依靠着村吏雅可夫的帮助,勉强度日。雅可夫代替了以前的总管,后来也成为那种不算大的劫盗了,此外,他还用他的胶质皮靴的气味毒害着我的身体,我一天天穷困下去了。有一天,我忆起一个认识的,相邻的人家——由退职的大尉的妻子和两个女儿组成的。我吩咐套好马车,便到邻人那里去了。这一天应该永远为我所纪念,因为六个月后,我娶了大尉夫人的小女儿!”

    他垂下头去,举手向天。

    “自然,”他继续说着,“我不能让你对我过世的妻子有坏印象。上帝保佑呀!她是个正直的,慈善的人,是可爱的,而且能够做一切牺牲的人,虽然我必须承认,如果我没有失去她,我大概也不会在这里同你说话了。她去世后,我十分伤心,我的谷仓中有根梁,我屡次预备在它上面吊死呢!”

    “有些梨儿,”在片刻的静默后,他又开始说,“必须要在地窖里放一段时间,才能够生出那种真正的滋味,我的亡妻显然也是属于这类的。直到现在,我才完全认识她。譬如说,我同她在结婚前所度过的几个晚上,不但不会引起我一点儿的忧愁,反倒感动得我几乎落泪。她们家里并不富,她们的房子是很老的木造的,却很舒服,位于一个凋落的花园和荒草丛生的院落之间的小山坡上。山下流着一条河,藏在浓密的树叶下,看不大清楚。从屋里到花园那里,有一个大露台。花坛开满培育多年的蔷薇花,在花坛的两端生着两棵皂角树,成螺旋形,它们是在主人幼年时候种植着当做篱笆的。再过去一点,在野生的覆盆子深处,有一个亭子,里面修饰得很精巧,但是外边却那么古旧,令人一看着它便要发愁起来了。露台上有一扇玻璃门,从那里可以走到客厅去。客厅的屋隅有荷兰花砖砌的火炉,右边放着破旧的钢琴,上面杂放着手写的乐谱,一个蒙着褪色的蓝绸的沙发,有圆桌,还有两只架子,上面放着喀德邻时代的瓷器和镶着硝子玉的玩意儿,墙上挂着一幅名画:一个白皮肤的女人,胸前抱着一只鸽子。桌上的瓷器里插着新鲜的蔷薇花。你看,我描述得多详细呀?就在这个客厅里,在这个露台上,上演着我的爱情悲喜剧。大尉夫人是一个恶毒的村妇,喉咙里常发出恶毒的沙哑声音,是一个暴虐而好胜的人。大女儿名叫薇拉,与普通县城里的小姐并无区别,小女儿名叫索芙雅,我爱的就是她。两姐妹另有一间屋子,她们公共的卧室,里面放着两张白色的木床,黄色的相簿,木犀花,还有用铅笔画得很差的朋友的肖像,歌德和席勒的半身像,德文书籍,还有别的留做纪念的东西。不过我不大到,并且不愿意到这间屋子里去,不知什么缘故,我在那里呼吸总有点压抑。并且,奇怪的是,我最喜欢的时刻,就是同索芙雅背对背坐着的时候,或者是在露台上(特别是晚上)想着她的时候。那时候我望着霞儿,树儿,和绿色的细叶,索芙雅坐在客厅里弹钢琴,不住地弹出她所喜爱的贝多芬的曲子。恶老太坐在椅子上,静穆地打鼾,在照彻着夕阳的饭厅里,薇拉忙着烧茶,茶壶很喜悦似的咝咝叫着;饼干发出带着喜悦的爆声;调羹响亮地触在茶杯上面;黄莺叫了整天,忽然静了,只是有时候啾啾叫着,好像问什么事情似的;从透明的轻云里偶然掉下稀松的水点……我一直坐着,坐着,听着,望着,我的心舒坦了,觉得我又恋爱了。有一天,我向老太婆提起请求和她女儿结婚的事情,两个月后,我们就结婚了,我觉得我爱她。她是慈善的,聪明的,静穆的人,具有温和的心,但是谁知道什么缘故,或者因为长住在乡下,或者因为别的原因,她的心里总隐藏着伤痕,总滴着无论如何都医治不好的伤口,至于这个伤口的名字,我和她都不知道。我在结婚以后才猜出这个伤口的存在,无论我对它如何努力,一点也没有用!我童年时有一只家雀儿,有一次猫儿把它抓在掌上,人家把它救下来了,为它医治,但是我那可怜的家雀总没有复原,臃肿着,憔悴着,停止唱歌了。一天晚上,老鼠跑进开着的笼子里去,咬掉了它的鼻头,最后死了。我不知道哪一只猫把我的妻子抓在掌上,使她也这样臃肿着,憔悴着,仿佛我那可怜的家雀一般。有时候她自己好像愿意遗忘一切,在新鲜的空气里,太阳里和自由里游玩着,但不久又变成原样了。她是很爱我的,她跟我保证过好几次,她没有别的杂念。但是她的眼睛是如何的暗淡呀。我想,也许过去有点事情?打听了一下,一点也没有结果。唔,现在请你判断一下,如果是一个怪人,他一定会耸一耸肩膀,叹两次气,也就自在地接着生活下去啦,但是我并不是怪人,我很忧郁。我的妻子沿袭了一切老处女的习惯——贝多芬、黄昏散步、木犀花、和密友写信等等,所以对于一切别的生活方式,尤其是家中主妇的生活,她一点也不做。并且一个已嫁的妇女总是沉沦在莫名其妙的烦恼里,还在晚上唱着‘朝霞不要唤醒她呀’的曲调,真是可笑呢。

    “我们就这样一起生活了三年,第四年,索芙雅在第一次生育的时候死了,说也奇怪,我仿佛预先就想到她是不会给我生儿育女的。我还记得她下葬的事情。那时候正是春天。我们那里的教堂又小又旧,神龛黑了,墙是光的,砖地有几处已脱落了,每个乐队席上放着一个故旧的巨像。棺材抬进去了,放在正中央,棺材上蒙着褪色的毡子,四周放着三只蜡烛台。仪式开始了。衰老的执事后面垂着小发辫,低束着绿带,在书台前面喃喃说着。神甫也很老,脸很和慈,穿着黄边的袈裟。窗外的树上摇曳着刚长出来的嫩叶,院子里传来阵阵草香,蜡烛的红焰在春光里显得暗淡,雀儿在教堂上啾啾地叫着,屋檐下时而传来燕子的叫声。在日光的金色灰尘里,几个农夫斑白的头很恭敬地一上一下地起伏着,为死者祈祷。香炉孔里的烟跑出来,成为细微的,发蓝的烟丝。我望着亡妻的脸,上帝呀!连死,连死都没有解放她,没有医好她的伤口,还是那种病态的,胆怯的容貌,她仿佛在棺材里都不舒服呢。我十分悲痛,这个很善,很善的人死了!”

    他的脸发红了,眼神发暗了。

    “后来,”他又说,“我妻死后,我从沉重的悲愁脱离出来,打算做点事情,便到省城的政府衙门去当差。但是在政府的屋子里,我的脑袋开始痛了,眼睛也不大好使了,还出了别的事情,我就辞职了。我打算到莫斯科去,但是第一,钱不够。第二层,我已经对你说过,我的心已经死掉。在精神上,我也绝望了,只是我的脑袋还不愿意接受。我把我的情感和思想归为受乡村生活影响。从其他方面说,我早就察觉我所有的邻人,无论年轻年老,起初震惊于我的学问,国外的旅行,和所受的教育,现在不但完全和我相熟,而且开始对我不客气不尊敬了,不再爱听我说话。我还忘对你说,在结婚的第一年,因为烦闷的缘故,我打算从事文学,也给杂志寄过一些稿子,如果没有记错,还寄过小说。但是没过多久,就收到编辑一封客气的信,里面说足下聪明有余,天才不足,但文坛需要的是天才,故来稿不便刊载云云。除此以外,我又听说一个从莫斯科来的青年,在总督的晚会上批评我是一个衰老和空虚的人。但是我并没有因此而改变,因为不愿意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后来,在一个美好的早晨,我睁开眼睛。事情是这样的:一个警察到我家来,提醒让我注意我领地内一座倾圮的桥梁。我哪里有钱去修理它。这个恭敬的警察在吃完一块鲟鱼干,喝干了一杯烧酒以后,便像父亲似的责备我的粗心,还体谅我的情形,劝我吩咐农夫找点废料修一修。他抽了一管烟,然后说起最近的选举。有一个名叫奥尔巴萨诺夫的省长候选人,空虚,爱喧哗,而且还受贿,家产和出身都不怎么样。我当时随便对他说了点自己的意见,因为奥尔巴萨诺夫对我而言,阶层差得太多了。警察望着我,和蔼地拍我的肩,好心地说道:‘唉,瓦西里·瓦西耶维奇,这样的人物不是你我可以讨论的,我们算什么呢?蚂蚱应该知道自己的地位。’‘得啦,’我很忧愁地说,‘我和奥尔巴萨诺夫先生两个人有怎样的区别呢?’警察把烟管从嘴里拿出来,转着眼睛,嗤了一声,‘真是有趣的人,’烟呛得他直流眼泪,他说,‘就简直是开玩笑呀。啊!真是可笑。’他不住地嘲笑我,有时还用手肘推我的肋骨,对我称起‘你’来了。他最后走了,我的忍耐也到了极限。我好几次在屋里踱着,站在镜前,注视自己那张尴尬的脸容,带着惨笑摇起头来。我很清楚地看见,我真是一个空虚的,卑贱的,无用的,不奇特的人呀!”

    他静默了。

    “在伏尔泰的一出悲剧里,”他忧愁地继续说着,“一个贵族因为能达到不幸之境的终极而喜悦。虽然在我的命运里,并无一点可悲的分子,但是我曾经历过与这相仿的事情。我知道了冷酷的失望和痛苦,我尝过甜蜜的滋味,整个早晨都躺在床上咒骂我的出生时日,我不能一下子就心死了。你想一想,贫困把我锁在我所怨恨的乡村里,产业、做官、文学,什么都做不成。我不喜欢田主们,厌恶书籍,而那些水鬼似臃肿的,病态恹恹的小姐们,梳着卷发,发疯似的重复着‘生活’这个词,自从我不再胡说八道,口若悬河之后,她们就再也不搭理我了。我越来越寂寞了,于是就在邻舍间走动起来。我仿佛为自己的卑贱所沉醉,故意招惹一切琐细的侮辱。在吃饭的时候人家取笑我,仆人冷淡而高傲地伺候我,最后竟故意略过我。他们甚至不让我参加大众的谈话,我就故意在屋隅里和一两个爱说话的人周旋着,在莫斯科的时候,这种人很喜欢舔我脚上的灰尘和我大衣的边儿呢。我自己决想不到我会让人家那样嘲谑取笑,而且还是孤独的嘲谑。我就这样连着活了几年,直到现在还在这样活着呢。”

    “真是岂有此理,”邻室的堪达葛林辛先生未睡醒的声音传了过来,“哪个傻东西还在说话?”

    他敏捷地钻进被子里去,怯生生望着外面,向我伸出手指。

    “嗤——嗤——!”他轻声说,又仿佛朝着堪达葛林辛的声音道歉和鞠躬似的,很恭敬地说道,“是啦,是啦,对不住。他必须睡,他应该睡,他必须要养好精神,至少明天吃饭能有个好心情,我们没有惊扰他的权利。我大概把愿意说的话全都给你说完了,大概你也要睡了。愿您晚安。”

    他很快转过身去,把脑袋埋在枕头里去了。

    “至少许我知道,”我问,“您贵姓……”

    他很快抬起头来。

    “对不起,”他打断我的话,“不要问我的姓名,无论向我,或是向别人,让我在你那里成为一个不知名的人物,有着绝望命运的瓦西里·瓦西耶维奇吧。并且我并非奇特的人,也不值得知道我特别的名字。但是如果你一定要一个称呼,那么就叫我……叫我做斯齐格利县的哈姆雷特[51]吧。这样的哈姆雷特在各县里多着呢,不过也许你还没有遇见过这种人。再见吧。”

    他又埋到自己的被子里去了,第二天早晨,等到人家来叫醒我时,他已经不在屋里了,天还没亮,他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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