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他说,“这里应该有山鸡,我们下去吧。”我们停住了,向树林深处走去。我的狗很快找到一群鸟,我放了一枪,开始往枪里装子弹,忽然在我后面响起一阵响亮的蹄声,一个骑马的人用两手拨着树枝,跑到我面前来了。“请问,”他用一种傲慢的声音说,“先生,你有什么权力在这里打猎?”他说话说得异常快,并且用鼻音。我看着他的脸:我一生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人。你们看,亲爱的读者,那是一个小个子,白皮肤,红而翘的鼻子,还有人参色的长胡子,他戴着一顶深红布顶的尖边波斯帽,掩住他的额角直到眉际。他穿着旧的黄色短外衣,胸前束着黑绒的火药包,肩上挂着一只号角,腰带后拖着长剑。一匹瘦弱的、钩鼻的、人参色的马摇摇晃晃地走着,仿佛眩晕似的。两只瘦弱的、弯腿的狗,在马的脚下打转。这个不相识的人的脸、眼神、声音,每次的动作,都显出狂妄的大胆和非常骄傲的神气,他那白里泛蓝的玻璃似的眼睛,四处流转,转得和醉鬼的眼睛一般。他把脑袋往后仰着,鼓着腮帮子,打着喷嚏,全身抖动,似乎有无上的威严,简直就是一只火鸡。他重复了自己的问题。
“我不知道这里禁止放枪呢,”我回答。
“你在这里,先生,”他继续说,“在我的田地上。”
“我可以走的。”
“请问,”他说,“我是在同贵族讲话么?”
我提了自己的名字。
“既是这样,请打猎吧。我自己是贵族,很愿意为贵族效劳,我名叫潘特雷·契尔特普汗诺夫。”
他俯下身去,嘘叫了一声,击着马的头颈,马儿摇着脑袋,抬起后腿,往一边跑去,踩了一只狗的脚掌,狗大叫起来。契尔特普汗诺夫生气了,嘴里嘟囔了一声,用拳头打在马的两耳中间,如闪电般地跳到地上,看了狗掌,向伤处吐了点唾沫,从旁踢了狗一下,让它不要叫。然后,他抓住马鬃,把一腿插在蹬上。马仰着鼻端,耸着尾巴,斜着身子向树林里奔去。跟着,他跳上一只腿,恰巧落在鞍上,仿佛疯子似的抽着鞭子,吹着号角,飞奔走了。我还没有从契尔特普汗诺夫的突然出现中回过神来,一个四十多岁的肥人忽然悄无声息地从树林里跑出来,骑了一匹黑光毛的小马。他从头上脱下绿色的皮帽,用微细和柔和的声音问我,看见一个骑人参色马的人没有?我回答说看见了。
“他往哪个方向跑了?”他继续用那种声音说话,并不戴上帽子。
“往那一边去的。”
“多谢你。”
他抿了下嘴唇,在马身上夹紧两腿,缓步驰向我所指定的那个方向。我在后面望着他,直到他那有角的帽子隐在树枝后为止。这个新的不相识者外貌上一点也不像之前的那个人。他那臃肿的并且圆球似的脸表现出一种畏怯、和善、温良的神情,鼻子也是肿而圆的,显着青筋,证明是一个好色的人。他的脑袋前面已经没头发了,后面拖着稀松的,淡色的辫发。他的小眼睛仿佛为芦苇所割出来的,和蔼地转动着,红而多汁的嘴唇甜蜜地微笑着。他穿着礼服,戴着竖领和铜纽扣,很破旧了,却还干净,呢料的裤子束得很高,从黄色的靴子口能看到肥胖的腿肚。
“这是谁?”我问叶莫来。
“这个?这是提鸿·伊凡尼奇·尼多普士金,住在契尔特普汗诺夫那里呢。”
“他是什么人?穷人么?”
“他没什么钱,契尔特普汗诺夫也是一个铜钱都没有。”
“他为什么住在他家里呢?”
“他们是好朋友,无论到什么地方,两个人总在一块。你刚才不是看见了,有蹄的马走到哪里,带螯的虾也跟到哪里。”
我们从树林里出来了,忽然两只猎狗在我们附近大吠起来,一只大野兔在已经长得很高的燕麦地里跳跃着。从林端那里跳出两只猎狗来,契尔特普汗诺夫跟在狗后面跑了出来。他并不喊不叫,而是上气不接下气,张大的嘴里不时发出断断续续,无意义的声音。他瞪着眼睛,驰骋着,疯子似的用鞭子击打着不幸的马。猎狗快追上兔子了,兔子短暂地停了一下,向斜面转过身去,从叶莫来面前钻进树林去了,猎狗追了过去。“跑呀,跑呀!”猎人仿佛口讷的人一般用力地说着。“喂,留神呀!”叶莫来放了一枪。受伤的兔子在又平又干的草上陀螺似的转起来,身体往上一翻,很可怜地在追来的狗的牙齿中叫嚷着。很快,所有猎狗都围上去了。
契尔特普汗诺夫像天鹅似的从马上跳下来,拔出剑来,大步跑到狗那里,激愤地喊了一声,夺下了被撕裂的兔子,然后弯下身子,把那把剑插进兔子的喉咙里,一直插到剑柄那里。插着插着,他就“咕……咕……”地叫起来了。提鸿·伊凡尼奇在林边出现了。“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契尔特普汗诺夫第二次唱起来。“咕……咕……咕……咕……”他的同伴安然地重复着。
“夏天实在是不应该打猎的,”我说时,把踩坏的燕麦指给契尔特普汗诺夫看。
“那是我的田地,”契尔特普汗诺夫喘着气回答着。
他把兔子肚子撕开,取出心脏来,把脚掌分给群狗了。
“替我放枪了,亲爱的朋友,按照猎人的规矩,我欠你一份弹药,”他朝叶莫来说着,“还有您,先生,”他用生硬的语气对我说,“多谢您。”
他坐在马上。
“请问……我忘记您的姓名了。”
我又提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很高兴同您认识,如果有机会,希望您到我那里去。提鸿·伊凡尼奇,福姆卡在哪里?”他很生气地说着,“没有他也能猎到兔子。”
“他骑的那匹马摔倒了,”提鸿·伊凡尼奇含笑回答。
“怎么摔倒了?奥巴珊会摔倒了?嗤……嗤……他在哪里?在哪里?”
“在那边,树林后面。”
契尔特普汗诺夫用鞭子打着马头,低了头,快速跑开了。提鸿·伊凡尼奇向我鞠了两次躬,一次是为自己,一次是为同伴,又赶紧跑进树林里去了。
这两位先生引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两个完全不相同的人,怎么能够结上不解的亲密交情呢?我就着手打听,以下就是我所知道的事情。
契尔特普汗诺夫在四周村庄里是出了名的危险而狂妄的人,非常骄傲和暴躁。他在陆军服役没多久,就因为一件不愉快的事情而辞职,那时他的官职恰巧就是盛传中的“鸡不是鸟”[52]。他出身于曾经富有的故旧家庭里,他的祖宗过着十分奢华的生活,被邀请和不被邀请的人一律都欢迎,招待得很好,把四分之一的燕麦放给别人的车夫,供养着音乐家、歌者、滑稽家和许多狗,每逢节日,就给大家喝红酒和啤酒,冬天便坐在沉重的古式马车上去莫斯科。可是有时候,好几个月也没有一个铜钱,只是坐在那里,靠家里的粮食过活。契尔特普汗诺夫的父亲继承的已是残破的产业,他狠狠地挥霍了一下。临死的时候,他把一个已经押出去的小村子贝资索诺佛留给自己唯一的继承人潘特雷,外加三十五名男丁,七十六名女丁,和在娄布娄特瓦的十四亩闲地,但是已经找不到这块田的田契了。说明一下,他父亲破产破得很奇怪,所谓的“经济管理”把他害了。据他的见解,贵族不应该受制于商人、城里人,以及其他一类的“强盗”,他就自己开设许多手艺作坊。“经济管理,”他常说,“是又体面,又便宜呀!”直到生命的尽头,他都没有放弃这样危险的思想,最后竟因此破产。可是他总算快活了一辈子,无论什么愿望,自己都实现了。
在他的许多花样中,有一天,他依着自己的设想造成了一辆巨大的家庭马车,他把全村的马都赶来,连同它们的主人,一齐来赶,却在第一个斜坡那里倒下来,摔坏了。埃里美·卢契奇(潘特雷的父亲)吩咐在斜坡上造一个纪念碑,还一点也不着急。他又想造一所教堂,自己造,不用建筑师的帮助,为了造砖烧掉了整个树林,立了很大的地基,就算做省城的教堂都够了,砌起墙来,开始筑着圆屋顶,圆屋顶倾塌了。他又搭,圆屋顶又坏了。他第三次再搭,圆屋顶第三次坏了。埃里美·卢契奇想了一下,事情不对呀,一定是有什么讨厌的妖术。于是,他吩咐鞭打村里所有的老村妇。村妇鞭打完了,但是圆屋顶终究没有造成。他开始按着新图样给农人改造起房屋来,一切都由于“经济管理”而成;把三个院一块儿造成三角形,中间造着一根杆子,带着粉饰的鸽笼和旗帜。他每天总要想出些新玩意儿来:一会儿用菊花来熬汤,一会儿剪去马尾做仆人的帽子,一会儿打算用荨麻来代替麻,用蘑菇去喂猪……
有一天,他在《莫斯科新闻》上读了哈可夫的田主赫尔雅克赫汝皮奥尔斯基所著的,关于乡村生活的道德的文章,第二天就下令让一切农民加紧读书,背熟哈可夫田主的那篇文章。主人问他们:“明白了没有?里面写的是什么?”总管回答说:“怎么会不明白呢!”就在那个时候,他吩咐自己的人民编起号来,以维持秩序,并且作经济管理,每人在领上都要缝上自己的号码。遇见了主人,每个农人就要喊着:“几号在这里呢!”主人就和蔼地回答说:“去吧!”
这种秩序井然的经济管理让埃里美·卢契奇渐渐陷入十分困难的境地。起初,他抵押了自己的村庄,并且要着手卖掉了。最后剩下的祖产,就是有未造成的教堂的那个村庄,也被官家卖掉了,幸亏不在埃里美·卢契奇活着的时候,否则他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在他死后两星期的时候。他还能死在自己家里,自己的床上,由自己的人围着他,还受着自己医生的照顾。但是,可怜的潘特雷什么都没有。
潘特雷在军中服役的时候,就是在上面说的那件不愉快的事情正炽热的时候,便知道了父亲的疾病。那时,他刚十九岁。他从幼时没有离开过家,在为人和善却反应迟钝的母亲瓦西里沙·瓦西里耶芙娜的指导下,长成为一个傲慢的少爷。她一个人管着他的教育,埃里美·卢契奇正沉浸在自己的经济管理中,没有工夫做这样的事情。虽然他有一天曾亲手惩罚自己的儿子,因为他把字母рцы念成了арцы。但是在那天,埃里美·卢契奇正在深深地忧虑着,为他那只最好的狗自己撞死在树上了。瓦西里沙·瓦西里耶芙娜对潘特雷的教育仅限于一点艰难的努力而已:她累得满头大汗,给潘特雷雇了一个阿尔萨斯的退伍兵,名叫伯克夫,充当家庭教师,她一直到死,都非常怕他,一到他面前,就抖得像纸似的。她想,“要是他不干了,那就糟了,叫我怎么办呢?到哪里去雇别的教师呢?就是这个人,也是在邻家妇人那里挖来的呢!”那个伯克夫也很聪明,总是利用自己的特殊地位,喝得像死人似的,从早上一直睡到晚上。潘特雷学完了“科学课”以后,就入伍当兵了,那时候,瓦西里沙·瓦西里耶夫娜已经不在世上了。她在半年前,因为受了惊吓去世,她梦见一个骑在熊上的白人。不久,埃里美·卢契奇也随着妻子去了。
潘特雷刚得到自己父亲病重的消息,就立刻往家赶,但还是没能见父亲最后一面。让这个孝顺儿子完全出乎意外的是,他一下从有钱的继承人变为穷光蛋了!很少有人能够承受这样巨大的变故。潘特雷发疯了,残忍起来了。他本是正直的,大度的,而且善良的人,受了这个打击后,原本傲慢的脾气变得更坏了。他不再和邻人们来往,富人他看着害臊,穷人他又瞧不起,对待所有人,即便是现任的官府,都非常粗暴。“我是贵族呢。”他总是这样说。
有一次,一个警察官进他家的时候没有摘掉帽子,他几乎要开枪了。官府方面自然也不能放纵他,一有机会总要收拾他一下,但是还是怕他,因为他的性子太暴躁了,说到第二句话,就要拿出刀子打架。为了一两句辩驳的话,契尔特普汗诺夫的眼睛就四面乱转起来,舌头也打起结来。“啊,呃——呃——呃——呃,”他口吃起来,“把我的头去掉了吧,”几乎要用头撞墙了。不过他终究不是坏人,没有做过什么错事。当然,谁也不到他家里去。他的心灵是善良的,还是正直的:他看不惯无公理和排挤的事情,并且还竭力保护自己的乡人。“怎么?”他会一边说,一边很狂暴地打着自己的头,“动我的人么?我要是不……我就不叫契尔特普汗诺夫了!”
提鸿·伊凡尼奇·尼多普士金和契尔特普汗诺夫不同,他没有骄傲的身世。他的父亲——老尼多普士金是贵族的侍仆,做了四十年的服务,才取得了贵族的地位。老尼多普士金这个人,不幸总是伴着他,在六十年中间,从出生至死亡,他没有一天不和饥荒、疾病,以及一切与小人物相伴的不幸事情搏斗,仿佛被压在冰下的鱼儿四面乱窜,吃不饱,睡不足,看着每个戈比都要发抖。为了当差,吃尽苦头,还来不及为自己,为孩子们赚出一块日常吃的面包,就死在阁楼。
老尼多普士金为人慈善而且正直,虽然也收过贿赂——从十个戈比到两块卢布。他的妻子很瘦,害着痨病,生了几个儿女,但在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除了提鸿和一个女儿——米绰多拉,她的绰号叫做“商家美女”,在发生许多悲惨并且可笑的艳闻以后,嫁给退职的律师为妻。老尼多普士金在世时给提鸿在办事处找到一个办事员的工作,但是等到父亲一死,提鸿就辞职了。家中永远笼罩的愁云,饥寒的折磨,母亲的憔悴和抑郁,父亲每日的奔波,主人和掌柜的愚鲁压迫,所有这些使提鸿形成卑怯的性格。上司的一举一动都会让他战栗并且失神,仿佛被捕的小鸟一般。他辞去职务了。
上帝也许冷漠,也许讥讽,给人类安排了各种本能和嗜好,一点也不顾及他们的社会地位和经济,他带着特有的关心和爱护,把穷官的儿子提鸿塑成一种敏感、懒惰、温柔的人——只趋向快乐,并且富有特别柔和的嗅觉和趣味的人。他很谨慎地塑造了这个“作品”,还让其生长在酸白菜和臭鱼上面。于是,这个作品就开始了所谓的生活。可乐的事情来了。命运,一步步紧迫着老尼多普士金,现在又来收拾小尼多普士金了:显然它得到了甜头。但是命运对待提鸿的办法是不同的:它并不折磨提鸿,却逗着他。命运没有一次让他踏上失望之途,也不让他经历饥饿和羞耻的苦痛,却让他到俄国各地去营生,不断地换工作,从一个低微可笑的职务到另一个:一会儿让他在奸猾而易怒的女善人那里去当管家,一会儿把他放在有钱而吝啬的商人做食客,一会儿充当头发剪成英国式的,瞪着眼的贵族那里做家务办公处的总管,一会儿升做猎人家里半仆人半管事的角色。一句话,命运使可怜的提鸿一滴滴地喝着寄生生活又苦又毒的饮料。他一生伺候闲散的贵族阶级,为他们沉重的贪欲,粗俗而恶毒的生活服务。好几次,当他被一群享用着美味的宾客所释放的时候,他一个人在自己的房间里,全身燃烧着羞耻,眼里带着失望的冷泪,发誓第二天一定要偷偷儿跑出去,去城里碰碰运气,哪怕找一个书记那样的小职位,或者就一下子饿死在街上。但是第一,上帝没有给他一种勇气;第二,胆怯战胜了一切;第三,怎样才能得到一个职位呢?向谁去请求呢?谁能帮助呢?不幸的人在床上翻来覆去,到了第二天又去拉船缆了。他的处境十分不好,因为那个热心的上帝不肯分给他一些那种好职业需要具备的能力和才气。譬如说,他既不会穿着皮裘,颠来倒去地跳舞;不会在长鞭抽下的时候,说玩笑的话;光着身子站在零下二十度的天气里,他总是会着凉;他也不能喝搀了墨水和其他脏东西的酒,以及切碎的、带醋的木耳和蘑菇。要不是他的最后一个恩人——发了财的地主,在一次心情大好的时候在遗嘱上写下一句“把我的乡村贝兹赛仑叶夫卡村和附着的田地交给焦萨(就是提鸿)·尼多普士金,作其永久所有”的话,谁知道提鸿以后要怎么样呢。过了几天,那个恩人因为吃了过多的鲟鱼汤中风死了。
骚动开始了,审判官来了,照规矩封了财产。亲戚们都聚集起来,拆开遗嘱,读完了,便叫尼多普士金来。很多人都知道提鸿·伊凡尼奇在恩人那里所处的地位,各种轰然的呼喊,讥笑的贺词,迎着他撒过去。“田主,新的田主!”别的继承人喊着。“真是,新田主,”一个出了名的爱开玩笑的人说,“可以说……实在是……叫做……那……继承人了。”大众都哄然笑了。尼多普士金许久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幸福。大家把遗嘱给他看,他脸红了,皱着眉头,开始摇着手,呜咽着流下眼泪。大众的哄笑变成深沉而连续的吼声。贝兹赛仑叶夫卡村一共有二十二个农人,自然没有人为失去这个村庄而感到可惜,那么为什么不趁机开心一下呢?一个从彼得堡来的继承人,是个颇有身份的男子,长着希腊式的鼻子,一脸严肃的神情,名叫罗斯梯斯拉夫·阿达米奇·施多配尔,竟忍不住了,侧身走到尼多普士金那里,很骄傲地从肩膀那里望着他。他很轻蔑地说道:“我能够感觉到,先生,你在费多·费多里奇那里当着解闷的仆役职务吧?”彼得堡的先生用一种很纯粹,过于优雅的声音表达自己的意思。惊慌不安的尼多普士金没有听清那个不相识的先生的话,但是别人都静默了,那个爱开玩笑的人也假装和蔼地笑起来。施多配尔先生搓了搓自己的手,重复了那个问题,尼多普士金抬起眼睛,张大嘴,带着惊疑的样子。罗斯梯斯拉夫·阿达米奇很讥讽地皱着眉头。
“恭贺你,先生,恭贺你,”他继续说,“自然不是每个人喜欢这样赚得自己生存的面包,但是de gustibus non est disputandum[53],那就是说,各人有各人的趣味,对不对呢?”
后排里有一个人因为惊疑和喜悦的缘故,很快地,却很有礼地嘘叫了一声。施多配尔先生受到在场的所有人的微笑,更加受鼓励,又说道:“请问,你有哪样特别的天才可以得到这样的幸福?不,不要害臊,说吧,我们在这里可以说都是自己人,en famille[54]。先生们,我们在这里是en famille,对不对?”
罗斯梯斯拉夫·阿达米奇突然提出这个问题,提鸿不懂法文,所以只能吞吞吐吐地表示赞成,轻微叹气。可是另外一位继承人,额上有黄斑的青年,却赶紧答应道:“是的,是的,不错。”
施多配尔先生又说道:“也许你能往上抬着腿,用手走路么?”
尼多普士金很发愁地往四周望了一下,所有的脸都嘲讽地笑着,所有的眼睛都被高兴的眼泪所掩盖。
“或者你会像鸡似的高唱?”
哄笑声立刻从四面八方传来,却立刻静了。
“或者你在鼻子上……”
“够了!”一个锐利而且洪亮的声音忽然打断罗斯梯斯拉夫·阿达米奇的话,“这样凌辱一个可怜的人,你就不害臊么?”
大家循声而去,契尔特普汗诺夫站在门前。他以故世的田主远房侄儿的身份,也收到赴亲属会议的请帖,在念遗嘱的时候,他很骄傲地和别人保持距离。
“够了!”他骄傲地抬着脑袋,又重复一遍。
施多配尔先生赶紧转过身去,看见一个穿着旧衣服,并且不美丽的人,轻声问旁人:“这是谁?”
“契尔特普汗诺夫,不重要的家伙,”那个人附耳答他。
罗斯梯斯拉夫·阿达米奇露出一种骄傲的神情。
“你是什么东西?”他用鼻音说着,并且眯着眼睛,“你是什么玩意,请问?”
契尔特普汗诺夫恼怒得好像火药爆炸一般,狂暴扼住了他的呼吸。
“嗤——嗤——嗤——嗤,”他好像被绞死的人似的嚷叫着,忽然大喊起来:“我是谁?我是谁?我就是潘特雷·契尔特普汗诺夫,世袭的贵族,我的世祖还伺候过皇帝,你是谁呀?”
罗斯梯斯拉夫·阿达米奇面色发白,往后退了几步。他想不到有这样的抵抗。
“你说我是玩意,我是玩意,喔,喔,喔!”
契尔特普汗诺夫往前走去,施多配尔很着急地跳起来,宾客一起迎着被惹怒的田主。
“决斗,决斗,隔着一块手巾的距离,立刻决斗!”愤怒的潘特雷喊着,“或者向我,还有他赔罪。……”
“请吧,请赔罪吧,”惊慌的继承人们围着施多配尔喃喃地说着,“他就是这样的疯子,真能杀人的。”
“恕罪,恕罪,我不知道,”施多配尔喃喃地说,“我不知道……”
“也向他赔罪!”不肯安歇的潘特雷又喊起来。
“也请您恕罪吧,”罗斯梯斯拉夫·阿达米奇朝着尼多普士金说着,那时候尼多普士金正在哆嗦着,仿佛得了疟疾一般。
契尔特普汗诺夫安静了,走到提鸿·伊凡尼奇面前,拉住他的手,怒气冲天地向四周望了一下,便同贝兹赛仑叶夫卡村的新主人,不看任何人的眼睛,在深深的静默中,得意地走出屋里。
自从那天起,他们便形影不离了(贝兹赛仑叶夫卡村离贝资索诺佛村一共只有八俄里路)。尼多普士金的无限量感谢,立刻变成为卑屈的崇拜,懦弱的提鸿彻底拜倒在不惧不贪的潘特雷面前。“岂是容易的事情!”他有时自己想着,“同省长说话竟然一直望着他的眼睛,上帝呀,竟然就那么看着!”
提鸿对契尔特普汗诺夫佩服得五体投地,认为他是非常聪明,非常有学问的人。说实话,无论契尔特普汗诺夫的教育怎样坏,比起提鸿的教育来,总是出色的。自然,契尔特普汗诺夫俄文书读得很少,法文也学得不好,不好到这样的地步——有一天,一个瑞士家庭教师问:“Vous parlez français, monsieur[55]?”他回答说:“Je ne compre-hend[56],”想了一会儿,又加了一个“pa”(否定的语气助词)字。但是他知道世界上有一个伏尔泰,非常聪颖的作家,也知道普鲁士国王斐得利是个很著名的军事家。在俄国的作家里,他敬佩杰尔查文、马尔林斯基、阿马拉特·贝克……
在我初次同这两个朋友遇见后没几天,我动身到贝资索诺佛村去找潘特雷。远远的,我就看见他那所不大的房屋,凸现在平地上面,离乡村半俄里的地方,仿佛鹞鹰在田地上一般。契尔特普汗诺夫的整个庄园里有四个大小不同的陈旧建筑:住房、马厩、谷仓和浴室。每个部分都是单独分开的。四周围没有围墙,也看不出大门。我的车夫很疑惑地站在半朽坏的,并且已经封闭的不大能看出来的井那里。谷仓附近有几个瘦弱的,脏兮兮的猎狗,在那里撕裂一匹死马,大概就是奥巴珊。其中一只狗抬起满涂着血的嘴,匆忙地吠了一下,又去啃显露出来的肋骨了。一个十七岁左右的年轻小伙,带着肿而黄的脸,穿着哥萨克的衣服,赤着脚,站在马旁,他很严肃地看着那些由他负责看管的狗,有时还用鞭子抽里面最贪吃的那只。
“老爷在家么?”我问。
“谁知道呢!”年轻小伙回答,“你敲门吧。”
我从车上跳下来,走到住房的台阶那里。
契尔特普汗诺夫先生的住宅有一种很悲惨的景象:屋梁发黑了,往前凸出着肚皮,烟囱倾圮了,屋隅潮湿着,并且摇动了,不大的、暗蓝色的窗在乱蓬蓬,而且低矮的屋顶下探出头,说不出那种悲苦的样子:很像一些流浪汉的眼睛。我敲着门,没有人答应,但是能听见门后传来一些极锐利的话语:
“а,б,в,傻子,怎么啦,”一个粗哑的声音,“а,б,в,r……不对呀!r,д,е!е!唔,傻子呀!”这是在教俄文字母。
我又敲了一下门。
就是那个声音喊起来了:“进来吧,是谁?”
我走进空洞而且窄小的前屋,从开着的门那里可以看得见契尔特普汗诺夫。他穿着油腻的长褂,宽大的裤子,戴着红色的小帽,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抓紧着小狗的嘴,一只手握着一块面包,放在狗鼻子上。
“啊!”他很骄傲地说,并不从座位上起身,“很高兴您来到这里,请您坐下,我正同温左尔周旋呢。提鸿·伊凡尼奇——”他提高嗓门喊道,“来吧,来客人啦。”
“就来,就来,”提鸿·伊凡尼奇在邻室里回答,——“玛莎,把领结给我。”
契尔特普汗诺夫又转向温左尔,把一块面包放在它的鼻子上面。我向四周望了一下,屋里面除了一张能伸缩的,歪斜的桌子,和四只已经压破的草椅以外,没有别的器具。很久没有刷过的墙有许多蓝斑点,仿佛星星一般,许多地方都剥落了。两窗中间挂着已破碎而且黯淡的小镜,带着红木制的巨框,屋隅放着烟管和枪,粗而黑的蜘蛛网从棚顶上垂下来。
“а,б,в,r,д,”契尔特普汗诺夫慢慢地说着话,忽然激动地喊起来。“е!е!е!这个笨畜生!е!”
但是这个不幸的小狗只是哆嗦着,不敢张开口来,它继续坐在那里,发病似的耸着尾巴,很发愁地转动着眼睛,仿佛在那里说:随你怎么教吧。
“唔,吃吧!拿去吧!”唠叨的田主重复地说着。
“您把它弄糊涂了,”我说。
“那么,去它的吧!”
他用腿把它一推,可怜的东西静悄悄地站起身来,把一块面包从鼻上扔掉,仿佛蹑足似的走到前室去,很生气的样子。可以理解,外人第一次来,就在外人面前受到这样的对待,实在是可气。
邻屋的门徐徐地开了,尼多普士金先生走进来,很有礼貌地鞠躬,微笑。
我站起身来,鞠了一躬。
“随便,随便,”他喃喃地说。
我们坐下了。契尔特普汗诺夫走进邻室。
“您光临到我们这里,很久了么?”尼多普士金柔声说,谨慎地用手遮着嘴咳嗽,并且出于礼貌的缘故,把手指按在唇上。
“已经两个月了。”
“哦。”
我们不说话了。
“今天天气很好呀,”尼多普士金说,并且带着感激的神情望着我,仿佛天气与我很有关系似的。“收成可以说是很好的了。”
我点头表示同意。我们又不说话了。
“潘特雷昨天猎了两只兔子,”尼多普士金很用力地说,显然是想把我们的谈话弄得热闹些,“那是很大的两只兔子。”
“契尔特普汗诺夫先生的狗好不好?”
“太好了!”尼多普士金快乐地说,“可以说是全省第一。潘特雷就是这样的人,只要是有什么希望,只要是有什么想念,马上就会去预备,然后就热闹地办起来了。潘特雷,我对您说……”
这时,契尔特普汗诺夫走进屋里来了。尼多普士金笑了一下,便不说下去,给我使了一个眼色,好像在说:“您自己也可以看出来的。”我们谈起了打猎的事情。
“您愿意看看我的么?”契尔特普汗诺夫问我。可是没等到我回答,就叫卡尔普来。
一个粗鲁的年轻人穿着绿粗布外衣,系着深蓝色的领结和制服的纽扣。
“吩咐福姆卡,”契尔特普汗诺夫很结结巴巴地说,“把阿玛拉和赛伽带来,要整齐一些,明白么?”
卡尔普咧嘴笑着,发出了一个含糊的声音便出去了。福姆卡来了,头发梳得光光的,穿着皮鞋,带着一群狗来。我出于礼貌,便把这些傻狗赞美了一番。契尔特普汗诺夫在阿玛拉的鼻孔上吐了口唾沫,可是这并没有给这条狗生出多少快乐。尼多普士金也在后面拍了阿玛拉一下。我们又开始闲谈。契尔特普汗诺夫慢慢儿静下去,停止发威和恼怒了,他的脸色变了。他看着我,又看着尼多普士金。
“唉!”他忽然嚷着,“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干什么?玛莎,喂,玛莎,到这里来吧。”
有人在邻室里动了一下,但是没有回答。
“玛……莎!”契尔特普汗诺夫很和蔼地重复着,“来吧,没有什么要紧,不要害怕。”
门轻轻地开了,我看见了一个二十多岁,高个子的妇人。她有吉卜赛人一般微黑的脸,微黄的小眼,黑如树脂的辫发,大而白的牙齿在肥而红的嘴里发亮。她穿着一身白衣,蓝色的围巾用金别针系在头上,一直盖到她柔软的,好看的手上。她带着一种野生动物般怯懦的神情,走了两步就站住了,低着头。
“我来介绍一下,”潘特雷说,“说妻子也不是妻子,算做妻子吧。”
玛莎的脸微微红起来,不知所措地笑着。我向她很低地鞠躬。我很喜欢她,柔和的鹰鼻,还带着张开的,半透明的鼻孔,高高的眉毛显得很勇敢,发白并且微凹的两颊,她的脸庞表现出一种任性和剽悍。在粗脖子底下,有一两绺美丽的头发——是她的血统和活力的象征。
她走到窗边坐下,我不愿增加她的不安,便同契尔特普汗诺夫说话。玛莎微微转着脑袋,偷偷地向我望过来,她的眼神闪耀得像蛇信子一般。尼多普士金坐在她旁边,附着她耳朵微语着,她又微笑了,轻轻地皱着鼻子,抬起上唇,给她的脸添上一种既不是猫,又不是狮的神情。
“喔,你原来是不好惹的,”我想着,同时还偷偷望着她柔和的身体,凹进的胸脯和轻便的动作。
“玛莎,”契尔特普汗诺夫说,“应该拿点东西给客人吃呀。”
“我们有果酱呢,”她回答。
“唔,把果酱拿来,还有烧酒。喂,玛莎,听着,”他在她身后嚷起来,“把吉他也拿来。”
“要吉他干什么?我是不唱的。”
“为什么?”
“不愿意。”
“唉,小事情,总会愿意的,要是……”
“怎么?”玛莎很快皱起眉头问道。
“要是求你呢,”契尔特普汗诺夫带着一点不安,说完这句话。
“啊!”
她出去了,很快就拿着果酱和烧酒回来,又坐在窗边。在她的额上看得见皱纹,两根眉毛仿佛黄蜂的触角一般,一上一下地动着。读者诸位,你们想一想,黄蜂的脸多么恶呢!我心想一定要起雷雨了。谈话中断了。尼多普士金完全不说话,并且努力地微笑着,契尔特普汗诺夫叹着气,脸红着,睁大了眼睛,我已经预备走了。玛莎忽然站起身来,一下子打开窗,伸出头去,生气地向过道的村妇喊起来:“阿克辛亚!”村妇哆嗦了一下,打算转过身来,却滑了一下,重重地摔倒了。玛莎转过身来,哈哈大笑起来,契尔特普汗诺夫也笑了,尼多普士金也高兴得大叫起来。我们大家都恢复原样了,雷雨在打了一个闪电后就消失了,空气清新了。
过了半个小时,我们闲谈着,并且开着玩笑,仿佛小孩子一般。玛莎玩得最疯,契尔特普汗诺夫简直要用眼睛把她吞下去。她的脸色发白了,鼻孔扩大了,眼睛也好像燃烧起来了。尼多普士金跛着粗短的腿跟在她后面,仿佛雄鸭跟着雌鸭一般,连温左尔都从过道的角落爬出来,站在门槛那里看着我们,忽然开始跳跃,并且喊叫起来。玛莎跑到另一间屋子,取了吉他,把围巾脱去,很快坐下去,抬起头来唱了一支吉卜赛人的歌。她的声音响着,并且颤抖得仿佛碎裂的玻璃,爆发着,又静寂下去。叫人听着心里觉得又舒服,又发愁。契尔特普汗诺夫跳起舞来,尼多普士金踏起步来。玛莎全身动得好比火上的桦木,细长的手指在吉他上灵巧地跑着,微黑的喉部在两串琥珀下一起一伏。过了一会儿,她忽然静默了,疲惫起来,仿佛不愿意拨弦似的。契尔特普汗诺夫便站起来,耸了耸肩膀,在屋里踱步,尼多普士金摇着头,仿佛木偶似的。没多久,她仿佛疯子似的又唱起歌来,挺直身体,凸出胸脯,契尔特普汗诺夫单腿跪在地上,跳起来直到棚顶那里,风车似的转着,并且喊着:“快些呀!”
“快些,快些,快些,快些!”尼多普士金急忙地说。
薄暮的时候,我离开了贝资索诺佛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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